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突生剧变。
惠弥来到和见住的大楼附近,这才发现身后有人尾随。
他一面走一面想,会是昨晚那个人吗?但似乎不是。昨天那名跟踪者显得有些外行,但今天这些人似乎是个中好手。
惠弥犹豫是否该直接回去。但对方既然是专家,要甩掉他并不容易,偏偏就算想甩掉对手,也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消磨时间。最后他得到结论,反正早晚住处都会曝光,不如直接回和见的住处。
原本还心存期望,但和见还是一样没返家。
他环视空荡冰冷的屋内。
和见到底打算怎样?她真的会回东京和家人团聚吗?
惠弥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不会再也没机会与她相见了吧?
他急忙挥除脑中的预感,泡了杯咖啡,将连喝数天的酒排出体外,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
他悄悄从没点灯的寝室窗户往外窥探。
街角一片死寂,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尽管亮着微弱的街灯,但感觉不出有人。
惠弥静静俯看着街角。
应该还在吧。
虽然不见人踪,但他心里相当笃定。
与昨天跟踪我和多田直树的,果然是不同人。
藏身在冰天雪地下蛰伏不动,足见对方已有相当的觉悟。
他会来吗?还是就这样监视?
惠弥决定就穿这身衣服睡觉。顺便在房里设下几个机关。
由于不清楚对手的身份背景,他将自己设定在开启警戒的状态下,就此上床。
不过,只要身上没穿史奴比睡衣,他的身体就无法进入睡眠模式,所以上床一样睡不着。那件睡衣就是有这种功用。对了,趁这次回日本之便,得顺便多买几件新睡衣才行。惠弥在脑中记下这件事。他生性奢华,日本制的睡衣才穿得惯。
熄灯后,他静静躺在黑暗中等候。
阒静无声的黑。过去也曾多次体验过这样的时刻。像这种时候,总会心生疑惑,怀疑自己其实一直都躺在黑暗中,过往的人生与现实都只是一场梦。
就像庄周梦蝶。
像这种时候,躺的方式有其秘诀。他总是不忘告诉自己,就当作在进行冷冻睡眠,不可以兴奋、不安,或是焦躁。不必要的情感,只会浪费卡路里。身体平躺,只使用维持生命所需的最少能量。但头脑务必得保持清醒。就算是休息,连接脑和身体的神经线路还是得开启备用,以免有事发生时无法立即反应。
和见现在人在哪儿呢?还在那家饭店里吗?还是睡在多出身边?
他觉得和见还没睡。她现在一样睁着那双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眼,躺在某个地方。
各种画面从他脑中掠过。
状似切块蛋糕的市内电车、像蜘蛛网般于空中叫处延伸的电线。宁静的图书馆、从身后唤住他的多田。在那家小饭店的走廊上一闪而过的黑影。博士屋内的电脑。和见手中的茶碗。老旧的地图。大火前后。强风呼啸、火势四处蔓延的景象。在咖啡厅里的片仓医生,他手中的平装书。他说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小说。一有患者出现就举旗。昔日的检疫所……
尽管脑中想着这一切,但他的意识还是拦截到开启门锁的声音。
行人朝大门施力。某人正小心翼翼,悄悄朝大门施力。
惠弥感觉到加诸于门上的力道。
门就此开启。
有人走进。
惠弥感觉到入侵者的气息。
他在黑暗中利落地起身。
传来一阵沙沙声。
哼,三个人是吧。
惠弥走下床,身体紧贴门旁的墙壁。
感觉到行人站在门外往里窥探。
惠弥摆好姿势。
大门突然整个打开,有人本想冲进屋内,但却显得有些怯缩。
因为门框上的横木吊着一件大衣。当对方要走进里头时,会一脸撞向皮大衣,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机关。
惠弥趁这瞬间的破绽,一把抓住对手身体,迅速绕到他背后,扭转对方手臂,再拿刀抵住对方脖子。
对方似乎吃惊胜过痛楚,“啊”地大叫一声。
惠弥打开屋内的电灯。
房间亮灯后,刺眼的光线一时令他眯起双眼。
“你们两个,把客厅的灯打开。开关就在玄关那扇门旁边。”
惠弥朝伫立门外的男子努着下巴。
身处黑暗中的男子似乎大受惊吓,全身一震。
“快点开灯!”
