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办公室时,白莎正在桌上为打好字的信签名。
她说:“哈啰,唐诺,好人。你一直在工作,是吗?”
我点点头。
她把信件交给她的秘书说:“把这些折好,注意不要放错了信封。每封信要贴对邮票。下午之前都要寄出去,知道吗?”
“是的,柯太太。”
白莎点点头,给了个满意的笑容,看她秘书离开后,转向了我。
我说:“你认为要寄出去的信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吗?”
“她现在知道了。”白莎轻快利落地说。
“我看你每次交信给她都要嘱咐一番。”
白莎说:“你真的一定要一次一次交待他们。我不知道现在的秘书水平为什么如此低下。这些女孩子心不在焉,老在想自己的事,只是在混点薪水而已。稍稍对她们批评几句,她们调转屁股就走,气死你活该。介绍所再推荐来的还不是一路货!你赶走的那个又到别的办公室去气别人。可恶的家伙,就像已经当选了的政客一样。”
我说:“这是老定则,叫做供求定则。”
“你在说什么呀,唐诺?目前的人只有求。根本没有供。你出去做什么了。好人?”
“包家的案子。”
“找到什么了?”
“我们的客户不是包蓓思,她是韩佳洛……包太太包妲芬的秘书。”
“她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原因可能猜得到的有半打以上。”
“说一个听听。”
“她不喜欢她的老板包太太。”
白莎急急地说道:“谁又喜欢老板来着。看看我新用的秘书。老天,她只值我付她一半的钱。我打赌她拿我的钱还恨我。”
我什么也没说。
“好,她恨包妲芬,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连?”
我说:“有一个可能,包启乐自己怕有人会毒他,所以派了他太太的秘书来我们这里,请我们保护他。”
白莎说:“嗯,有可能。但是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他可能是一个商场能手。”
“怎么说?”
我说:“明显的,他很精明,在房地产上赚了不少钱。”
“又如何?”
“我们向他收费,一定要比……”
白莎立即懂得我的意思。白莎两眼瞪得大大地叫道:“他奶奶的!这个该死的,你认为……”
“只是可能性之一而已。”
白莎说:“你这个猜想我赞成。还有其它的呢?”
我说:“假如想对包先生下毒的另有其人,想要把嫌疑转移给包太太。请我们不要让包太太毒害包先生,等于先入为主地给她加罪。万一事发,警察会追问我们在办什么案子。知道我们在预防包太太毒害包先生。警察当然首先把重点放在包太太身上。”
白莎说:“照这个解释。假如包先生不中毒,掏钱请我们的人就白投资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一点。”
白莎把她的办公椅当成摇椅,前后摇着,椅子勉力承受她体重吱咯地呻吟着。突然她坐直全神贯注。
她清楚地说:“唐诺,亲爱的,好人。你看清楚了吗?”
“什么?”
“两个可能都指出那个来找我们的女孩……叫什么来着?韩佳洛?”
我点点头。
“那娃儿在动我们的脑筋。根本不是她花的钱,是别人在幕后出钱。”
我说:“我做过各种分析,结果都是如此的。”
“说说看。”
“首先我就不相信是她的钱。这笔钱数目太大了。假如你是替别人工作,月薪一百五十元,或即使是二百元,而你认为老板要毒死她丈夫,你会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白莎说,“真正发生了的话,我会告诉警察。也许我会一生气,辞职不干,告诉她丈夫。还有一个方法,我会先去告诉警察。”
“标准答案,但是你不会跑去找私家侦探社,从私房钱中拿出二百五十元,要求保护你老板的丈夫。”
“除非我在爱他。”
“假如你爱他,你会向他去告密。你也不会去找私家侦探。无论如何、佳洛说包启乐正在和他秘书华素素闹恋爱。”
“乱七八糟,”白莎说,“真是他奶奶的!”
