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走的情侣上空,瑞雪飘降。
路上的积雪,在黑暗中浮现微微的白光。
看在旁人眼中,惠弥与和见应该跟其他情侣一样感情融洽。
哈利路亚!好迷人的圣诞夜。在细雪纷飞的北国,只有他和妹妹两人,处在这僵硬的气氛中。惠弥向和见抱怨,说这难得的葡萄美酒都变得苦涩难喝了。
“我没有恶意。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在从事某种危险的工作。我只是心想,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可以解除我心中的不安,所以才……”
和见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道。
“我看你是想找寻可以证明你心中不安的线索吧?结果找到了吗?亏你还大费周章地演了这出戏。换门锁得花不少钱呢。”
惠弥语带嘲讽地说道。
“总比被你发现要来得好。我后来打电话告诉保全,说我已找到钥匙,不需要换门锁了。钥匙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直觉向来很好,所以我猜你一定会发现旅行袋被动过的事。”
“那还用说。为什么我和你得像间谍一样,刺探彼此的心思呢?”
惠弥以怄气的口吻说道。他在心中发着牢骚——别让我操不必要的心好不好。
“上了这个年纪,以前可以轻易开口问的事,现在都不敢问了。”
和见语气平静地说。
“就算你用这种老实的口吻说话,我也不会上当的。你该不会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吧?”
“我没骗你,真的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我没受任何人指使。”
“嗯,没想到你为了达到目的,也会不择手段。”
惠弥说完话,感觉和见顿时面如白蜡。
看她那掺杂着愤怒和不安的侧脸,惠弥认为她或许真的没有说谎。
没错,妹妹确实失去了一段不短的岁月。这段期间,她谈了一场苦恋,昔日那全身散发光辉、信守承诺的女孩,如今已不复见。她偷偷检查爱人的手机,因猜忌而损耗自己的身心,过着孤独的日子。孤独和嫉妒会如何消耗一个人,让人变成丑陋的野兽,惠弥心里很清楚。更何况和见很了解自己哥哥的个性,如果是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而非得用这种权宜之计的话,倒也不无可能。
不知为何,惠弥感到喉咙一阵苦涩。也许我该假装不知情才对。
“他也一样给我这种感觉。”
和见似乎正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
“就是博士。”
和见不满地说道。
“他好像有事瞒着我,全心投入自己的秘密工作中。我不认为那是什么好工作。”
“真的吗?”
“真的。他愈来愈常心不在焉,坦白说,我还怀疑他是不是和妻子复合了呢。”
“你猜错了对吧?”
“嗯。在这方面,他是不会说谎的。”
“嗯,那么,你对他的神秘工作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没有。那时候我从他手机的通讯录中发现你的名字,从前后判断,认定你是刻意来这里找我。如果你是我的话,会不会怀疑呢?”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的确,换作是我,也会觉得可疑。”
“我就说吧。”
和见松了口气,频频点头。
惠弥心里也已有所觉悟,如果自己没向和见透露相当程度的资讯,恐怕无法取信于她。
“好,我明白了。我确实是对博士的工作感兴趣。恐怕就是你口中的秘密工作。不过,那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揣测,实际上他从事的下作是什么、是否已经成功,还没有人知道。我之所以和博士接触,一方面也是别有用心,这我无法否认,而博士应该也没发现我别有所图。”
惠弥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问题是,我一直以为对博士的工作内容感兴趣的人只有我一个,但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此刻,博士有许多朋友来到此处。大家都想了解他的秘密工作。”
“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和见以认真的口吻询问。
惠弥耸了耸肩。
“这我还不能向你透露。还不清楚我的猜测是否和博士的朋友们相同。我也只是臆测,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才来到这里。那是近乎传说、无从捉摸的故事。”
“近乎传说的故事?”
和见一脸茫然地重复了一次。
“没错。简言之,就我而言,那就像是宝藏传说。不过,传说往往都带有一丝真实,不是吗?”
惠弥呵呵地笑了。
他们决定不续摊,要回和见的住处继续喝。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威士忌,一面等候房内变暖,一面在酒里掺入水壶里的热水,举杯共饮。
“那张地图与他的秘密工作有关吗?”
和见披上长袍,如此间道。
“这就不知道了。我有点在意,所以才把它带走,不过,看过之后,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将地图摊在桌上,两人仔细端详。
“好老旧的地图啊。”
“这是昭和九年大火前的地图。这张则是大火之后的地图。”
“啊,原来是这样。那这个记号是什么?”
“这我也看不出来。”
“难道你明天打算去这里查看?”
“是有这个打算。”
“我可以跟你去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只好让你随行啰。”
“谢谢你。”
“用不着道谢。话说回来,这原本就是你爱人的东西,如果没有你,我也无法取得这张地图。”
惠弥在烟灰缸里拧熄香烟,喝了口威士忌。
“爱人是吧。他真的是我的爱人吗?”
“干嘛突然这么说?”
