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巢的停车场里,我取回了公司车。
开往梦洛街的途中,从后照镜我看到一对车头灯。车子离开我还很远。我为安全计,加油猛跑了一阵。
后车的车头灯距离我还是老样子。相当远,还不能说是在跟踪我。
我看看油表。油表说我的油箱空了。但是我下午去红巢的路上才把油箱加满的。
当然,最可能的原因是油表故障了。无论如何,现在正是时候,应该把化油器里流得下来的油尽量利用了。我把油门踩到底。
我走的这条路是市区的远程了。通过一个工厂不多的工业区,交叉路相距很远,有大量空旷的土地,极少量的来往车辆和类似无止境的黑暗。
公司车气喘,抖动,自动停住了。我打火,又走了几秒钟,车子咳嗽,引擎熄火,这下是真正一滴油也没有了。
车子一停,我就把门打开。整条路上什么可资交通的工具都没有。远处后面,有目的固定朝这边过来的车头灯在接近中。
我向四周看看,见到的都不能帮我什么忙。路的一侧有一个工厂,坐落在寂静的黑暗里,铁丝篱笆很高,每隔一段距离挂块大牌子“禁止入内”。平坦的路上有一条铺路面的小径供车辆通往工厂的。小径的一侧,正好在路面的外面停着好几个拖货柜的拖架,没有拖车头,上面也没有货柜,只有平盖和支撑,这东西本来没有前轮,到了目的地或不用时后轮也可移去。
再远一点,在空货柜拖架后面,是个露天贮货场。方方的一块土地用木板全部围起,没人能看到里面堆储了多少东西。
目前,最合理的做法是站在车灯前,请求过往旅客把我带到下一个加油站请求支持。
我心里有感觉,依照最合理的方法行事,不适合这次意外。
我再四处望望,想找个地方躲一下。没有合适的。
我跑过路面,躲在货柜车架的一根支撑后面,尽量把自己身体减少暴露,缩在阴影里。
实在是一个最不好的藏身之处。
车头灯一路照过来,曾跟了我好久的车子停了下来。我听到车门打开又关上。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说。“哈啰,有困难吗,要不要帮忙?”
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那辆车子的引擎转动声。
另外一个女人声音道:“他一定在这附近。他也许没有油了,但一定在附近,他一直在我们前面。”
我僵直地曲缩在钢撑的后面,一动也不动。后来的一对开始巡视附近。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偶或见到腿部。男的有一双粗壮有力的腿。女的腿,足可做丝袜的电视广告。但是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男的说:“真是令人难信。宝贝,他一直在我们前面,不是吗?”
“是的,一定是这辆车。他走不远的。那些车架怎么样?”
“他不会待在车里而跑到那边去的。那里又没有汽油。任何没有油的人不会自己跑到那里去的。有脑子的人都会站在车子附近等别人来救助。他看到我们车子过来应该摆手请我们帮忙。”
“但是他没有做他应该做的。”那女人说:“你猜猜看,为什么?”
“我们跟得很远,绝不是把他吓跑了。”
“他一定还是在车里。”女的冷静地说。
男的走过去,打开车门。他一定前后座地下都看了。我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看到十分模糊的影子走向我车尾,他开不开行李箱。
一时大气中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另一辆车单调的引擎空转声之外。然后是一下很用劲的哼声。我知道这是那男的用力试举我车子尾部的哼声。他满意我不在车箱里,说道:“不在车里。”
女的泠冷地说:“那末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我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向我走过来。他们两个一直在亮处,希望他们眼睛不要那么快适应过来,这一点我可能占几秒钟的优势。
他们两个走向拖车架最近他俩的一辆。我在一堆的中间位置,他们走到最近的一辆开始要沿背面巡视一周。
天色相当暗,大的车架阴影更重,我围了柱撑转,尽可能躲过他们直接视线。他们已走到第二辆的背面。
我从架子底下爬到近公路侧的柱撑。他们对每个架子后的阴影查看得很仔细,移动也很慢。我是绝对没有办法藏身的了。
我蹲步慢慢离开车架,向车子方向移动,移动很慢,希望他们专注车架方向。老天也真帮忙,一点月色也没有。
“跟住我,”男的说:“要是他在这里,不要窜出来吓了你了。”
“这是他唯一可能躲的地方了。没有别的车经过这里,除非他会飞。”女的生气地说:“我也不相信他爬木板墙了。再说……嗨,那边,在那边!”