“你想知道我做了些什么吗?”我问。
白莎说:“不要,不要。你管本社的业务部门。我管经费部门。目前白莎正在研究怎样能叫这个假道学的双面娇娃再吐点钞票出来。”
我说:“这可能不太容易。我想她不会就范的,到底你已经和她有了约定了。”
白莎气呼呼地说:“容易?你对钞票懂得什么?钞票到你身上,你就像一只才从水里爬起来的狗,摇呀摇的非把它甩掉不可。换你,你从西瓜里也榨不出汁来。我的本领就是从大蒜里弄出血来。你给我滚出去,让白莎好好想想。”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把这件事当故事告诉卜爱茜,坐下来等候对包太太的报告。
我请来跟踪包太太的侦探到五点钟才有报告回来。他说他可能已发现了一点有用的线索,他的班已有人接替,问我要不要在电话中报告。
我请他到办公室来。
他答应十分钟内赶到。
他准时到达,我给他一把椅子。他看来相当自得。
“好,”我说,“她去哪里了?”
“驾驶停在白基大厦前面,她离车走进去,我就停在消防栓前面。想来即使受罚也值得。我设法和她同一电梯上楼,她脑中有事在烦恼所以什么也没注意,一看就知她决心去一个地方,而且急于去那里。”
“她会不会是做作,也许她已经看出你在……”
他摇头强调地说:“我见过这种人,多半不会演戏,只会从眼角看你或停下来确定你是否还跟在左右。她一点也没有疑心。真的不可能做作到如此高明。”
“也许这个女人可能。”
“也许,”他说,“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
“好,她做什么?”
“直接去看她的牙医生。”
“她的牙医生?”
他点点头。
“什么人?”
“桂乔治医生。”
“地址?”
“白基大厦六九五室。”
“之后如何?”
“我刚好有颗牙齿有点问题需要看牙医。我认为我可以闯进去自己见见这位牙医生。”
“那相当危险呀!”
“一般说来是的。但是这个女人心神已完全被脑中之事占据,有点像在梦游。”
“说下去。”我怀疑地说。
“于是,她走进桂医生的办公室,我跟了进去。当办公室的护士一看到她,我就知道两个女人之间有强烈的敌意。那包太太并没有坐下等候。她只是高傲地站在那里向护士点了一下头。那时,有一个病人坐在那里,好像已经不太耐烦。他开口问护士是不是有人要插队。护士笑着说这女人须要特别治疗。那病人生起气来,说他约好的时间,而已经有两个人比他先进去了。所以护士请包太太坐下等一下,包太太不肯坐下。她要护士告诉桂医生她来了。看起来好像她是这里的老板。护士进去,我们可以听到里面有辩论声。护士出来告诉包太太可以进去。护士嘴唇闭得很紧,眼睛在冒火。”
“另外那病人呢?”
“他站起来走了。”
“包太太在里面待了多久?”
“大概十分钟。”
“她进去之后,有别的病人出来吗?”
“什么意思?”
我说:“本来一定有个病人在治疗椅上。她进去,那个病人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想包太太可能进了他的检验室了。我也没在办公室等候。”
“你做什么去了?”
“我下楼,在我车中等,让引擎不熄火。包太太出来时,我又跟踪她。”
“消防设备前停车,被开单子了吗?”
“没有,我在大厦里不到五分钟。而后,下楼等,一共只有二十多分钟。”
“之后呢?”
“她去买东西。我一度没有跟她。她要司机让她在一个商店门口下车,告诉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只好跟定司机和车子,等司机接她时再跟踪她。司机终于找到了一个停车位置。我在附近找不到,就只好沿着方块兜圈子。第三次兜圈子时那车子不见了。我就近逛了两圈也见不到他们。我急忙赶到阿丹街口。十分钟后她也回家了,带了不少大包小包,司机替她拿进去,我觉得他有点生气。至少表示生气的样子。
“我的接替人五点钟来替我。我就打电话给你。我认为你会要知道牙科医生的事。”
“知道桂医生护士的姓名吗?”
“包太太称她为鲁思。”
“形容一下。”
他说:“穿了护士制服看起来都差不多,除非是特别出色。但是她,红头发,大概二十七岁,眼睛很灵活,有几点雀斑,我觉得她像是敢爱敢恨,完全看你如何对付她。”
“或者她如何对付你。”我说。
他点点头。
“多高?”