惠弥替和见的酒杯斟满酒,暗哼一声。
“我以为他深爱着我,而我自己也对他相当执着,宁愿追随他来到这里。但回首过去,总觉得我们两人就像是透过对方在爱自己一样。”
“你的分析可真是无情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自己执着的对象突然从眼前消失,感觉如梦初醒。”
“嗯。”
“不过,应该这么说才对吧?超越这样的障碍,我们还能如此相爱,这份感情才格外动人。”
“哦,这个我懂。愈是有障碍的爱情,愈是炽热如火。”
“嗯,这倒是真的。”
和见手持酒杯,手撑着鬓角发呆,缓缓开口道:
“那些医生和保育动物人士中,不是偶尔会有这样的人吗?虽然明白他们对患者和动物充满慈爱,但总感觉他们就像假人一样。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应该是因为他们爱的不是患者和动物,而是‘能以慈爱对待患者和动物的自己’,不过他们自己始终没察觉。”
“啊,真的有这种人。不法宗教家当中,这种人特别多。”
“博士为人善良,充满魅力,但却有这方面的特质。面对一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年轻女孩,他能纯真地陷入热恋,他喜欢这样的自己。”
“确实有这种人。”
“我心里也会注意周遭的女人。看大家总是很快地坠入情网,很快地结婚,我便告诉自己,我和她们不一样;我的爱情要像爱情故事一样精彩,沉浸在那种优越感当中。”
“少女心还真是复杂呢。”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白天时之所以落泪,一来是因为和他太太打了照面,但心中却没有任何情感,不过,更令我震惊的是,当我想到他死后,什么样的情感在我心中占据最多空间时,结果竟然是放心。答案是放心耶。我觉得自己总算能够回东京了,终于获得了解放。”
“那有什么关系。这是理所当然的情感。”
“可是我很震惊。他死后,我心里真的觉得松了口气,这样的自己让我感到惭愧、可悲。”
“何不把它想作是他给你自由呢?因为你如此执着,折磨着自己,所以他才给你自由。这是命运的安排。”
“这根本就是图自己方便的解释嘛。”
“我们人的内心,为了保护自己,始终都在找寻图自己方便的解释。所谓的心理作用指的就是这个。既不会给人添麻烦,又能给自己内心带来慰藉,这样有什么不对?”
这样的走向不错喔——惠弥心想。她泪流满面,若能以第三者的旁观角度来分析她自己,那么目前可说是在失落感的状态下,朝正常的心态迈出了一大步。
“听完你说的话,一切仿佛都可以很简单地看待,真不可思议。”
和见笑了。
“因为这世界已经很复杂,我只是不想让它再变得更复杂罢了。”
惠弥如此回答道,又再点了根烟。
这时的他,认为自己对妹妹的精神建设出了份力,沉浸在这份满足感中——直到隔天一早。
惠弥隔天一早醒来,过了约莫三十分钟,这才发现和见人不在屋内。昨晚他与和见喝酒聊天,觉得妹妹已恢复了朝气,心里感到放心,因而沉沉入睡。
当他一觉醒来,发现客厅无比明亮,咖啡早已煮好,报纸也已放在屋内。虽然不见妹妹的踪影,但他满心以为妹妹是去采购早餐的食材,于是梳洗完毕后,他优雅潇洒地喝着咖啡,阅读早报。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和见怎么迟迟未归,这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大衣不在屋内,放有贵重物品、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也已消失。她常穿的马靴也从玄关消失了踪影。可以确定的是,她为了不让惠弥发现,打包了最少的行李,主动离家。
惠弥试着打她的手机,但却转至语音信箱。惠弥大发雷霆,在语音信箱里留了一句“耶诞快乐”。接着他粗鲁地一屁股朝椅子坐下,喝着咖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试着回想昨晚自己所说的话,他确定里头没有暗示或是挑拨和见演出失踪记的话语。那么,她为何要刻意失踪呢?不,等等,她该不会是到公司工作吧?她说过,有资料得整理。想到有这个可能性,惠弥吁了口气。也许她外出时曾跟我打招呼,是我自己睡得太沉了。
但数分钟后,惠弥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一个信封。里头放等一把屋子的钥匙和一封信。
惠弥:
姑且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很谢谢你来找我。向你吐露心事,心中舒畅不少。不过,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暂时跑去避难。你放心,我会在岁末时回东京去。屋子的钥匙我留给你保管,你可以任意使用。记得要留意关门和烟蒂。
和见留
惠弥皱起眉头,抽着烟阅读信上的内容。
说什么想一个人静一静!
白烟从鼻孔喷出,他紧咬着香烟底端。
她这算是顺手牵羊吗?竟然带着我从博士家拿走的那两张地图,一起消失无踪。
可恶,万万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竟然被自己的妹妹摆了一道。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狠狠打她屁股。
惠弥使劲将香烟拧熄在烟灰缸里。这时,手机铃声作响。
惠弥看看上面的来电显示,忍不住蹙眉。大姐怎么时机抓得这么好,偏偏在这时候打电话来。
“惠弥?早啊,你起床啦?和见呢?”
手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背后有孩子的叫声。
“早啊,香折。和见出门上班去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
姐姐开门见山地问道。
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还不知道若槻慧死亡的消息。若槻慧是名优秀的研究者,但他的死讯还不至于刊登在全国各大报上。如果是地方新闻倒还有可能,不过,东京没报导他的死讯,倒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如果自己主动提到他已死的事,一定会引发一场骚动,到时候肯定得额外做一番说明。眼下还是先隐瞒这件事吧。日后被问起,只要推说是因为和见遭受严重的打击,便可平安无事。
“还不清楚。我正在慢慢说服她。她的反应还不坏。她好像也累了,所以回东京后,你可别责备她喔。”
“那当然,只要她肯回来,那就谢天谢地了。妈妈已经等不及,频频问我‘还没好吗?还没好吗?’不断催促我。这都是因为你回到日本去找和见,却始终一点消息也没有。就连到了当地,也没打通电话回报。”
姐姐的语气有点在发牢骚的意味。惠弥感觉出她开始想说教,抢先一步说道:
“因为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你千万不能着急。她自尊心很强,而且现在正切入敏感的问题。你们要是和她说话,一定会惹她不高兴。拜托你,在我主动打电话给你之前,别再打来了,好不好?因为我光是说你打电话来,就会让她变得很神经质。”
和见失踪虽然不是什么多严重的事,但惠弥实在说不出口。
伤脑筋,这个妹妹不论在不在,都是个麻烦人物。
今年过年一定要全家团圆。姐姐一再如此叮嘱,但惠弥打断她的话,挂断电话。
我也设定成语音信箱好了。
惠弥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走去打开冰箱。
独自一人走在H市的街道上,看起来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我是个悲伤的异乡客。
他觉得有些感伤。
惠弥拉紧大衣的衣领,步出大楼。
和见为何要带走地图?
