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房内行走。
在睡梦蒙胧中,惠弥隐约有这种感觉。
这里应该很安全——没事,可以继续睡,身体想弹跳而起,但心里却有个声音试图说服自己。
但就在上一个瞬间,他却猛然惊醒。也许是多年的习惯使然,警戒心已成为他的第二本能。
此时自己置身于灰色的房间中。窗帘敞开,窗外是清一色的白。
现在是清晨吗?好像天刚亮。窗外一片迷茫。不,莫非是雪?
他想起自己昨晚睡在妹妹住处的客厅沙发上。
妹妹一脸茫然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尽管手中的烟灰掉落,她也毫不在乎。她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
就像个小孩一样——不,也很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婆。她一脸形疲神困的模样,宛如只剩一个空壳。
惠弥望着妹妹毫无防备的落寞侧脸,感到心头一震。
昨晚我们聊到哪儿了?他赶紧在脑中倒带,回想昨晚的影像。
昨晚他们走进那家啤酒屋后,两人都未曾再提及“克丽奥佩脱拉”。昨晚两人的互相刺探,走进店内后便暂时告一段落,但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明天会再继续。不过,照情况看来,和见对于“克丽奥佩脱托”究竟是什么,似乎仅止于模糊的推测,其余一概不知。
惠弥为了让和见明白他已清醒,刻意发出“嗯”的一声低吟,微微转身。和见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他。
“抱歉,我吵醒你了吗?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几点了?”
“六点半。”
“今天好像一样冷呢。这里还真是冷得不像话。我连脸都冻得发冷。”
惠弥一面发着牢骚,一面窸窸窣窣地从沙发上起身。
“你还是一样穿着史奴比的睡衣睡觉。真令人吃惊。”
“呵呵。因为我来回于世界各地,总睡在不同的床上,所以我才希望能穿同样的睡衣。穿上这件睡衣,可说是我的就寝仪式。如今我要是没穿上史奴比睡衣,便睡不安稳。相反地,只要穿上这件睡衣,不论哪里我也睡得着。”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在某些方面还挺神经质的嘛。要喝咖啡吗?”
“好啊。好喝的咖啡我才喝喔。”
“放心吧,只有咖啡豆我才买上好的。”
“你说只有咖啡豆?三餐也得好好吃才行啊。早餐呢?”
“惠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用冰箱里现有的东西替自己准备早餐吧。”
“好吧。啊,这时候要是满在就好了。”
“谁啊?”
“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他做菜的功夫可是职业级的呢。对了,他一度也确实是专业厨师。不论什么样的材料,他都能像变魔法似的,做出可口的佳肴。”
“他是你的爱人吗?”
“不不不。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虽然我很希望他能当我的随从供我使唤。例如替我打扫玄关、睡前在枕边陪我聊天。他就适合做这种事。”
惠弥穿着睡衣往冰箱里窥探,伸了个懒腰。
“和见,吃炒蛋行吗?”
“好。”
惠弥一脸没睡饱的表情,但已利落地开始准备早餐。
屋内弥漫着芬芳的咖啡香,为一天的开始做点缀。
“哗,真棒。我们感觉就像新婚一样。”
惠弥昂然立于餐桌前,低头望挎装有培根蛋的餐盘,和见捧着马克杯嫣然一笑。
“咖啡果然还是适合和人一起围着桌子享用。”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一个人喝比较好。”
“我自从搬来这里之后,就改喝红茶了。没有人陪,我就不想喝咖啡。”
“嗯,依我的印象,感觉红茶才适合和客人一起喝呢。”
“红茶得先温壶、张罗小道具,有各种琐碎的步骤得忙,不是吗?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很能打发时间。但若是咖啡,只要冲泡完,一切就结束了。自己孤零零地与咖啡杯相对,就算再多喝一杯,也同样无趣。”
惠弥不想追问和见的孤独。他将咖啡杯凑向嘴边。
“啊,还真好喝呢。这是什么咖啡豆?摩卡吗?如果你不喝的话,我可要带回去喔。”
“是我请公司附近一家咖啡店,将他们的混合咖啡豆卖给我。”
“告诉我地点,我去大采购一番。真的很不错呢。”
朝咖啡杯端详一番后,惠弥望向妹妹。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向公司请假到什么时候?”
和见一脸意外的神情。
“我到年底前已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而且你难得来,我打算放几天假。等过几大再去露个面,整理一下资料就行了。”
“这样啊。那我们去札幌吧。愈早去愈好。”
惠弥朝墙上的挂钟望了一眼。
“去札幌?为什么?”
