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爱茜在五分钟后满面春风地回来。她说:“唐诺,我运气不错。”
“那好,怎么样?”
“她走出去正好有辆出租车来这里。她急着等客人下车她可以上车,所以我可以慢慢地看出租车车号。”
“你没有听到她给出租车地址?”
卜爱茜摇播头,“噢,你没有叫我这样做呀。”
我告诉她:“机会反正也不多。我以为也许你会听到。好,车号是几号?”
她把一张纸交给我。“我写下来了,怕万一忘记。”她说:“另外还有一件事,那辆车后玻璃上有几个字,是过去拐角上那家大旅社的特约车。”
我看看纸上的车号说:“我们运气好,它可能会回旅馆来,等一下我去看看。”
我把有车号的纸藏起。拿起报纸找到分类广告。找房地产部门。找到包启乐房地产公司。有十多个地段的房地产准备出售。我仔细看地址,发现有三宗是和包启乐房地产公司相同的地址……西斜坡道二二五号。
我告诉卜爱茜我可能吃饭之前不会回来。我下楼把公司车自车场开出。
我开车到西斜坡道二二五号。这是在市郊的山城高地一个新小区边上。显然包启乐是想把祖父祖母辈的人都吸引到这一带来。
房地产公司办事处是一栋外型怪异的房子。高尖的人字形屋顶,殖民地拱门状的出入口。这是当代标准加州房地产公司新小区办事处的样子。其目的也许是让别人老远就知道这不是民宅,是办事处。
我把门推开,走进去。
一个女郎坐在写字桌边在打字机上打合同。她抬头看了我一下又回头打字。
我走向她,停在一个和房间等长的柜台前。女郎仍自顾在打字。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
女郎停下打字叫道:“华小姐。”
没有人应声。
女郎站起来,走到另一张写字桌旁,按上面的铃。几乎立即地,内侧一扇漆有“私人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位年轻女士走了出来。
她出来的时候满脸笑容。她保持笑脸一直向我走来。她让办公室门开着。从她肩后我向办公室里望,可以见到一位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我看到的是他的侧面。假如他知道办公室门没有关,可能他也不在乎。也许这只是生意秀的一部分。
他有一头漂亮深色鬈发和挺直的鼻子,略微超重了一些,双下巴破坏了他侧面的美观。他忙着拿起前面的文件,看着,又放下去。双眼不太眨动,做着全神贯注的样子。
我断定这是装样子做秀。
华小姐,我想是他的秘书,也是接待顾客的主要人物。打字机前的女郎看起来非常能干,但很明显的他们的目的是出售西斜坡高地新小区的坡地,而房地产的出售者最喜欢雇用美女来说服客人。
华小姐穿一件紧身的套头毛衣。
“早安,”华小姐说:“我是包先生的秘书和助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服务的?”
我说:“我想看看这一带买块地要多少钱。可能的话,我还想去现场看看。”
她有很美的牙齿,也懂得如何显示它们。她说:“可惜目前所有的推销员都已经派出去了。不过我的确知道有一位马上就要回来了。”
“能不能看看全景的地图,并且看看哪些地还尚未卖出去?还有价钱……”
她说:“喔,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
她打断我的话,脸上的笑容真是甜如蜜。按说,我的思想应该会完全被她所控制,可惜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办公室的男人身上。
“为什么不能?”
她眼睛也会笑,笑着等我的注意力自别的地方回到她脸上,而后她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们出售地段太多了,所以我们很懂得这一行的秘诀……让我这样说给你听,假如你到一家鞋店去买一双鞋,很多客人不喜欢店主不理睬你而让你自己到架上找你要的鞋。”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鞋店店员的目的不该只是卖你一双鞋,而是帮你找到你要的那种鞋。应该他帮你找到你准备在哪种场合,配什么衣服,太小合适的鞋。”
她故意停下来,给我一个合适的表情,又道:“你想在一个新小区找一块地也是如此。我先要知道你买地的目的。你是准备造房子自己住的?你是准备造个二万元,还是十万元房子的?你是买块地等涨价投资的?或是其它原因。”
办公室中的男人,显然是得到了什么灵感上的警告,站起来,走过来,把门关上。
我说:“我还不打算立即造房子。我打算将来造一栋一万二千元到一万五千元的房子。我想我现在先买一块地,免得钞票贬值了。”
她点点头表示欣赏我的聪明。
“假如价格上涨,”我说,“我也会考虑把它卖掉,但原本购买的意思决不是为了投资。”
她走到柜台底端,按了一个暗藏的按钮,把柜台的一部分台面举起,把柜台下面的半门推开,走出来,走到我身旁。
她说:“我想你非常非常对,你是……”
“赖。”
“噢,谢谢你,赖先生,我倒不是好管闲事,很多人不肯把姓名告诉我们这一行的人。但是你和他们不同,你很友善,你要不要和尊夫人一起来看看地方?”