今天是布满白云的阴天。他一面思索,一面对口中吐出的白色烟雾感到惊讶。
一,和见背后果然有个藏镜人,为了掌握博士“秘密工作”的全貌,对她下达指示。由于哥哥手中握有和“秘密工作”有关的地图,和见觉得走运,将地图献给那名藏镜人。
二,和见早知道博士的“秘密工作”。由于哥哥握有和“秘密工作”有关的地图,她觉得不妙,为了阻止哥哥查明真相,所以才带走地图。
三,和见还不知道博士的“秘密工作”是什么,但她从博士生前便很痛恨那项“工作”。再加上自己的哥哥前来H市的主要目的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为了“秘密工作”,而且还对她说教、净说些不中听的话,惹恼了她,所以她才带走地图,想给哥哥好看。
从和见的个性来看,最后一项推测的可能性最高。
惠弥点了根烟。来到这里之后,多抽了不少烟,伤脑筋。
她现在会在哪儿呢?她明明就没有朋友。
惠弥抬头仰望满天白云。
和见从小就没什么好朋友。虽然朋友们都很喜欢她,但不知为什么,觉得她给人的印象总是孤零零一人,不然就是在团体中显得鹤立鸡群。就算在家中也一样,总给人孤傲之感,对每个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她。
惠弥想起妹妹失去的岁月。
但现在看来,她并未沉浸在感伤中。她带走了地图,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惠弥已熟记地图,几乎已全部牢记脑中。博士标记号的场所,他了若指掌。
此刻他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今晚得自己一个人用餐。圣诞节的晚上,就算工作再忙,他也不想自己孤单一人用餐。
我在北海道有什么熟人吗?
惠弥在脑中翻找通讯录。蓦然间,他发现大衣口袋底下有一张坚硬的纸片。
啊,这不就是了吗,正好。
惠弥嘴角轻扬,加快脚步,朝这张名片主人居住的场所——港口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前进。
“哎呀呀,没想到您真的来找我了。”
出现在柜台前的多田直树,脸上流露惊喜交集的表情。
“你好,我接受你的好意,专程前来拜访。今晚可以陪我用餐吗?事情是这样的,我妹妹离家出走了。好像是因为我老是跟她唠叨,把她给惹毛了。啊,别跟我说你已经和别人有约喔。如果对方是女人,我绝不饶你。把其他约会取消,陪我吃饭吧。”
柜台的女服务员目瞪口呆地望着惠弥,频频眨眼。
多田呵呵地笑。
“我没有其他约会。我和你一样,是独自一人在出差地生活的职员。很荣幸能陪伴你。”
“很好,你这个人真好心。那我六点半来找你。你先查查看有哪家好馆子可以去。”
惠弥说完话,旋即转身想要离去,多田出声唤住了他。
“请容我问件不相干的事,你现在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找我妹妹啰。”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载我一程?”
“我租了一辆车。这么冷的天气,在外头走动很难受吧?”
“你不是也有工作要忙吗?”
“今天是圣诞节啊。我希望能陪伴在天使身边……”
“我早已过了天使的年纪。”
惠弥望着眼前这名嘻皮笑脸的男子。怎么看都觉得很不顺眼。
但是就讨厌天寒地冻的惠弥而言,有台附司机的车子,实在是魅力无法挡。
“那就拜托你了。你可别假借开车的名义,对我乱来喔。”
“哪儿的话。”
多田说他进去准备一下,就此步上楼梯。
惠弥在大厅的柜台前来回踱步。
这间饭店虽小,但颇为雅致。墙上挂的,不是随处可间的三流油画,而是单色照片。犹如环绕大厅般的二楼通道,形成中间挑空的格局。这里原本似乎是一座银行。坚固的石造建筑,仿如建筑本身就是壁面厚实的金库,昔日日本在经济黎明期时,金融是个神圣的工作,这里便是那时代的产物。
那样的时代应该是不会再来了。惠弥以冷漠的心想着此事。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发现行个东西在移动。
二楼通道旁,有人发现惠弥,就此停步,急忙退回原位。
惠弥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没人。
是我的错觉吗?不,不可能。因为有人晃过,所以才会吸引我的注意力。
惠弥缓缓迈步走向前,假装只是要到那一带看看,就此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的走道安静无声,感觉不出有旅客居住。不过现在已将近上午十点,想必观光客早已出门。可能是打扫房间的服务人员。但对方躲避顾客目光的行径,实在可疑。
“怎么了吗?”
多田从房间走出,在惠弥背后唤道。
惠弥满脸笑容地转身。
“我只是到里头看看而已。这家饭店挺不错的。”
“就情侣来说,或许小了点。”
“啊,如果是情侣的话,愈小愈好不是吗?”
“这样说也对啦。”
多田苦笑着披上外衣。
“虽然同样是阴天,但今天天色好像比较亮呢。”
惠弥坐进右前座,望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如此说道。
“地面与天空连成一线,行一种非现实感。”
“是啊。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冰天雪地。掌握不出距离感。”
“就像我们的明天。”
“你这个人,某些方面还真让人不敢领教呢。”
惠弥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市街地图。
“你要去哪里?”
“可以先沿着有轨电车的大路往车站开吗?”
“明白了。”
也许是学校放假的缘故,头戴帽子的小孩随处可见。
“小孩子可真有精神。真羡慕,能在我最讨厌的雪地中玩乐。”
惠弥低语道。
“你喜欢小孩吗?”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个性软弱又烦人的家伙。你有吗?啊,我指的是你有没有妻小。”
“我有女儿,没有妻子。”
“是离婚吗?”
“不,她过世了。”
“啊,不好意思。”
“我女儿很可爱喔。”
“或许吧。不过我常想,像种话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多田朝惠弥瞄了一眼。
“这和有没有看过幽灵或幽浮是一样的道理。要嘛都是真的,要嘛都是假的。”
“是吗?”