“中等的身材,白鞋,白袜。我觉得她曲线很好。”
“鼻尖如何,向上还是向下。”
“直的。”
我看看我的表说:“还有一点可能机会。”我从电话簿找到桂医生办公室电话,拨过去。
有一阵子我以为没有人会接听。而后一个女人声音:“桂医生办公室。”
我说:“对不起,你们不认识我……我从未到过你们诊所,但是我想约个时间,我有个牙齿需要诊治一下。”
“请你明天再打电话来,”她说,“桂医生不在这里,他回家了。”
“你是他的护士吗?”
“是的。”
“你能给我定个时间吗?”
“我要问桂医生才行。”
“对不起,”我求她,“你还会在办公室待多久?”
她确定地说:“不会超过十分钟。而且和我说也没有用。我无权决定病人看病时间。”
“桂医生今晚还会不会回来?”
“绝对不可能。请明天再来电话,再见。”
她把电话挂上。
我看看那位侦探说:“她还要在办公室待十分钟。已过了五点十分。医生今晚也不会再去了。她不肯办预约。你想会不会她不干了,辞职了,在整理她的东西?”
“或者她被炒鱿鱼了,被解雇了呢?”
“好,”我告诉他,“你看住包太太直到我告诉你停止。有机会就用电话报告,我若不在,请我秘书记下就可以。每天下班经过这里再回去。”
他离开时我和他一起出去,我爬上公司车开到白基地大厦。把车停在出入口的对面,也只是碰碰运气。
在这个时候大厦几乎是无人进出,最多有几位迫不得已的加班人而已。
我把车停在消防栓前,人坐在驾驶座上,引擎没有熄火,两眼注视着出入口,心中想着,带了不少东西的女郎可能会接受一个陌生人带一段路,假如这个陌生人用的技巧比一般人高明一点的话。这种机会当然不大,但是我目前也是无事可做。对我而言,浪费的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和一公升的汽油。
她出来了,瘦高的红发女郎,手中拿了一只快要撑破了的旅行袋和一个用报纸包的包裹。
我衡量着距离,心理想:把车门打开,一个突然回转冲向对面人行道边,车门自然会大开,打到她的旅行袋,东西散一地,向她道歉,帮她把东西一件件拾起来,请求她准许我送她回家……
我再对她仔细看看,不成。这一招不会有用。她走路的方式看起来不是在找出租车。袋子太大,也太鼓。她拿的方式,走的方式……
我坐着不动。
她走进大厦边上的停车场。
我冒一个险,沿着街道做了四次相同方向的拐弯,在看得到车场出口的地方把车慢下来徐徐前进。
她出来,开了一辆比我们这辆公司老爷车更为破旧的车子。只差古董商会不会有兴趣而已。
她向西行。对我有利,顺路跟上,不致引起注意。
我不知要跟她多远,所以不敢冒险跟得太近。有一点我可以相当确定,假如她的公寓不太远,她一定宁愿搭公交车上下班,也不会花高价去租一个固定车位。当然,假如她准备辞职的话她也会……我又立即自动放弃这个想法。事实上她并没有准备辞职,否则她会把东西在五点钟以前收拾妥当。
我跟随她到了一条穿通市区的大道。交通流量特别大。一辆大巴士给了我很好的机会。我知道大巴士会以大吃小硬向左挤。女护士的车在大巴士的左侧中线道。她发现大巴士要硬挤出来时便狠狠地不断按着喇叭。向左让一点点。我早将我的公司车一下向前,把车屁股正好放在她把车让出来的位置,让它撞上。我听到撞车的声音,感到两车接触的震动和铁器刮裂之声,大概是我们公司车的挡泥板。
大巴士带着无匹的重量与马力,平安地继续前进,除了坐在最后的几位旅客,把脸贴在车窗后玻璃上向外张望外,好像啥事也未发生。
我示意女郎把车靠边。我自己也打转方向盘,在靠向路旁的时候,我听到挡泥板刮到后车轮的响声。从后视镜中我看到她的车子,左前轮已摇摆不定。我们后面的车子一面按喇叭,一面挤过去。至少有两打以上的人见到车祸发生,但都一个个自顾自争取时间赶路。
我自车中出来,向后走到女郎的车旁。在她能来得及开口之前说道:“你不知道大巴士要靠左挤出来吗?”
