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银行公用电话,给办公室打电话。由卜爱茜接听。
“哈罗,爱茜。”我问:“血压怎么样?”
“相当高。”
“好,我要仔细想一想。假如办公室里血压还很高。我到对面去坐在汽车里想好了。”
“依我的意思,”爱茜说:“你还是去汽车里好了。外面空气新鲜点。再说,昨晚你到哪里去了的问题,好像依旧存在。”
“好,谢谢。做个好女孩。”
“只好如此了。”她说,在我问她原因之前,她把电话挂了。
我走向对街停车场,坐在公司车里,把魏妍素交给我从记事本上取下的名单仔细看着。
寇太太的名字不在上面。苏百利的名字也不在上面。程咬金的名字也不在上面。记事本这一页就是没有看见。另外还有半打车号和人名。我把它放在一侧,先看路理野给我的名单。
名单上只有车号,但是商律师给我的那张打字单子上,每个车号后面列上了车主的姓名。
有柯白莎的车号,柯白莎的姓名和地址;有寇艾磊太太的车号,斯加拉比大道1013号;有苏百利的车号,注明是凯迪拉克房车,福禄大道3271号;三四个车号,和魏小姐记事本所记相同的;两个车号魏小姐没有记到的;然后是一个车号,许娇雅,西奥尔良街,207号。
我把名单折起,放进皮夹,过马路打电话给寇成百叶窗公司。我说:“能不能找许娇雅姐说话?”
“请问什么人找她?我们需要你姓名,先生。”
“告诉她唐诺找她。”我对接线小姐说。
“请稍等。”
我听远远似有似无的联络声, 然后高效率, 声音美妙的接线小姐告诉我说:“她今天比较早已回家了。”
我看我的手表,是4点35分。
“谢谢你。”
我再试许小姐雇用我们时留下的电话号码。没人接。
我走回公司车,把引擎发动,脑子在把时间,地点,人物配合起来。
我开车到寇成百叶窗公司。
房子是一幢很大的3 层砖房,在商业区的边缘。大门上的招牌既陈旧又肮脏。烫金的字体写着“寇成百叶窗公司”。
我把车停在人口附近。时间已过下班,相当数量的员工拥出大门——年事较高的男人多半带着午餐盒。年轻,美丽的女郎,全身充满活力,一面走一面交谈互好。
我走进去,里面的门是单向门,只能从里面开。我等着,等到一位小姐推门出来想会合在街上的同伴,我把门顺手拉着,让她先出来。她没太注意,以为我在献殷勤。
标示显出办公室在2 楼。我爬楼梯来到一个接待室。接待室有一个柜台,几张椅子,一个标示着问询处的位置但是已经没有人。我老实不客气经过柜台活动门,进入问询处,找到开通办公区的电钮,按钮使通办公区的玻璃门打开。我走出柜台,走进办公区。
一条长长的走道,两侧是半墙半玻璃的隔间,一律用空体字标示,财务,人事,生产经理,推广经理……最底上有一扇门标示着董事长。办公区隔音非常好,外面的人声,车声,一点也听不到。因为已下班,里面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完全肃静,像是完全被废弃不用了。
我推开董事长的门。
寇艾磊在他办公桌后面坐着。两时靠在桌子上,两拳紧握,下巴靠在胸前,握着的拳头分别放在两颧骨上,两眼固定,好像在深思,也好像受了催眠。他没听到开门声,也没有抬头。
我在厚的地毯上走过去。直到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他才见到我。他向上看到有人,满脸疑问及受打扰的不满,而后他认出是我,激怒地说:“是你!”
我点点头。
“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门应该是锁的。”他说。
“应该的事很多,目前我们应该先找到许娇雅。”
“她不在这里,她今天早点离开,她回家了。”
我说:“她翘了。”
他呆了一下,我的话才使他产生反应。他说:“翘了!老天!不可以。”
我说:“我在用时下年轻一代的惯用话,翘的意思是逃走,是溜走。好像翘课就是逃课。”
“喔,老天,我以为你说——”
“说什么?”我追问。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死了?”我问。
“是的”
我说:“我们要快,和她谈一下。假如你不知道地址的话,我告诉你是西奥尔良街,207号。我的车在下面。”
他注视了我一两秒钟。他的眼神冰冷,有力。他问:“你知道了多少?”
