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瓦尔·拉尔森站在窗边研究六名修路工人,而那六名修路工人则在一旁研究第七名修路工人,至于那第七名修路工人呢?则靠着一把铲子无所事事地站着。
“这使我想起一个故事。”他说,“有一次我们把一艘扫雷艇停在卡尔马港。我和大副坐在驾驶舱里面,一个守卫进来说:‘请过来看看,长官,’他说,‘码头边站了一个死人。一死人不会站在码头边,’我说,‘脑袋清醒一点吧,约翰森。’‘可是,长官,’他说,‘那一定是死人,我一直盯着他,他已经好几个小时都没动了。’大副站起来,从舱口往外看,然后说道:‘啊哈,那是市政府的工人嘛。’”
街上那名工人任由铲子掉在地上,和其他人一起走了。此时五点钟了,仍然是星期五。
“不错的工作,如果能得到一个位置的话。”贡瓦尔·拉尔森说,“只要天天站在那里干瞪眼就行了。”
“那你自己又在干什么?”梅兰德问。
“当然是站在这里干瞪眼啊!如果副署长的办公室是在街对面的话,跟你打包票,他一定会站在窗边瞪着我,而如果署长的办公室是在这边楼上的话,他也会站在那里瞪着副署长,而如果内政部长……”
“闲话少说,接电话。”梅兰德说。
马丁·贝克刚刚走进房间。他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贡瓦尔·拉尔森,后者正好在说:
“你要我怎么样?派警犬车去不成?”他用力摔下电话筒,瞪着马丁·贝克说:“你怎么啦?”
“你刚才讲的话,让我想到……”
“警犬车吗?”
“不是,在那之前讲的。”
“让你想到什么?”
“不知道。某件我还无法弄清楚的事情。”
“你不是唯一有这种问题的人。”贡瓦尔·拉尔森说。
马丁·贝克耸耸肩。
“今天晚上要做一次全面临检,”他说,“我刚刚和哈马尔谈过。”
“临检?可是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了。”贡瓦尔·拉尔森说,“想想看,明天大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好像不是很有建设性。”梅兰德说,“是谁出的主意?”
“不知道,哈马尔对这个主意好像也不是很高兴。”
“这阵子还有谁高兴得起来?”贡瓦尔·拉尔森说。
做这项决定的时候,马丁·贝克并不在场,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很可能会反对。他怀疑做这项决定的动机并不是针对调查工作本身,而只是一种笼统的感觉,即觉得应该要做点儿什么吧。警方的立场确实非常尴尬,报纸和电视用他们暖昧的报导煸动民众,有人开始说“警方什么事也没做”,或者说警方“束手无策”。
目前有七十五名人员参加实际的追捕工作,他们所承受的外来压力非同小可。每个小时都有一堆群众提供的线索涌进来,每一条线索都必须予以查证,虽然随便扫一眼都可以看出其中绝大多数根本没用。除此之外,还有警方自己的内在压力,他们知道必须抓住这个凶手,而且要赶快逮捕归案。这个调查工作是一场和死亡角力的竞赛,但是目前他们能够掌握的线索非常少。他们手上有一份对凶手的模糊描述,这是基于一个三岁孩子和一个残暴罪犯所提出的证据。此外,就是一张地下铁车票,还有对他们要追捕的人的心理状态的大略了解。这一切既不具体,又令人不安。
“这不是调查,这是猜谜游戏。”对于那张地下铁车票,哈马尔这样说。
虽然这是哈马尔的一个口头禅,马丁·贝克以前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但就眼前的情况来说,这个说法却相当恰当。
当然啦,来一次大临检可能会得到某种线索,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近的一次大临检也不过是星期二晚上的事,但那次的主要目标是抓捕抢劫犯,结果也失败了。即使如此,他们仍因此抓到大约三十名各色各样的罪犯,其中最主要的是毒贩和盗贼。这不但为警察加重工作负担,更给黑社会造成一片风声鹤唳的气氛。
今天晚上再来一次临检,表示很多人明天会疲惫不堪。而明天,或许……
可是上面要求临检,所以他们也就进行临检了。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警方展开行动,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各地的黑屋和毒窟。其结果令人失望。小偷、赃物商、流氓、娼妓,甚至大多数的吸毒鬼全都闻风而逃。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过去,突袭以叱咤风雷的声势继续进行。他们在犯罪现场抓到一名盗贼,也抓到一个不知好歹的赃物商。整体来说,警方真正成功的,就是搅扰那些社会渣滓的生活——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酒精中毒的人、犯了毒瘾的人、已经丧失所有希望的人——当这个福利国家有一场骚动的时候,这些人连爬到一旁闪躲的力气都没有。