看和见如此诧异地问,惠弥眉毛往上一挑。
“啊,那还用说,当然是去博士家啰。你应该有钥匙吧?得趁他家人去整理前,先去看看才行。警方断定他不是死于非命,所以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去了。”
和见就像吞了颗石头似的,一脸惊诧。
“要去他家?”
“没错。你也很想看个究竟对吧?”
和见沉默不语。惠弥就像要填补她的沉默般,紧接着说道:
“你现在犹豫不决,打算日后再悄悄自己一个人前往,那可万万不行。依我看,博士的家人马上便会将他的东西丢弃,不然就是运回家中。如果我是博士的太太就会这么做,至少也会在年底前收拾完毕。你想去的话,今明两天是唯一机会。”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也想到现场看看。请再给我杯咖啡。等喝完后,马上准备动身。”
惠弥神色自若地说道。
和见则是一脸踌躇,以刺探的眼神紧盯着自己的哥哥,反射性地叼了根烟。
“惠弥,你不结婚吗?”
两人在电车中并肩而坐,电车启动后不久,和见望着窗外低语道。
这台特快车里的乘客,光上班族就占了八成。窗上布满一片白雾,窗外景致显得迷蒙。
“你这是在问我吗?”
惠弥以冷漠的口吻反问。和见依旧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没错,我是在问你。”
惠弥露出惊讶的神情。
“别和姐姐们说同样的话好不好。因为我根本就还没有决定好要选哪一边。”
“哪一边?你指的是什么?”
“还不就男女。”
这次换和见一脸吃惊。
“你真的是双性恋?虽然我之前就常有这样的疑问。你就坦白告诉我吧。”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一直以为我是异性恋者啰?”
“没错。虽然你从以前就公开说自己是二刀流,男女通吃,但我实在很难想像你喜欢男人的模样。你的说话用语是环境使然。你国中、高中、大学,不都有和女生交往吗?当中我最喜欢真绪。”
“那是因为我没办法介绍男朋友给家人认识啊。”
“这么说来,当时你就有男朋友啰?我完全不知道,虽然你确实很会隐瞒秘密,可是……”
“你说到我的伤心事了。那时候我当然有男朋友。但再怎么说,当时我还是无法向你透露这个秘密。”
“不会是橘吧?”
惠弥目不转睛地望着和见。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他常来到我们家门前,一直望着我们房间的窗户。香折她们还以为他是想追我,不过,对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我靠直觉就能分辨。”
“你的直觉还真可怕。”
惠弥仰天而叹。
“他现在呢?”
“不知道。听说结婚后又离婚了。”
“他也一直隐瞒这件事。”
“那当然。因为他和我不同,是个在保守家庭中长大,中规中矩的人。我和他从国二的时候起,交往了将近五年之久,但一直都很烦恼,很害怕被家人知道这件事。我很喜欢他,他也是。但是当我们上大学后,他主动提出分手的要求。我当时大受打击,心里好难过,整整哭了一个礼拜。”
“这么说来,不就与你和真绪交往的时候重叠?她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也许知情吧。虽然我从来没和她提过这件事。”
“橘是吧……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对象。的确,他虽然有点腼腆,但长得很帅。大家都说他之所以没有特定的女朋友,一定是因为他标准太高的关系。”
“没错。他真的很棒。每次看他穿着学生制服迎面走来,我总感到心头小鹿乱撞。粗犷中带有几分正直。啊,突然好想见他一面。既然他离婚了,干脆和我复合算了。没错,等我回到东京,再来向人打听他的地址好了。”
“你现在的爱人是哪一边?男的还是女的?”
惠弥突然噤口不语。
“是日本人吗?”
“还……还不就那样。”
“你怎么了?怎么讲话突然结巴了。”
“很啰嗦耶你。一大早就猛迫问人家的性生活,你是想干嘛?”
“你该不会现在一样脚踏两条船吧?啊,被我说中了对吧?”
“无可奉告。小姐,请给我杯咖啡。”
惠弥别过脸去,朝通道上一路推来的手推车喊道。
“两杯。”
和见不甘示弱,也探头喊道。
推着于推车的女子一脸吃惊的表情,转头看看四周,发现许多上班族纷纷隔着报纸偷瞄他们两人。
看来,他们的声音过大。两人轻咳几声,安分地接过咖啡。
虽然脸背对着和见,但惠弥觉得松了口气,以前那个妹妹,和他无话不谈的妹妹,仿佛又回来了。今天早上醒来时,目睹和见的身影,带给他极大的震撼。
“博士到底哪里好?”
“你应该也觉得他人品不错吧?”
