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马丁·贝克在周五早上醒来时,一点儿都没有曾休息过的感觉。事实上他觉得,现在比前一晚喝了好几杯咖啡后到深夜终于睡着前还要累。他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而且噩梦连连。醒来时,他觉得横隔膜隐隐作痛。

吃早餐时,他和妻子大吵一架,肇因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他五分钟后关门出去时,已经忘了是为什么而吵。总之,他在那场纷争里面扮演的是比较被动的角色,而他老婆是攻击的那方。

既疲倦,又对自己不满意的他,撑着刺痛的眼皮搭地下铁到闸门广场,再换火车到仲夏夜广场,去他位于瓦斯叹加区的办公室报到一下。他并不喜欢搭地下铁,虽然从巴卡莫森到南区的警察总局开车比较快,但是他偏偏有拒绝驾车的怪癖。这也是造成他和妻子英雅不和的一个基本原因。更糟糕的是,自从发现公家可以给使用自家车辆的警察每公里四十六元的补贴以后,她就更常提起这个话题。

他搭电梯到三楼,在玻璃门外的安全锁盘上按下数字密码,再向守卫点点头,然后就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从桌上堆积的文件中,他找出必须带到国王岛街警局的文件。

桌上还有一张色彩鲜艳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只戴着草帽的驴子,一个胖嘟嘟、黑眼珠的小女孩儿捧着一篮橘子,还有一棵棕榈树。那是从西班牙马尔卡岛寄来的卡片,他们部门中最年轻的人员奥克·斯滕斯特伦正在那里度假,卡片上的收信人写着“马丁·贝克及大伙儿们”。马丁·贝克花了一番功夫,才读懂他用污损的圆珠笔写的字:

你们是否在纳闷八所有的漂亮妞儿都到哪儿去了?她们来找我了!没有我,你们的日子过得如何?一定很惨,我猜。但是请忍耐一下,我也许会回来哟!

奥克

马丁·贝克微微一笑,把明信片放进口袋里。然后他坐下来,查出奥斯卡松家的电话号码,伸手拿起电话。

是那个丈夫接的电话。他说,他的家人刚刚回来,如果马丁·贝克要见他们的话,最好赶快来,因为离开之前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办。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十分钟以后,他按下奥斯卡松家的门铃。那位丈夫打开门,带他到明亮的客厅中的沙发上坐下。孩子们不见踪影,但是他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从某个房间传来。

他们的母亲站在窗边熨衣服,当马丁·贝克进来时她说:

“对不起,我快弄完了。”

“很抱歉必须打搅你们。”马丁·贝克说,“但是我非常希望在你们离开以前,和你们再谈一次。”

那位丈夫点点头,在矮咖啡桌另一头的皮制扶手椅中坐下。

“当然,我们愿意尽力帮忙,”他说,“内人和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是我们和莱娜谈过,除了已经告诉你的那些事情之外,她似乎无可奉告了。很抱歉。”

他的妻子放下熨斗看着他。

“感谢上苍,我宁可她不要知道太多。”

她拔掉熨斗的插头,在她丈夫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来。他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臀部。

“其实我是要来问,你儿子是否提起过任何可能和安妮卡那件事有关的事情?”

“勃西?”

“是的,根据莱娜的说法,他曾经消失了一会儿,没有证据显示他不是跟着安妮卡走,他甚至有可能见到过那个害死她的人。”

他听得出来自己的想法和说法是多么白痴:我像在照本宣科一样,或者说,像在宣读一份警察报告。我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从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口里问出可以理解的话?

对他这番自以为是的说辞,扶手椅上那对夫妇似乎没有特别反应。大概他们认为,警察讲话反正都是这副德性。

“可是已经有个女警来这里问过他了,”奥斯卡松太太说,“他还这么小。”

“是的,我知道。”马丁·贝克说,“但我还是要拜托你们,让我再试一次。他有可能曾经看见了什么。如果我们能够让他记起那天……”

“可是他才三岁啊,”她插嘴说,“他连话都还讲不清楚。我们是唯一可以听瞳他在说什么的人。事实上,有时候连我们也没办法完全听懂。”

“呃,我们可以试试看,”那位丈夫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尽力帮忙就是了。也许莱娜可以帮他回想做过什么事。”

“谢谢,”马丁·贝克说,“真是感激不尽。”

奥斯卡松太太站起来走进幼儿房,不久便和两个孩子回来。

勃西跑过来站在他父亲身边。

“那是什么?”他问,用手指着马丁·贝克。

他把头偏到一边看着马丁·贝克。他嘴巴脏脏的,面颊上有一条刮痕,覆盖额头的淡色头发底下隐约可见一块极大的淤青。

“爸爸,那是什么?”他不耐烦地又问了一次。

“那是一个人。”他父亲解释道,抱歉地对马丁·贝克笑笑。

“嗨。”马丁·贝克说。

勃西不理会他的问候。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他父亲。

“是他。”莱娜纠正他。

“我的名字是马丁·贝克。”马丁·贝克说,“你叫什么呢?”