“就是这样。这根本无法依照经验法刚来预测,因为这纯粹只是有或没有的问题。啊,下一个红绿灯右转。转弯后,前方第二个街角有家便利商店,就在那里左转。”
多田谨慎小心地在十字路口右转。
“你开车很重视安全嘛。佩服佩服。”
“因为很久没在雪地上开车了。”
其他车辆也缓慢行驶在雪地上。
“你妹妹人在哪里,可有线索?”
“这个嘛,就算现在直接去找她,也无济于事。今晚得让她头脑冷静一下。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不妨就开车兜兜风吧。”
“好啊。那么,我们现在是要开往哪里?”
“随便开。哪里看起来好玩,就停哪里。”
“依我看,我们现在是走在观光路线的反方向。那个方向你去过了吗?”
“约会行程等下午再来吧。”
惠弥不理会一脸纳闷的多田,忙着搜寻脑中的地图。
就快经过博士标记的第一个场所了。
惠弥在缓缓行进的车内,静静注视着窗外。他朝该处望了一眼,小心不让多田发现。
是一家老旧的小诊所。感觉似乎是代代相传的诊所,也许正值要换新人接掌的时候。惠弥将招牌上写的电话号码和院长的名字牢记脑中。
原来如此。
“有了,我们去G棱郭逛逛吧。我还没去过呢。”
惠弥佯装突然想到的模样,就此前往第二个标记处。
第二个标记处就在G棱郭附近,但到底指的是哪个特定场所,完全无从揣测。
“今天下这场雪,如果从上头俯瞰的话,应该很美。”
多田巧妙地同他搭话。
“我可以抽烟吗?”
“请。”
惠弥取出香烟,将它点燃。不妙,真的愈抽愈凶。
“你对历史有兴趣是吗?”
多田问。
“某些方面有点兴趣。”
“那日本史呢?对幕末时期或明治初期有没有兴趣?”
“没什么兴趣。不过,有满多人对此很感兴趣。这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司马辽太郎的缘故。”
“可是,你不是想去G棱郭吗?”
“只是去观光而已。不是可以从上面俯瞰吗?我大概只知道那里是明治维新结束的场所,以及土方岁三的葬身之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土方岁三在昔日的电影和小说里,大多被描绘成一名卑鄙的欧吉桑。但事实上,他却是名身着西装、脸色白皙的人,宛如少女漫画里的俊美青年一般。”
“因为留有他穿西装的照片对吧。”
“你好像很喜欢历史呢。你脸上清楚写着欧洲战记。”
“我喜欢世界史。”
“我就说吧。看你像是会唱《最长的一天》电影主题曲的人。”
“历史让人很感兴趣。”
多田面带微笑,转动方向盘。
“有时在偶然的情况下,你不觉得自己正位于历史的重要关键上吗?我指的并非是位于特别重大的事件现场。而是一些个人的事件,像是女儿出生或妻子过世之类的。在那个时间点,这项事实已成定局,被记载留存在历史中。身处这样的现场中,时常会令我感到惊愕。历史的累积和转换点,仿佛就存在于这些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短暂瞬间。例如某天因为工作而邂逅某人、不经意地和人交谈,诸如此类。”
多田平淡地诉说着,惠弥颔首。
“你想表达的意思,我大致可以明白。”
“或许我们此刻在这个地方,也有很重要的意义,你不觉得吗?”
多田语带玄机地说道。
“啊,你不会是在对我花言巧语吧?难不成你对我一见钟情?哎呀,你问我喜不喜欢小孩,这招不行啦,我不可能当别人孩子的妈。”
惠弥如此应道,多田闻言后大笑,笑得双肩颤动不停。
“喂,你小心驾驶好不好。”
“抱歉,一时忍不住。”
多田忍着不笑,干咳了几声。
“很遗憾,我是个异性恋者——虽然你的假设就可能性来说非常有趣,而且我女儿一定也会很喜欢你,不过……我想说的是,世界并非急剧地在改变,也许会行一个明显的点,但在这之前,却是由无数个点延续而成;这些点一个一个慢慢地改变,这正是我想说的。地球暖化的问题也慢慢在进行中。或许一天感受不出差异,但多年后,温度确实会上升几度,冰块也会逐渐减少,水位随之渐渐升高。”
“没错。所以我们的关系也是逐渐在改变。也许你认为自己是异性恋者,但你也想像过你和我站在一起,中间隔着自己的女儿,对吧?从那一瞬间开始,你会针对它的可能性去展开思考,开始对这个可能性的实现进行想像训练。喏,是不是愈来愈有那个意思了呢?你已埋下了种子。”
“怎么可能。”多田低语道。
迎面出现一座高耸犹如灯塔的建筑。
“那是塔吗?”
“没错,可以从那里俯瞰G棱郭。”
“停车场就在那里对吧。那里停了几台巴士,不过,游客团体还不多。真幸运。”
坐上可以望见外头景致的电梯后,眼前旋即浮现一座外框被雪染白的星形堡垒。
“还真雄伟呢。美国五角大楼也是五角形,虽然人们说这种形状易守难攻,但我并不是么认为。星形的堡垒应该是欧洲式的一种战略方式。”
“没错。G棱郭是看过荷兰语技术书籍的日本人所设计。”
惠弥望着白色星星,暗自思索这地方到底藏有上面玄机?博士的标记就打在G棱郭的正中央。与其说正中央有什么,倒不如说他图示的就是G棱郭本身。
“要不要去G棱郭里头走走?”
“我怕冷。感觉今天一样冷得吓人。”
“对了,G棱郭是制冰业的起源地呢。”
多田突然想起此事,如此说道。
“这里?”