惠弥换个心情,开口问道,和见闻言后如此反问。
“嗯,我确认他是个值得爱的人。不过,那个人也很可爱啊。”
“那个人?”
“就是被你毁婚的那个男人。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听说和我分手不到一年,就和一名短大毕业的女子结婚了。”
“这是常有的模式。我已经受够善辩的女人,还是年轻貌美、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比较可爱——我眼前可以清楚浮现他和他父母谈及这个话题的画面。”
惠弥脸上泛着冷笑,和见却板起面孔。惠弥耸了耸肩。
“这样不是很好吗?好在没和他结婚,他叫什么来着?坦白说,我很不欣赏他。”
“咦,真的吗?可是你从来没表现出讨厌他的模样。”
“因为他是你看上的男人,而且外表条件不错,所以大家都很中意。”
“惠弥,你很少和他碰面对吧?”
“见过两、三次。”
“你看他哪里不顺眼?”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我讨厌他明明很胆小,却又爱假装光明磊落、胆识过人。胆小的人就应该要行胆小的样子,要坦白承认自己胆小。我最看不惯那些刻意演戏、假装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和见一脸佩服的模样。
“惠弥,你真是观察入微。我一直到和他分手,都没发现他是那样的人。”
“哼。他也许一直以为自己是人中之龙,颇为自恋,但他并没有多大的成就,依我看,你比他有出息多了。从这点来看,博士的气量远比他大得多。你后来算是稍微有点眼光,懂得怎样看男人。”
“真搞不懂你这是褒还是贬。”
“我是替你高兴。放心吧,你是个好女人,日后还会遇见许多好男人,对好女人而言,现在是个有多样选择的时代。有许多比自己年纪小的可爱男人,而且就算谈过苦恋,也不过只是女人生命中的一段经历罢了,还可以大幅提高熟女的魅力。”
和见露出疲惫的苦笑,结着突然转为严肃的神情。
“惠弥,你好过分。”
“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当初你不早点开导我。自己一个人跑去美国,就此音讯全无。真希望你十年前人在东京,对我说这番话。”
“哼。别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你还不是一样,都不知道我和橘分手有多痛苦。”
“惠弥,你和橘有那种关系吗?”
“哪种关系?”
“就是那种关系嘛…你有和他做爱吗?”
惠弥口中的咖啡差点喷出。
“和见,你怎么那么低俗啊!本以为你听了会有点感动,没想到竟是莫名其妙问这种问题。真受不了你们律师,这是一种问话技巧是吗?我收回之前说的话,像你这么阴险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你。”
“人家真的很想知道嘛。他人长得帅,不知道和你的关系到什么程度。”
“到札幌之前,我要先睡一觉。”
惠弥双臂盘胸,身子整个陷入座位中。他将脸转向通道,与一名躲在报纸后面竖耳聆听的上班族对望一眼,哼了一声,就此闭上眼。
迷蒙的窗外,灰雪满天飘飞。
来到札幌附近,雪已不再飘降。
车窗外是一片开阔的都会景致,下车后,一阵寒气袭身。两人坐上空荡荡的公车,一路颠簸,朝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住宅街而去。
各地的住宅街景致都大同小异。此地看来老旧,应该是在日本高度成长时期,于各地建造的住宅街之一。整个市街飘荡着一股老旧的气息,沉浸在冬日的寒气中。
若槻慧就住在这里。
惠弥坐在公车内观察外头的情形。
他应该是给了妻子与孩子不少养育费和生活费,所以比起房租昂贵的市内,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郊外还比较容易找一处住所,供他安放堆积如山的资料和藏书。
和见踩着惯有的步伐行进。从坐上公车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像之前在电车里那般多话。她正沉浸在昔日自己与博士的回忆中,惠弥不想打扰她。他也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思绪中。
“就在那里。”
和见停下脚步,一脸漠然地努了努下巴。
一条座落在缓坡上的住宅街,房子就位于坡顶。
“上风处是吧。”
惠弥也同样简短地应道,两人朝坡顶迈步走去。
一座小巧的老旧木造房。但正因为是画家建造的房子,感觉颇为潇洒独特。屋顶之所以有一大片斜面,想必是因为设有天窗的缘故。就画室而言,采光是很重要的问题。
“没想到博士挺有品味的嘛。”
“虽然看起来风格独具,但渗风的问题很严重。夏天倒还好,冬天可是冷得教人吃不消呢。”
