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底下一片漆黑。众人靠着手中的烛光在前进。
“坦尼斯。”法官在轿中听见安的话声。
“我正好想到,趁没忘记之前提醒你,我认为赏孩子太多小费不太妥当。”
啊——接着是坦尼斯慌张的声音。“那是……”
“那个时候我赏了小费,还买了鳗鱼派给他,那样就非常够了。独厚一个孩子,其他孩子马上就会知道,每个人都会想要多拿一点。”
“对不起。”
“你给小费的时候,对孩子说了什么?”
法官竖起耳朵,但坦尼斯并没有立刻回答。
半晌之后才听到应声:“我说‘谢谢’。”
“今后请留意。”
“我会的。”
进入查令十字路的小巷后,眼皮底下便亮了起来。
“建筑物的每一道窗户都有灯光。”安说明。
“现在正是不正经的店铺赚大钱的时间呢。”
“就是这里。这家店就是‘汤姆·奎恩亭’。”
轿子停了下来。
这段期间,法官留意亚伯的脚步声与气息。他努力听出亚伯是否会经跟着艾凡斯来过一次?或者完全是第一次来?
抵达店铺的时候,法官几乎完全舍弃了对亚伯的怀疑。亚伯并没有爱德那样擅长隐瞒。
“只有这家店因为勒令歇业,像墓地一样又黑又静。三楼的窗户有灯光。”安说。
“住手!”叫声接着响起。
法官认得这个声音。
“司法秘书官查尔斯,希钦先生在店前徘徊。”安说明。“坦尼斯用手中的烛台照他,确定他的脸孔。希钦先生举起双手想要遮脸,但没有成功。”
“阁下!”从声音听来,希钦似乎全身都僵掉了。
“司法秘书官,咱们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面了呢。你说黑函指称你是玫瑰亭的常客是中伤,原来如此,你不是玫瑰亭的常客,而是这里的常客啊。”
“没这回事。原来阁下才是这里的常客吗?”
希钦似乎自以为这算反击。
法官猜出希钦被黑函揭发,不好继续去玫瑰亭,决定换一家店。这里发生命案的消息还没有传播开来。
“我只是碰巧路过罢了。告辞。”
“要拦住他吗?”安问。“不,不必了。”法官摇摇头。
他察觉希钦松了一口气,就要离开的动静。
“希钦。”法官立刻叫住他。“我有很多事想问你,你明天上午到法官官邸来报到。”
法官严格地命令道。希钦到这里来是碰巧,或是与命案有关?他必须确定。
“好的,阁下。恕我告辞了,阁下。”
仓皇离去的声息。
“叫人把店打开。”
得到法官指示,坦尼斯用力敲门。
“三楼的窗户打开了。”安说。
“吵死人啦!”同时上方传来叫声。“店关啦,去别家!”
“把店打开。”
“吵死啦,再吵我要叫弓街探员来啦!”
“我们就是弓街探员。”法官回道。
“噫!”老板发出怪叫。
不一会儿便传来店门打开的声音。
“还有什么事吗?在下已经依照吩咐把店给关了。”
那语调让人联想起老板据说曾是陆军下士官的身分。
“我们有些事要调查。”
“不是都查过了吗?在下的店没有任何疏失,却遭到勒令停业,太没道理了。”
“这可是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亲自到场勘验。”
法官让安牵着手,不容分说地进入店里。
“小、小的惶恐。”
“带我到艾凡斯陈尸的房间。”
“房间在二楼。”
“约翰阁下,这个阶梯非常危险。”安提醒说。“就像我先前说的,是用绳索代替扶手。请您右手牢牢抓住,坦尼斯会从左侧抱住您的腰。固定绳索的钉子头凸出,请千万小心。”
老板举着烛台领头,接着是被坦尼斯粗壮的手臂搂住腰的法官,安从后面提醒“这里有钉子”,亚伯殿后。
“这绳索很滑呢。”
“上面被手垢抹得泛出黑光。舅舅,小心,请把脚再抬高一些。”
法官一步步稳扎稳打地上楼,总算登上危险的陡峭阶梯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法官心想,原来自己的脚步有那么危险。
“二楼是斗鸡场,中央有圆形的战斗场。”安说着,抓住法官的右臂。法官的左臂被坦尼斯挽着,他禁不住苦笑心想:这简直像遭到护送的人犯。
“战斗场比周围还低一层,小心不要踏空了。坦尼斯,再靠左边一点,我快要掉下去了。”
坦尼斯与安停了下来,法官也跟着停步。
“出事的房间,门依然是被坦尼斯踹破的状态。我们要进房间了。”
他们把不需要的老板打发下楼了。
“中央有张桌子,这里有长椅,对侧的凹间有床铺。”
安说明房间陈设。
法官抚摸挂在床铺周围的布,确认布料相同,“把逃脱用的布绑在椅子上,弄成你当时看到的状况。”他命令安说。
法官触摸确定窗边的椅子,还有绑在椅子上垂到窗外的布时,亚伯的脚步声靠近,在窗边停了下来。
“安,亚伯现在在做什么?”