“勃西。什么名字?”

“马丁。”

“马丁,名字叫马丁。”勃西说,那口气仿佛是很惊讶竟然有人叫这种名字。

“是的。”马丁·贝克说,“你的名字叫勃西。”

“爸爸的名字叫柯特,妈妈的名字……叫什么?”

他指着他母亲,后者说:“英格丽,你知道啊。”

“英格丽。”

他走到沙发这边,把一只胖嘟嘟、黏糊糊的手放在马丁·贝克的膝盖上。

“你今天有没有去公园啊?”马丁·贝克问。

勃西摇摇头,用一种执拗不逊的口气说:

“不去公园玩,要出去开车。”

“好,”他母亲安抚他,“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就出去开车。”

“那你也要去开车。”勃西对马丁·贝克挑战似的说。

“好,我可能也会去。”

“勃西会开车。”小男孩儿心满意足地说,爬上沙发椅。

“你去公园的时候,都玩什么?”马丁·贝克自认为这句话的口吻既逢迎又亲切。

“勃西不去公园玩,勃西要开车。”小男孩很懊恼。

“是的,那当然,”马丁·贝克说,“你等一下当然要去开车。”

“勃西今天不去公园玩,”他姐姐说,“那个人只是问你,上次去公园的时候你玩什么。”

“傻瓜。”勃西加重了口气说。

他一溜烟儿滑下沙发,马丁·贝克懊悔没有特别为男孩子带一些糖果来。通常他是不贿赂证人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也从来没有询问过一个三岁大的证人。现在如果有一条巧克力的话,一定很管用。

“他对每个人都那样讲。”勃西的姐姐说,“他就是这么傻乎乎的。”

勃西向她挥拳头,愤怒地说:

“勃西不傻!勃西很乖!”

马丁·贝克摸摸口袋,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引起男孩儿的兴趣,然而他只找到那张斯滕斯特伦寄来的风景明信片。

“你瞧。”他说。

勃西立刻向他跑来,热切地盯着明信片。

“那是什么?”

“一张明信片。”马丁·贝克回答,“你看上面有什么?”

“马,花,拮子。”

“什么是拮子?”马丁·贝克问。

“橘子。”他母亲解释道。

“拮子,”勃西说着,一边用手指。“还有花,还有马,还有小姑娘。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马丁·贝克说,“你想她叫什么名字?”

“乌拉。”勃西即刻回答,“小姑娘是乌拉。”

奥斯卡松太太用手肘顶顶她的女儿。

“你记不记得乌拉,还有安妮卡,还有勃西,还有莱娜,在公园一起荡秋千?”莱娜赶快问。

“记得!”勃西很高兴地说,“乌拉、安妮卡、勃西、莱娜,在公园荡秋千,买冰淇淋。记得吧?”

他的父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那个母亲点点头。马丁·贝克领悟到小男孩确实记得在公园那特别的一天。他凝神坐着,希望没有任何事物打断男孩的思路。

“你记不记得,”他姐姐继续说,“乌拉、莱娜、勃西,玩跳房子?”

“记得,”勃西说,“乌拉、莱娜,跳房子。勃西也跳房子。勃西会跳房子。记得勃西跳房子吧?”

小男孩儿回答他姐姐的问题,情绪高兴而且马上能记起来,整个对话似乎跟随着某种模式,马丁·贝克不禁怀疑这是这对姐弟间经常在玩的一种问答游戏,一种类似“你记不记得”的游戏。

“是的,”莱娜说,“我记得。勃西、乌拉、莱娜玩跳房子,安妮卡不要玩跳房子。”

“安妮卡不要跳房子,安妮卡生气莱娜、乌拉。”勃西沉着脸说。

“你记不记得安妮卡生气?安妮书生气跑掉了。”

“莱娜、乌拉傻瓜安妮卡。”

“安妮卡说莱娜和乌拉是傻瓜吗?你记不记得?”

“安妮卡说莱娜、乌拉傻瓜。”然后他很断然地接着说,“勃西不是傻瓜。”

“莱娜和乌拉傻瓜的时候,勃西和安妮卡做什么?”