警方还在一处阁楼上发现一个裸体的十四岁女学生。她吃了十五片迷幻药,至少被强暴了二十次。可是等警方赶到时,屋子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她流着血,又脏又臭,而且全身是伤。她还能够讲话,她模模糊糊地述说着事情的经过,并且说她不在乎。他们甚至连她的衣服也找不到,只好用一条旧被单把她裹起来。
他们把她送到她提供的住址,一个声称是她母亲的女人说女孩儿已经失踪三天了,还拒绝让她进门。只是等到女孩子在台阶上昏倒时,他们才叫了一辆救护车过来。
当晚类似的案件有好几桩。
四点半的时候,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坐在一辆停在斯克邦街的车子里。
“贡瓦尔那个人有点儿怪。”马丁·贝克说。
“是啊,他笨笨的。”科尔贝里说。
“不是,我是指别的。他有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哦?”科尔贝里打了个呵欠说。
就在此时,警报从无线电传来。
“这是第五区的哈松。我们正在费斯曼纳街。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
“怎么样?”
“他符合描述。”
他们直接开车到那儿。几辆警车已经停在那栋房子前面。
在三楼的一间房里,死人仰面躺着。他竟然有办法爬到那里,委实了不起,因为那栋房子已经倒了一半,大多数的楼梯都不见了。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借着一架警察摆上去的轻便金属梯上了楼。那个人大约三十五岁,五官分明,穿着浅蓝色衬衫和暗棕色长裤,黑色的皮鞋十分陈旧,没有袜子;稀薄的头发往后梳。
他们瞪着他,有人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没什么好做了,先围上警戒线,等技术部门来处理。”科尔贝里说。
“不等他们来也可以知道。”老资格的哈松说,“是呕吐窒息死的,外观上一清二楚。”
“是的,看起来是这样。”马丁·贝克说,“你看他死多久了?”
“不是很久。”科尔贝里说。
“不是很久。”哈松说,“这种热天,不可能死太久。”
一个钟头后,马丁·贝克回家去,科尔贝里到国王岛街的总局。
他们分手之前交换了一下意见。
“确实符合描述。”
“简直他妈的太符合了。”马丁·贝克回答。
“而且地点也对。”
“必须先查出来他是谁。”
马丁·贝克回到巴卡莫森的家里时,时间是六点半。他妻子显然刚起床,总之她人醒着,但是还躺在床上。她用非难的眼光看着他说:
“瞧你那副鬼样子。”
“你怎么没穿睡衣?”
“太热了。犯着你啦?”
“没有,我不在乎。”
他觉得全身毛躁汗臭,但是他实在太累了,没有力气管那么多。他脱了衣服,换上睡衣爬上床,心想,他妈的,傻乎乎的买什么双人床,下次领薪水时,我要去买一张躺椅放在别的房间睡。
“我这样让你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吗?”她嘲讽地说。
可是他已经呼呼大睡了。
同一天早上十一点钟,他回到国王岛街总局,眼睛依然浮肿,但至少洗过澡,精神稍微舒爽一些了。科尔贝里还在局里,费斯曼纳街那个死人的身份还没辨认出来。
“他口袋里什么证件也没有,连张地下铁车票也没有。”
“法医怎么说?”
“呕吐窒息,毫无疑问。可能是喝防冻剂,有个空罐子在那里。”
“死多久了?”。
“据外表判断是二十四小时。”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我不认为是他。”科尔贝里说。
“我也不认为。”
“可是这种事很难讲。”
“是很难。”
两小时后,抢劫犯去看尸体。
“我的基督耶稣,真恶心。”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不是,我看见的不是他,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家伙。”
然后他开始呕吐起来。
这算哪门子硬汉,勒思想。他的手和这位抢劫犯的手铐在一起,因此必须陪他去厕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拿了一张纸巾擦擦伦德格林的嘴巴和额头。
在总局,科尔贝里说:
“没有确定的线索,一切还是老样子。”
“确实如此。”马丁·贝克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