惠弥厉声喝斥,接着耳边传来有人于摊满一地的报纸上行走的声音,客厅灯光就此开启。
惠弥押着那名手臂绕至身后的男子,将他押往客厅。
眼前是两名面无表情、略显吃惊的男子。两人都空手。光看他们那情感不显于色的衷情,便知道他们是专家。
“你们是什么人?”
惠弥很不客气地问道。
男子们被惠弥的口吻震慑,其中一人低声问道:
“神原和见在哪里?”
“我才想问你呢。你们以为和见会回来吗?”
惠弥瞪视着这两名男子,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
历经千锤百链的肉体、有组织在背后控制的气味。
“嗯。”
惠弥缓缓点头。
“原来是防卫厅的大哥们。我早听说你们也到这里来玩了。”
惠弥此话一出,男子们脸上仅有短暂的瞬间浮现慌乱之色。
“总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男子们再度面面相觑,其中一位一直望着惠弥、像是带头者的男子,微微使了个眼色,一名男子立刻离开这个房间。似乎是去调查和见是否藏身在其他地方。
“你是什么人?”
留下来的那名男子以冷静的口吻问道。
“和见的哥哥。”
男子微微颔首,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是双胞胎吗?”
“没错。你们调查得很仔细嘛。你们为何要找寻和见?”
“你妹妹替若槻博士保管了某个东西,我们想向她索取。”
“她保管了什么?”
“我没必要告诉你。”
“是吗?搞不好我们找的是同样的东西呢。”
男子朝惠弥押住的那名男子努了努下巴。
“你不放开他吗?我们并不打算加害你。”
“你们是来找和见的吗?三名大汉半夜硬闯一名女性的房子,时局还真是乱啊。”
“我们只是来和她交涉。”
男子微微耸了耸肩。
“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胁迫吧?”
惠弥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你是她哥哥……”
男子发出沉吟的声音。
“对了,你服务于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对吧?”
“哦,连我都调查过啦,真是辛苦你们了。”
“我先说一声,你我双方要找的东西并不一样。”
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倒很肯定嘛。你猜我找的东西是什么?”
惠弥向他套话,但男子并不上当。
“我们找的东西,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说得这么白,我反而更在意。”
“你妹妹什么时候失踪的?”
“昨天早上。”
“两天……”
男子露出思索的眼神。想必是在推算她能跑多远吧。
“我不认为她已经跑到国外去了。”
惠弥代替对方说道。
男子瞄了惠弥一眼。
那名在屋内搜寻的男子已经返回。摇了摇头。
带头的男子似乎判断此地不宜久留,开始撤退。
“希望你别将我们来过的事告诉别人。”
“我没那个兴致。你说我要告诉谁?”
“感觉我们好像是同行。”
男子流露出奇妙的共鸣感。
“哪儿的话。像我这么娇弱的男人,怎么可能跟你们是同业?你太推举我了。”
惠弥夸张地做出发抖的模样,男子露出苦笑。
“放了他吧。他可是曾以摔跤手的身份参加过亚洲大赛。可见你的臂力很强。”
惠弥朝手中的男子望了一眼。
“我这是危急时涌现的蛮力。不,应该说是狗急跳墙;人被逼急了,也会奋力一搏。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现在膝盖还不断打颤呢。好吧,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就站在这扇窗户下。等我确定你们人在外面后,我就放了他。”
“明白了。”
惠弥拖着手中的男子往后退,看着他们两人离开。
蓦地,那名带头者转头望向惠弥。
“你没挂上门链对吧?”
“我忘了。”
“你在等我们进来是吗?”
那一瞬间,两人目光交会。
惠弥轻哼一声。
“因为门链断掉后要重装,是件麻烦事。”
惠弥望着那扇开着的大门。
“哦,你们没用开锁道具啊?”
