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公司车停在克仑德街白色洗石子独家小房子的前面,自己跑上门口的梯阶。
一个五十左右满脸憔悴的女人,笨拙摇摆地自走廊走过来。我可以经过闩着的纱门看得清清楚楚,纱门里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她站在里面,很高,一点笑容也没有,透过纱窗用目光仔细地看着我。
“卖什么的?”
“不卖东西。”
“你要什么?”
“要见齐太太。”
“为什么?”
“一件汽车车祸。”
“车祸怎样?”
“我要问问当时发生情况。她保险公司如何付钱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事?”
“见了齐太太我会告诉她的。”
她既不说“等一下”,也不说“我去看看”。她只是转身。我可以看到她高高瘦瘦的个子,不慌不忙摇摆走回走廊去。
我听到说话声。然后她转回来。她长长细细的腿在肢关节上慢慢地甩呀甩的。她又站在门内问:“什么名字?”
“姓赖。”
“叫什么?”
“唐诺,赖唐诺。”
“那一家保险公司?”
“那一家都不是。”
“你为什么管这闲事?”
“我自己对齐太太说。”
“你有没有和另外一边的人谈过?”
“没有。”
“和保险公司谈过。”
“我只愿意把消息供给齐太太。”
“她只愿意你把消息给我。”
我说:“告诉她,她把我推出去,就只好忍受这种不合理的和解方式了。假如她想证明自己无辜,最好见见我。”
“对这件事,你知道什么?”
“不少。”
漆黑的眼珠透过纱门又重新审视了我一次。再次转身,她又走下走廊。这次足足等了一分半钟之久,她走回来,打开纱门。
我走进去。她在我身后把纱门闩上。
“走那里?”我问。
“走廊下去,”她说:“左手第一间。”
我走下铺了长毛地毯的走廊,走进左手第一间房。那是间会客室。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是很好看。
她头发是丰盛的红褐色。脸上可以说是极少皱纹。双目灵活,有智慧,警觉性高。要不是下巴下皮肤有点松,她真的在年龄上可以唬一唬人。
“赖先生,你好。”她说:“我是齐蜜莉。”
“齐太太。”我鞠躬致意:“真高兴你肯见我。真抱歉在礼拜天来打扰你。但是,礼拜天是唯一我能用来收集我在做这件工作资料的日子。”
“你在做的这件工作,是什么工作呢,请问?”
我说:“我是个自由专题作家。”
她嘴唇保持着固定的微笑,但眼睛已失了热诚,冷冷地说道:“一位作家?”
我有感情地说:“我在写篇有关保险公司,和他们作业情况的报导。我要揭穿他们的是他们似乎在鼓励伪证。当一件车祸发生,假如一方是单独驾车,另一方车内有不少人。保险公司不管单人这一方是如何诚实有信望,总是取好于人多的一方,不敢站出来伸张正义。而且……”
“你说对了。”齐蜜莉愤恨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委屈丢脸过。我想你一定对我的意外调查过。”
“只是大体上的了解。”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人开车。”
她犹豫一下说:“是的。”
“另外一辆车里有三四个人?”
“四个人,”她说:“无知的粗人,正是为一点点小钱肯说天大的谎,这一类人。”
“是在十字路口发生的?”
“是的,我开到十字路口。我向右一看,没车要过来。我只向左匆匆瞥一眼,心里想着路权在我,左侧车应该注意我才行。我自己只要注意右侧车。”
“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受不了的人撞上我了。他们从左侧过来。他们开得飞快,我到了交叉口很久,他们才进来。但是他们竟敢说,他们先到交叉口才见我进来。竟敢说我开太快了。我停不住。是我去撞他们的。”
“是不是呢?”
“是我的正面撞到他们的侧面。”
“那么不是他们撞你,是你撞他们?”
“他们把车直接放到我车的前面。”她说。
“我现在知道保险公司为什么有不同看法了。”
“我看不出来。”她生气道:“你要同情保险公司的话,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谁也不同情。”我说:“我试着找出事实真相。”
我一进来就拿出一本记事本和铅笔。现在,我连记事本也懒得打开,我把记事本和铅笔放回口袋,又向她一鞠躬。我说道:“齐太太,谢谢你接见我,能见到你很高兴。”
“但是我还没有告诉你车祸的事。”
我不安地说:“我……我多少知道了一点情况。”
她冒火地说:“因为对方有四个人,你想我一定是错的!”
