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的接待室,打开我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卜爱茜……我的私人秘书,用我一看就逃不过的神色抬头看我。
“有什么事,爱茜?”我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什么?”
“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的呀。”
“我对你一点秘密也守不住吗?”她问。
我向她笑笑。她兴奋地说:“唐诺,假如你现在有空,你跟我来,我……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有空,”我说:“走吧。”
我们离开办公室,经过接待室,走下走道,爱茜带我来到公用贮物间。她拿出一个钥匙,打开第八号贮物柜,把柜里灯打开。
这间公用贮物间位在这座大楼没有办法开窗的一个死角,是分隔给每一楼办公室出钱租用,放置杂物的。我们的一份一向只用来放置早该抛弃的无用物品,现在里面整理得整整齐齐。原来的物品万一有用的在底下,上半部隔起横的一层层木架,每一层排列着一本本剪贴簿。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问。
卜爱茜充满骄傲地看着我,“我要给你个惊喜。”她说。
“我已经惊喜了,告诉我是什么?”
“你不是一直叫我把报上待破刑案都剪下来吗?”她说:“我发现不好好归类,找起来还是十分困难。”
“我没有要求你归类呀!”我说!“只是我要用的时候,找得到就可以了。”
“现在。”她说:“你要找哪一类,一下就可以了。你看这甲类是暴力犯罪方面的。这甲类中第一到一百号是因妒杀人的;一百零一到二百号是抢劫杀人的,一共每一类有十个分类。
“这一本是总索引。每一案都可以用交叉索引法去查。你看,以谋杀凶器来查,可以分为枪刀、毒药和其它。
“乙类是抢案、丙类是盗窃、丁类是……”
柯白莎粗糙刺耳的声音,在我们身后说:“这里在搞什么鬼?”
卜爱茜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转身面对着充满敌意的合伙人,看到她闪烁发光有如钻石的眼光,和猪肝色的恶脸。
“我的罪犯图书馆。”我说。
“你要罪犯图书馆有什么鬼用?”
“必要时可以参考。”
白莎嗤之以鼻道:“他们告诉我。你们两个勾肩搭背的向这边走,我特地来看看你们两个。”白莎攫过一本剪贴簿,顺手翻了一下,对爱茜说:“原来所有的时间,你就在忙这玩意儿!”
爱茜开口想说什么,我赶快把自己介入她们两个当中,“那些都是她空的时候做的工作,”我说:“你总还记得,好几次,因为我们手头有过去其它刑案资料,使我们顺利破案,也帮忙警方不少,做了不少公共关系。重要的是紧要关头自己也脱出过好多次。”
“你总是喜欢把自己钻进不必要的紧要关头去。”白莎想起就生气地说:“千钧一发的令人冒冷汗,留下……”
“留下银行里日益增加的存款。”我告诉她:“你要再有什么不满,可以回办公室书面写在备忘纸上。交给爱茜,我会看到的。我会请她归档在抱怨类里,那就是废纸篓里。”
“唐诺,”白莎说:“不可以这样。”
“怎么样?”
“你在生气。”
“生气!”我说:“还带冒烟哩!”
“唐诺,不要不讲理,我有特别事要找你,而你办公室没有人接电话。”
“当然,卜爱茜在给我看新的索引系统。”
白莎说:“我办公室里来了个新客户。我要把合伙人叫进来介绍给他,拚命打电话也没有人接,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连秘书都不在。所以我才要亲自来找你。办公室里的客户急得跳脚,而你们却在贮藏室搞七捻三。”
“我们不是在搞七捻三。”我说。
“我要不来,就大有可能。”白莎说:“看你们眉来眼去的……”
我说:“假如你真有一个客户在办公室急得跳脚,我们还是赶快先去应付他。我已经说过,其它的用备忘录。”
“好啦,好啦,”白莎激动地说:“走。……爱茜,这里你锁好。唐诺,这个客户是我们要的那一种……所谓正派工作。”
白莎转身,摇晃地在走道上领先而行,像只一百六十五磅的牛头狗。火爆、贪婪的脾气、泼悍的动作、低潮的时候随时跳起来的习惯,把一切内在的优点全部遮盖了。
由于上述的原因,以及才发生的例子,要不是我们合伙的侦探社实在太赚钱,否则我们早就不知拆伙多少次了。白莎这一生,最能说服她的力量,莫过于银行存款里的数字。多年的经验,每次她暴躁脾气发到不可收拾的时候,用拆伙来恐吓她,总是万试万灵的。
我把脚步跟上白莎的时候,她对我说:“来的是个保险公司,他们已经注目我们很久了。这种工作有固定的长期收入,不像你专长的打牙祭,开门吃三年方式。”
“我们的钱不都是这样积下来的吗?”我提醒她:“还不在少数哩!”