“我还没有结婚,我希望……所以要买块地。”
“当然,当然。我想你很聪明,赖先生。你的决定非常明智。我来看看,我一定有办法请个人带你出去看看。今天不巧,一个人休假,另外一个人被派到城里商业区去看一栋房子。是的,包先生的房地产太多了,我再来看看……”
她走向门去,我跟在她身后。
打字机前的女郎抬头望过来,给了好奇的一瞥,我看出她眼里有一点点同情,然后又回头打她的字。
华小姐不断地对我说话,吸引我的注意力,好像魔术师在台上一样。“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吧,赖先生,我叫华素素,我是包先生的秘书,他忙的时候我尽量减轻他的负担,你今天早上真是来得不巧,但是一定马上会有推销员回来,一定的。你看来了辆车,一定是推销员回……不,不是的。”
“也许是另一位顾客。”我说。
“不是。”她简短地说。我从她的回答看得出从斜坡上接近的车是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车子停下,一位身材高瘦,带着一双沮丧、疲乏眼神的男士下车。推开大门,故意提起全部精力说:“哈啰,漂亮小姐。”
“早安。”
“今天怎么那么客气,宝贝?呀!明白了。有位顾客在。老板在里面吗?”
“在是在,但是他忙得很。”
“再忙也不能不见我蔡凯尔呀!”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下我说:“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不要离开,我必须先去通知一下包先生。”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对蔡先生说:“等一下,我去对包先生说你来了。我知道只要他有空一定会见你,只怕他实在太忙。”
“也不必麻烦你啦,亲爱的。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我就是不希望你自己闯进去。对不起。”
她很快地进了办公室,并且没有忘了把门关起。
蔡看着我笑笑:“天气真好。”
我点点头。
“相当暖和。”
“是的。”
“每年这时候都这样。我们这里气候不错,尤其这一带更好。”
“你是指西斜坡高地?”
“是的,这混蛋城市中气候最好的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想买一块地?”
我点点头。
“那太好了,买地最好了。老包会把这小区最好的地卖给你的。包起来,放在一个信封里,缎带花一扎,放朵鲜花在角上,使你很有真实的安全感。”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这里风景不错。可以鸟瞰全城。我看看能不能学得像我出色的姐夫。整个城市像新艺综合银幕一样展示在你眼前,白天看起来像荷兰及龙潭的小人国,在晚上是星海。当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住这里的人……”
办公室门打开,华素素说:“他实在太忙,无法见你。但是我可以为你转句话。”
“啧,啧!婉拒就是了。告诉老包,我见他是私事。”
“我帮你转达。”
“是私事。”
她把下巴向前一抬:“多少?”
“我急需二百元。你要知道……”
门已重重关上。
蔡对我笑笑:“昨天的马不肯照常规跑。老包不喜欢我赛马。即使我赢,他也不高兴。”
我说:“谁也不能一定赢呀。”
“就是这么说嘛。”蔡同意地说。
“你说他是你姐夫,你是他太太的弟弟?”
“他前妻的弟弟。”蔡回答。
“离婚了?”
“她死了。”
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听别人的隐私。”
蔡凯尔一改漠不关心的神情反而冷静无礼地说:“谁说你不是。”
门又打开,华素素出来,交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给凯尔,样子像一个女人给乞丐一点钱一样。
蔡凯尔一声不吭地收下,把钱自中间一折,放入口袋。
华素素恳求地向我说:“请再等一下,赖先生。真的有一位推销员会马上回来。”
蔡凯尔说:“等什么。跟我一起走,用我的车,我带你看地。你姓什么?姓赖。”
华素素说:“不必麻烦你,蔡先生。有一位推销员马上就会……”
蔡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拜过哪个菩萨的?你收到电报了?还是乱盖的?”
她向他怒视着。
蔡说:“犯不着把血压升高了。我认为你渐渐发胖了。你的束腰今天看起来紧了一点。老包喜欢曲线,你的毛衣不错,不过……算了,赖先生,我的车在外面,我车上有地图,我也知道每块地的定价,我……”
华素素说:“你不知道哪一块已经卖掉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好久……”
“不要叽叽喳喳,”蔡说,“这样对你不好。老包一直说我是好的房地产推销员。他不是还老要我回来替他工作吗?”
华素素有点激动,她说:“不也是他要你不干的吗?”