“不是这样的。”我解释道:“我只是感觉你的事件,不是我想选用来写专题,那一类的。”
“为什么?”
我说:“我想写一部份匆匆和解案子的危险性。驾驶人和保险公司本来是对的,但是因为错的一方人多,保险公司认为打官司牵涉太广,不愿按理力争而赔钱了事。这等于是鼓励人多的一方做伪证。”
“你怎么会认为我的案子不是这一类的呢?”
我犹豫地问:“你受伤严重吗?”
“我左髋受伤了。”
“是不是快痊愈了?”
“是的,已经可以走了。但自从车祸后,我一直有坐骨神经痛。最近更厉害。每天靠空气垫,阿司匹灵。”
“真委屈你了。”我同情地说。
“而且,我还怕有一条腿会终身比另一条腿短一点哩。”
“不要太耽心,时间久了会好一点的。”
“时间久!”她嫌恶地说。
我不说话。
她又看了我一下说道:“我的腿还一直是满……好看的。”
她停顿了一阵,好像使我相信她说话的欲望战胜了羞怯,她把裙子拉起,给我看她的左腿。
我吹了一下口哨。
她赶紧把裙子向下一拉,“我给你看,又不是要你吹口哨的。”
“不是的?”
她说:“我只是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乱盖的。”
我说:“你是证明了好的曲线,不是乱盖的。”
“你也许说对了,但是想到另一条腿也许会短一点。还有什么曲线好讲。”眼泪自她眼中流出。
“我不太相信会变短。”
“已经短了一点了。我骨盆向上提了一点。因为不用肌肉的关系腿肥了一点。你知道,我已经不像以前年轻了。”
我容忍地微笑着。
“真的不似以前年轻了。”她说:“你看我多少岁了?”
我把我嘴唇收缩起来,不十分经意地说:“我看……你可能超过三十五了。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不是时候,因为女人在轮椅上看起来一定老一点的。假如你在街上走,我看……总是三十五左右吧。”
她向我笑笑,“你真认为如此?”
“不会太离谱的。”
她说:“四十一啦。”
“什么?”我不信地说。
她向我痴笑:“四十一。”
“至少你看起来没有那么老。”
“其实是我心理没有那么老。”
我说:“好了,有空我会找一下保险公司,把你的案子再了解一点。说不定还是可以在我报导里提一笔的。”
“我保证值得提到的。我也真希望你能写这样一篇报导。保险公司也都太自负了,太自信他们这一套是对的了。”
“他们之间彼此照应的。”我告诉她:“被保人信誉不是他们的兴趣。出了事私下妥协,大事变小是他们专门。他们最不喜欢有律师进来混。其次不喜欢上法庭。至于赔点小钱,直接给当事人,那是在他们预算之中的。”
“我也有这个想法。”
我用头示意向她轮椅旁边桌上的报纸,“看到那件谋杀案了?”我问。
“什么谋杀案?”
“安乐窝汽车旅馆的谋杀案。”
“喔。”她不经意地说:“那件谋杀情妇再自杀的老把戏。我看到标题了。”
“你没看内容?”
“懒得看。”
“有个科罗拉多来的人,”我说:“男的名字叫盛丹伟……不对,等一下,死的男人叫傅东佛。是圣罗布人。盛丹伟是死掉女人的先生。女人叫蜜妮。”
齐太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说:“我真希望你能和保险公司联络一下。问问一位史先生,问他对这件案子的看法。然后希望你告诉我,他怎么说。不知道你肯不肯再回来见我一次。”
“也许。”
“我真会十分感激的。你是作家,你写点什么?”
“噢,各种东西。”
“用你自己真名?”
“不是,大都是笔名,有的时候用化名。”
“为什么用化名呢?”
“我写很多‘真实故事’和‘真人真事’一类的东西。”
“你的意思这不是真的?”