大门完好无缺。
男子挥动手中的钥匙。
“这位小哥,我刚才说过,我们并非入侵者。我们原本是令妹的朋友。”
“好到连钥匙都可以寄放?她的交友可真广。我记得肌肉男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啊。”
“保重啊,这位小哥。日后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我也希望如此。”
两人先行离去。惠弥目送他们步入电梯,电梯门关上,接着才放开受制于他的那名男子。
“喏,快点回你同伴那里去吧。”
男子一副意外的表情,缓缓迈步离去。
惠弥关门后上锁,这次挂上了门链。
打开客厅的窗帘一看,两名男子伫立于街灯下,刚才那名男子举手向他致意。惠弥先佯装回到屋内,接着再度从窗口往下俯看。看着第三名男子与他们会合后一同离去。
看来他们的目的是和见,此话不假。他们甚至还握有钥匙。但他们真的是和见的“朋友”吗?钥匙是从谁那里得来?是和见吗?还是若槻博士?或者是运用其他手段?
惠弥思忖了半晌。
觉得此事相当棘手。
完全没有躲过一劫的感觉。
他感到背后行股寒气游走,就像有群刚从卵里孵出的小虫四处钻动似的,一股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最好是离开这里。他心里的想法愈来愈肯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依照多年的经验,照这种预感去走准没错。
惠弥立刻开始整理行囊。他原本就没带什么重要的行李,而且他打包的动作迅速,所以转眼间便已准备妥当。
总之,他心里愈来愈笃定,得早点离开这里才行,但问题是接下来该往哪儿走才好。这里不同于大都市,在外头游荡很容易引人注意,接下来要换住处相当困难。要去投靠多田吗?到自己妹妹可能也藏身其中的房间里,兄妹俩一起让他照顾,好像也不坏。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惠弥半坐在桌上,双臂盘胸,展开沉思。
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
一大早,大楼管理员来上班时,发现大楼前的大路上静静停着一辆巡逻车,似乎已等候多时。管理员望着外头,心想“会是什么事呢?”这时,从市内走出一对穿着整齐的男女,他们造访的对象竟然就是这名管理员,而且后面还很周到地跟着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这名年过半百的管理员一见警察到来,感到有些怯缩,慌慌张张地拿着钥匙上楼。
这间屋子住着一名任职于市内法律事务所的女子,四人一拥而入,但里头宛如空壳般。他们打开落地窗,从阳台往外四处张望,从大路上便可看见他们的举动。
附近路过的行人一脸好奇地望着停在路边的巡逻车,朝警察走进的大楼里不住观望。
有名手捧一只大购物袋、全身裹着厚衣的中年女子,站在大路上抬头仰望,阳台上的那对男女发现了她,旋即退回屋内。
那对男女和警察在屋内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就此离去。
管理员惨白着一张脸,目送他们离去,接着才想到和保全公司联络,急忙拿起话筒拨打。
手捧一只大购物袋的中年女子,原本频频观察管理员室的状况,但她看见巡逻车离去后,也随后离开现场,坐上市内电车,在车站前下车。
女子走进车站前的一家饭店内,向柜台订房。
突然来这么一场告别式,真是伤脑筋呢。人家新年贺卡都印了,而且现在正是忙着打扫家里和准备过年的时候,真会给人添麻烦,你说是吧?我可是专程从钏路赶来耶,竟然偏偏选在年终的时候过世。打从以前,我就和我婶婶处不来。总是会发生一些阴错阳差的事。像当初我第一志愿的公立高中落榜时,偏偏她提早送我庆贺考上的贺礼。你不觉得那是故意在寻我晦气吗?一直到高中毕业为止,我都没和她讲话。
在登记住房的时候,这名中年女子一直说个没完,柜台人员一面苦笑,一面替她办理住房手续。