男的也叫着,他们两个都开始跑。他们两个都没自架下走,都想绕过车架之间的空隙。
我在听到女人一叫时,早已直起身子向他们开来的车子冲刺。他们的车,连门都尚为我开着。
我跳进他们车子。把车门碰上,吃上排挡,车已上路。
我走不上五十码,后照镜反射到车后一连串小点亮光。突然,后挡风玻璃放射成无数碎纹,一片模糊,向后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一条交叉横路处,我把车慢下左转。又下一条交叉路口右转。我进了一个住宅区。我找到电车站,把车抛弃在附近。离开车子前我记下车牌号,又看了放在驾驶座上的登记证。
车子是登记在一个叫罗三缪的名下的。地址是力平路九六八号。
我坐电车到有出租车候车的地方。下车改搭出租车。告诉出租车带我去梦洛街一八一○号。
到了地段,一八一○号没有亮灯。计程司机说他愿意等候。我告诉他我是来早了一点,我要等我朋友回来。我付了车资,等他车走远了,自己走一条半街,来到一九二五号。
这一带的住家,在房子上投资不少。不见得都是太有钱的,但中上阶级是绝对够得上的。因为是新小区,房子都是新的,设计也现代化。这些房子都没有楼,但是每间不一定在同一高度的地平面上。用了很多玻璃,外面看起来不规则,里面多数另有内院。每家都有自己的游泳池。
我找的房子客厅半圆形向外凸出。车库被凸出的房子遮盖起来一半,后面是长长一条灌木篱笆。后面的情况别人一眼看不到。
我反觉得我进去之前应该先看看后院的情况。
我经过一块草坪,沿了灌木篱笆走,选个灌木最疏的地方挤过篱笆,进入内院。
一部份内院是铺上磁砖的。其它部份是新换的草皮。我要是有一个手电筒可能会看得清楚一点。我胡乱地站在湿的泥巴地上,直到我觉得应该站到磁砖地上去。
卧房反比前面客厅低落一尺左右。落地长窗是向着后院开的,所以根本不必考虑隐私问题,女主人在自己卧房里绝不会怕路人见到,除非像我这种不速之客。
卧房靠内院侧事实上没有墙,只有钢架和防紫外线玻璃。部份是电力开启的,随时给卧房以最大的光亮和最多的新鲜空气。折迭式,垂直型的塑纤大窗帘,和卧房墙一样大,也是电动的。目前齐集在一侧没有使用。
卧室内,太妃糖色头发的浅色发肤女人,正是昨晚要我做她护花使者,把她带去酒吧和汽车旅馆的女人。她站在换衣镜前欣赏自己穿了一半衣服的身材。脸上有满意的表情。
我犹豫了一下,下决心这是摊牌的时候了。我向前走去。
卧室有一个落地窗开向比内院高四个阶梯的阳台。我还没走到阳台,她就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从镜子中她看到了有东西在移动。转身看到我,认出我是谁,张大眼想喊叫出来,但是自己控制住自己。
满脸不能相信这是事实的惊慌,她看我走完四级阶梯,走上阳台。
“我能进来吗?”我问。
她像被催眠一样,眼睛瞪着我,手一摆,嘴里呢喃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说:“是花了一点劲。肯谈谈吗?”