“是太多啦。”白莎说:“多到我都有点怕了,我们冒太大的险了。这次卢先生要带给我们的,才是很多次当中的第一次。”
“卢先生,干什么的?”我问。
白莎推门进我们的接待室,在进她私人办公室之前,停住脚步,给我进入状况。
“卢騋梦。”她说:“是统一保险公司,理赔部的头,他会告诉你一切。唐诺,对他好一点,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对我们有多少好处?”我问。
“一天一百元,花费实报实销,至少先试十天。我们可以另雇协助作业的人,帮我们工作。”
“我们准备用多少人来应付他们的工作呢?”
“一个,”她说,两眼嫌恶地看向我:“你。另外请你记住一个我就可以足够了。白莎不赞成另外加人。”
白莎一下把自己办公室门打开,经过她自己秘书坐的小接待室,大步迈进她私人办公室。
看到我们进去,立即站起来的男人,很高、很瘦,眼光精明,是个典型接受事实,肯妥协的高级办事员。
“我的合伙人,赖唐诺。”白莎介绍说:“唐诺,这是卢騋梦先生,统一保险公司。”
騋梦和我握手,长长的手指包住我手掌意思了一下,嘴唇微笑一下,不见得和这次会面商讨有关。眼睛没笑。
“赖先生,久闻你们大名。”他说。
“好的,坏的?还是毁誉参半?”我问。
“好的。都是很好的。你在圈子里已经有很好的声誉了。我以为你……你会是个比较大的个子。”
“不必兜圈子了。”白莎把她肥大的躯体塞进她会叫的座椅:“所有的人都被唐诺的小个子骗住了。他是小个子,年纪轻,不过这杂种有脑子。
“我已经告诉过唐诺我们的协议,而且协议不会改变了。我只管金钱收支和营业部分,他管外勤调查。你现在可以告诉他,你要办什么案子了。”
卢騋梦又看了我一下,好像有点犹豫于不能接受我的外表,但终于自动坐了下来,从手提箱中拿出一份数据夹来,把数据夹放在膝盖上,但是他并不去打开参考它,他从记忆中向我简述案情。
“贺卡德是一个很成功的地产商。”他说:“在我们公司里保了各种险,也包括他自用汽车的全险。八月十三,他在哥林达市的北区开车。
“他向我们承认,他当时是累了,也可能是没有留心。他一直跟在一辆较轻的小车子后面通过市区。在到达正街和第七街交叉路口的时候,交通号志转为红灯。前面那辆车停住……贺卡德说前车停得很突然,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我们的客户贺先生撞上了前车。前面的车子是戴薇薇在开,加州,哥林达市,米拉玛公寓,六一九室。年龄,二十六,浅色发肤近金发,五尺四,一百一十二磅,是个赡养费一次付清,又快要用完了的女人,开的是辆又小又轻的好跑车。她自己说颈椎神经挫伤要求赔偿。
“你当然知道,颈椎神经挫伤是我们这一行的克星。汽车被人自后一撞,头颈突然向后一仰,有如鞭子打出去,向回一收,劲头很大,毫无疑问受伤的人会很严重,症状也不知多久后会开始,也会延迟很多年不好。但是,从我们立场来看,你有什么具体检查,可以加以证实呢?病人说头痛,你又怎么可能说不是真的呢?没有办法。
“贺先生私下告诉我们,他是心不在焉,想早点通过十字路口,心里正在想别的事。根本没注意到红绿灯。所以前车一停,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直直的撞了上去。当然,前面车子要是重一点,损失不会那么大。”
“好。”我说:“我们能替你们做什么?”