“他听到法官提到他,吓一跳转过来,在那之前他把上半身探出窗外,看下面和左边。”
“亚伯,看下面我可以理解,但你为何要看左边?左边有什么东西?”
亚伯支吾了一阵后,回道:“如果是反过来,我就知道绳结是拿来做什么用的了。”
“什么意思?”
“治安法官阁下小时候应该不会爬过树吧?”
“多少爬过。”
“有时候我们会把绳子抛到较高的树枝,好抓住攀爬。如果在绳头绑上重物,就可以轻松缠绕在树枝上。这个大绳结可以用来取代重物。左侧是隔壁房间的窗户,窗外有一小块凸出的地方,围着低矮的铁栅栏。”
法官明白亚伯想说什么了,但没有插嘴,用表情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如果要从这里的窗户逃到隔壁房间,这绳子就可以派上用场。把有大绳结的一端抛过去,如果顺利,就可以缠绕在铁栅栏上,从这里的窗口沿着墙壁逃到隔壁窗口。现在天很黑,看不清楚,但从布块的长度来看,即使垂下去,距离地面也还少了七、八码。虽然也不是跳不下去,但弄个不好,或许会把脚摔伤。比起冒险摔到地上,抓住绑在两道窗户之间的布,踩着石墙的凹凸逃进另一个房间更要安全多了……可是看来情况相反呢。这边的窗户铁栅栏是坏的,即使从另一边抛布条过来,也没有地方可以勾缠。不好意思,我说了一堆没用的话。”
法官朝声音的方向伸手,准确地抓住亚伯的肩膀,并轻轻拍肩,表达赞赏之意。
“去隔壁房间吧。安,帮忙我。坦尼斯,把布从椅子拆下,绳结维持原状。坦尼斯留在这里,亚伯,你带着布跟我一起来。”
“约翰阁下,您也可以叫我皮包骨。”
依据安的描述,隔壁房间的格局与右侧房间几乎相同,但床铺和长椅的位置是相反的。
“床铺周围的布被扯下了。”
“安,带我到窗边。”
安扶着法官,但法官感觉到亚伯也从另一侧搀扶着他的手。法官心想,带着亲近之意呼唤亚伯的名字,似乎令他相当开心。
身体碰到了窗框。
“约翰阁下,请不要把身体探得太出去。”安制止说。
“坦尼斯,到窗边来!”
法官隔着窗户叫道。
“亚伯,你应该很擅长抛掷吧?”
“也没特别厉害,一般而已。”
“坦尼斯,你在那边接住。亚伯,来吧,把布条抛过去。”
“坦尼斯一把接住了。”安描述道。
“把绳子绑在窗边的椅子上。亚伯,布的这一端要绑在哪里好?”
“绑在铁栏杆上就行了吧。”
“那你就绑吧,绑得又紧又牢。坦尼斯,你可以抓着布爬过来这里吗?”
“没问题,约翰阁下。”
“还是我来?”亚伯自告奋勇说。“我可以从这里爬过去再折回来。”
“不,我不能让不是队员的你涉险。坦尼斯锻链过,没问题的。”
坦尼斯轻易地达成了被交付的任务。
“把铁栏杆上的绳结解开。安,怎么样?”