“不要。”
“我也不认为你肯,但是你最好肯。”
她说:“我也一直在想念你。”然后她把右手食指竖起来放在嘴唇前面说道:“我们必须要轻一点,声音响了姐姐会听到。”接着她神经地傻笑,从床前拿起一件睡袍,替自己披上。她说:“我就怕你会误会……”
“昨晚放我鸽子的事。”我替她接下去说。
“是的,”她微笑着说:“怕你认为我是那一种女人。”
“我认为你是哪一种女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警方认为你是哪一种女人。”
“警方?警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虽计划得很小心。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傅东佛的车子,是你去停车场开出来的。你想找一个替死鬼,你选中了我。你把我带到安乐窝汽车旅馆,你知道我只能用傅东佛的名字登记。你早就知道傅东佛和盛蜜妮在另外一个房子里。你假装喝醉了。你……”
“我是真醉。”
“你说谎。”
她脸上发红。
我说:“别装了。我们两个当时都在演戏。你给侍者五元钱,告诉他你叫的威士忌加苏打只要给姜水就可以了。我给了十元钱。他告诉我你为什么给他五元钱。并且我喝的威士忌也都是姜水。”
“你……为什么……你……”
“正是如此。”
她在床边坐下。突然她大笑。
我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她凑过身来抓住我一只手。“唐诺,请你不要生气。”她说:“这件事不是你想的样子。”
我什么也不说。
她把腿架起来。袍摆自光滑的肌肤滑开。她没有半点意思要调整,反而慢慢的踢动架在另一腿上的小腿,起先摆动只一、二寸,看得出她在快快转动脑筋,腿的摆动越来越大,每次摆动袍子的下摆滑开更大。
我说:“这件事牵涉事情太多,想理由说谎话只会越说越穿。最好的方法莫如说实话。你只有对我说一次的预演机会,然后你就要对警方来说了。”
“不可以对警察说,唐诺。”
“警察自己会来的。”
“但是和警察有什么关系呢?”
“譬如说,谋杀案。”
“谋杀案?”她叫道,然后很快把手捂住自己嘴唇,好像自己知道出声太响了,想把它塞回嘴里一样。
“唐诺,你疯了!”
我说:“你把我留在汽车旅馆里。你走出去巡行着找到了你要找的房子。你敲门。你走进去大闹。傅东佛拿出枪来向你开一枪。你……”
“唐诺,你疯啦!完完全全疯啦。”
“算是我错了。”我说:“你来解释看。”
“好,我来说。”她说:“我是想告诉你真情的,但是你会恨我。我不要你恨我。唐诺,我……我喜欢你……我……”
“是的,我知道。”我说:“再演一场戏安慰我一下。你非常漂亮,身材也美,是对我发生很大影响力。相信你成年后凭这些要什么有什么。昨天我的愚蠢就可以证明一切。今天我来是要你说幕后实况的。不再受你美色诱惑了。”
我伸手经过她裸露玉腿的上方,拈起她睡袍下摆一角。她坐着不动声色,看看我,没有反对。我把睡袍下摆拖回来,盖住她的玉腿,把袍摆一角塞进她腿下。
她笑道:“你受不了?”
“消受不了。”
“你真是怪得好玩。”
“我想你说对了。我是有点怪。我思想陈旧一点。我比较喜欢别人真诚对我。大腿会使我胡涂。”
她说:“我就对你说真话,因为……因为我临时想不起说什么谎不会出糗。你突然闯进来使我心神不宁,定不下心来,就像我的大腿对你一样。”
我说:“说吧,你现在这种心态很好,在改变之前,快把真相说出来。”
她说:“我把全部实情告诉你。我的真名是哈雪俪。我结过婚。我不喜欢那次婚姻。离婚的时候分了不少财产,我现在有钱……我用前夫的姓,他姓郝,我现在叫郝雪俪。”
“不必讨论自传,”我告诉她:“就直接说昨天晚上。你是在拖时间,想点子,这样我不会相信你。”
“我是在说实话,唐诺。不过我要你了解,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比我认识很多很久的人都要再喜欢一点。你体谅别人。昨天晚上,你对我很有礼。”
我说:“能不能少兜圈子,开始说话。”
“我不过先要解释,不是兜圈子。”
她把坐姿调整一下,把手放我肩上。眼睛看着我。“唐诺,”她说:“我要你相信我。”
“给我点东西让我相信你。”我说:“还要快,警察可能马上会来了。”
“警察!马上会来!”
我点点头。
“唐诺,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
“不是我能不能的问题,是你自己怎样对自己的问题。”
“唐诺,我应该怎样对自己?”