她反驳道:“你搞什么?你从后面逼过来,一点点活动的距离也不给我。”
我说:“你本应该慢速让巴士先通过。”
“巴士应该等空的时候才可以换线,路权是直行车的。”她辩道。
我向她露了个真诚的笑容说:“小姐,我们从巴士驾驶立场来看,假如他每次靠边放旅客下来后,要等车道空的时候再换在线路的话,一个晚上六条街也走不完。”
女郎说:“反正我觉得你也有不对。”
“我们来看看损害程度。”我还是微笑着说。
公司车右后挡泥板挤扁变形了。正如我预期的样子。我以前也曾经用过这一招,目的也是希望快速认识一个用正常方式不易亲近的人。我发现人都是奇怪的,你在社交场合接近陌生人,他都会怀疑你有什么目的。但车祸发生时,他都以为是意外。意外就是意外。
公司车的后挡泥板已断过两次,焊过两次。这次不过又断了而已。
我把它断开的部分拉向后使它不会刮到后车轮。
我说:“看来就是这些小损失了。”
“我的前轮有毛病了,”她说,“已经摇摆不定了。”
我拿出我的驾照。
“我是欧鲁思。”她说。
“驾照在吗?”
她打开皮包,冷冷地把驾照亮一亮,她说:“这上面地址已变。地址是力士溪路一六二七号。”
我说:“相当远呀!”
“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我在想你的车不可能……”
她看着我,突然开始哭出声来。
我做了一个刺激她的动作,我拿出记事本和钢笔抄下她的车号,这使她十分愤怒。
她说:“你不必假正经,自以为没有错。事实上你要是真的是开车好手的话,你会预防别人撞到你的。何况这也不一定是我的错。我想你也没有看到那巴士。再说你绝对是超速的。”
我指着公司车尾巴说,“小姐,我没有撞你,是你来撞我的。”
“是你撞我的。”
“我怎么可能用尾巴来撞你呢?”
“我不知道你怎么撞的。你有意把尾巴甩过来。”
我给了她一个笑脸。她自皮包中拿出纸笔要把公司车车号记下。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我说:“你最好看一下我的驾照。我叫赖唐诺。”
她一把夺过我的驾照,把手中记事本放在她车头上。小心地抄下我姓名、年龄、地址、身高、体重、发色及眼珠的颜色。
我赶快和蔼可亲地说:“车子的主人是柯和赖两个人。这是合伙公司。”
“地址呢?”
“登记证包在方向盘下面的方向杆上,”我说,“你要抄的话只好劳驾到车中去看。”
“谢谢,我要抄下来。”
她爬进公司车驾驶座,把登记证转动一下,以使每个字都能看清楚,接着她认真地抄下来。
我客气地说:“请不要太难过,让保险公司负责善后。”
“我没有保险。”
我让她看到我吃惊的表情。我说:“那就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我说:“我可是保了全险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我说:“我不愿让我的保险公司向你个人收费。”
“不必担心,不会的。我的律师会向你的保险公司收费。”
“倒是个好主意,”我亲切地说,“你这样说使我想起从你的立场来看这件事。不管谁有路权,我应该了解你离巴士太近了,假如我多让你几寸,你就不会有事了。”
“你想干什么?”她问,“串通好使我可以叫你的保险公司赔钱?”
“有什么不可以?”
“不必,对的就是对的。我绝不会因为修车的一点点钱去做假。”
“你认为是我的错误,不是吗?”
“是你的错。”
“好,我也认为是我的错。有什么不对呢?这又不是欺骗保险公司。”
“是的,是欺骗保险公司。我应该说是你的错,你应该说是我的错,这才正常。”
“好了,我们不要为这件事争辩。先让我送你回家吧!”
“谢谢你,我自己会回家。”
我高兴地说:“我无所谓。要我给你找辆出租车吗?”
“我自己会找。”
我说:“可以。我看你车里还有点东西。要离开的话不要忘记锁车门。假如你乘出租车回家,最好把东西带了。据我知道附近一里之内不像有公交车到你住的地区。我知道这都与我无关。但是即使你打电话,这个时间出租车也很不容易叫到,尤其是要他们来这个地方。这时候出租车都在市区转。”
她看看自己车中的东西,又看看我的公司车。
我举一举我的帽子说:“假如你决定不跟我走的话,我要自己走了。你可以……”
“你往哪个方向?”