“亏他吃得了这种苦。换作是我,连一天都撑不了。博士从小在北国长大,所以应该是习以为常吧。”
“不,他很怕冷。之所以选上这里,只是因为这间破屋子房租便宜。”
和见站在玄关前,低声说道。惠弥不禁朝左右张望。
和见踌躇了一会儿,但旋即取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内。
发出不太对劲的声响,大门就此开启。大门的开关确实有问题,才一松手,门就缓缓开启。如果没上锁,大门便会自动打开。
“难怪猫咪会想往外跑。不过,装这种廉价的门锁,有没有锁门还不都一样。”
两人悄悄走进屋内。屋内至今仍感觉得到有人居住的气息。
和见一时呆立原地。想必是博士的感觉和气味连同记忆一同向她涌来。
“我先进去啰。”
惠弥刻意大剌剌地走进屋内。
从玄关笔直通往屋内的走廊深处,有个十二张榻榻米大的客厅,上头是个扶手断裂的阁楼。客厅似乎原本兼充画室。从天花板那扇斜向装设的天窗,射下冬日柔和的阳光。
屋内凌乱不堪。沙发、餐桌、书桌、工作台,上面都堆满了书本和资料。在书堆间的空隙处,杂乱地搁置了翻倒的茶碗、马克杯、饭碗。墙壁满是书架,里头塞满了书。
惠弥第一次目睹这间屋子,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
他集中心思,缓缓环视屋内。
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始终查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惠弥发现和见惴惴不安地从身后走进,他试着转换气氛。
“竟然可以乱成这样。所谓的找不到立足之地,指的就是这种情形。你们都在哪里谈情说爱啊?”
“到处都可以。”
“哗,还真是你侬我侬呢。”
和见发现置于屋内角落的文具柜,吓了一跳。它周边的地面整理得很干净,从这点看来,那里就是博士丧命之处。
和见静静望着那个地方。
惠弥也朝文具柜边角的脏黑处瞄了一眼。看来,这就是杀害博士的凶器。
“他不抽烟对吧?”
惠弥望着桌上的烟灰缸问。
“为什么你知道?”
和见一脸茫然地转头,面如白蜡。这也难怪,因为此刻她正看着爱人丧命的地方。
“因为烟灰缸很干净。一位连茶碗和饭碗留有剩茶残汤都无所谓的男人,不可能只清洗烟灰缸。”
和见惨白着脸,点头称是。
“那是我专用的。他不抽烟。我在他家抽完的烟屁股,全部都会带回。虽然抽得不多,但这里满是易燃物,要我将烟屁股留在这里,实在不放心。而且我担心他会替我清理,所以我总是洗好烟灰缸之后才离开。如果他是个瘾君子,这间屋子恐怕烧十次都不够。”
“真敢说。可以上阁楼看看吗?”
“好啊,你大可不必征求我的同意。上去时要小心,楼梯不太牢固。”
惠弥步履轻盈地走上木梯。
约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摆着三张榻榻米,上头铺着像是从没折过的棉被。四周摆着笔记本、文库本等各种琐碎的东西。
“原来是从这里坠落。这么一来,确实会头先着地。”
惠弥从断折的扶手往下望。这里出奇得高,一旦打中要害,确实危险。
“拜托你,别探头出来。”
和见抬头仰望,一脸怯色,于是惠弥仔细端详棉被四周摆放的物品,将它们牢记脑中后,走下楼梯。然而,此刻他心里又觉得不太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侧着头感到纳闷。
“和见,你说的地图在哪里?”
“咦?”
“就你之前说散落一地的地图啊……”
话说到一半,惠弥猛然惊觉。
“和见,我忘了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博士死亡时的状况和被发现时的状况,你是听谁说的?博士死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吧?地图散落一地的事,报纸上应该没写才对。”
和见露出惊诧的神情。惠弥以冰冷的眼神望着她。
“你该不会早来过了吧?”
和见显得有些怯缩,就像是在告诉惠弥“别再说了”。
“这我不能说。是我拜托一位和警察熟识的朋友偷偷打听来的消息。我答应他会绝对保密,他才透露此事让我知道。”
“原来是你的上司。因为你在法律事务所上班。”
“拜托,既然你早知道,又何必问。”
面对频频点头的惠弥,和见眉头微蹙,这时,她就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望向地板。
“好像是那个。那里有个像地图的东西。”
“在哪里?”
在文具柜后面的地上,有张摊开的地图。
那不是现代的地图。以墨水画出的线条,表现出那是过去的时代。
一旁还有另一张。这似乎是现代的地图,上头有彩色印刷。惠弥拾起这两张,将它们摊在天窗下。上头多处留有博士的笔迹。
“两张好像都是H市的地图。这张地图历史相当悠久呢。”
“他是在调查什么历史吗?”