“是的,布垂在隔壁房间的窗外,变成我看到的那种情况。”
也就是说——安的声音激动起来。“罗伯特有共犯!罗伯特在我和坦尼斯的监视下走进隔壁的房间,在这个房间的共犯协助下,成功地逃到这边的房间。然后他暂时躲藏在这里,看到我们进去那个房间以后,就从这里的门离开。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果然是罗伯特医师干的!”亚伯兴奋地说。“爱德跟这件事无关。他的确是因为发烧而神智不清。”
“爱德说他比艾凡斯早一步抵达,躲在长椅后面。可是他不知道艾凡斯吃了葡萄。”
“这证明了爱德不是凶手。”
“亚伯,你知道爱德有特别要好的女友吗?”
“爱德很有女人缘,可是没有特定的女友……的样子。不过我连爱德跟奈吉和那名少年——他叫纳森·卡连吧?——纳森是好朋友都不知道,所以也有可能只是我们没发现。而且爱德满会玩的。”
“满会玩?玩赌博还是女人吗?”
“他好像也常带着奈吉一起出去夜游。我并没有听他们详细提过,可是从言谈里可以听得出来。”
“丹尼尔医师也知道这些事吗?”
“不,他们好像对老师保密,我也没有对老师说。我才不做打小报告的事。我也不想对约翰阁下说爱德的坏话,但您问我女人的事,所以……”
“如果你知道爱德有特别要好的女友,什么事都好,请告诉我。”
亚伯突然不吭声了。
“亚伯先生?”安催促,“那是什么?”她问,然后向法官说明:“亚伯先生捡到一张纸。纸掉在窗边,他打开瞥了一下,就塞进暗袋了。亚伯先生,请把它交给我。”
“只是纸层罢了……请。”
“纸张约是三寸长、两寸宽,已经破损了。上面写着文字和数字。”
“念出来。”
“W-367……纸从中间破掉了,只看得出这些。”
“亚伯,你为什么要把那张纸藏起来,不告诉我们?”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以为是垃圾,打算等会儿拿去丢掉。”
“亚伯,你知道我的听力很敏锐吧?你现在这番话是在隐瞒。”
“亚伯先生,你知道这些数字的意思是吗?你必须对约翰阁下诚实。”
“我真的以为是垃圾。”
“亚伯,把你藏在内袋的另一半纸张交出来。你把手伸进暗袋时撕下了一半,把它交给了安,对吧?”
虽然是猜的,但法官以坚定的语气说。
没有回答,法官又接着说:
“亚伯,我并不想对你动粗。可是如果你硬是要隐瞒,我就得命令坦尼斯强行检查你的暗袋了。”
“我从暗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就破了。我不是故意的。”
法官听出是谎话,但决定不追究。
“亚伯先生交出纸张其余的部分了。53,然后是日期和署名。日期是今年一七七〇年七月七日。署名难以辨读,A·Opp……底下太潦草,看不出写什么。”
“亚伯,A·O什么的是谁?”
“不知道。”
亚伯以一听就知道是撒谎的声音坚称。
法官叫来老板,询问是谁用了这个房间。
“我想应该是熟客,但人来来去去的,实在没法一一记得。”
“事关重大,想起来。”
为了让老板的嘴巴松一点,法官给了他十先令。
“老板在呻吟。”
法官再追加了十先令。
“哦,是一个中年、看似上流阶级的人。客人在这儿都不用本名的,所以我也不晓得他的大名。”
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拿到这二十先令,信口开河一番。法官听出老板真的不记得。
让亚伯回家后,法官乘轿回到自宅。他没有吩咐亚伯保密,所以或许他回家前会先去丹尼尔家向老师报告。
法官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歇脚,但还不能真正休息。
“坦尼斯。”法官若无其事地唤道,然后丢出一个应该会令坦尼斯大惊失色的问题:“你吩咐站岗的孩子连络了爱德对吧?”
“咦?不,我连络的不是爱德……”
说到一半,坦尼斯吞回了话尾。
“你连络的不是爱德,而是奈吉。对吧?坦尼斯?”法官追问。
“是的。”坦尼斯以叹息般的声音说。
“艾凡斯人在‘汤姆·奎恩亭’,爱德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这就是答案呢。是奈吉拜托你的吗?拜托你要是知道艾凡斯或罗伯特有何动静,立刻通知他?”
“那个少年是魔女。”
坦尼斯以钢刷磨擦生锈金属般的声音说,甚至让法官怀疑回答的是另一个人。
坦尼斯沉默下去,仿佛为不小心说溜嘴而后悔。
“你的意思是,你被奈吉给诳骗了?”