“沿大道一直下去。”
“到不到力士溪路那么远?”
“我还要下去。”
她突然说:“好,我跟你走。”
我犹豫一下,好像要告诉她因为当初她拒绝,现在我不愿意了。只是小小的犹豫,使她知道我并不急于要她搭我的车。然后我稍稍有一点勉强地说:“好吧,上车吧。”
我把车门替她开着,她自己回到车上把旅行包和报纸包的包裹拿到,放进公司车。
我们一声不响地开了一段时间。她眼中泪光闪闪,一阵之后把脸拉成戴了面具的样子。
我说:“我看车子后面有点毛病。”我把车停向路旁。下车,看看车尾,用手把车尾压了几下。
“怎么样?”我坐回车里时她问。
我说:“看不出什么,但就是不太对劲。能不能请你下车,我向前开的时候你看看四个轮子。我要看后轮和前轮是不是在一条在线。我向前开,你站着看,我再倒回来。”
她离开车子,一句话不说地站在路旁。我把车慢慢向前开了大概一百尺,再倒退。
“我看没什么。”
“你看后轮有没有摇摆?”
“没有。”
“在一条在线?”
“是的。”
我告诉她:“这就好了。我怕主轴弯了。”
“我听你说过车子反正有保险。”
“是的。但是我靠车子帮我赚钱过日子。主轴弯曲是大事情,会耽误好几天。”
“你干什么的?”她问。
我说:“我是个私人调查员。”
“你的意思是私家侦探?”她高声问道。
“没错。”
我们保持静默地走了四、五条街。她谨慎地说:“一定非常有趣。”
“是的,对于不吃这行饭的人,是满有趣的。”
“很紧张的?”
“偶尔。”
“跟大多数每天做相同常规工作的人比起来,有太多的不同吗?”
“我们这行也有厌烦的常规工作。而且事实上常规工作总比较多。例如跟踪一个人,要在门外守候,等等。”
我看一看我的表,突然说:“老天!”
“什么事?”
“我早该和办公室联络了。我的伙伴等着要给我一个必要的报告。一忙乱就把这件事忘了。我十分钟之前就该给柯太太电话了。”
“太太?”
“是的。”
“你的伙伴是个女的?”
我说:“是的,合伙人姓柯,芳名柯白莎。年龄大概是六十岁,一百六十五磅,顽固得有如复活节的巧克力蛋,难相处有如一捆带刺的铁丝网。请你在车上等一下,我要去打个电话。”
“你要在哪里给她打电话?”
我指向一个餐厅:“他们会有电话。附近恐怕只有这一个地方有电话了。”
我走进餐厅,向四周看了一下。这是一个很好的中国菜馆,设在离市中心远一点便于停车,房租也便宜。
我走出餐馆对鲁思说:“她离开了,大概要十到十五分钟才会回来。白莎对时间特别注意。每次我迟了一点她就极不高兴。我现在只好等在电话边上,一直到打通为止了。能不能请你进来我们一起等。我们可以把车锁上。里面是个中国餐馆,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我给你一个交换条件,假如你陪我等到电话接通,我请你吃晚饭。”
“假如我不愿陪你等呢?”
我说:“那样你只好在外面等,正好有出租车带客人来,你就叫住他。欧小姐,我也实在抱歉,绝对不是故意的。当然,这里等车又比刚才那个偏僻地方好多了。”
“你抱歉是应该的,我要回家,而且已经迟了。”
“我实在抱歉。”我又说一遍,一面不耐地看一下手表。“但事实上如此,我真是身不由己。假如你肯跟我进来,我就把车锁上,东西会绝对安全的,假如你不愿进来,车还是要锁的。你叫到出租车时,你进来找我给你开门。我可能今晚会工作到很晚,我一定得加足了营养。我们这一行,人和车子有机会就要加满油。”
我一面说一面不耐地把钥匙在手中移动。她突然说:“好,我陪你进去等。”
我把车锁上,我们走进餐馆。我们找了个接近电话的卡座。我做各种表情打电话到办公室等不会有人接的电话。遗憾地挂上电话,拿回硬币,坐进有圆桌的半圆形卡座。
一个侍者过来,带来了茶和用面粉做的饼干。我问她喜不喜欢中国菜。她说她喜欢中菜中的蟹。她说:“好像叫芙蓉蟹。”我知道她对中国菜只知道美国人在美国吃这一、二种美化的中菜。我又表演了一次电话接不通,把硬币取回。回到桌边,轻轻地从她手中把价目单取下。我说:“假如你不介意,我来给你作主,点一些真正的中国菜,好吃的,可能你从来没有吃过的。”
当然我没有告诉她,这些玩意儿我十分清楚,绝不是二十分钟内从厨房端得出来的。
“好呀!”她满高兴地说。
我叫了些开胃用的炸桃仁,盐水虾。又要了菠萝鸡块,糖醋排骨,炒饭和一壶热茶。
侍者离开,我们开始品茶。
她说:“我唯一在中国菜馆吃过的是杂烩及芙蓉蟹。”
“这是到中国菜馆大家爱叫的菜肴。”
“有一个女人做合伙人有什么感觉?”
