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现场已全部封锁,封锁的范围很广,一般人跟不知情的警察一样,都无法一窥究竟。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一下车,就有两个不懂事的警察过来拦住他们。
“喂,你们两个,来这儿干吗?”其中一个傲慢地说。
“你们不知道这里不能停车吗?”另一个说道。
马丁·贝克正想亮出他的证件,却被科里贝尔拦住,他说:
“对不起,警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关你屁事?”第一位警察问。
“闪开,”另一位说,“要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当然知道,”科里贝尔说,“不过,要兜着走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科里贝尔的坏脾气很明显地反映在他的外表上。他那暗蓝色的风衣在风中飘扬,领口懒得扣上,领带露在右边口袋外,乱七八糟的旧帽子歪戴在后脑勺上。那两个警察互相使个眼色,其中一人往前跨了一步。这两位警员都有着红润的双颊和蓝色的眼珠。马丁·贝克知道他们认定了科里贝尔神志不清,准备逮捕他。他知道依科里贝尔现在的心情,这两个人用不着六十秒就会被揍成肉泥,明早醒来搞不好还会发现自己已经丢了差事。但是今天他并不希望见到有人倒霉,所以他很快地拿出证件,伸到那个气焰比较嚣张的警察鼻子下。
“你干吗?”科里贝尔生气地说。
马丁·贝克看看那两名警员,息事宁人地说:“你们要学的还很多呢。伦纳特,走吧。”
火灾后的废墟看来十分凄凉。从表面上看,房子烧得只剩地基、一个烟囱、一大堆烧焦的木板、烧黑的砖头,及掉落的瓦片。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呛人的烟味及焦味。有五六个穿灰色工作服的专家正蹲伏在地上,用棍棒或铲子在灰烬中小心地挖掘。院子里架了两个大筛子。地上蜿蜒着一条水管,路那头停着一辆消防车。车前坐着两位消防员,正在玩猜拳游戏。
十码之外站着一个容貌阴森的高个儿,嘴里叼着烟斗,双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这是斯德哥尔摩凶杀组的弗雷德里克·梅兰德,他是参与过数百件棘手的刑事案件的老手。一般人都知道他逻辑清晰、记忆超强并且极端冷静。不过,在同行的小圈子里,他最出名的一点是:想找他时,他总是有办法赖在厕所里。他倒不是全无幽默感,只不过是极其有限;他很俭省、无趣,从不会有出色的点子或突发奇想。简单一句话:他是一流的警察。
“嗨。”他叼着烟斗说。
“进度如何?”马丁·贝克问。
“很慢。”
“有什么发现?”
“没有。我们检查得很仔细,这需要时间。”
“为什么?”科里贝尔问。
“消防车到的时候,整栋房子已经垮下来了,消防措施还没展开,房子已经都烧得差不多了。他们大量浇水后,火很快就扑灭了。但夜里气温一降下来,整个地方就结成一大块冰。”
“听来真是精彩了。”科里贝尔说,“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他们得把那堆东西一层层剥开。”
马丁·贝克咳了几声,问道:“尸体呢?找到尸体了吗?”
“一具。”梅兰德回道。
他把烟斗拿下来,用烟嘴指着烧毁的房子右边。
“在那儿,”他说,“我猜是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儿。睡在阁楼的那个。”
“克里斯蒂娜·莫迪格?”
“对,她就叫那个名字。他们打算让她就在那儿过夜。天很快就要黑了,他们只肯在天还亮时工作。”
梅兰德拿出烟袋,小心地装满烟斗,点上,然后问道:
“你们怎么样?”
“好得没法儿说。”科里贝尔回道。
“没错,”马丁·贝克说,“尤其是伦纳特。他先是差点儿跟勒恩打一架——”
“真的?”梅兰德稍稍挑起眉毛。
“对。然后他差点儿被两个警察当作酒鬼抓起来。”
“是吗?”梅兰德平静地说,“贡瓦尔怎么样?”