“至少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我,然后我可以帮你忙。”
她说:“你会误会我的。”
我什么也不说。
她说:“我有个妹妹比我小四岁。叫哈芍灵。我们都是从科罗拉多来的,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我妹妹是个小好人,她不乱玩。她是个热情少女,也很罗曼蒂克,但从不把爱情当儿戏。她第一眼见到盛丹伟就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发疯。有一度他们订婚了。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第一个提醒她,她已经长成的人。她十分爱他。
“你知道,唐诺,一个女人真正爱一个人爱到什么都不顾了,会怎么样。但是过不多久,男的厌倦了。这个女人太容易到手了。没有错,盛丹伟是有一段时间对我妹妹很倾心。我一再告诉我妹妹,女人不可以太容易让男人得手。我妹妹不相信,她笑我,她说他们两情相悦,快要结婚了。从此可以欢欢喜喜永远在一起了。盛丹伟似乎不太喜欢一叫就来的女人。我妹妹是痴心到任何时间他一叫,就把自己装进盒子,打一个缎带结,送上门去。然后你知道怎么了?”
“怎么了?”
“他对她厌倦了……永远服从他,任何他说什么都对的。她从不看别的男人,也不让别的男人看她……可是他厌倦了。”
“蜜妮来了?”
“是的……蜜妮。她精明,热情,动作快。我不是乱讲的。我知道我在讲什么。女人对女人批评最中肯了。”
“好,蜜妮能干,又怎么了。”
“她来到科罗拉多,他一眼看出情况。她玩‘不容易得到’的把戏。”
“于是盛丹伟立即和她结婚了?”
“别弄错了。不是那会事。他对她发生兴趣,她回身就走,自肩上回头看着他。他认为这是一种挑战。他本身条件非常好。我想他是要表演一手他是情圣,女的都会来追他的。所以他就去追她。我想他原意是要到手后甩掉她,回到我妹妹身边的。但是他自己也失去控制,落入陷阱,一回头发现自己已和蜜妮情奔结婚。报纸上说是旋风式爱情。嘿!旋风式爱情是没错,只是发动旋风的不是他。”
“说下去。”我说。
“他们结婚两年了。我知道蜜妮守不住做家庭主妇的。我放眼注意她。她到这里来看一个老朋友,姓傅的。她们在海滩渡假……玩一些小名堂。蜜妮又回科罗拉多。这次我得知她又来加州,所以我安排好一切,我要看她玩什么花样。”
“玩家家酒,当侦探?”
“没错,而且非常非常简单。她一来这里就和傅东佛联络。而当晚,她又和另外一位男士一起晚餐。她这回见了傅东佛很多次。上周她还和傅东佛去那个汽车旅馆以夫妇名义登记。他们待在里面直到过了半夜。由她开车把他带回市区。他再取自己车回家。”
“我相信这种对自己配偶的不忠行为,使你倒胃口。”
“不见得。”她说:“我还很高兴,王牌都在我手上,只是还没决定怎样玩这局牌。”
“之后呢?”
“之后就要说昨天了。昨天我知道了他们两个会到以前去过的同一家汽车旅馆。我决定要使他们现原形,要他们名字上报,弄一个身败名裂。”
“你怎样做?”
“把你钩上,让你带我去那家汽车旅馆,用傅东佛夫妇名义登记。我让你开傅东佛的车子,我一出去就报警说车子被窃了。我知道这种情况下警察会做的第一件事是查市郊的汽车旅馆。而且我有信心在午夜前警察会找到停在汽车旅馆的傅东佛车子。”
“你找我是要我做替死鬼的?”
“别钻牛角尖!我根本不要你参与在内。我要的人是够聪明,够怀疑,能在我一离开,就嗅出事情不对,马上开溜的。我看到你出来,绕过办公室,走上公路。
“警察会在汽车旅馆找到那车子。我准备给傅太太打电话,不要轻信他先生说汽车失窃的任何理由。而告诉她,她先生这两个礼拜都在和蜜妮幽会。汽车在那里被发现,正好使她要去那里调查。一调查当然女经理会认出自称盛丹伟的人,正是傅东佛。”
“当然你也要让盛丹伟知道他太太在做些什么事。”
“那是绝对当然的。”
“你真可爱。”
“我自己认为我是只猫。”她说:“我有爪子。我是在为芍灵作战,事实上盛丹伟爱我妹妹,一直在爱我妹妹。蜜妮不过是个闯入者。她看到这里有个男人,她用点心机就可以猎获。她就用些心机。芍灵是只小羊,天真得不会预防,连一点还手力量也没有。我来帮帮她忙是应该的。”
我说:“你出门,摆脱我后,有没有听到枪声。”
她支吾着讲不出话来。
“有没有听到?”我问。
她手指掐进我的手臂。
“有没有?”我问。
“有。”
“当时你在那里?”