就连对搬行李的服务生,她也唠叨个没完,服务生来到房门口,迅速说明完住房事项后,逃也似的离去。女子目送他离开后,昂然立于门口,朝房内环视,轻哼一声,摘下帽子、取下假发、脱去大衣、卸下里头的衬棉。
“呼,好热。都快变成纳豆了。”
眼前是皱着眉头的惠弥。
事先让那名服务生知道我很不好惹,他就不会没事往房间里跑。像这种唠叨的大婶,我也招架不住。
惠弥整个人往后倒向沙发里,点了根烟,吞云吐雾了起来。
没想到连警察都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想起造访那栋大楼的那对男女。
昨晚,他长考良久,最后决定乔装易容。因为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而且四处露脸,确实“引人侧目”。因此,他决定化身成一名富态的中年女子,与他原本给人的印象有极大落差。
他并非第一次乔装成中年女子。他的旅行袋底端有双层构造,里头装有假发、棉花、没有度数的眼镜。如果只是一般的行李检查,绝不会发现这些东西。
他以和见屋内的毛巾和橡皮来修正体型。最后还刮除胡须,抹妹妹的粉底液,涂上眼影,画了个难看的浓妆。这么一来就完成了。
哗,好个大美人。
惠弥朝镜中的自己眨眼,有点嫌弃自己,但他仍是维持这身装扮,在屋内静候。待天亮后,他不走正门,改从后门离开,进入位于主干道旁的牛井屋,和轮早班或是轮完大夜班的劳工们一起吃早餐。他的模样完全融入周遭的环境中。
接着他回到大楼附近,静静观察和见的屋内有无起什么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再次喃喃低语。
怎么每件事都这么复杂。谎话连篇。一再被人这样子耍,就连我这么敦厚、怯懦的人,也不禁大发雷霆啊。
他一面吞云吐雾,一面思索着此事,当他发现口红沾在香烟滤嘴上,不禁剑眉微蹙。
多田直树站在饭店的窗边。
还是一样看不见蓝天。连日来,整个市街始终都笼罩在灰云下。
不过,此刻的他对天候丝毫不在意。
不同于前些日子他在惠弥面前显露的眼神,此时他眼中难掩急躁与心焦。仔细一看,他两眼充血,似乎没有睡好。
多田焦躁不安地在房内踱步,隔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坐在床上。
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鸣响,多田先是一惊,接着旋即冲向前。
但手机那头传来的声音,令他脸色骤变。
“神原……惠弥?”
多田低语道。
“你好啊。”
惠弥人在车站附近的电话亭里,以自己的手机打给多田。
“啊,你怎么啦?干嘛那么吃惊?”
惠弥身体倚着电话亭里的电话机。
“惠弥兄,我没想到你会打我的手机。”
多田极力掩饰自己吃惊的声音。
“呵呵,算了,不提这件事了,庆子小姐人在哪里?就是今天早上和你一起去和见住处的那名女子。她已经回札幌了吗?”
多田沉默不语。
“我问你,那是真的警察对吧?你是用什么说辞让警察陪同你们过去盘查的啊?不过这也难怪,因为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人模人样的。要怎么骗都行。”
“咦?”
多田对于惠弥目击他们今天早上的行径,似乎颇为讶异。
“你现在人在哪里?”
多田的语气相当谨慎小心。
“在哪里你管不着吧?”
惠弥冷冷地应道。他感觉得到多田正竖耳细听他周遭的声音。但多田不可能知道他在哪里打电话。这是大路旁的电话亭,应该听不出车站的声音才对。
“你似乎是误会了。”
多田极力保持冷静。
“我没误会。我一切都明白。”
惠弥低语道。
“你将我们出卖给防卫厅的人对吧?”
“咦?”
惠弥呵呵笑。
“别装蒜了。就是因为这样,你才知道那班人会在夜里将我带走,和见的住处也将因此唱空城计。你无论如何都想进那间屋子。如何?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吗?”