“入院。脑震荡。”
“他昨晚真是干得好。”梅兰德说。
科里贝尔看看房子的废墟,打了个寒战,说:
“是的,这点我必须承认。妈的,真冷。”
“他没多少时间。”梅兰德说。
“确实如此,”马丁·贝克说,“才那么短的时间,房子怎么会烧得那么快?”
“消防队说他们无法解释。”
“哦。”科里贝尔沉吟着。
他看着停在路边的消防车,心中涌出另一个问题:
“那些家伙干吗还在这里?这里剩下唯一可以烧的就是消防车了,不是吗?”
“怕有余烬复燃,”梅兰德说,“例行公事而已。”
“我小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科里贝尔说,“消防队的房子着火,所有的消防车都在里面烧掉了,消防员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外头看。我不记得发生的地点了。”
“哦,其实不完全是那样的。发生的地点是乌得瓦拉,”梅兰德说,“更准确地说,日期是——”
“喂,你就不能让我好好保有我的童年记忆吗?”科里贝尔不高兴地说。
“他们认为起火的原因是什么?”马丁·贝克问道。
“他们什么都没说,”梅兰德答道,“还在等分析调查的结果。就是这样。”
科里贝尔无精打采地四处打量着。
“见鬼了,真够冷的,”他再次抱怨道,“还有,这地方臭得跟坟场一样。”
“这本来就是一个未掩埋的坟场。”梅兰德严肃地说。
“好了,走吧。”科里贝尔对马丁·贝克说。
“去哪儿?”
“回家呀。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车里往南走。
“那笨蛋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监视马尔姆吗?”车子开过棱堡关桥时,科里贝尔问。
“你是说贡瓦尔?”
“对,还会有谁?”
“我认为他不知道。不过也不太确定。”
“拉尔森先生算不上聪明,但是——”
“但他是一个行动派,”马丁·贝克说,“那也是一项优点。”
“是的,当然,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实在令人受不了。”
“他知道他在监视一个人。也许对他而言,这就够了。”
“他是怎么介入的?”
“很简单。约兰·马尔姆跟凶杀组其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被别组的抓到后,用来做诱饵。他们本来还想羁押他,但是没有成功,只好把他放了。他们不想让他就这样消失,但是忙得抽不出人手,就向哈马尔求助。哈马尔就派贡瓦尔去组织这项监视,算是额外工作。”
“为什么找他?”
“自从斯滕斯特伦死后,贡瓦尔被公认是这方面的第一把好手。而事实也证明这确实是天才之举。”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我指的是救了八条人命的事。你想,勒恩或梅兰德在那种情形下能救出几个人?”
“当然,你说得没错,”科里贝尔沉重地说,“也许我应该跟勒恩道歉。”
“我想你是应该这么做。”
往南的车辆移动得非常慢。
过了一会儿,科里贝尔问:
“是哪个部门要监视他的?”
“不知道,好像是窃盗组,他们一年要处理三十万件入室抢劫案、盗窃案及诸如此类的案子,几乎忙得连下楼吃午餐的时间都没有。我们星期一得查查看。应该很容易就查得出来。”
科里贝尔点点头。车子往前爬行十码后又停住了。
“我想哈马尔说得没错,”他说,“不过是一场很普通的火灾。”
“不过,火势来得太快,这点让人怀疑。”马丁·贝克说,“贡瓦尔还说——”
“贡瓦尔是个笨蛋,”科里贝尔说,“而且他想象力太过丰富。应该有许多合理的解释。”
“譬如?”