“我以为奈吉打算协助我们。”
“可是你感到内疚。所以当安问你给孩子多余的小费时说了些什么,你无法立刻回答。”
“您说的没错,约翰阁下。”
“我真是对你看走眼了,坦尼斯!”安叫道。“奈吉是魔女?虽然他具有绘画天才,但他不就是个内向的少年罢了吗?他哪里是魔女了?”
“您说的没错,安小姐。”
盲眼法官看不到坦尼斯的外貌长相,可是他从声音的位置,以及透过安的描述所想像的外观,与实际形象应该相去不远。在法官心目中宛如一个古代罗马斗士——安如此形容——的坦尼斯,正抿紧了岩石般的下巴上的两片薄唇,脸颊阵阵抽搐。
“安,和坦尼斯一起把奈吉带过来这里。”
“现在要讯问吗?已经很晚了,明天再问好吗?”
“趁现在还在兴头上,一口气解决。在那之前,端点喝的给我。”
三人的脚步声近了。
“安,奈吉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睡得很熟,被我们叫起来,所以眼白充血,眼皮也肿肿的,一副很困的模样。”
法官听见强忍哈欠的细微声音。
蒙上杀人共犯的嫌疑,与盗墓者被关在同一间拘留室里,却能睡得那么熟,看来奈吉胆识不小。总是躲在爱德身后的内向少年这种形象,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假象吗?法官回想起坦尼斯用来形容他的“魔女”这个字眼。
“奈吉,”法官亲昵地叫他的名字。如果奈吉就和法官一样,拥有一双能分辨虚实的耳朵,他会听出声音中的欺瞒吗?
“爱德是清白的。”
“真的吗?”声音混合了喜悦与困惑。
得小心提防。法官一直以为爱德擅长隐瞒,而奈吉拙于遮掩,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不会撒谎或许也都是装出来的。法官正渐渐对自己的长才失去自信。
“罗伯特连络艾凡斯,决定在‘汤姆·奎恩亭’见面。坦尼斯利用路边站岗的孩子通知你和爱德这件事。”
奈吉究竟是如何蛊惑了坦尼斯这个木头人?
坦尼斯的呼吸激动起来。
“你和爱德商量,你为了追查艾凡斯与罗伯特的动向,前往‘汤姆·奎恩亭’。就是你租用了邻房,对吧?”
没有回应。
“那是让客人开房间的地方,一个人租用会引来疑心,因此你找来妓女,带进房间乱搞,然后付钱让已经不需要的女人回去,留意聆听邻房的动静。罗伯特到了。虽然不知道是否如同你的猜测,但罗伯特杀了艾凡斯。罗伯特从窗户探出身子,寻找脱身的方法,你指点他逃离的方法,扯下床铺的帘子,绑上绳结代替重物,从窗户扔过去让他接住。”
法官说出与安共同实验的方法。
“你让罗伯特躲在自己的房间,见机一起离开‘汤姆·奎恩亭’,把他带到你们在丹尼尔家的房间——走后面的楼梯上楼。”
奈吉没有说话,法官接着说:
“我去你们房间时,房里只有五个人,我却感觉还有另一个人。”
“啊,那个时候是罗伯特躲在房间里吗?”安叫道。“他就躲在衣柜里对吗?约翰阁下,您察觉到他的呼吸和动静了是吗?”
“奈吉,你的身体沾满了妓女的化妆品气味。即使换了衣服,沾在头发上的气味也不会消失,但也没有时间洗澡了。你害怕被我的嗅觉闻出——或者这是爱德的点子?——所以用酒浇淋全身掩盖气味,然后打破酒瓶。”
“为什么你不把罗伯特这个杀人凶手交出来?”安斥责说。“因为控告他要花钱吗?”