“是呀,没错。那是因为我心不够好,不是吗?我没有那股热心。换言之,我告诉顾客实情。来,赖先生,你要看看这地方,还是不想看?”
我看看自己的表说:“事实上我也不能再等了。”
“来来,不花你一毛钱,不花太多时间,我只是带你走一圈,告诉你要买的话,买哪里最合算。我希望你不是在找便宜货,老包不卖便宜货。这一点是他的长处。真是他的长处。”他带了我出门走向他的车。
华素素生气地回办公室,把门重重地关上,整个办事处都在摇动。
蔡凯尔绕过车子,到车的左侧坐进了驾驶座。
“朋友,你想要一块什么样子的地?”
“大概二千元左右的地,以后可以造房子的。”
“多久之后想造房子的?”一面让我进车。
“还没有决定。”
“多大一栋房子?”
“也许一万五千元。”
他让我坐定,一面发动引擎一面说:“好,我们来看看。”
他用车把我带到一条新辟的路边,他说:“这里左边有不少三千元的土地,你看怎么样?”
“看起来不错。”
蔡倒胃口地说:“问题是这些地的方向不对。当附近的其它地也都出售,造起房子来时,就把你的视野遮住了。你看出去非但不是城市而是像新艺综合银幕的白天,星海的夜晚。反而只会看见别人的前卧室。假如那家的太太漂亮的话,还可以说有点景色。要是那家的太太是个邋遢的老巫婆,你的日子怎么过?是我就不买这一侧的地。”
“那么对面的地怎么样呢?”
“三千五百元。这些地在山坡上。你的房子在低的一面,三楼的地方正好是高的一面临街的第一层。假如你要知道真相的话,我看雨季一到,这附近的山坡地如此滥造的话,早晚会坍方。再说将来路是只好开在高的一面,所以门是向街的,目前所看到面向这边的景色只能从厨房和厕所的小窗户中看到。或许你愿意把厕所、厨房设计到从外面一进门的地方。那样还有个缺点。饭厅的脏碗脏碟要送到前面的三楼来洗,洗好了再拿下去用。陡坡上造房子这种缺点是很难克服的。”
“照你这样说那边也不好。”我说。
“另外有个问题,假如你把卧室造在后面,那三千元一块的客人就天天看你的太太了。”
“还有什么地呢?”
“你所说的价格范围内再也没有了。”
“但是,景色并不能代表一切呀!”我说。
“没有错。”他承认。
“那上面有起伏的高地也许不错。尤其假如造个两层楼,可以从对街房子屋顶望过去。你刚才说过那边靠街的地方规定只能造一层,而山的边上才造三层。”
“没有错,你自己可以做一个比我更好的推销员。可要签张合同?”
“我们过去看看好吗?”
蔡说:“可以呀。当然还有增值的问题。”
“那是什么?”
“你付增值的款项就像付税金一样,你不太注意到。”
“这要付多少?”
“噢,算了。这就像税金。”
“对增值的问题,多告诉我一点。”
“这个你必须去请教总公司。小区对这件事是干干净净的。”
“我还是不懂。”
“好,现在不谈增值的问题。当然,以前有一段时间,老包也像其它人一样,也搞这个名堂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增值来付地价。这是房地产生意的惯技。我们只能说大多数人都搞这种名堂。”
“我不懂。”
“多少懂一点法律吗?”蔡问。
“我以前是个律师。”
他惊奇地看看我:“律师?”
我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不准我干了。”
“为什么?”
“告诉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谋杀另一个人而法律对你无可奈何。”
“有用吗?”
“假如法官完全依照法律的话,是可以的。反正加州法院已经做过这项判决。当然自此之后法律有点改变了。”
“法律本来也是人定的。总有一天我会来请教一下你怎能做到的。”
“可以。”我说。
“我想我是在讲增值的问题。既然你知道法律,一切就简单了。一个公司买了一块地,要使它变成新小区并使它增值要花不少力量。要开路,要挖排水沟道,要配水电,埋瓦斯管。于是要把一切地产设施抵押给财政单位。一旦接受银行押款,就要付利息。”
“这有什么不对呢?”
蔡说:“没有不对。只是聪明人把一切工程包给熟人,开出了高出成本太多的价格。除了做工程的拿了部分合理的费用外,多余的全部还给了地产公司。地产公司当初买地的成本已经回笼了。由于地产公司花了那么多钱投资,借钱的单位反正有利息,所以公定这一地段地价应该现在是多少多少了。你现在买了地当然不断要付增值税了。”
“包先生不会这样做吧?”