和见在一旁窥探。
惠弥折好地图,到其他房间查探。空间狭小的厨房和置物间、保留传统大小的厕所和浴室,这里感觉就相当整洁。当初建造这座房子的屋主,似乎将创作活动与生活融为一体。一栋相当简单的房子。才一会儿工夫,便已全部看过一遍。
“惠弥。”
“什么事?”
“要是从这里带走一些东西,会不会构成犯罪?”
“这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才对吧?不过,我认为你付权利拿走一些博士的东西,当作他的遗物。”
“是吗?”
“你要挑哪样东西?”
“这个。”
和见从书桌上拿起一只翻倒的鼠志野茶碗。
“你真的要选这个?既然要拿,就拿一些比较有价值的东西嘛。不过,我看他也不像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是我送他的。从那之后,他一直都在使用。”
和见悄悄以手帕将茶碗包好,放进自己的袋子里。
“这样啊。”
惠弥如此应道,两人就此沉默不语。
“如何,满意了吧?”
“你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来这里找寻‘克丽奥佩脱拉’吗?”
“不好意思,你猜错了。”
“不然会是什么?”
“我是来现场搜证。”
和见秀眉微蹙。
“现场搜证?他的死因有什么疑点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不太相信一切全是出于偶然。”
惠弥再次仔细环视房内,如此低语道。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有他杀的嫌疑?”
“你应该也这么认为吧?你明明就怀疑是我干的。”
“谁叫你之前隐瞒和他见面的事。”
“总之,我早就想来这里一探究竟了。你应该也很庆幸自己走这么一趟。”
“话是这样说没错……”
和见显得欲言又止。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就在惠弥转身面朝走廊时,玄关大门突然开启。
惠弥第一时间本想将手伸进胸前掏枪,但随即想到这里是日本。
正欲走进屋内的女子,发现他们两人的存在,也吓得向后退却。
“什么人!”
她惊声尖叫,瞪视着他们。
那是张熟悉的脸孔。
昨天在寺院里见过她。当时她和少年一起低头鞠躬!是博士的妻子。
不妙,这下子想避也避不掉了。惠弥在心中暗自咋舌,但仍摆出一张扑克脸。
女子仍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但她旋即恢复冷静,发现了站在惠弥身后的和见。她脸上浮现恍然大悟的神情,却仍展现出过人的自制力,脸上不显一丝情感。
昨天只有远观,看不清她的长相,此刻才发现她颇具姿色。
惠弥望着眼前这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的头发半长不短,还微微烫过,十足的主妇发型,但却不显土气,与她五官端正的小脸相当搭配。黑毛衣搭格纹裤,一身简朴风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的高级品。端正聪明的面容,看起来不像是个丈夫被年轻女子抢走,多年来坚持不肯离婚的女人。
至少可以确定博士挑选女人的眼光独到。
两名女子在昏暗的房内静静凝望着彼此。惠弥看不见背后和见的表情,但从眼前这名女子的目光可以猜出几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意。那不是炽烈的嫉妒或较劲的意味,而是一种近似感叹人世无常的气氛。感觉出这股气氛,惠弥再度真切感受到博士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可以请您留下钥匙吗?我得拿去还给房东。”
女子流畅地说道。语气极为自然、沉稳。
感觉得到和见在袋子里翻找的动作。
她不发一语地递出钥匙,女子伸手接过。
“再见了,请保重。”
女子如此说道,并未将眼睛别开,接着行经他们两人身旁,朝厨房走去。
惠弥与和见默默走出屋外。到了户外,朝刺痛脸颊的冷冽空气长长吁了口气。
他们走在宁静的住宅街上,默默走回公车站牌。
“虽然一时紧张得要命,所幸最后什么事也没有。还见到了他太太。你不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吗?”
惠弥如此说道,转头望向和见,这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心中一惊。
“和见?你在哭吗?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
她的声音意外地洒脱。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咦?”
惠弥一时猜不出妹妹这番话的含意,加以反问。
“以前我对她满是憎恨和嫉妒,她的模样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甚至想杀了她。但刚才她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就是所谓的悲伤欲绝吗?”
“或许吧。让人对过去耗费的岁月感到懊悔、空虚,当真是五味杂陈。虽然是很平凡无奇的想法,但莫非这就是感伤?”
“这样啊。偶尔感伤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想哭的话,就哭个痛快吧。这样能让感情得到净化。”
“惠弥,你真的无所谓吗?”
和见拭着泪如此间道。
“什么事?”