惠弥悄声道。防卫厅那班人以为和见人在那栋大楼内。因为是多田告诉他们的。多田的目的是要赶走惠弥。只要惠弥在,他们便会将他带走。但和见没在场,所以他们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倒是多田始料未及。
手机那头的多田静默无语。
“虽然你将我出卖给防卫厅,但依我看,你们的关系并不好。因为你不知道我成功从他们手中逃脱。这证明你和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直接与他们联络。”
惠弥接着道:
“你只是打了通电话到和见的住处对吧?你听没人接电话,以为他们已成功将我赶走。”
“惠弥兄,你误会我了。要不要出来喝杯茶?你现在人在哪里?请你听我好好解释。”
多田的声音夹杂着焦急。
“我之前认为和见和你在一起,看来我料错了。和见也没将重要的事告诉你。”
“惠弥兄。”
“再见。下次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将你视为敌人。请多指教啊。”
“这……”
多田话还没说完,惠弥已挂断电话。
接下来得去找寻和见了。
惠弥下定决心,步出电话亭。
寒风迎面袭来,令他打了个哆嗦。但一度被他遗忘的沉静斗志却再次浮现。
和见不告而别的原因,不是我所想的那三个理由。
和见已预料到这群人早晚会追查她的行踪,逐步缩小包围网。
她逃走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且,是为了让惠弥去找寻她的藏身处。
惠弥三度前往札幌。之前他只造访了博士的住处和庆子家,但这次完拿是为了自己的事。如果是札幌,他有日本法人这条线可运用。那里有各种他想买的东西,同时他也想打听一些资讯。
第三次前来,觉得车窗外的景致变得熟悉许多。
乔装成中年女子的惠弥,一面吃便当一面思索。
和见会藏身在哪里呢?正如防卫厅那名男子所料,就这几天的时间,她应该不会逃太远才对。而且,若是她跑得太远,我也不可能找到她。她应该是在我不用花太多时间便能找到的范围内,藏身在可以悄悄观察事态动向的地方。
从若槻博士丧命的那一刻起,她应该就已经被人盯上。现在回想起来,她之所以不在博士的丧礼中露面,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份见不得人,而是不希望长相在相关人等面前曝光。对了,多田当时不就在现场吗?
但那天晚上,她却悠哉地和惠弥共饮。隔天晚上也是。虽然还没天亮她便消失了踪影,但两人一起共用晚餐,那天晚上就寝前一切也都很正常。是因为某个契机,令她判断出自己有危险吗?
他将记忆的胶卷倒带。原本觉得自己从来到这里之后,脑筋就变得有些迟钝,但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思考了。
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他将记忆回溯到之前与和见坐着共话过往的时段。
前往博士位于札幌的那间破屋。我取走地图,她取走茶碗。与庆子撞个正着。和见将家里的钥匙还给庆子。泪流满面的和见。
和见的面容不断在他脑中浮现。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和见说。
那眼泪是真的吗?虽然这样想有点无情,但此刻他只觉得满腹狐疑。
之后,两人叫到大楼里。和见说“门没锁”,惠弥进屋内检查有无异状。和见委托保全公司换门锁,惠弥则是带着地图到图书馆进行调查。这时遇见了多田。他递出名片,并告知他处。惠弥回到和见的住处后,发现自己的旅行袋被人动过,他在晚餐中指出犯人就是和见。和见承认自己就是犯人,当天晚上带着地图消失。
我有没有遗漏什么?
惠弥咽了一口茶。罐口沾有口红,令他微微一惊。口红当真是有碍饮食。每次乔装成中年女子,便深有所感。涂口红是很开心,但每次用餐,口红就会完全脱落,很不合效率。曾经一度流行不脱落的口红,但那真的不会脱落吗?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的女友们曾经说过,那种口红确实不易脱落,但嘴唇却会因而变得干裂。
是因为地图的关系吗?
惠弥再度将记忆倒回过去。
他脑中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和见之所以失踪,不会是为了让人以为地图是她拿走的吧?和见失踪,地图也同时消失,这么一来,谁都认为是她带着地图逃走。
换句话说,那张地图还在房内啰?
惠弥回想屋内的摆设。若将地图摊开的话,面积不小,但不过是两张纸罢了。藏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所以多田和庆子才会那么想进屋内查看。虽然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向警方解释,才得以进屋内查看,但管理员和警察都在身边,他们有办法在屋内四处翻找吗?也许和见与多田之间的关系,没有我想像中来得深。因为他没有和见住处的钥匙。还得专程请警察和管理员在一旁陪同,才得以打开屋子的大门。不过,听刚才多田的口吻,似乎他冒着这么人的风险进和见屋内查看,仍旧一无所擭。他不同于一般的外行人,应该知道他找寻的东西是何内容。
不,等等,不是地图。惠弥重新思考。再怎么说,我和多田也曾一起去过博士在地图上标记的场所。首先,他早就知道那三个地方。难道他认为地图上还记载了其他事吗?可是他在博士家看过那张地图,应该知道上头没有什么特别的记载才对。
会是那个茶碗吗?