“多到你不想告诉我的就不必说。”
一声不响他推开座椅,站起来。
“好,”他说:“我们走。”
我们走下楼梯。 走出单向通行门。 夜班警卫现在已开始值班。他机械地说:“晚安,寇先生。”
“汤姆,再见。”寇先生回答。
门弹回去,自动地锁上。我用拇指向公司车一指:“这就是。”
我坐进驾驶座。寇先生坐我右座。这时候交通流量最多,但我已准备吃罚单了,无论如何10分钟的时间已到了西奥尔良街。
这是一幢很老的公寓,连外面的白灰墙都懒得整理了,所以有点脏杂的感觉。外面爬了一点葡萄藤,过小的窗户使人想到里面住的人得不到足够的阳光和通风。从外面看看就可以想象到里面有各家烹饪的气味,煤油火炉的气味,也许还有心境压抑、不开旷的气味。
我慢慢向前,由寇先生带着路。
许娇雅的名牌是从名片上剪下来贴上去的。已经很旧。寇先生按著名牌旁的按钮。
没有反应。
公寓大门上的锁比一般锁好一点点。我口袋中有万能钥匙,当然对付它没有问题,但是尚未到露一手的时候。我随便接了几个别的住客的钮,等了一下,一阵蜂鸣声,有人替我们把大门电镀打开了。我推门进入。
自信箱上得知许娇雅在公寓里的房间号为243 。公寓里可能有电梯,但是我不浪费时间,直接爬楼梯。寇先生是个肌肉结实的人跟在我后面,我每一步跨两级楼阶。
我敲243的房门,但是没有人回答。
我看看寇先生,他的脸收缩燃淬。即使在这条空气不流通,有点异味的走道暗光下,我仍可看到他脸色惨白,鼻下两道皱纹直到四角。
我看没有理由再假装正经。我自口袋取出一只钥匙包,把拉链打开,拿出那套万能钥匙。
第一次试用,就把问题解决。我们走进门去。
这间房间是在公寓的后侧,对着北方。一个小的公寓单身房间,由两个小窗供应空气。唯一的对流可能是靠门上的气窗。
室内灯是亮着的,灯光未经处理,所以显得过亮了一点。是一个相当实用的单身房间,一个装着玻璃门把,漆成灰色的门,一定是晚上可以放下来的床。沙发只有一只,想当年也是不错的品质。窗帘已陈旧,不太平整。另外有只长沙发,可能已整新过两次,确须做第三次整容了。地毯已成褐色,毯子四周已决磨损见到地板,有两个明显的圆印,是壁床放下来时,两只床脚的位置。一只有抽屉的小桌子,可能晚上就是床头柜。目前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只深色的松木桌子,上面有不少杂志画报。
一项女用帽子及一件外套她在沙发上。壁柜的门大开着,里面有两个炉头的煤气炉,上面有抽风机。有个洗槽,上面是一只小冰箱,一个架子放点碗碟杯子。另外有个小门,门上有全长的镜子,一定是通浴室的。
一只直背椅子上放了一只箱子,箱子盖没有关,里面清楚地看到已装满一半,都是女人用的衣服。
寇先生深深吸口气,减轻了负担似地说:“她还没走。”
我看看房间说道:“房东肯给房客装这样大的灯泡,可见这房间白天一定睛得像地狱。”我把灯关掉。
立刻,这地方变得幽暗,忧郁,沮丧。下午的日光能自小窗透进来的极为有限,反使全室有奇怪,不真实的感觉。
我注意到浴室门下有一条极细的光线泄出。
寇先生说:“做做好事,把灯开起来。”
我打开灯的开关。
寇先生说:“她可能出去买点东西。她是在整行装。我想我们——”
“我们做什么?”
“等。”
我说:“好,那就坐下吧。”
寇先生坐在长沙发上,尽量使自己舒服。
我走到那只晚上可能当床头柜的小桌边,把抽屉打开。有只小瓶子,瓶盖已转下来,里面是空的。瓶上有标签,标签说里面本来是乙苯巴比妥。
我想了一下,看看手表,对寇先生说:“她什么时候离开办公室的。”
“大概4 点10分。”寇艾磊说:“她说她有点不舒服,要回家。我鼓励她早走。”
我说:“有没有注意,有什么不寻常?”
“什么地方不寻常?”