“其实你想打开他的电脑查看对吧?”
“怎么可能。你间谍电影看太多了。”
“那么,‘克丽奥佩脱拉’怎么办?”
“你明明连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老爱提它,别再提了好不好。那和你没关系。”
“是和我没关系,但应该和他的死关系密切吧?”
“他是死于意外。我们刚刚不是才到现场看过吗?”
“可是……”
和见话说一半,突然沉默不语。
惠弥忙着对牢记脑中的屋内景象进行倒带。
每走一步,在博士家感觉到的那种不对劲便膨胀一分。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第一次看那栋房子,到底是哪里不对?
蓦地,他想到自己感觉不对劲的原因之一。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联,但有件事我很在意。”
“哪件事?”
和见向他走近,显得颇感兴趣。
“猫。”
“猫?”
“没错。现在猫在哪里?在屋里没看到它们。”
和见闻言为之一愣。
“那又怎样?猫时常会往外跑啊。可能是刚才它们恰巧跑到外面去了。”
“这就奇怪了。你不是也看到大门上锁吗?根据你之前所说,那两只猫能走进屋内,但只要大门没开,它们就无法出去。人们不是常说猫有居家的习性吗?而且夜里寒风刺骨,昨晚它们应该会返家才对。既然这样,当我们开门时,那两只猫应该会在家里。”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不过它们有时候也会在外头过夜。猫都有其他可以供它们过夜的住处。尤其当有人会喂它们,这种情形就特别容易发生。会不会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呢?你为什么特别在意此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
两人在公车站牌前一张褪色的长椅上坐下,冰冷的长椅令惠弥皱起眉头,霍然站起。
“吓,就像坐在冰块上一样。屁股都冻僵了。”
“亏你还穿这么多衣服。”
“不如铺上这个吧。纸可是很温暖的喔。”
惠弥从羊皮大衣内取出折叠的地图,和见见状,为之咋舌。
“你什么时候……”
“我也要分一项遗物啊。”
惠弥向她眨了眨眼,将折叠的两张地图摆在长椅上,一屁股坐下。
“和见,给我根烟吧。”
两人并肩而坐,点燃了香烟。
“对了,还又一件事,我也很在意。”
“这次又是什么?”
和见一面吐着烟雾,一面冷淡地应道。
“那个女人在前往博士住处之前,做了些什么事?”
“咦?”
“你没发现她手上拿着手提包和另外一样东西吗?”
“没有。你看得可真仔细。她拿着什么?”
“工作手套。”
“工作手套?”
“没错。沾着泥土的工作手套。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你以为她是专程来修剪园艺的吗?难道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沾着泥土的工作手套……”
和见一脸茫然地复诵这句话。
两人吐出的烟雾,缓缓消融于空中。
两人回到H市后,前往一家和见时常光顾的拉面店,吃完味噌拉面后就回到了住处。天空还是一样阴沉,天气冷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
“唔,好冷。我还以为吃了味噌拉面,身体会暖和一些呢。”
惠弥拉紧羊皮大衣的灰领,等候和见打开家里的大门。
但他发现和见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惠弥问了一声“怎么了?”望向和见的手。
“门没锁。”
“什么?”
“我明明有锁门,但门却没上锁。”
惠弥立即做出反应。他拉住和见的手,将她带离门边,接着缓缓打开大门,沿着墙壁走进屋内。
屋内一片阒静,感觉里头没人。
他压低身子往前走,依序打开房门,逐一往里头窥探。
没人。屋内也没有被弄乱的痕迹。最后他到阳台查看,一样没人。窗框内侧的锁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惠弥,没事吧?”
传来和见担忧的声音,惠弥转头应道:
“没事。里头没人。你可以进来了。”
“是小偷吗?”
“看起来没有怎样。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和见战战兢兢地在屋内四处查看。
惠弥若无其事地观察和见查看的地方。因为,这时候她应该会先检查存放重要物品之处。
和见打开书桌抽屉、梳妆台抽屉、笔记型电脑,进行检查。
嗯,看来她没有什么重要物品嘛。惠弥在心中喃喃自语。和见从以前就不是对物品很执着的人,更没有收集的习惯。
半晌过后,和见无力地摇了摇头。
“没掉任何东西。抽屉没有被翻找的痕迹,我个人应急用的现金也一毛不少。我原本就没有什么贵重金饰,电脑里也没有重要资料。”
“你确定出门时由上锁对吧?”
“我确定。”
“也对,因为我也有看你上锁。”
“感觉毛毛的。”
和见握着双臂不住摩擦。
“谁拥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惠弥望着妹妹的双眸。她一愣。
“是博士对吧?”