惠弥想起妹妹手中的那个茶碗。
为何多田要带着庆子进入和见的屋子?要找东西的话,他自己一个人应该就能办到才对。
惠弥想起庆子那气派的厨房。她不经意取出的茶碗。
难不成是为了要庆子找出那个相同的茶碗?和见从博士家取走的那个茶碗,也许她现在仍保存着,没有丢弃。
始终理不出头绪。
为什么防卫厅那班人会持有屋子的钥匙?而不是多田?
总觉得大家都想进和见的屋子查看。但偏偏只有和见不想回自己的屋子。
惠弥抵达了札幌,走入车站前的熙攘人潮中,朝四周张望。
得先找寻年轻人爱去的地方。
突然有一股似曾见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禁驻足。
惠弥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是什么事令我起这种反应?
惠弥左顾右盼,环视周遭。
他的目光停在电器量贩店的店面上。
摆在店头的大画面电视中,出现某个东西起火燃烧的画面。
“今日午后,H市住宅区发生一起火灾,大楼里的一户住家被烧毁殆尽。所幸没有延烧至其他住户,火势不久便被扑灭——当时屋内没人——起火原因不明——”
惠弥望着那户黑烟直冒的住家。
是和见住的大楼,惠弥直到今天早上都还住在里头的那户住家。
惠弥莫名兴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坐上公车。
那是之前他曾和妹妹一起搭乘的公车。化身中年女子的惠弥,与这个时间的乘客相当搭调。但是在焦躁的催促下,他无暇观察此事。
尽管心急如焚,但公车仍旧一如往常,缓缓行进。
不久,他察觉有异。
公车里的乘客开始喧哗,远处传来令人心惊胆跳的警笛声。
“失火了!”
“好浓的黑烟。”
“不知道是谁家失火。”
乘客们紧贴在公车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朗声喧哗。
惠弥明白自己的预感没错。
平房一路绵延的老旧住宅街中,浓密的黑烟冉冉而升。
滚滚黑烟犹如生物般,朝灰蒙的天空飞腾而去,往天际无尽延伸。
是那栋屋子。
惠弥有这样的商觉。
屋外有许多妇女和老年人,一脸不安地望着黑烟,四处奔走打听消息。
惠弥走下公车,佯装是看热闹的人,缓步而行。
好几辆消防车从居民身旁呼啸而过,警笛声震天价响。
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人潮,满坑满谷的人包围着火灾现场。
之前明明路上都不见行人,现在哪来这么多人?
真是奇妙。
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短篇故事。世界各地不断发生事故。每有事故发生,便会不约而同地涌现大批群众。其实这批群众都是同一群人。每当有不幸事故发生便一定会到场的这群人,静静看着事故发生,不久便消失无踪。就是这样的一则故事。
因为这里是地势平坦的住宅街,所以始终看不见他想看的那栋屋子。
果然是那栋屋子没错。那栋原本是间画室的老旧木造房。
但此刻烈焰浓烟正从屋子的门窗狂涌而出,包围整栋屋子,已看不出它昔日的样貌。
惠弥抬头望着天空。
所幸今天没风。在这种平坦又无遮蔽的地方,若是刮起强风,势必会一路延烧。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的大火。一整晚吹拂不比的强风,几乎将整座市街烧毁殆尽。
烧毁殆尽。不知为何,这句话老悬在惠弥心上。
灭火作业终于展开。居民们惴惴不安地在一旁观看。满是老年人的这座市街,特别是白天,像义消这类的自治功能几乎完全无法运作。
消防员倾全力阻止火势向外蔓延。这也难怪,因为整座屋子已完全笼罩在大火中。这样的火势就算成功灭火,也只剩灰烬了。
如果他是个瘾君子,这间屋子恐怕烧十次都不够。
脑中响起和见的声音。
此刻,这栋屋子成了火窟。博士明明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么看,博士的房子与和见居住的大楼同一天失火,绝非偶然。
想必是有人纵火。为了处置、隐藏某样东西。为何现在才这么做?