“是的。从前百名往东京贩售牛奶和牛肉的男子,需要冰块来保持商品的新鲜,于是想在各地制造冰块,但在本州始终无法成功。最后他来到H市,租下G棱郭外壕的一部分土地,成功制造出天然的冰块。他以船只运往各地,将原本仰赖进口的冰块改为国内自行生产。H市的冰块成了一项大型产业。他还从汤川温泉中抽取二氧化碳,制作干冰。”
“哦,冰块啊。”
惠弥俯瞰着窗外低语,一脸无趣。
中午又是吃拉面。
两人走出店门外时,惠弥突然“啊”地一声大叫。
“怎么了?”
多田吃惊地转头望着他。
“我真傻。”
惠弥一把抓住多田肩头,使劲摇晃。
“我们没吃到寿司啊!”
“咦?”
“没错!我很久没回日本,难得来到北海道,怎么一直没想到呢?而且我们两个大男人一起共进晚餐,吃寿司再适合不过了。太好了,总算想起来了。今晚要吃寿司。”
多田颓然低头,轻抚着胸口。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你别吓我好不好。”
“哎呀,这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呢。因为你常吃,所以感觉没什么。美国的寿司虽然也进步不少,但却进步过了头。我最讨厌那种新式日本料理了。”
两人再度上车。
“下午打算去哪里?”
“虽然G棱郭也算是充满男人浪漫情怀的景点,不过接下来还是去带有观光色彩、比较浪漫的地方吧。就去那家以点心闻名的修道院逛逛?”
惠弥微微一笑,其实博士在地图上留下的第三个记号,就他在通往那家知名修道院的路上。
今日一整天,天空净是一片白。看起来白云犹如静止不动,也像是以抹刀抹过的墙壁,呈现清一色的白。驱车驰骋在这样的天空下,让人分不清此刻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到底在干什么。
惠弥望着雪白的天空,恍惚地思索着。
像这样照着博士的地图东奔西跑,能了解什么?如果是平时的我,应该会直接冲进一开始的那家医院,查清楚博士到底有没有来过,全心收集资讯才对。当初之所以前来H市,本以为能和工作有所关联,但不知不觉间,似乎将我的工作意愿削弱了不少。
而且还和一名身份不明、有可能是自己敌人的男子,悠哉地四处开车兜风。惠弥发现自己此时的心情,离工作愈来愈远。
但另一方面,他敏锐的直觉却又觉得这一切皆有紧密的关联。和见的事、博士的死、地图、这名男子,以及其他尚未明朗的诸多现象,也许再不过久便会归纳出个结论。
包括和见的事在内,这次的工作打从一开始便有一半算是个人私事。他心中有预感,工作与私事之间的分界线正逐渐消融。
陡坡上的高地上,可以看见一座包围在树丛间的雄伟砖瓦建筑。
“哗,这也很壮观。靠着这些修女卖饼干,才建造出这样的建筑是吗?应该赚了不少钱吧。”
“说这种话小心遭天谴喔。请说这是贡献地方发展。”
多田起眉头。
惠弥朝沿路迅速瞄过一眼。
有一家位于深处的老房子。看起来像是民宅兼充事务所。
就是那个。门牌写着什么?
辰川畜牧株式会杜
才一晃眼,惠弥便已看清楚嵌进柱子里的那块大门牌。
修道院前的停车场,聚集了许多往里头走的观光客。因为是一处观光名胜,才会如此人山人海。
多田与惠弥走出车外。由于位于高地,寒风刺骨。
此处占地辽阔,他们参观了里头的庭院、建筑、礼品店,以及说明修女生活的展览室。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过着这种生活。真不知该说是羡慕,还是不幸。不知道她们当修女的契机是什么。是听见上帝的声音,还是被男人抛弃呢?”
惠弥望着写有修女每天坐息的图表,叹了口气。
“没想到走进里头之后,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事实上,这是一种为了追求心灵祥和的修行。”
多田始终不改他的绅士风度。
“真是那样就好了。”
惠弥买了一个仿照圣母侧脸的钥匙圈。和见留给他的钥匙一直都没套进钥匙圈里,容易遗失,惠弥觉得很不方便。他也顺便买了几个要送姐姐们的礼物。
姐姐们也应该想想什么是清贫的生活。
惠弥在心里嘀咕着,完全没想到自己。
走出修道院,外头的寒风变得更为冷冽。惠弥使劲揪紧大衣的衣领。
“唔,好冷啊。找个地方喝杯热咖啡吧。”
“这样你满意了吗?”
多田打开车门,笑盈盈地望着惠弥。
惠弥也满面笑容地颔首。
“嗯,满意极了。”
“那就好。那么,我顺便透露你一个消息吧。”
多田指着沿路的那间老房子,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找的那家辰川畜牧,是若槻博士他太太的娘家。”
“真受不了你,你这个人真的很坏心耶。既然知道就明说嘛。”
惠弥坐在右前座,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悦。
多田也知道博士的地图。
“没有啦,因为你在经过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所以我说不出口啊。”
“哼。你心里一定在偷笑对吧?”
“哪儿的话。我很钦佩你的动态视力,以及手上虽没有地图,却都已完全记在脑中的过人记性。”
“你能发现这点,表示你也很不简单。”
“谢谢夸奖。”
车子停在停车场里,两人在车内你一言我一语。
观光客们纷纷走回巴士内。
“我也抽跟烟吧。”
多田首次拿出自己的香烟。
两人吞云吐雾了一会儿。
“我猜你想看的地方应该都已绕过一趟了,接下来要不要到M镇去逛逛?去英国领事馆的古迹,可以品尝美味的红茶喔。”
“好啊。”
惠弥随口应道。想到自己之前演的戏被多田看穿,便感到既丢脸又愚蠢,心里很泄气。
“你在哪里见过博士的地图?”
惠弥突然想到此事,开口问道。
“在他家。”
“是在博士生前?还是死后?”
多田发现惠弥这个问题的含意,朝他瞄了一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去了博士家一趟。走进屋里,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大门深锁,但我确定博士死后,有人曾进入屋内。”
“你有何根据?”
“首先是博士的猫。你知道博士家养猫吧?”