“譬如爆炸啊。那些人里有几个是窃贼,家里藏有危险性爆炸物;也有可能是煤气管道。那个马尔姆不可能是什么重要角色,不然他们不会放他出来。为了除掉这种小角色,宁可拉上十一个人陪葬,这说不过去。”
“就算能证明是纵火,也没办法证明他们的对象是马尔姆。”
马丁·贝克说。
“没错,”科里贝尔叹道,“看来我今天是诸事不顺。”
“是啊。”马丁·贝克说,“好吧,星期一再说吧。”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为止。马丁·贝克在斯卡玛布林站下车,换乘地铁。他不知道他更讨厌哪一样:拥挤的地铁还是阻塞的公路?搭地铁有个好处,速度较快——虽然他那个家也没什么好急着回的。
伦纳特·科里贝尔就不同了。他住在帕连得路,有一个好老婆叫葛恩,以及一个才六个月大的女儿。他老婆正趴在客厅的地毯上读某种函授课程。她嘴里叼根黄色铅笔,摊开的教材旁放着一块红色的橡皮。她穿着一件旧睡衣的上衣,修长赤裸的双腿慵懒地晃动着。她用棕色大眼睛看着他,说:
“我的天,你看起来很沮丧。”
他把夹克脱掉,扔在椅子上。
“波荻在睡觉吗?”
她点点头。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科里贝尔说,“每个人都跟我过不去,先是勒恩,然后是两个玛丽亚分局的笨警察。”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什么都没做错吗?”
“总之,我要到下星期一才回去上班。”
“我不会打你,”她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出去大吃一顿,然后喝上五杯双料酒。”
“我们负担得起吗?”
“可以,今天才八号。能找到人看孩子吗?”
“我想奥萨应该可以。”奥萨·托雷尔是一位警察的遗孀,虽然她年仅二十五岁。她原来跟科里贝尔一位叫奥克·斯滕斯特伦的同事同居,但奥克四个月前在巴士上遭到枪杀。
地毯上的女子两道浓眉低垂,用力地用橡皮擦擦教材。
“还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她说,“我们可以上床。那比较便宜,也更好玩儿。”
“凡德比特的龙虾餐也很不赖。”科里贝尔说。
“你爱吃胜过爱老婆,”她抱怨道,“我们才结婚两年昵。”
“才没有。不过,我有个更棒的主意,”他说,“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喝上五杯双料酒,再上床。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奥萨。”
电话本来就放在地上,连着一条二十英尺的电话线。她伸长手把电话拉过来,拨了一个号码,很快就接通了。
她边说话边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屈起膝盖,让双足平贴在地毯上。睡衣往下滑了一些。
科里贝尔看着他老婆,尤其是覆盖在腹部下方、一路延伸两腿之间的浓密的黑毛发。她边听对方说话边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她举起左腿,挠了挠脚踝。
“好了,”她把听筒挂回去。“她会过来。她过来是不是要一个小时左右?对了,你有没有听到最新消息?”
“没有。你指什么?”
“奥萨开始上女警的训练课程。”
“我的天!”他心不在焉地唤道,“葛恩……”
“什么?”
“我想到另一个主意,比刚刚那个还俸。我们先上床,然后去吃饭,饭后喝上五杯双料酒,回来再来它一次。”
“简直是天才,”她问道,“就在地毯上吗?”
“对,先打电话给剧院酒吧订位吧。”
“那你去查电话号码。”
科里贝尔边迅速翻电话号码簿边解衬衫扣子及皮带。他找到号码后,让她打过去。
打完后,她坐起来,将睡衣拉过头顶,一把扔到地板的另一头。
“你要找什么?我消失的贞洁吗?”
“没错。”
“从后面吗?”
“随你喜欢。”
她咯咯笑着,慢慢地、顺从地转过身,四肢撑起,双腿大开,一头黑发垂下来,额头顶在前臂上。
三个小时后,在喝姜汁苏打水时,她提醒科里贝尔想到一件先前看着马丁·贝克消失在地铁站后就不曾再想过的事。
“那场可怕的火灾,”她问道,“你想是不是有人蓄意纵火?”
“不是的,”他说,“我不认为。凡事总有个限度。”
他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警察,对此应该有更深刻的了解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