“这一类的案件,”騋梦说:“我们照例要查清楚受伤者的背景。我们要知道受伤的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以什么为生,特别注意目前每天的生活状况是否和新报伤情配合。
“换句话说,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会坐到证人席上,腿架起来,露出不少大腿和尼龙丝袜,看得陪审人员目瞪口呆,微笑着形容自己的症状,声音充满痛苦,笑容又表示出自己多么坚强,准备接受未来痛苦的命运;头痛,失眠,日益加重的精神紧张,还有其它的。
“但是,轮到我们律师诘询她的时候,假如我们律师说:‘戴小姐,我们选一个你日常生活相当标准的一天来看一看。例如今年的九月十九,你一直说你失眠,但是你到十点十五分,才开门取报纸和牛奶。十一点十分,你离开家里到海滩上。整个下午你在玩冲浪板。傍晚一位男士伴你大跳迪斯科。饭后你们把车开上山道,在一个看得到海的荫处停了二小时二十分钟。然后你的朋友开车带你回家,但是进去你的公寓,一小时四十分钟。’
“我们又拿出屏幕,把拍下的电影给大家看。电影里她穿了泳装快乐地在冲浪,不住扭回头看看她的男友,毫无勉强之状。
“等我们放完电影,再诘问几句,所有的陪审员都知道她事实上没有太多受伤,日常生活也没有因而受损。”
“等一下,”我说:“你是不是想要我给你紧盯这个姓戴的女人,看她几点钟起床拿报纸和牛奶、拍摄她去海滩的电影、记录她男朋友在她公寓……”
“不是,不是,”卢騋梦打断我的话说:“这是高度技巧工作。我们另外有人负责这个部门。我们有隐藏的摄影机、望远镜头。赖先生,不要忘记我刚才对你的说法。
“我刚才说,在诘问的时候,我们说:‘戴小姐,我们选你标准的一天生活。’然后我们拿出一张数据,一项项念出来给她听。
“你注意,我们不会问她,这是不是她标准的一天生活。事实上是我们说她标准的一天,然后一项项列出来。大家都以为我们从她提出赔偿开始,一直到开庭,我们天天、二十四小时,派人在跟踪她。事实上,我们只是选中一、两天在观察她,而这一、两天可能是她最不标准的一天。这就是律师的技巧,我们导引大众的观点,也恐吓了证人,因为她可能有别的事,不知道我们是否也知道了,心里还真怕我们已二十四小时监视得很彻底。”
“原来如此。”我说。
“赖先生,千万别以为我们用这种方式,把应该付给别人的赔偿金收回来。”騋梦用磁性、很诚恳的语音说道:“我们的对方是个敲诈集团。这件事是非常特别专门的。”
“举例来说,这个戴薇薇目前看来她是一个人,没有背景。但是并不如此,她背后有一个组织。她有一个律师,这律师……”
“谁是她律师?”我打岔说。
“还没表面化。”騋梦说:“她还没递状纸,她只是先向我们申请保险给付。假如能不打官司,对大家都好。我告诉你的目的,是她一定已经有了个律师,即使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个律师一定是专门,而且乐于代表车祸案原告的。他也是组织的一员,专门对付保险公司的。
“换句话说,他们知道哪些法官有什么好恶;哪些诡计多半赢得陪审同情;哪些保险公司吃哪一套,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他们互通消息,摸得一清二楚。于是一套套制式的用来对付我们。”
“所以,你们想要找人来打击魔鬼?”我问。
“我们倒不是像你想象中那样无情。”他说:“我们只是要保护自己,求得生存。否则谁也不愿开保险公司,天下也再不会有人敢开车了。投保费也会高到不是一般老百姓付得起的了。”
“你还是先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我说。
“我们要你找到戴薇薇在哪里。”
“你不是说她住在……”
“我们知道她曾经住在那里,但是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提出赔偿申请,非常合作。她允许我们的医生给她检查,也让我们医生给她照X光。她非常合作友善。她说她目前尚不愿确定要求的数目。她知道距离控诉的最后效期尚早。她要看看治疗的效果等等。”
“她好像理智很清楚。”我说。
“理智太清楚了。事实上,她的进行太有板眼了……几乎是职业性的了。她撂下一句话,要是我们保险公司肯给他三万元钱,她就什么都放手……然后,她就不见了。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现在,我们非常希望能找到她。像这种事发生时,我们总是提心吊胆的。这一类事发生后,几乎只是付她多少才能解决的问题,不可能没事的。
“这次,我们公司要你们侦探社找出戴薇薇哪里去了。”
“你们自己也有个很健全的调查部门。”我说:“为什么你不利用呢?”
“我们大家已经忙不过来了。再说……赖先生,老实说,我们公司已经试了一切常用的方法。没见效,找不到她在哪里。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但是我们又必须知道她的去向。”
我说:“老兄,找不到她是你们的事。你们都是专家,你们机构都找不到线索的人,我们这个小侦探社怎么会找得到呢?”
騋梦说:“我们相信你们就是比我们好这么一点点。”
白莎笑笑,容光焕发。
我说:“换种说法试试。”
他说:“你怎么说?”