惠弥试着向多田套话。他想确认多田是否真的去过博士家。
“知道啊。他装了一个拱形的盖子,那里就是猫儿的出入口。”
多田回答得直截了当。啐,没上当。暂且算你过关。
“没错。那两只猫可以从外头进入,但只要大门锁着,它们便出不去,为什么它们没在家里呢?”
“猫儿性情多变,可能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也许吧。另一个令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书桌的位置。”
“书桌?”
“正确来说,是桌上那台电脑的位置。博士家有一扇天窗。长时间使用电脑的人,会刻意将电脑放在接触得到日晒的地方吗?就算液晶荧幕再怎么进步,受到日照,画面一样会看不清楚。而且电脑温度原本就高,如此一来更会造成温度过热,一般人应该不会这么做才对。”
“你这话的意思是……?”
“依我看,博士很会将东西弄乱,却没有物归原主的习惯。简言之,有人挪动过他的书桌。”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多田一脸严肃。
“这个嘛,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挪动书桌的人,应该加道猫儿的下落。”
“你猜是谁?”
多田以刺探的眼神询问。
“举例来说——”
惠弥微微侧着头。
“博士的太太便是可疑人士之一,你觉得呢?我曾在博士家撞见她。她手里戴着沾有泥土的工作手套。就算有人说她在后院掩埋猫儿的尸体,我也一点都不意外。”
“怎么可能!”
多田似乎真的很震惊。
“会吗?依我看,她胆识过人,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像她那种人,一旦下定决心,不达目的绝不罢手。”
“不会吧?你对她的观察确实没错,但庆子不会那么做的。”
惠弥诧异地望着多田。
“你们认识?”
多田叹了口气。
“我和庆子是表兄妹。所以我和博士也认识多年了。”
这次换惠弥大吃一惊。
“难怪。你这个人可真不干脆。这么重要的事,干嘛一开始不明说?”
“当然啰,就和你不肯说出博士地图的事,是一样的道理。”
“哼,那么,你也认识我妹妹啰?”
“我听过她的事。”
“你是站在博士那边,还是你表妹那边?”
多田一脸悲戚地摇着头。
“我两边都喜欢,但我两边都帮不了。”
“喔。”惠弥抽了口烟。
“所以你才决定站在我妹妹这边是吧?”
惠弥不怀好意地问道,多田一怔。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明白了。今天早上,为什么和见会出现在你的饭店里?”
多田一脸惊诧。
惠弥重新点了根烟。
“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多心了呢。为什么和见投宿那家饭店?若说是偶然的话,也未免太巧了吧。想必她也万万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那家饭店里吧?她一看到我,便急忙藏身。她昨晚就在那家饭店过夜对吧?我不知道你跟她是不是在同一个房间,不过,你当时应该早已打过电话给她。”
“你在说什么啊。又不是在演连续剧。”
“就是说啊。不过,这时候应该说爱人的世界总是特别小。你没有这种感觉吗?爱情剧和推理剧中,意外的人物之间要不是有血缘关系,便是有肉体关系,对吧?在这层意涵下,这次的故事大纲也显得相当老套。”
惠弥脸上浮现冷淡的笑意,望着多田。
“你打算怎么做?和见有可能当你女儿的新妈妈吗?”
有一瞬间多田脸露愠容。但他旋即又恢复冷静,表情转为柔和。
“我不是说过没这回事吗?你妹妹人在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啊。”
惠弥噗哧一笑。
“你没发现自己刚才说溜嘴了吗?”
“咦?”
多田表情为之一僵。
“你说过,你很钦佩我的动态视力。还记得接下来你说了什么吗?”
多田眼神游移。想必是在忆海中搜寻。
“你还说了一句——手上虽没有地图,却都已完全记在脑中。”
多田一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的神情。
“这哪里奇怪?你原本不是在看座位上的市街地图吗?”
“不过,也许我身上藏着其他地图啊。有可能是我趁你在换衣服,或是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拿地图出来看。但你却清楚地指出我‘手上没有地图’。话说回来,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得到博士的地图?你又是从谁口中得知和见今天早上拿走地图,而我现在‘手上没有地图’?结论只有一个。就是和见亲口告诉你的。”
多田摇头否认。
“我只是认为那张地图还放在博士家中罢了。所以我才说你手上没有地图。”
惠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算了,就当是你说的那样吧。我们也该走了,我想喝杯热咖啡。”
多田露出苦笑,发动引擎。
“你这个人真不简单。实在不好对付。”
“这句话我原句奉还。”
车子发动,顺着斜坡而下。
坡度和缓的山坡,覆着一层瑞雪。
教会的绿色屋顶以及欧式建筑的屋顶,为景色增添了几缕色彩。
“原来如此,这才是异国情调。而且是日本国内的异国情调,其他地方看不到呢。”
“感觉就像撷取历史的某个时期,一直保留至今。”
两人将车子停在市营的停车场内,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喝完咖啡后,开始散步。一群观光客嘈杂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这条市街就位于山丘上,所以这也难怪,不过,这里的坡路还真多。为什么只要坡路多,就会形成浪漫的市街呢?就连东京也是,那些贵得离谱的高级住宅区,往往都是位于坡道上的市街。难道是因为可以居高临下,俯看底下的人们?这样明明就不适合老年人居住。”
“住在那种地方的人都是以车代步,他们不会在坡路上行走的。”
两人俯看脚下的石板路坡道,边走边随兴地聊天。
“总归一句话,有坡道看起来就像一幅视觉上绝佳的图画。也许斜坡上的建筑可以尽收眼底,才是人们喜爱的原因吧?”
“视野不同,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爬上坡路或是楼梯后,景色会随之改变,登上顶端便可望见大海。换句话说,就是具有戏剧性。只要有戏剧性,那就够了。”
“有道理。的确,因为现在大家都追求戏剧性的人生。真是不自量力。都是那些不入流又无聊的流行连续剧害的。日本人一切都希望与周遭的人们相同,以此奉为最高原则,像那种戏剧性的爱情和人生,才不会轻易降临他们身上呢,你说是吧?”