“啊……”
“你的钥匙有放在博士家吗?”
“没有,他都是随身携带。”
“换句话说,现在是在警方或他家人手中啰?”
“这么说来,有人拿着那把钥匙……”
“会是他太太吗?”
“不可能,她刚才不是才和我们碰面吗?”
“如果是这样,这就像是一场恶作剧。”
“该不该去报警?”
“你又没有东西被偷,这样根本没办法报案,只能算是被人开锁。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打电话给保全公司,说你钥匙弄丢了,请他们帮你换个门锁。今天马上更换。”
“我明白了。”
和见颔首,立即拨打电话。
惠弥从阳台往外望,再度陷入思索。
“他们说四点会来。”
“这样啊。”
“我去泡茶吧。”
“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
“图书馆。有件事令我挂心,我想去调查一下。你得在这里监看他们换门锁,所以你留在这里。如果你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的话,就和我一起出门,待在可以看见大楼入口的咖啡厅里。等换门锁的人到来,你向对方喊一声,和他一起进去就行了。”
和见点了点头,脸色苍白。
“惠弥。”
“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从事什么危险工作?”
“为什么这么觉得?”
“之前博士的太太走进屋内时,还有刚才你拉住我,自己一个人走进来时,你都将手放在胸口。”
惠弥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和见果然早就发现了。
“那又怎样?”
他烦躁不安地朝玄关走去。
“再怎么看,都像是要掏枪的动作。”
跟在他身后的和见如此低语。惠弥一面穿鞋,一面耸着肩应道:
“那是因为我在美国旅居多年。在美国,这样一点都不稀奇。”
“制药公司的研究员会习惯用枪?”
正因为是制药公司的研究员,才会这样啊——惠弥在心中暗骂。
“你可真爱瞎操心。你到咖啡厅里喝红茶等着吧。今晚要吃什么?我想吃顿丰盛的大餐。你想想看要去哪里吃吧。”
和见一脸不悦,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跟着往外走。
形状犹如切块蛋糕的市内电车,缓缓迎面驶来。
电车远看是如此扁薄,仿佛只要遇到大转弯,便会就此翻倒,让人替它捏把冷汗。
惠弥跟在两名身材娇小的老妇人身后坐上电车,伸手握住吊环,望向窗外。
前方是一条岔路。市内电车转向左方,在宽广的道路中央前进。犹如蜘蛛网般密布的电线,分割着灰色的天空。
电车来到一处和缓的上坡路段,可以远远地望见前方笔直的道路。
感觉就像驶向天空。
惠弥此刻的心情相当奇妙。如此笔直宽广的道路,感觉不像在日本,倒像置身美国西海岸。
此种莫名的不安是怎么回事?难道这趟是白来了?也可能是因为妹妹在,令我整个人不对劲。
在目的地下车的只有惠弥一人。
他从狭窄的月台下车,快步而行,从住宅街对面望见冬天的海景。
大海就在前方。
坡度和缓的山丘形成一座大公园,此地设有小型动物园和公共设施。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名老人腋下夹着本书从一旁走过,感觉图书馆就在附近。
如希腊建筑般,在入口处立起高大圆柱的石造图书馆,就在眼前。
正面有铃兰的图案,应该是浮雕。
馆内大量采用磨光的木板,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令人不自主地挺直腰杆。备受众人珍惜的公共设施会聚积时间,酝酿出一种神秘的静谧之感。
走上二楼,只见成群的男女老幼,在里头静静地看书、挑书。尽管如此,这里的人们出奇地安静。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像昨晚在居酒屋那样,洋溢着低调的祥和之气,众人沉稳、开朗地享受这种快乐。
惠弥同样是一身显眼的打扮,所以很引人注意,但他们总会悄悄把视线移开,不敢露骨地盯着他瞧。
惠弥脱去大衣,朝乡土资料附近的一张大桌子旁坐下,取出能了解H市历史概要的资料,利落地翻页浏览。他身上带着从博士家带来的地图,尽管没摊开来看,但他已大致牢记脑中。
如果是在没有相机的时代,他肯定会受到重用。他有像照相一样记忆影像的才能。他在看事物时,会以影像来记忆。因此,在事后回想时,只要抽出脑中的影像,仔细端详影像中的每个角落即可。说这是回想不太贴切。他脑中有许多重叠的影像,他只是从中挑影像出来看罢了。有此种记忆能力的人,他们在脑中用来记忆的区块与常人不太一样。据说高段的算盘高手,会在脑中浮现一面算盘,拨打算盘的珠子,以视觉进行计算。他们与惠弥这种类型的人,都使用同样的脑部区块。
这其中一张,确认是现令的H市地图。是一家大出版社发行的,常见于各家书店。
另一张则历史悠久。角落写着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
惠弥旋即明白这是什么地图。
昭和九年一场大火,H市有三分之二惨遭祝融,而这是失火前的市街地图。
为什么博士持有这种东西?