“我写的都不是的。”
“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真的。”
“喔,我挖掘故事,以第一人称修饰一下写出来。所以我对离婚,谋杀一类消息都不会忘记。”
“所以你刚才在谈到那件案子。”
“我想是的。”
她说:“我自己也常希望能写点东西。告诉我,是不是很难?”
“一点也不难,只是开头难一点,有了第一次,以后一点也不难。”
“既然不难,为什么不大家都来写呢?”
“是大家在写呀。”我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把写的东西卖出去,卖给杂志,很困难吧?”
“喔,卖出去!”我较大声地说:“困难,困难。写很容易,卖出去困难万分。”
她大笑,笑得很开心,说道:“你实在非常好玩,赖先生。你能不能坐下来和我聊一会儿呢?”
“我不想太……”
“没关系,还是礼拜天,我又是一个人……不过,当然我也不想占你太多时间。”
“没关系。”我告诉她:“我也很高兴能……不过我想这些保险公司已经知道我这个人在做什么,所以他们已经想了些方法阻止我做下去了。想想看,像你这件案子,假如我找到了一个证人,他肯说保险公司听从的证人根本是胡说八道,实际上你说的才是真话。不知道保险业会脸红到什么程度。”
“我最高兴,不要让他们阻止你了。”
我羞怯地说:“我昨天想来拜访你,但是没敢进来。”我微笑,又让微笑变成祈求对方原谅自己怯懦的笑声。
“你没敢进来?”
“是的。”
“怕什么?”
“怕位年轻,穿着漂亮的人,我想他是侦探。”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赖先生?”
我说:“他很高,穿了件灰的双排扣上装,抽着香烟。他几乎和我差不多时候从车里出来。他比我先到这个门口按铃。我回车兜了一圈停在看得到他车的地方。我认为他一定是保险公司派来看我工作的人。我几乎想把你的案子除外了。但是你的案子是我在找的标准一类,所以我今天又来了。”
“他不是个侦探。”她说:“绝对不是,他是……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正像你一样。”
我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是你的朋友吗?老朋友?”
“不是太久。”
我等她开口。
她说:“他是个好人,很好的年轻人。”
我说:“我还是觉得他像侦探。”
她沉思着。
“你是怎样认识他的?”我问。
她说:“可以说是偶然相遇。他很有钱,在一个矿区有股份,他不必工作。他是你称做花花公子一类的。我有什么可以吸引住他的,我实在自己也不知道。”
她脸红了起来。
“他当然是看到我的了。”我说。
“赖先生!你忘了我的年龄。那个人不会超过……反正,他比我年轻多了。”
“我打赌他比你大一点。”
“喔,赖先生,你真会讲话。”
“你知道我是讲实话。”
她端庄地说:“别这样说。我从来没这样想过。邓先生只是对我好意而已。”
我解意地笑笑。
她满意得有如一只鸟用喙在整理羽毛。
我说:“我真抱歉,请你原谅。”
“原谅什么?”
“我有点,交浅言深了。”
她淘气地说:“女人就喜欢交浅言深的男人。”
“真的吗?”
“你不知道?”
“我……我从也没有想过这问题。”
“她们喜欢这一套。”她说:“记住了。”
“我会的。”
她切望地看看我说:“你会回来看我的,是吗?”
“喔是的!我一定还要回来好多次。我要调查一下,然后回来多问几个问题。”
“我喜欢你会回来。我希望也能出力帮你对付保险公司。”
我站起来。她拉高了嗓子说:“苏珊。”
女佣苏珊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面带怀疑。
“赖先生要离开了。”她对女佣说:“他以后常常会来。不论他什么时候来,我都要见他。苏珊,不论他什么时候来,都带他进来。”
女佣只是把头点点。
女佣走到房门口,向边上一站,我走在前面来到走廊。
我自己把纱门门闩打开,她只是站在门口。
“再见,苏珊。”我向她微笑。
她板起面孔对我说:“你骗得过她。但骗不过我。”一下把纱门碰上,闩起。
我走向公司车,不断想这件事。公司车是停在路旁没有铺水泥的泥土地上的。车尾端地上有清楚的平底女鞋印。我庆幸我们的二号公司车登记的车主并无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