惠弥茫然望着亮晃晃的火光。
该不会是多田他们在和见的屋里装设了起火装置吧?这么说来,他们是为了解决和见的屋子,才故意走进里头啰?总觉得此事相当诡异。
惠弥一直没发现,在围观的人群中,有名女子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他背后。
女子悄然站在他身后,似乎一直静静等候惠弥主动发现她的存在。
惠弥猛然惊觉。
有人在他身后。
糟糕,我太专注于眼前的火灾,忘了留意背后的动静。
惠弥在心中暗叫不妙。他立即在脑中思索该如何因应。
“——惠弥?”
对方低声与惠弥说话,令他矍然一惊。
这声音是……
“是你吗,和见?”
惠弥依旧面朝前方,如此应道。他想转身,但心里有些抗拒。
“扮相挺不错的嘛,惠弥。你的变装很成功呢。真想让姐姐她们也见识一下。”
传来抿嘴而笑的声音。惠弥眉头微蹙。
“我也没办法啊,情势所逼嘛。”
“看起来是乔装得很完美,但是你太专注于火灾,动作显得过于灵活。尤其是混在周遭这群真正的老年人当中,你更显突出,动作一看就知道是年轻人。”
原来如此。惠弥频频咋舌。我得更加注意才行。
“你之前到底跑哪儿去了?”
惠弥微微转头向后,想看清楚妹妹的脸。
“嘘,脸看前面。我现在不方便和你说话。倒是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住处也失火了。”
惠弥简短地应道,感觉得出身后的和见身子一僵。
“嗯,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
和见的口吻变得小心谨慎。
“是谁纵火?”
“不知道。”
“眼前这场火灾呢?”
“不知道。”
“是你拿走那张地图对吧?”
和见静默不语。
这股可怕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惠弥很想转头,但却迟迟不敢回头。这股杀气,就连从防卫厅那几名大汉身上也感受不到。站在我身后的,真的是我妹妹?
“——惠弥,‘克丽奥佩脱拉’是什么?”
她突然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如此问道。
惠弥露出诧异的神情。
“干嘛?你又要问之前同样的问题是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也不清楚。我还希望你告诉我呢。”
惠弥显得有些不耐烦。
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和见,可说是侥幸,他有许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现在岂有时间与她在这里打哑谜。
“和见,要不要到闹街上,找家网路咖啡厅坐?我有话想问你,而且也想调查一些事情。”
惠弥再度试着回头。但全身缠了许多东西,行动不便,脖子很难转动。
“说得也是。”
和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赶快走吧。留在这里看火灾也无济于事。”
惠弥的语气显得不耐,正欲迈步离去。
这时他才明白,一直阻止他转头的东西——也就是他背后感觉到的杀气究竟是什么。
他的亲妹妹正持刀抵在他背后。
“喂,和见。你这是干什么?你手上拿的东西是什么?”
“喔。”
和见随口应了一句。
“这是防身用的。因为我现在还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
“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我是敌是友啰?”
“没错。”
他感觉到和见冷冷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我好不容易打定上意要找出她,好好保护她的安全,结果她却突然大摇大摆地出现,还拿刀抵着我。
“其实我知道。”
和见完全不理会惠弥的焦急,开口说道。
“知道什么?”
“‘克丽奥佩脱拉’。”
这次换惠弥陷入沉默。他觉得和见的模样不太对劲。
“埃及艳后是以毒蛇咬死自己,结束其一生对吧?如果是采用她的名字,给疫苗命名为‘克丽奥佩脱拉’,你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和见完全不理会惠弥有没有在听,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道。
因为曾经提到WHO会议的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推论吧。只要知道博士工作的内容,要导出这样的结论并非难事。
“那么,它指的是什么?”
惠弥极力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
“是毒。”
“毒?”
他听了和见的回答后,又再反问了一次。
“没错。‘克丽奥佩脱拉’本身指的就是毒。”
“毒?和见,可不可以再说得简单明了一点?”
惠弥极力维持平时说话的口吻,但仍觉得自己隐约流露出紧张之情。
“就是毒啊。”
和见自言自自语般地重复道。
“它不是疫苗,而是天花的病毒。它的病毒存在于日本,就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