“还可以啦。”
“你们两个合起来创的业?”
“不是的,白莎本来有一个侦探社。而我正在穷困潦倒之时,我去找工作做。”
“而渐渐的由伙计变成合伙人?”
“是的。”
“怎能办到的?”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不断的好运。我们办了几件大的案子,因为不是白莎所惯于处理的案件,所以她认为把我变成她的合伙人也许是合理的办法。在我加入她之前,她只做些常规事情,像为离婚案跟踪人啦,找人催要欠钱啦,或是替律师找一点证据啦。”
“你不喜欢这种常规工作,是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哪一类案件呢?”
“像现在我们办的这些案件。”
“是什么样的案件呢?”
“各种各样的。”我装作小心地说。
“和以前的有什么不同呢。”
“说不出来,我们只是开始赚进不少钱,而且维持这种样子。”
“我想是一件引出一件来……一个案子办得好了,自然第二件跟着来了,是吗?”
“我想是的。”
“顾客满意的口碑,才是最好的宣传。是吗?”
“是的。”
她把茶杯推过来又加了点茶,突然她说:“我今天把工作丢了。”
“你说你辞职了?”
“我说我被开除了。”她涩涩地说。
“太糟了。发生什么事?做错了事了?”
她苦笑说:“我想是因为我做事太好了。我心中只以老板的利益为第一优先。甚至比老板自己还要关心。”
“出了什么问题了?”
“一个女人。”
我说:“噢,我懂了。”
她不喜欢我的语气。“不是,你不会懂的,”她脸红地说,“这个女人会毁了我老板的事业。她傲慢自大,她自私自利。”
我自作聪明地说:“我真懂了。因为你爱你的老板,她也爱你的老板,所以变一个三角……”
她强硬地说:“你说什么呀!爱我老板?!我恨他。”
我让眼睛眉毛一起做出惊奇的样子:“那为什么要辞职?”
“告诉过你不是辞职的。我是被开除的。”
突然她开始哭泣。
我说:“好了好了。忘了这一切。”
“我不能就这样忘了,她会把他的事业全部搞垮。我好意告诉他,他竟……他竟……”
“他认为你在吃醋,多管闲事,是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只是开除了我。我想是她逼他开除我的。”
我说:“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不要告诉我。”
“我真的希望有人能听听我的冤枉。”
“我是陌生人呀!”
“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种事我发誓不会对朋友说的。”
“此外,我还是个侦探。很可能我在办一件和这事有关的案子。”
她把头向后一甩,对这句话大声笑出来,眼泪仍在眼眶中。从皮包中拿出一块手绢,把眼泪擦掉,她说:“我生气的时候就会哭。知道自己在哭,使我更生气。”
“你对你老板很生气?”
“对我以前的老板。对这件不公平的事我倒不怎么生他的气了。”
“你老板干什么的?”
“他是个专业人才。”
“那女人一定是他的客户?”
“不是。他是个牙医生,不是律师。”
“那个女人常到他办公室来?”
“你猜对了。每次她来就像皇后出巡一样。她要超越所有等候的人,而医生不可以这样对待病人,但是我现在讲有什么用呢?”
“说说可以出出气,自己感觉好一点。”
“不必,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事实上,讲得太多了。我们说点别的吧。告诉我你的工作。你说柯太太六十岁了?”