在法国等国家,即使无人控诉,国家法院也会执行控诉手续。但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必须有民间人士提出控诉,法庭才会进行审理。逮捕犯人所需的费用、打官司的费用,规定全由原告负担。即使是微罪,也得花上五镑到二十镑。如果是重罪,原告甚至得负担五十到七十镑的庞大支出。由于所费不赀,使得许多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如果没有人控告,即使知道一个人犯罪,也无法将他送上法庭。不过即使直接受害者不提出控诉,有时市长等人士也会为了城市的安宁而负担费用,发起审判。
为了翦除司法让被害人只能隐忍哭泣的弊害,政府也曾发起若是遭到起诉的被告被判有罪,起诉人可以获得报酬的制度,但这条法律立刻遭人恶用,纷纷有人捏造犯罪以获取奖励金。
爱德和奈吉不可能是为了舍不得打官司的钱而藏匿罗伯特。安明知这一点,却忍不住要讥讽几句。
安是一双好“眼睛”,但情绪一激动,声音就会变得像拙劣的小提琴家拉奏的琴声般刺耳。法官这么想着,问道:
“你们与罗伯特达成了某种协议。我说的对吗?奈吉?”
“是的。”
奈吉总算回话了。声音已经变回了法官熟悉的向内而细微的嗓音。不要被骗了,这名少年没那么软弱,他甚至将坦尼斯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帮忙杀人犯逃脱。
“爱德自首他就是杀害艾凡斯的凶手。回报是什么?”
安不等奈吉回话,插嘴说:
“你们要罗伯特写了切结书对吧?关于标本所有权的。”
“安,你不要插嘴,让奈吉说。”
“安小姐,请说。”
“奈吉,你来说。”
“就像法官阁下推测的,我们威胁罗伯特,要他接受交易,否则就要把他交给法官阁下。罗伯特当时躲在衣柜里,听着爱德与约翰阁下的对话。”
“罗伯特答应了?”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要他写切结书,但他提出条件,要等到确定爱德就是凶手,他才肯签名。我想他现在已经签了名,离开爱德的房间了。”
只要让罗伯特签名,一切都没问题了——奈吉含笑说。那是天真无邪的笑、还是庆祝奸计得逞的老成的笑,法官没来得及分辨。
“你们的房间前面有我的部下监视出入。即使要走后方楼梯,也得先开门出房间才行。”
“当然是从窗户离开。罗伯特虽然那把年纪了,身手倒还很轻巧。”
“他就像个杂耍演员,从‘汤姆·奎恩亭’的窗户逃脱到另一个窗户了呢。”安说道。
“罗伯特预定在爱德被法庭判决有罪、死刑确定以前,先藏身在别处。”
奈吉——法官带着亲密感呼唤。
“爱德已经有了被判死刑的心理准备,却主动要求替罗伯特顶罪吗?只为了保护丹尼尔医师的标本。我可能会把爱德途上老贝利啊。即使在法庭撤回前言,主张清白,陪审团也不一定会接受。”
“我们决定相信阁下。”法官听出奈吉的声音带着一抹笑意。
“我们相信阁下一定会查出真相,而事情就如同我们期待的发展。”
“可是,你们还有帮助罪犯逃亡的罪状。尤其是你,罪责不轻。”
“但还罪不至死吧?也不至于被流放新大陆。若是律师能干点,也可能被酌情轻判。示众刑的话,我承受得起。”
“爱德扛下杀害艾凡斯的罪,可是罗伯特还有杀害纳森及哈灵顿的嫌疑。即使主谋是艾凡斯,实际下手的也是罗伯特,他躲不掉刑责的。”
“纳森及哈灵顿命案,有的都是状况证据,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即使打官司,靠着律师的本事以及收买陪审团,想要获判无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艾凡斯命案,因为有我这个目击证人,罗伯特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没有胜算。除了悄悄除掉我这个证人,他别无选择吧。”
“除掉你?我绝对不会让他这么做,我会保护你的!”
坦尼斯应该是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安目瞪口呆地斥喝他。
“即使杀了艾凡斯,借据还在。万一艾凡斯的继承人也继承了债权……”法官提出质疑。
“罗伯特应该会去艾凡斯的住处销毁借据。”
“安,把刚才的纸拿给奈吉看。”
待过那个房间的有罗伯特与奈吉。那张纸是谁掉的?
如果是先前的房客掉的,亚伯就没有必要隐瞒了。
“奈吉,这张纸是什么?是你掉在那个房间的?”法官套话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奈吉隔了一拍才回答。
法官感觉这是谎言。可是这名少年拥有双重撒谎的特技,令法官难以判断真伪。
明明知道,却谎称不知道?
明明不知道,却表现出明知道却装做不知情的样子?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下,后者应该没有意义。
“这个签名怎么念?是谁的签名?”