我说:“换一种我听得懂的说法试试。”
騋梦说:“我这样告诉你好了。我们对戴薇薇有一个线索,那就是她有一个好朋友在哥林达。这位朋友和她住在同一公寓之内,也就是米拉玛公寓。她的名字叫厉桃丽。她二十八岁,褐色发肤,身材美妙,我们再三清查也不知她有什么正当的收入。
“厉桃丽又和一位三十五岁的男人,班铎雷是好朋友。姓班的在地产买卖界混很久,也赚了不少钱。
“我们的机构很着重服务的年资。我们的调查部门,由于必须经验丰富,是养了不少人,但都是年纪较长,里面没有年轻可用的人材。
“所有常用的方法,想和厉桃丽接触,都已经失败……我们开了一个会,决定延请一位年轻有个性。与本公司毫无关系的男士,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消息。”
卢騋梦向我看看,笑一笑。
柯白莎说:“全世界都知道。唐诺对女生真有一手。女人趴在他肩上哭;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他。你要把一个女人心都掏出来给你看的话,只有这小杂种有本领。”
“我相信他办得到。”
“我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说。
“喔!你一定会喜欢办这件事的。”白莎喊道:“对你也是考验呀,唐诺。”
我把目光注视在卢騋梦脸上,“你坚持这是你找她唯一的理由。我就坚持我自己做事的方法。”我说:“我们先弄清楚,你的目的是找到戴薇薇,是吗?”
“是的。”
“你不管这件事怎样完成,只要完成就行,是吗?”
“普通的方法都使用过了,没有用。”他提醒我。
“这我都知道,但是你聘我们的目的是找到戴薇薇,是不是?”
“是的。”
“可以。给我一百元一天外加开支,让我有机会调查一下。任何时间我不想继续,都可以脱手不管。”
“赖先生,我们不喜欢用这种方式。”
“卢先生,其它的方法我们也不喜欢。”我告诉他。
白莎想说什么。我给他一个眼色,叫她不要开口。
卢騋梦叹口气:“好吧,依你的。”
“好,现在可以讲厉桃丽了。”我说。
第一次,卢騋梦看向他带来的资料:“厉桃丽开的是一辆奥斯摩比,去年形式,牌照号RTD一九三。”他说:“是辆大的两门跑车。她在哥林达超级市场购物,三餐都在自己公寓做来吃,除非晚上有人请她出去吃饭,而这是几乎每个晚上都有的。”
“都是和班铎雷在一起?”我问。
騋梦点点头。
“那个米拉玛公寓怎么样?”我问:“有停车间吗?”
“没有,公寓北方有一块空地,大家用来停车,无固定车位。此外公寓前面街上多半也找得到停车位。”
“厉桃丽起床很晚?”我问。
“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他说:“每天如此。下午两点半去超级市场买东西,显然是早餐之后立即前往的。对她我们数据也不多。整个事件有一种神秘、悬疑的气氛。我们不喜欢这样。老实说,赖先生,我们上级已表决只要案子能立即妥协,我们愿花比预估更多的钱。我们嗅得出这件事里有老鼠味。保险公司不喜欢不按牌理出牌的案子。我们是靠平均和统计赚钱的。我们收保险金也是以此为凭的。所以正常的赔偿,我们是乐意付出的。”
“嗯。”我说。
騋梦站起来,和我握手道:“我已经把我私人未登记的电话号码给了柯太太。”他说:“你放心,任何须要我们公司支持的事,都可以和我说。但我建议你,绝对不可以被人看到你到我们公司或和公司里人在一起。我们甚至不能确定我们内部有没有人在和别人通消息。”
“我懂得,”我告诉他:“很感激你。我们立即开始工作。”
他向白莎一鞠躬,开始离开,在门口,他回头说:“我最好现在先提醒你一下,赖先生。这件事里还是有危险性的。”
“对个人?”
“是的。”
“怎么会呢?”
他微笑道:“我们收到过一通有意思的无名电话,你小心点总没错。”
他走出办公室,把门带上。
白莎脸上高兴得像个小孩。
“唐诺,真不错。”她说:“他们是家大的保险公司,自己有很好的调查部门。遇上了真正的案子,竟然要来找我们。”
我不吭声。
“当然,”白莎说:“我们也不是二岁小孩。里面一定还有点名堂。他们一定试过向那女人着手。结果惊动了她。他们怕了。”
“那是一定的。”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多给我联络。”白莎说:“这是件重要的案子,省点用钱。不要把大生意吓跑了下一批。你可以省下……”
我把身后的门关上,把她的叫声也关在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