“在一个车库里。我看到你离开房子。我决定找便车开溜,然后我听到枪声。”
“当时认为这是什么声音?”
“我……我当时就认为这是枪声。但是假如我知道这是从那一个房子出来的枪声,我……我会……我想我还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我想你是不会的。一起有多少响枪声呢?”
“三下。”
“你听清楚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她说:“十点另七分,不早不晚。我看过表的。”
“之后如何?”
“唐诺,我告诉你事实。我当时怕死了。我躲着,我都见到了。我告诉你,枪声之后,我看到屋子里有人走动,我也看到一辆车开走。我想快点走。我的腿不听使唤,我全身发抖。”
“之后呢。”
“我拦便车。用的是老理由,男朋友带我出来,叫我自己走回去。给我搭便车的男人挺殷懃的。”
“把你送回这里?”
“怎么可能,唐诺。我不要留下任何尾巴。我要他把我送到一家旅社。我告诉他我住在那里。他一走,我出来叫计乘车回家。”
“我想你一定编了一个紧张刺激的故事给他听。”
“当然,一个男人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找到我这样一个搭便车的人,他会等你讲个好故事给他听的。”
“有没有想占你一点便宜?”
“当然,唐诺。我是很逗人的。他以为我是想找乐子,只是发现一起出去的男人不合胃口而已。”
我说:“你怎么会把汽车旅馆名字写在一张菜单上塞在……”
“唐诺。我没有。”
“没有什么?”
“不是我写的。”
“但是是塞在你那包香烟中的呀。”
“我知道,但不是我写的。”
“什么人写的。”
“我要知道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在想知道。你看,唐诺……不,我不可以告诉你,除非……除非我对你再了解一点。”
我说:“你还是真有心机的小鬼头。”
她在床上摇摆着,两只眼看住了我。“是的,”她说。两只手捧住了我的面颊,把我脸拉向她,吻起我来。
吻了一会,她把我推开。
“现在,你不应该再有任何问题了,对吗?”
她满脸向我挑战的神色。
“对的。”我说。从床边上站起,走向卧室的门。
“你要去哪里?”她问。
“首先,我要去打个电话给我一个朋友……宓善楼警官。他是总局管谋杀的。他认为我在骗他。我希望他找你谈一谈。”
“唐诺,你不能从前面走。我妹妹在前面房里。”
“马豪赛太太那里去了?”
“她今晚出去了。唐诺,拜托……放我一马。我愿意……去随便什么地方。”
“什么叫去随便什么地方?”
“就是这个意思,随便什么地方。假如你想把时钟倒退二十四小时,我也愿意。”
“你的意思是……”
“老天,你不会叫我给你写一张行动表,画张图表吧。”
我说:“把衣服穿好。”
“我穿衣服很快。”她说:“唐诺,你现在去靠右第二个卧室。在那里等。那是我妹妹的卧室。我穿好衣服立即来接你。而后我们一起出去,我给你介绍我妹妹。我们假作是我放你从阳台旁侧门进来的。她正在看小说,她……”
“假如她突然停止看小说,要回……”
“她不会的,唐诺,你一定要喜欢我妹妹,她是个天真的好女孩子。她心真的碎了,目前唯一的消遣是看小说。她整天的看,也不出去。这是最悲惨的事。唐诺,你要看到她,就知道我说得没有错。你就不会怪我做了这些事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好人。老实说,唐诺,我也想到过你,昨晚我睡不好,我不想把你当……反正我不该对你……”
她抓住我手臂,把我推出门去,指着走道上要我过去的卧室门。“就在那里,唐诺。在那里等,我马上来,不会让你久等的。”
我走几步,等她把房门关上,踮足走到走道尽头,向上走了几小步阶梯,隔了一个圆尖型有帘子的门框,看向布置得很优雅气氛的起居室里。