蔡说:“我不知道。希望他不会。”
“地还是不错的。”我说。
“是吗?”他说。
“远眺很好。”
“可以。”
“空气一定新鲜清爽的。没有喧闹,没有污染。”
“太好了。”
“阳光充足。”
“你在说!”
“凉风习习。”
“一定。你买一块玩玩吧。”
“不要。”
“我也认为你不会要的。我们回去吧。”
我们开车回到怪怪的办事处停车场。蔡把车停住:“你是在玩什么把戏?”
我向他笑一笑。
他说:“反正与我无关。亲爱的老包最近太自鸣得意。他也变得一本正经。今天下午第三地段你还没有看吧。”
“没有。”
“第二地段我不太有把握,但第三地段绝对错不了。还要再进去看那位华小姐吗?”
“没有什么特别理由。”
“抱歉,生意做不成了。”
我们握手。我走回公司车。自我眼角我看到蔡拿出一支笔和一本记事本。我走回来到他车旁。
“那辆破东西,”我说,“车主姓名是柯白莎。你找电话本黄页可以看到柯赖二氏合伙的公司。柯和我是合伙人,这辆车是公司车。”
“你们干什么的?”蔡问。
“我们自称私家侦探。”
“对亲爱的老包怎么有兴趣了。”
我笑笑:“谁知道,也许是针对华素素。”
“喔!”蔡说。
“当然,”我说,“也可能是你。”
蔡说:“滚吧,我要好好想一想。你这种人正是虚虚实实的典型。相信你说真话时,说得像个笑话,会笑着走开。而在说谎时却说得像真的一样。你注意到华素素的毛衣了?”
“没有特别注意。”
他可惜地摇摇头:“这个谎说得太离谱。你走吧,我要好好想想。”
我坐进公司车,自后视镜向他看了一分钟。他把华小姐给他已弄皱的二十元面额钞票自口袋取出,在大腿上把它铺铺平。又拿出一大卷钞票,他把二十元的钞票往进一插,用一个橡皮筋把它捆紧。
我发动引擎,把车开走。
我到办公室附近的旅社,找那个曾载我们那客户的出租车司机。他记得他一早载的客人。是载到阿丹街二三○○号那一个街段。他说:“一栋大房子,殖民地时代的产物。”他记得有白的圆柱和拱门。
我塞了些钞票给他,回到办公室。白莎正准备出去午餐,站在镜子前戴帽子。一个强壮得像开路机一样的女人,想把她的人格完全表现在头上。她把一顶小而整洁的帽子,放在合宜的部位,调整到合适的角度。蛮有点娇羞状的。
她说:“哈啰,唐诺,你一直在工作,是吗?”
“嗯哼。”
“白莎就喜欢你这一点。唐诺。你精力充沛。有案子办的时候,你的脚底不会长霉。找到什么没有,好人?”
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烟盒上姓名的缩写?”
“什么缩写?”
“HCL”
“那代表什么?”
我说:“香烟盒上镶金花体字是订做的,她给我们的名字是包蓓思,和HCL不合,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什么?”白莎问。
“欺骗。”
“为什么?”
我说:“你看,有人来找我们,说包启乐的太太会在咖啡里给包启乐下毒。你倒说说看,一个人的太太要在早餐桌上给她丈夫下毒,你怎么保护他?靠站在屋子前面看守?一点用也没有。”
“你说呢?”白莎说。
我说:“你一定要在里面,也坐在早餐桌上。你一定要在他太太给他加糖时,一把攫住她的手,翻出砒霜来才行。”
“你有什么好主意。唐诺。告诉白莎。”
我说:“第一,我们进不到屋子里面去。第二,我们不可能坐在早餐桌上。第三,除非他发生肚子痛,我们不知道他太太给他的是砒霜还是真正的砂糖。”
“讲下去。”
“但是,”我说,“假如有人想把磨细了的玻璃放进姓包的咖啡里。他派了个人到我们这里来说包太太有意要除去她先生。当我们东忙西忙的时候,姓包的肚子一痛去见他的阎王了。我们把故事讲出来。说我们收了定金在保护他。我们将面对二件丑事。第一是我们在引导侦查方向指向他太太。第二是我们的工作真菜。”
“怎么办呢?好人。”白莎咕哝地说。
“我不喜欢。那个烟匣说那个女郎不是个真货。”
白莎生气地走回她办公桌后,从皮包中拿出只钥匙,把放现钞的抽屉锁打开,一下把抽屉拉开,把那卷十元钞票拿出来,在我面前一扬:“这玩意说,她是我们的顾客。”
她把钞票抛回抽屉,把抽屉关上,锁好,走出办公室去用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