“我不知道。”
奈吉的声音渗透出疲倦。
法官从动静和声音听出奈吉倒下,坦尼斯扶住他。
“他昏倒了。”安说。
“让他回拘留室休息。”
“坦尼斯,来帮忙。”
“拘留室吗?拘留室里关着盗墓者,跟那些家伙关在一起……”
法官想起在检查艾凡斯的尸体时,奈吉突然头晕倒下。奈吉明明应该很熟悉尸体了,而且在“汤姆·奎恩亭”的命案现场,他人就待在隔壁,还帮忙罗伯特逃脱。丹尼尔会说可惜奈吉的体力没有才能那么出众,这应该是事实吧。但这也可以拿来做为在紧急情况脱身的手段。
“安,钥匙由你保管。坦尼斯是协助罪犯逃脱并藏匿‘魔女’的共犯,不能信赖。坦尼斯,奈吉关进拘留室后,禁止你和他接触。”
“好的,约翰阁下。”
法官取下假发,吁了一口气。他摸索桌子,在杯中倒入葡萄酒润喉。
他已经习惯盲目了,可是看不到奈吉的表情令他感到焦急。
他将失明之前的十九年间所记忆的脸孔,套用在失明后认识的人们脸上。面对安时,他想到的是妹妹的脸。为了不忘记视觉得到的记忆,他总是不忘时时回想起过去见到的人们长相,还有看到的景色。因为万一忘掉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丹尼尔、罗伯特、艾凡斯,这些人的长相他大概可以想像。爱德这些丹尼尔的弟子们,他也可以想像出应该相去不远的脸孔。
对于奈吉,他也一直想像成是一张内向怯懦的脸孔。但是那张假面具底下却隐藏着坚韧及顽强。若是可以亲眼得见,他能够识破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吗?还是会反过来遭到迷惑?
安与坦尼斯回来了。
“坦尼斯,你回家闭门反省。任意泄漏情报是重罪,你的处分明天再决定。”
“是的,阁下。”
坦尼斯的回答只有这样。
“你不向阁下道歉吗?”安责怪说。
“我很抱歉。”坦尼斯说,但声音并不真诚。
坦尼斯的脚步声远离后,安把冰冷的金属钥匙放到法官掌心。
“这是拘留室的钥匙。我派两名值班队员监视,但他们和坦尼斯很好,把钥匙托给他们可能不安全。”
“由你保管吧。坦尼斯怎么会被搞成那样一个窝囊废?奈吉有那么迷人吗?”
“就我看来,他只是个内向的少年罢了。不过……”
“不过?”
“关在拘留室里的盗墓人迪克和哥布林,对奈吉好像极为亲切。”
“他们与丹尼尔医师的弟子们很熟。他们搬尸体过去的时间多在深夜到清晨,所以住在丹尼尔医师家的弟子爱德、奈吉两人与他们相处的机会特别多吧。”
“迪克和哥布林原本睡了,听到声音醒来,一看到奈吉半昏厥过去,哥布林勃然变色,问我们是不是拷问他了。瞧他那副狠劲,要不是坦尼斯插手,我甚至感觉到生命危险。”
“明天下午的法庭,也把盗墓人的案子审一审吧。罪状是盗挖伊莲·拉夫海德小姐的尸体,贩卖图利是吧?”
“是的。他们两人像照顾亲人似地安顿奈吉,哥布林还说‘要是奈吉有什么万一,就算是治安法官阁下,俺也绝不放过’,抱歉措词粗鲁,但哥布林就是这样说的。听说哥布林的孩子—盗墓者也有孩子呢——在泰晤士河岸捞破烂时,水位突然暴升,被水冲走,就快溺死了,是当时路过的爱德和奈吉不顾危险跳下河救人的。孩子得了肺炎,没钱看医师,两人便免费开药治好了孩子。哥布林把两人视为孩子的救命恩人。听说两人多是在夜里出门看诊。亚伯说的夜游,似乎也包括出诊在内。约翰阁下,爱德与奈吉虽然协助罗伯特犯罪……可是,我想他们两个都是真心为丹尼尔医师着想,并不是出于邪念而做的。”
“听到救助孩子的美谈,安,连你也感动了吗?”