尽管如此大肆批评,但此时惠弥脑中想的,却是和见是否也曾和博上一同在此地漫步。
和见他们能像一般的幸福恋人般,走在这条坡道上吗?能像此刻走在路上的情侣般,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吗?
不知为何,他脑中无法浮现两人微笑的模样。
他没看眼前美丽的欧式建筑,也没望见坡道下辽阔的港口全景,脑中只浮现和见与博士两人垂首无语、并肩而行的身影。
也许H市这块土地对和见来说,打从一开始就当作是结束恋情之地。蓦地,他感觉身在此地的两人早已结束彼此的关系。在那座满是缝隙、到处渗风的屋子里,也许根本不像和见所说那样,两人还能谈情说爱。或许就像那座屋子一样,两人之间满是缝隙,情人的关系已开始崩塌。
这时,这名男子现身。一名鳏夫。博士与他妻子共同的友人。和见没有知己,也没朋友,就算委身这名男子,也不足为奇。
惠弥与多田慢慢走向沿海的坡道。
“这里是外国人的墓园对吧?风愈来愈强了。”
住宅区的巷弄对面,是寒冬下的汪洋大海。海面是一片混浊的暗铁色。
为了避开海风,每户人家皆建成平房,低矮的建筑犹如爬行于地面上一般。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强风,海风直接袭来时的冲击,光想就令人害怕。
但外国人的墓碑却个个面海而立。虽已不在人世,但仍可看出死者的思乡之情。中国人的墓碑、俄国人的墓碑。虽然展现出各种不同国家的风格,却依然透露出客死异乡的遗憾。
“前面是哪里?”
惠弥见道路前方空无一物。正面是灰茫茫的辽阔大海。视野模糊,海天一线。
“往最深处走,是昔日的一座军事用地,如今已改为陆军坟场。”
“这整座山以前是津轻要塞地带对吧。”
“没错。这附近有检疫所,一有霍乱或天花的患者,便会从这里运往专门的医院。焚化场在最里头的深处。”
惠弥朝多田瞄了一眼。多田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因为经常有传染病大流行。一旦出现患者,便会很小心谨慎。如果是霍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黄旗,若是天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红旗,以此进行搬运。”
两人不发一语地走在坡道上。耳边呼啸的风声愈来愈强,寒风令惠弥感到头痛欲裂。
“博士地图上所指的地点,是什么样的场所,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多田欲言又止地说着。惠弥已隐约察觉出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终于谈到这件事了。虽是很不想提及的话题,但看来已势无可避。
“首先是个人诊所。那里是从明治时代便一直持续至今的老诊所,而且还在自家后院养牛。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养牛吗?”
惠弥没有答话。多田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第二是G棱郭。”
“刚才你刻意对我解释过了对吧。冰?这我不太明白。”
“第三是辰川畜牧。”
“也是养牛对吧?这我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惠弥微微颔首。
两人耳畔再度只听见风声。
“你认为那东西真的就在这里?隐藏在H市的某处?”
惠弥面朝前方,如此问道。
多田没回答。
“我们现在来复习一下历史吧。”
“你还真是喜欢历史呢。”
多田莞尔一笑。
“二十世纪时,在全世界夺走三亿条人命的疾病是什么?”
惠弥露出苦笑,微微举起双手。
“你打算和我玩问答游戏吗?我知道了啦,别再跟我猜谜语了。”
惠弥微微叹了口气。
“是天花。”
“答对了。预防天花的方法是什么?”
“接种牛痘。将活疫苗直接接种于人体。是十八世纪时,由英国人詹纳发现的方法。但也许当时在世界各地,早就以民俗疗法采取了同样的治疗方法。因为有一种牛只的疾病和天花很相似,俗称牛痘;自古人们便知道,如果照顾罹患牛痘的病牛,比较不易感染天花。这个方法一直到十九世纪才传入日本。”
“当时在日本称之为植疤疮对吧。”
“没错。据说最早传入的时间是一八四九年。从荷兰传入长崎,佐贺藩藩主锅岛直正是个激进派的人物,人们认为是他最早施行种痘。”
两人同时驻足。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寒冬之海。
为什么要在这种寒风刺骨的地方,谈这种毫无半点情趣的话题呢?
惠弥脑中一时闪过这个想法,但多田仍接着说道:
“不过事实上,有个地方更早引进植疤疮的技术。”
多田朝惠弥瞄了一眼。
惠弥颔首。
“没错,就是这里。H市。十九世纪初,一名男子在择捉岛被俄国人逮捕,拘留在西伯利亚,在当地目睹了种痘的疗法,因而带回种痘技术书。那本书于一八二〇年被翻译成日文。时间比长崎还要更早。”
“在H市,种痘似乎相当普及。因为听说箱馆时代的奉行也奖励虾夷族种痘,并确实实施。”
“欧洲人在北美与原住民的战争中,寄送天花患者的毛毯给他们,害他们四万多人因此丧命,两者的行径相比,真是天差地远啊。”
“这项史实,堪称是使用生化武器的先驱。”
“多田,这里有点冷呢。太阳也逐渐下山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天候下,也看不出太阳是否快下山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
“确实很冷。这里实在冷得吓人。”
两人缩着身子往回走。
“如你所知,感染天花的发病率是百分之百。所以扑灭天花的作战,展现了绝佳的成果。当时的作战方式,是一旦出现患者,便集中对接触过患者的人们种痘,彻底封锁病毒的感染源。日本于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爆发的天花大流行,从昭和三十一年以后,便再也没有新的天花患者出现。就全球来看,最后一名天花患者于一九七七年出现在索马利亚,之后便再也没传出疫情。WH0于一九八〇年宣布天花已完全根绝。”
多田就像录音机似的,接连说个不停。
惠弥也和他一样。
“现在保有天花病毒的国家有两个。分别是美国与俄国。据说他们都以生物性防护层级四的标准来严密控管。”
“但冷战结束后,始终传闻有其他国家也保存了病毒。近年来,担心有人使用生化武器的不安不断攀升。其实美国和俄国原本打算在进行过天花病毒的遗传基因分析后,便要完全舍弃病毒。但大家感到不安,迟迟不肯舍弃病毒。在最近的WH0会议中,舍弃天花病毒成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原本预定于二〇〇二年完全舍弃,但美国如今却提出不愿舍弃病毒的方针。”
“也有人说,由他们持有病毒才更是危险。不论美国还是俄国都一样。”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多田呵呵而笑。
“问题是现在全球疫苗普遍不足。许多制药公司自告奋勇,说要重新生产疫苗。我猜你们公司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一旦某地出现患者,几乎没有哪个国家能提供足够的疫苗。据说WHO让荷兰保管五十万人份的疫苗,但疫苗一旦时间过长,便会失去功效。”
“至少你女儿就没有免疫对吧?”
