彭乔虎太太身心疲乏地仔细看着我。
“又是你,”她说。
“是的,又是我。”
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容自她唇边升起:“这次想来骗什么?”
我摇摇头。“这次是来做童子军。”我说:“昨天我对你不错,今天要再向你日行一善。”
“向我?行善?”
“是的。”
“完全没大兴趣。”她揶揄地说。
“那你又错了。”
她说:“赖先生,我一个晚上没有睡觉,问问题的一批一批的来。我不能不去看我丈夫的……尸体,我的医生要替我打针叫我睡着。我告诉他再困难我会熬过。你不知道你睡的时候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反正我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困了。”
我说:“我想我能帮你忙。至少试试不犯法。你的丈夫根本不是开矿为生的。”
“别傻了。他有半打以上的矿业公司,各种权利和地点,其实……”
“其实,”我说:“他用这些作为掩护,使别人不知道他的钞票是那里来的。”
“那么,他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旧金山市里,一个叫‘源发’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
“一个赌场。”
“坐下来讲。”她邀请地说。
我坐下来。
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说:“张赫德想接收这个站。”
“他总是表现的非常好的。”她说。
“依莲,”我告诉她:“你又不是小孩,你曾经跑过码头,跳过脱衣舞。这次你应该知道关系重大。”
“我看,你自己也睡眠不够。”
“我是没时间睡。”
“什么人告诉你这些事?”
“你知道了会吃一惊的。”
“那也未必。”
“算了。”我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你经济上还过得去吗?”
“老天,你真的单刀直入,是吗?”
“是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可能是唯一希望你好的人……只要不违背我客户的利益……依莲,我至少绝不会骗你。”
“不会,”她点头道:“我知道你不会,你叫什么名字?”
“唐诺。”
“好吧,唐诺,我告诉你。你每天当一大批白痴的面,脱四次五次衣服,一下子你就厌了。乔虎到我身边来,一下就看上了我,起先我看不出有一点长久的意思,然后我明白他倒是认真的。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
“他的前任太太会想刮光他,我看得出他怕死了我和他好是准备向他要赡养费的。我告诉他我要倒给他一些保障,我不是和他玩短期买卖的。我和他订一份婚前合同,他赞同这个意见。”
“之后如何?”
“之后他请他律师起草了一个合约。”
“内容如何?”
“详细的规定好,他给我一些实质上的……”
“多少?”
“预付一万元,万一离婚我带我自己名下的东西走路。”
“你同意回报的是什么?”
“这一万元包括临时赡养费,律师,诉讼费,永久赡养费……包括一切就是了。除了我名下财产,其它没有了。”
“假如,他死了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从来没有向那个方向看过,但是我记得他有权用遗嘱来随意处置他的财产。”
“他留有遗嘱吗?”
“我不知道。”
“假如他留有遗嘱,会留在哪里呢?”
“留他律师那里。”
“除律师外,他有什么人可以留遗嘱吗?”
她耸耸肩。
“合约生效后,他一直对你很好吗?”
“是的,看得出。”
“你这么好心,所以会有好报。”
“别把我看错了,唐诺。我自认是聪明的。也许有人不认为,但我是有自己打算的。我能脱几件衣服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进教堂,你得相信我这是艺术。你去看看初出道的脱衣舞娘,再试试我这种专家。”
“现在,我们问到我刚才的问题,”我问:“你经济上还过得去吗?”
她说:“他取出一笔保险费,我拿到一万元。”
“还有多少剩的?”
“差不多还是一万元。”
“你的衣服和花费?”
“乔虎付钱。乔虎要我把这一万元保持不用。”
我说:“一切尘埃落地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先生的既有矿业公司都是空中楼阁。他唯一真正有的是‘源发’。‘源发’是他所有经济的来源。源发不是矿业,源发是赌博业。你有没有听到过赌博业可以请法院认证是遗产的?”
“没有。”
“可能永远不会有这种事。”
“又如何?”
我说:“你丈夫办事非常小心,他的安排是‘源发’和他绝对没有任何关联。他把‘源发’的事全交在一位会计师手上。而会计师除了想他自己还是自己。
“你丈夫也许有不少钱放在某一个保险箱里,别人不知道的。也许张赫德会知道。也许你会找到一个都是现钞的保险柜,也许没有。因为你过去的经历,有很多问题有人会问你,而那张合约,会使你很窘。”
“我知道,”她无可奈何地说:“这就是我不愿意强迫入睡的原因。我要在尘埃落定时才好好睡。”
我说:“你这一房子是在山边上的?”
“是的。”她点点头。
“你们一直在用压碎了的大石头填后面的低地?”
“是的,乔虎想在后面造一个网球场。他要用很多的大石头填在下面,使它排水情况好一些。”
“我们去看看你丈夫放车库里的东西。”
“为什么?”