“她说再见的方式。”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慢慢地点着头。
我没有问他详情,但是他自动地说:“她说再见时有某种感情。好像永恒似的。我想她懂得我的困难。”
我看看手表,是5点15分。
我拿了张椅子坐在寇先生对面。拿出包香烟,问道:“来一支?”
他摇摇头。
我点了支烟,寇先生看着我。天花板上100 支光的灯泡照出他额上有一点点极微量的汗珠。
寇先生问:“你怎么正好会知道——她想走了?”
我看着他说;“你怎么正好会知道——你太太在跟踪苏百利?”
他的眼睛移开了片刻,又看着我的眼睛;“是她告诉我的。”
我向他笑笑。
他面红地说:“你不相信?”
“不相信。”
他不乐地说:“我不太习惯别人不信我的话。”
“这我知道。”我同情地说:“你不是说谎的人。是许娇雅在开她的车,还是你借了许桥雅的车。”
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和狼狈。
我把自己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吐着烟雾。
“你怎么知道娇雅的车在现场?”他问。
“车祸中有一方把那天在附近的车子都记下了车号。”
他说:“他们一定记错号码了。”
我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好,”寇艾磊生气地脱口而出:“是我借用了她的车子。她什么也不知道。我意思是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借车。我——老天,我真是卑鄙的下流人,去跟踪自己的太太。我以为她有外遇,要去和什么人约会。老实说我有点起疑——对那个苏百利大厦——当然,我想你知道的,赖先生。”
“我知道。”我说。
他静了一会。
我说:“当你知道你太太有了困难,你决定不论她做了什么事,也要支持她到底。你知道魏妍素小姐有了她的姓名、地址及车号,所以你找我们,希望这件车祸不要见官,庭外解决。”
他什么也不说。
我说:“人生是非常奇怪的。也许这就是人生。有的时候很难做一件大事,而不会损害到另外一个人的。”
我看到他注意地看着我,但是我只给他看侧面,自顾自抽地继续说道:“很多情况下,良心再好的人,无论你怎么做,不是伤这个人的心,就是伤那个人的心。甚而很多人为此伤心。但是当你一定要选一个你不想伤害的人时,有时你被催眠了,而伤害了自己不想去伤害的人了。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我看不出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联。”他说。
我说:“有时候,一个真正爱你的女人会躲在幕后,所以你不知道给她的伤害多大。或者换言之,有的女人习惯于站在人前大叫不要受到伤害。”
“你在胡诌什么呀。”寇先生说。
“你太太。”我说,然后保持静默。
足足10秒钟,大家没有开口。
“多事!”他咬哑地说,站了起来。
我没说话。
“我应该揍你。”他说。
“不要揍我。”我告诉他:“到浴室去看看吧。”
他看了我一眼,痛苦又烦恼。然后他3步跨到浴室门口,一下把门打开。
许桥雅躺在浴缸里,全身穿得很整齐。她的眼闭着。脸色苍白,下颔下垂。
我走向电话,拨警察总局说:“找凶杀组的宓善楼警官——快。”
没有几秒钟,宓警官回话。
“善楼,”我说:“这是赖唐诺。派辆救护车,西奥尔良街207号。243房间。乙苯巴比妥。服毒尚未到45分钟,洗洗胃救她是没问题的。”
“她叫什么名?”
“许娇雅。”
“这种事为什么找我?”
我说:“寇艾磊先生在这里,你来得快一点,他有故事要告诉你。”
“知道了。”
我说:“找一个部下把嘉兰法律事务所的商茂兰律师弄来。告诉商律师有一位斐伊玛已完全招认,在一件‘斐伊玛控诉孔费律’的案子中,她和嘉兰法律事务所合起来欺骗保险公司,冒领庭外和解的保险金问他愿不愿招供。不要让他打电话。”
“这个许娇雅,”善楼问:“肯不肯讲话。”
“不是,你真有兴趣的是寇艾磊。”
寇艾磊自浴室出来:“怎么回事,你在提我的名字。”
我说:“我叫他们送热咖啡上来。我们先来把她从浴缸中弄出来。”
我挂上电话。
我们两人把她自浴缸抬出。
“她服毒了。”他说:“我们要想法子做点事。”
我说:“弄点冷毛巾在她头上,我要他送热咖啡上来,他们不肯,要我自己下去拿。”
寇先生看看壁柜后的小厨具说:“也许我们自己可以煮一点。”
“我们没时间了。下面街口有个餐厅。”我冲出房门,把寇艾磊留在里面暗昏睡中的许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