“勃西、安妮卡捉迷藏。”

马丁·贝克屏住呼吸,他希望女孩子知道接下来应该问什么。

“你记不记得勃西和安妮卡玩捉迷藏?”

“记得。乌拉、莱娜不玩捉迷藏。乌拉、莱娜傻瓜。安妮卡乖,勃西乖,人乖。”

“哪个人?”

“公园那个人乖,勃西拿嘀喀。”

“那个人在公园里给你一个嘀喀?你记不记得?”

“人给勃西嘀喀。”

“你是说,一个像爸爸的手表一样会滴哒滴哒走的东西?”

“嘀喀!”

“那个人说什么?那个人跟勃西和安妮卡讲话了吗?”

“人和安妮卡讲话,人给勃西嘀喀。”

“勃西和安妮卡从那个人那里得到嘀喀吗?”

“勃西有嘀喀,安妮卡没有嘀喀,勃西有嘀喀。”

勃西突然转身跑到马丁·贝克身边。

“勃西有嘀喀!”

马丁·贝克拉开袖子,露出他的腕表给勃西看。

“你是不是指像这样的嘀喀?那个人给你这种东西吗?”

勃西打马丁·贝克的膝盖。

“不是!嘀喀!”

马丁·贝克转向男孩的母亲。

“什么是嘀喀?”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他确实把表和时钟都叫做滴喀,可是现在他的意思好像不是那样。”

马丁·贝克弯下腰来问小男孩:“勃西、安妮卡和人做什么?你们两个和人玩了吗?”

勃西似乎对问答游戏失去了兴趣,他嘟起嘴巴说:

“勃西找不到安妮卡,安妮卡傻瓜和人玩。”

马丁·贝克正想张嘴说话,却又马上闭嘴,因为证人一溜烟儿跑出房间了。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男孩儿兴高采烈地喊着。

他姐姐生气地望着他说:“他总是这样傻乎乎的。”

“你想,他说的嘀喀是什么意思?”父亲问。

“我不知道。总之,显然不是手表,我不知道。”她说。

“他似乎和安妮卡一起遇见了某个人。”奥斯卡松先生说。

但是,那是什么时候?马丁·贝克心里想。是星期五,还是之前的某一天?

“恶心,真可怕,”奥斯卡松太太说道,“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个做那件事的人。”

她打了一个寒颤,她丈夫安慰地抚摸她的背。他忧虑地看着马丁·贝克,说:“他还这么小,懂的字不多。我不觉得他有办法描述这个人的长相。”

奥斯卡松太太摇摇头。

“不可能,”她说,“除非他的长相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否则不可能。譬如说,如果他穿了某种制服,勃西很可能就会叫他小兵,否则……我不知道,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小孩子觉得不寻常。即使勃西遇到一个绿头发、粉红眼睛和三只脚的人,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马丁·贝克点点头。

“或许那个人真的穿了某种制服,或者有某样勃西记得的东西。如果你单独和他谈,会不会比较好?”

奥斯卡松太太站起来耸耸肩。

“我尽力就是了。”

她让门半开着,这样马丁·贝克就可以听见她和男孩儿的谈话。二十分钟以后,她回来了,从男孩儿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我们现在能离开吗?”她焦虑地问,“我的意思是说,勃西是不是得……”她突然住口,然后又说:“还有莱娜?”

“没问题,你们当然可以离开。”马丁·贝克边说边起身。

他和他们两人握手道谢,但是当他要离去时,勃西跑了出来,两只手臂一把抱住他的双腿。

“不能走。你坐这里,你要跟爸爸讲话,勃西也跟你讲话。”

马丁·贝克试图脱身,但是勃西抱得非常紧,马丁·贝克不想惹他生气。他探入长裤口袋,拿出一枚五元硬币,用询问的眼神看看那位母亲。她点点头。

“这儿,勃西。”他说,把钱币拿给男孩看。

勃西马上松开手接了钱说:

“勃西买冰淇淋。勃西有好多钱买冰淇淋。”

他带领马丁·贝克跑向通道,从靠近前门的一个低矮挂钩上拿下一件吊在那里的小夹克。男孩把手探进夹克口袋。

“勃西有很多钱。”他说着,举起一个肮脏的五元硬币。

马丁·贝克打开门,转过身,把手伸向勃西。

小男孩抱着夹克站在那里,当他把手抽出口袋时,一张白色小纸片掉了出来,缓缓地飘落到地板上。马丁·贝克蹲下去把它捡起来,男孩高声地叫着:

“勃西的嘀喀!人给勃西的嘀喀!”

马丁·贝克看着手里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普通的地下铁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