“也许我们会在那里找到一只淘金盘。”
“喔,当然,乔虎在车库里有两只睡袋,有乳钵,捣件,那是用来捣碎矿石的,也有氧气吹管用来做试验的,当然也有淘金盘。他都放在车库贮藏室里。”
“我们去看看。”
“为什么?”
“我只是好奇。”
“我没有。”
我说:“依莲,我是为你好。”
“我得报答你什么?”
“也许不需要。”
“别傻了。”她说:“我知道男人,他们都有目的。你要什么?”
“也许可以分一杯羹。”
“我呢?”
“一铺子都是你的。”
她看向我,她说:“我看做私家值探就像做脱衣舞娘一样,是门学问;有人能达到目的,有人不能。唐诺,我们走吧。”
她带路,走下楼梯,走进在后面的车库,打开车库里一个贮藏室的门。
贮藏室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看到了一只乳钵,一个捣仵和一只淘金盘。
我说:“我要是和你双双在外面出现的话,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你拿这只塑料桶出去,到他们抛弃压碎石头的地方去,东捡西捡弄几块石头放筒里,记住要尽量选不一样的石头带进来,看不出来的话,选不同颜色好啦。同样的颜色,就选深浅不同的。每种颜色的,我都要一个样品。”
她看看我,没有说话,然后拿起水桶,走过后院,绕过泳池,走到他们开辟了卡车路,专门用来倾倒碎石的地方,开始到东到西捡碎石。
她回进屋里来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工作整理好了。我把碎石放进乳钵用捣仵捣成粉状。
“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开矿。”
“你想想熔炼厂里退出来的填路材料里,会有钻石吗?”
“倒没想到钻石,”我告诉她:“我认为我们会找到金子。我真心希望如此,假如没有的话,我自己吃亏也大了。”
一只不锈钢的洗槽,在车库的一角。我把洗槽里充满了水,把两肘靠在槽沿上开始淘金。
她靠在我肩头,看我工作。
盘里表面的泥沙很快冲走,沉在盘里的是黑色的重砂。
我很小心地继续淘,用这样小的量来淘,很容易一下就把有价值的金属冲走了。一点金色或两点金色,对矿的价值差别就大了。
当然,也有可能,虽然贵重金属是存在矿石里,但是化合物,不可能淘出纯金来的。但是从我们淘出来的东西,我可以说得出来,里面有什么。
黄金是非常美丽的金属,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出现在淘金盘泥砂的底里时那种美丽,使人兴奋,互相比拟。
我把水继续冲到盘里,把黑砂冲走,一条很细的金黄色颗粒形成的线条在淘金盘的边上出现。
我预期到这里会有金子,但是没想到有那么多。看起来石头里有三分之一是纯金。在我后面,我可以听到依莲吃惊的喊声。
“用淘金盘淘出黄金来有一个特色,明明只有一角钱的黄金在里面,但是看起来像值到一百万元一样。”
“唐诺,”她叫着道:“真是金子吗?”
我把淘金盘一侧,把所有掏出来的金砂倒进水糟,把盘子洗一洗,放还原处。
“唐诺,为什么倒掉它?”
“这玩意儿留着反而会有麻烦。”
我用水把水糟里的渣滓冲掉,把其它碎石都放回水桶。对她说道:“把这些抛回院子去,依莲。”
她拿起水桶,走出去把碎石都抛掉在院子里,走回来,站着看向我,疲乏的脸上充满了好奇。
我说:“把你的一万元,统统用来买进擎天矿业开发公司的股票。”
“但是,这是我先生的公司呀。”
“当然,是你先生的公司。这是最后一个公司,这些矿石就是这个公司拉来的。”
“你怎么知道?唐诺,一起有六七个公司呀。”
“一定是从这个公司来的。”我说:“因为他在强迫银行停止一笔借款。”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的目的是可以写一封信给持有这公司股票的人,他会说虽然银行强迫公司一定要付一笔尚未到期的借款。但是大家不要失望。这个矿远景是极好的。所有股票持票人都该紧守着,不要脱手。”
“怎么样呢?”她问。
“结果,”我说:“当然反而使股票持有人大大恐慌。每个人想脱手回本。甚而市场上只要有人出价,他们就卖了。”
“你能再详细一点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她问。
“当然,人都有人思想的习惯。假如钞票的来源是个矿业公司,大家都以为他们开到一个矿了。假如支票来自熔炼厂,人们会想钞票是熔炼矿石所得利益。”
“你丈夫经营一家熔练厂,这厂付他很大额的收益,他也玩矿,自己的矿供应自己熔炼厂矿石。”
“绝对不会有人想得到矿里出来的只是路基石,而熔炼厂经营一家利润极好的赌场。”
她看看我:“那么我应该买下熔炼厂的股票?”
“不行,你要买矿业公司的股票。熔炼厂现在已经被用肌肉的人接手了。赌博事业不经遗嘱继承的。”
“但是,我怎样可能去买进股票呢?我是说向谁去买呢?”