一位褐色发肤的女子半卧在一张香妃榻上。左手一本书,右手一支烟。看书看得非常专注。显然房子里没有别人。
我走回雪俪指定我等她的卧房。这是一间差不多相像的卧房,只是窗户开向侧面,所以是朝着邻接的房地产的。目前窗帘是全开的。
是个女人的卧室。化妆品散放在化妆桌上。床是高级品,一只很软的沙发,边上有个站灯。一只小桌上面有杂志和一本书。
我坐进沙发等待。然后我想起了脸上一定沾有口红印。我走到化妆桌,对着镜子,拿出手帕来,把口红都擦掉。
我四周看看,卧室里没有电话。
我又坐进沙发,看了杂志一眼,把那本书拿起。
这本书说到两个相爱的年轻小孩。我翻了一下,觉得有趣,就开始阅读起来。
故事一开始非常甜蜜。然后出现了一个精明又寡廉鲜耻的女人。男的完全迷惘了。女的控制住这个未经世道的男孩,使他连灵魂都胡涂不清了。但是他对另外那个女孩是色情以外,更有深度的感情,不是玩玩的。这本书已被人看到书页很容易弯曲入手了。书的封面再用透明书皮包着。看来这是雪俪妹妹私用的圣经。
我用舌头舔舔嘴唇。一时不明白为什么嘴唇上不太舒服。然俊想起这是雪俪唇膏留下的味道。对我不太适合。
我拿出手帕,用力地擦,又回到书中情节去。
隐隐的我感觉到时间在消失。我想雪俪衣服换得真慢。突然我想她可能经由阳台又溜了。又想想这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已经找到她了,也知道她是谁了。她的妹妹就在起居室里……看小说。我也随时可以从前面,后面离开这里。
卧室门打开,有人站在门口没进来。
“我看你也该出来啰。”我说。
我听到一声自制的叫喊声,把头抬起。
站在门口的不是雪俪。是那褐色发肤的女郎,雪俪的妹妹。
见到她愣住在那里,白的脸,黑而睁大的眼,空洞的眼神,我读得出她和雪俪在某些地方是有家属性的相似的。她比雪俪年轻,脆弱一点,敏感一点。她的内心诚实,热心一点,但是目前她正准备要再次大叫。
我站起来,说道:“我在等雪俪。她要我在这里等。”
她相信了,情绪也平静下来:“但是你是怎么进来的?”
“雪俪带我从侧门进来的。”
“从侧门?”
我点点头。
“我怎么会没听到?”
我说:“你在看书,你看入迷了。”
“我是在看书,但我……不至于……”
我说:“雪俪要我不出声,把我放在这房间里,她要换衣服。”
“我不了解她为什么把你放在这里。这是我的卧房。”
我说:“这时候雪俪应该已经换好衣服了。我们让她来给你解释好了。”
“她在哪里?”
“她自已卧室里,走廊到底。”我指指那方向。
芍灵用惊愕、恐惧的眼光看着我。她不知道应该大叫逃跑,还是走下走廊去看看。
我走向她。她立即有了反应。一溜烟跑向走廊尾端。“雪俪!”她大叫道:“雪俪!”
她把自己靠在雪俪卧房门上,把门打开。然后一动不动站在门口。
我微笑着向她说:“芍灵,不要紧张。过一下你就会对我认识多一点了。”
她向卧室进去一步,然后我听到她大叫,惊怕得有如被尖刀戳进肚子一样的尖叫声。然后她用比尖叫更大的声音喊道:“救命!救命!警察!警察!”这一带的邻居怕是都听到了。
我站到门口,以便从她肩头看向房间内部。雪俪已经把睡袍脱去。刚才我见到她时,身上穿得并不多的衣服也都已脱去。她身上只有乳罩及黑三角裤。
她已经被一只自己的丝袜勒住喉咙,窒息而死了。丝袜紧紧地扣在颈部,尸体仰卧床上,她的身体仍是漂亮、美好。她的脸杂色斑驳,已变了形,一时不能相信这就是她,也不易接受这个事实。
“警察!救命!谋杀!”芍灵大叫着。
一个男人的声音,可能是邻居,隔屋叫道:“出什么事呀?什么事?”
我听到碰一下关门声。一个男人脚步声从磁砖地过来。
我快快转身,走下走廊,五六步进入起居室,经过起居室走出前阳台,跑进黑暗,到了马路的人行道。
我需要很多时间好好想一想。在那个房子里,目前已不可能。目前我的故事,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