“他们为了保住丹尼尔医师的标本而替凶手顶罪,这也令我感动。还有舅舅,他们相信您一定能够查明真相、解救他们的事也是。”
从外甥女的声音,法官猜想她或许正热泪盈眶。
“我们决定相信阁下。”奈吉的话声在耳底动人地响起。
已故的异母兄亨利·菲尔丁就任治安法官时,毅然提出的宣言就是“绝对不为金钱出卖正义”。
不过身为小说家也赫赫有名的亨利难说是一个洁身自爱的人。年轻时候,他是个浪荡无赖,挥霍无度,欠了一屁股债,直到被人告了才肯还钱,还经常引发决斗纠纷,或与女人私奔。同时又是个表现欲极强的人,可说是劣迹昭着,恶名昭彰。由于年纪相差很多,约翰并未亲眼得见,但他甚至听说过亨利与妹妹近亲相奸的传闻。
可是,亨利也有许多重情义的好朋友。自从当上治安法官后,亨利就如同他的誓言,徇公灭私,全心为了维护伦敦治安而奉献。
兄长过世后,约翰继任治安法官一职,一路恪守亡兄的遗志。
伦敦现今依然治安败坏。游乐园的老板为了让客人平安踏上归途,甚至得自掏腰包组织步兵队护卫。即使如此,治安还是逐渐稍有改善了。
然而,以金钱买卖正义的弊习却益发盛行。陪审团可以轻易被金钱左右。检察官、法官也大多能用钱打点。
律师则利用狡猾至极的手法颠倒是非黑白。
被约翰法官送进老贝利的杀人凶手,也曾经因为律师玩弄手段而获判无罪。检方请来凶案目击者做为证人,然而被告的律师却当场指定旁听席的某一名男子做为证人。律师事先找到一名与被告相貌极为相似的人,安排他坐在旁听席,借此剥夺目击证人的证词可信度。
爱德会一口咬定法庭不值得信赖,也是情有可原。
若要确实将罗伯特定罪,就需要不动如山、毫无破绽的铁证。
纳森及哈灵顿命案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艾凡斯命案应该没有问题。只要将罗伯特逮捕归案并加以讯问,他理应会坦承前两宗命案的罪状。不管怎么样,光是艾凡斯命案,就足以判罗伯特死刑了。
有没有疏漏之处?绝不能在法庭上被无良律师翻案。
还有几处疑点商未解明。
亚伯捡到的纸条。
W-36753
A·Opp……
这意味着什么?
亚伯和奈吉尽管知情,却都隐瞒不说。
两人都十分顽固,即使拷问,恐怕也无法使他们招供。亚伯一直相当配合,但碰到那张纸,却固执地坚称不知情。
是与丹尼尔有关的事吗?
至少罗伯特杀害艾凡斯一事,亚伯完全无关。然而他却对那张纸的事说谎。
W-36753看起来像是某种整理编号。是标本编号吗?署名人是谁?可是标本编号会附上日期吗?
还有另一宗不明之事,也就是据说是少年纳森所写的信。信已经证明是纳森所写,可是墨水的污渍与据说找到信件的暗袋污渍不吻合,因此信原本是被存放在别处的。为何有必要隐瞒信件原本存放的地点?
切断四肢的理由也教人难以信服。两人对于把双脚丢弃在泰晤士河的行为编出一套煞有介事的理由,但如果推测其实是脚上留有指出凶手的证据,更要合理多了。
还有别的。对了,坦普尔银行的休姆先生说他没见过纳森时,态度很不自然。就连那位诚实的绅士也有所隐瞒。
爱德的伤似乎是他自己命人攻击的。
那个人是谁?目的是什么?
法官原本认为这是爱德为了让自己脱离嫌疑者名单的自导自演,但那或许是为了促使当局注意到艾凡斯的恶行并展开搜查的手段。艾凡斯正在铲除知道纳森才能的人。自导自演就是为了强调出这一点。
“亚伯说爱德很爱玩。”
安的声音打断了思考。“或许他也玩斗鸡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听到‘公鸡’,就知道是指‘汤姆·奎恩亭’。”
“‘公鸡’?坦尼斯不是告诉奈吉那家店的名字吗?”
“我的报告不够周详。艾凡斯给罗伯特的留言只有‘公鸡’这两个字。坦尼斯也是这么告诉孩子的。我们跟踪罗伯特以后,才知道那家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