我说:“我认为你丈夫早已着手在做这件事了。我们回屋里去看一下。”
我们不需搜彭乔虎的东西。就在他书桌抽屉里有一张致股票持有人信函的草稿,叫持有人不要失望,不要抛售他们的股票,只要经济问题解决,继续能开挖,一本万利的机会是有的。虽然银行要告发公司为发展而开出的一张支票,但是矿里的消息越来越好,他保证大家坚持下去,可以带到原始投资百分之一百到一百五十的实益,甚或更多。
信写带很好。
我们发现一张他发信的名单,上面有地址,有姓名,尚有持有的股数。
“想不想冒个险?”我说:“看样子一起卖出了三万元钱的股票。花一万五、二万元,就可以统统买回来了。不过这个公司你丈夫是大股东,有控制数的股票在他名下,假如你可以继承他财产,你可以不必再去买进,但是你没把握可以继承他遗产的话,你最好把你现钞都投资下去,为将来着想。”
“我想我会继承得到的。”她说。
我继续在他桌子上东搜西搜。
我发现六张金色边线印得十分精致,不易伪制的卡片。
是进“源发俱乐部”的空白贵宾证。发证人是张赫德,他的签字已经窝在证上了。
她没出声,看着这些卡片。
我把这六张全放入了口袋。“这些也许会有用。”我说。
她什么也不说。
“星期二的晚上,你有时间证人吗?”我突然问她。
“没有……没有我可以拿出来用的。”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你暗示的那一种男朋友。”她说:“我答应嫁给彭乔虎时就下定决心对他要诚实。”
“他是个经常出差的人,你不会感觉寂寞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唐诺,我是一个脱衣舞壤。我习惯给别人看,习惯别人看我。这玩意儿一旦进入血液,很难改变。”
“我自衷心轻视观众当中每一个人,但是一大堆受我轻视的个人就变成了实际上存在,控制你饭碗的观众。我喜欢听到嘈杂的戏院里,传出对我的尖叫和喝彩,我也喜欢一波一波的叫好。”
“我知道他们叫好的是什么,根本不是舞蹈,是我肉体。他们要我超过法律允许,多脱掉一些。他们顿脚,拍手,大叫,发狂,有什么分别。只是个人而已。”
“他们知不知道你要再多脱一些要进牢了?”
“问题说在这里,唐诺。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我的表演太好了,使他们忘了。一个好的脱衣舞娘跳到快到尾声的时候,不能落入俗套,她要随兴而为,每一秒钟都好像这一次,为了观众的盛情难却,她要冒一点险,多脱一些,但是又有顾忌的样子。她站在那里好像一再矛盾要决定的样子,当然这刺激到观众更大的喝彩……我告诉你,像这样站着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你想念这种生活?”
“唐诺,我想念得要命。”
“你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和你星期二晚上在哪里有什么关联?”
“关联太大了。”
“你说说看。”我说。
她说:“我知道乔虎要离城了。我有一些老朋友仍在这里演车台戏,一位真正以前一起混的……反正乔虎一走,我去他们戏院,带上一个面具,用神秘面具女的艺名跳脱衣舞。我喜欢如此,我朋友也喜欢。观众疯了。我有一个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假如我敢使用……几百个目击证人。”
“你是带了面具的,他们见不到你的脸。”
“观众不知道是我。但是台后有一打以上老朋友知道我是神秘面具女,而观众知道神秘面具女在那里……二场。”
“以前干过这种事吗?”
“你是说我嫁给乔虎之后?”
“是的。”
“没有,这是第一次。”
我说:“这样不太好。依莲。这太像是你刻意在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而同时你的男朋友去干这件犯法事情。以不在场证明来说,这个证明太好了一点。”
“我知道。”她承认道:“我想到过这一点,我是在想你应该想到的。”
“社会大众也会的。”我告诉她:“你怎样告诉警察了。”
“我告诉他们我在家,在床上。”
我说:“你一晚上没睡,是吗?”
“是的。”
“过去几天你都没有好好睡过?”
“没有。”
我说:“找到你医生,告诉他你又紧张又心跳。告诉他你希望能睡上二十四小时。注意,假如他们问你问题,而你没有正确答案的话,你会被捕的。”
“我知道。”
我说:“好了。你睡着了,你就不必讲话。等你醒来,万一讲错话,你就说是因为药品的关系,使你发生幻觉。凭你的曲线,每一位陪审员都会原谅你的。
“但是,假如你不用药物,你就不会入睡,容易讲错话,不容易解释。”
“你信得过我,可以把那张股票持票人名单交给我,把你准备买股票的钱交给我,我尽我的力量试试看,能不能增加你一些个人财产。”
“你又要取什么好处呢?”
我直直地看向她的眼里,我说:“你纯利的百分之五十。”
“你还样说,我才真的信得过你。”她说。
“为什么?”
“以前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她说:“我在不知道男人心里想要什么的时候,我不信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