“是的。”
“很强壮?”
“强壮得很。”
“你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人处得好的?”
“有时也处不好。”
“和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天天要处在一起,不是相当难受的吗?”
“也不见得,有时可以使自己不要变得太软弱。”
“你不和她辩论,是吗?”
“不和她辩。”
“那你怎么做?”
“我做我该做的,她去说她的。”
她说:“你很有趣,外表看起来……别人看起来,你很容易让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你……你内在好像……好像水泥一样坚强。”
“喔,我倒不以为然。”
“我敢打赌,你的合伙人柯太太也会如此想。我倒很想和她谈谈,看她对你的评价。”
“这也不过说说好玩而已。”
“嗯。”
我又走到公用电话,抛个硬币,拨办公室的电话,等候铃响十多下,挂回语筒,收回硬币。
“还是没有人接?”
“没有。”
“你认为你没有准时打电话回去,柯太太生气了?”
“那是不会错的。”
侍者开始上菜。我们开始用餐,女郎对我已没有恶感,我也不急于要她发言。我知道我太急可能会引起怀疑。
她突然问:“你想我这车子修一修要花多少钱?”
“二十元或二十五元。”
“岂止!我估计要七十五元到一百元才行。”
“不会那么贵的……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我来付钱。”
“你付?”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可能是我的错。”
她说:“我不知道真正是如何发生的。我一面开车,一面在生桂医生的气……喔!我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怎样?”
“告诉你他的名字。”
我说:“那倒没太大关系。我又要打电话回办公室了。”
我又走到电话旁,拨电话,装做焦急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真等对方响了几次铃声才开始把话机挂向挂钩,但是就在这一刹那,我听到通话的声音自话机传过来,我把话机重又放回我耳朵上说:“哈啰。”
我真的不相信,这个时候,我们的办公室怎么会有人。但是听到声音也是事实。
我哈啰声尚未说完,白莎生气、激怒的声音已经自电话线传过来:“好呀!你在哪里?”
“吃饭呀,你在办公室干什么?”
白莎喊道:“我干什么?多妙的问题!我在干什么?我在办公室办公,使全世界不会把我们笑死。你和你这个猪脑袋。你和你这个心理手铐把包太太铐起来的臭主意。”
“你在说什么呀?”我问。
白莎叫道:“在说什么!在说包启乐被下了毒了!”
“你说……”
白莎吼道:“当然,还会假得了。你以为我在办公室好玩?韩佳洛要我退钱,还说我们是一群笨蛋,呆头鹅。包启乐已被人下毒了。快回办公室!”
“是的,马上回来。”我把电话挂上。
欧鲁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赖先生,怎么啦?”
“只是常规工作。”我告诉她。
“你听电话的时候好像有人在你背上射了一箭。我能听到对方和你讲话的声音,恐怕整个餐馆都听得到。那一定是柯太太吧。”
“当然是柯太太。”
“她一定是在喊叫。”
“她是在叫。”
“我免不了也听到了几句,她已经把电话当扩音器用了。”
我点点头。
欧鲁思的蓝色眼珠打量着我。我免不了仔细回想白莎在电话中对我说了些什么话。
“是不是包启乐中毒了?”她问。
“你听到了。”
“我所说的那个女人正是包启乐的太太。”
“怎么会?”
“是不是包启乐中毒了?”
我说:“你明天看报纸好了。目前我要开始忙了。我现在去付账。用最快速度送你回家。我再赶回办公室。”
“包启乐中毒了。”她很慢地说着。站起来,双手还压在桌面上。“包启乐中毒了……”她重复地说,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她双手抓着桌布,双膝一屈,人就软了下去。我绕过桌子赶到她身旁时,她已倒在卡座座垫上,昏了过去。
侍者过来,看了一眼,跑进厨房,用中国话在不断地讲。十秒钟后,一个中国女人,一位老人,一个年轻女郎和两个年轻人围着我们看。每个人都在说话,声音高,都很激动。说的都是听不懂的中国广东话。
我要了一杯冰水,倒在餐巾上,用餐巾轻拍着她的面颊,直到她清醒为止。我一面付账,一面给了很多的小费,帮助欧鲁思站起来。我带她上车的时候她还有点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