惠弥耸了耸肩。
“我们也是一样啊。话说回来,种痘一次,顶多只能维持五年的免疫力。据说若没再种一次痘,便无法终生免疫。一九七六年,日本的种痘已不列入定期预防接种的对象,到了一九八〇年,种痘全面废除。不满二十三岁的人,完全没有免疫力。”
“我的女友们也曾说过,她们为了怕穿帮,联谊时绝不穿无袖洋装。因为手臂有种痘的疤痕。”
惠弥如此说道,多田闻言哈哈大笑。
“日本某个血清研究所保存了疫苗,但却是从未使用过的改良菌株。不但量少,也不清楚它能否保存。”
“真是个要命的时代。由于世界变得无远弗届,一旦某处出现患者,转眼间便会扩散至世界各地。就算不是这样,在地球暖化和热带雨林的滥伐下,局部地区的风土病也会像火苗般飞散各地。”
“就像在美国四处散播的西尼罗病毒。”
“结核病也开始卷土重来,如今小孩头上的头虱也愈来愈多。未来真是一片黑暗啊。”
惠弥心想,这是最不适合晚餐前谈的话题。
“克丽奥佩脱拉。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惠弥终于道出这个名字。
多田为之一惊。
“这名字是谁取的?”
“至少博士是这么说的。”
“H市制造的疫苗,自古人们便说是很好的菌株。民间广为接种,就连镇上的医生也会自己养牛,以牛腹来制造疫苗,自发地进行接种。过去有过这么一段历史。”
“是啊。天花的活疫苗常会有很强的副作用。就疫苗来看,副作用的机率算是相当高。有时还会引发脑炎或猛爆性肝炎,自古便是令人头疼的问题。”
“但明治时代后期,政府对疫苗进行统一管理,民间全面禁止接种疫苗。可是……”
“日本国内,要是民间仍有人很认真地在制造疫苗呢?”
惠弥接他的话说道:
“怎么可能。应该不会有这种事。疫苗的保存期限并不长,若是长期制造,应该会被发现才对。”
“可是,要是现在制造出优质菌株的疫苗,有可能带来莫大的财富。”
两人同时默然。
“克丽奥佩脱拉是吧?真像是一场梦。”
“博士的梦不知道实现了没?”
“我也不知道。”
“我猜也是。所以你才这么辛苦,还充当我的专属司机。”
惠弥语带挖苦地说。
多田没有回话,脸上挂着微笑。
“博士的地图有什么含意?他如此具体地标上记号,是表示疫苗真的存在吗?博士到底在找寻什么?”
“事实上,他在找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似乎得到了同样的结论,不过,也许我们找寻的是不同的东西。”
“你为何会注意到此事?不会是因为博士的论文吧?”
“应该是和你一样。”
“博士在医学院的校友杂志上写的那篇短文是吧?看过那篇短文后,果然会想到相同的可能性。那么,现在除了你之外,你还有哪些朋友也来到这里?”
“我想,他们和我不同。所以我才会提到同步性。他们应该是从别的管道一路追查到这里。天花病毒和其疫苗,这几年来成为众所瞩目的话题,大家都开始思考有无取得优质疫苗的方法。闪此众人开始变得喜欢研究历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温故知新是吧。”
“你是为了自己公司的利益才来这里的吧?”
多田以认真的神情望着惠弥。
“这个嘛。你应该也不算是为了国家吧?”
“当然是为了国家。”
“真羡慕,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不是吗?”
“这是秘密。”
惠弥朝多田抬起下巴。
多田一愣。
两人又不发一语地走了一段路。
惠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当然了,如果能发现克丽奥佩脱拉,自然是很幸运,若是还能让公司大赚一笔,那就更谢天谢地了。可是这么一来,我的名字又会传递全球,令我感到左右为难。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另外,还有我妹妹的事。”
惠弥发现这是自己的真心话,心中暗暗吃惊。
有点不太对劲。这当中还隐瞒了些什么。我得在这里做些什么才行。那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也许是和见的缘故,我现在总提不起干劲。”
多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惠弥的侧脸。
“你打算跟和见交往吗?还是说,你只当她是接近克丽奥佩脱拉的道具?”
惠弥望着多田正色道。
多田苦笑以对。
“我和令妹一点关系都没有。”
望着多田斩钉截铁的回答,惠弥意兴阑珊地别过头去。
“我已失去当一名哥哥的自信。虽然我原本就没什么自信。我实在搞不懂她。”
惠弥继续内言自语。
多田莞尔一笑。
“我们该回车上了。今晚不是要去吃寿司吗?”
“对喔。趁人和鱼都还没生病前,得好好大快朵颐一番才行。”
惠弥缓缓颔首。明天该怎么行动才好?克丽奥佩脱拉真的存在吗?和见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惠弥从不会感到如此不安。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一定非得做些什么才行吗?
惠弥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犹如与大海融为一体的白色天空般,悬在空中,飘浮于H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