惠弥托腮陷入沉思。
H市自古便是个常发生火灾的地方。平地的市街两侧面海,所以此地备受海风吹拂,无从遮蔽。除了海风外,每当低气压靠近,便马上会刮起惊人的强风。这样的地理环境,再加上明治初期有许多人移居此处,人口暴增,所以人们密集居住在这狭小的环境里;在没有管束的状态下,住屋和建筑物激增。此地道路狭窄,栉比鳞次的人家一旦失火,现场立即化为一丛巨人的柴薪。地上形成巨大的热源后,上空便会在短时间内产生气流。与东京不时发生的热岛效应很相似。再加上海面吹来的强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会将一切能烧的东西全部烧尽。
由于一再遭受火灾的危害,人们有了切肤之痛,晓悟非得将防灾观念加进都市计划中不可。
趁着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年)的大火,市府拓宽延烧区域内的道路,更改成井然有序的匾块划分。但隔年再度引发一场殃及两、三百户人家的大火。不过,前年变更区块划分、进行道路拓宽的地区却平安躲过一劫,于是市府进一步对失火的地区展开大规模的道路修正。
尽管如此,H市受大火摧残的时代仍未结束。光看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年)到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年间,便可计算出大火发生的机率平均是每二十个月一次。从江户时代末期起算,有同一处地方失火二十多次的纪录,高龄者当中,甚至有人一生遭遇过十几次火灾,着实骇人。
另一方面,官民一体同心的奋斗过程,也同样可歌可泣。
每次大火,便会拓宽道路当防火线,为了避免妨碍救火行动与人民逃难,市府以砖造及钢筋水泥打造的建筑包围道路,并提供辅助金给愿意将房了建造成耐火建筑的市民。但几乎没人利用这项制度,市民都是自费建造。
尽管如此,一旦引发大火,威力还是一样惊人,就算是砖造的房子也无法抵挡大火的侵袭。由于当时的消防设备不像现今这般先进,无法确保充足的消防用水。据说有位店家凑来了许多进口的葡萄酒和洋酒,由店员用水桶装酒,不断泼洒在屋檐上,这才幸免于难,甚至有人在家中缝隙处塞满了味噌,以此防火。
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三十二年,连续发生殃及两千户人家的大火;明治四十年,一场深夜由肥皂工厂窜出的大火,巧遇强风吹拂,火花四处飞散,大火燃烧长达半日之久,延烧遍及四十万坪,有一万户人家付之一炬,灾情惨重。
然而,H市史上最严重的大火,却发生于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傍晚六点左右,就在家家户户忙着张罗晚餐时,从H市西南方一户民宅冒出大火。当天由东南方吹来风速每秒二十公尺以上的强风,火势旋即四处延烧。
到了夜半,风势逐渐增强,一度达到风速每秒五十公尺以上,而且风向不时在改变,增加了灭火的难度。烈焰和强风令建筑物一间一间倒塌,出动的消防队和军队也因为倒塌的房屋阻断道路,动弹不得,所以大火在一整晚之内,便将整个市街吞噬殆尽。
到了隔天早上六点火势才平息。全市有三分之二被烧成灰烬。烧毁的房屋逾两万户,死亡人数二千多人,下落不明者六百多人,轻重伤者一万两千多人,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浩劫。
后来仰赖全国人民给予的援助和激励,市民们再度朝重建家园努力,但还没来得及重建,日本便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度过黑暗的穷困时代,在终战时还遭遇空袭,所以真正展开家园重建与防灾都市计划,已是战后的事。
惠弥以手指轻敲书中的年表。
博士是单纯对H市的历史感兴趣,还是这张老旧地图当中暗藏什么玄机?
他想起博士在地图上写的字。
虽说是写字,但也不是什么重要讯息。就只是在某些地方标上“X”。这些地方会有什么?博士曾经前往这些地方吗?
等等!惠弥最新思考。
还不知道这张地图与“克丽奥佩脱拉”有没有关系。不过,如果博士对H市展开某种调查的话,就很有可能与之有关。
因为“克丽奥佩脱拉”就是在H市才有意义。
总之,这样就有必要在这里多待一、两天了。博士于地图上打记号的地点,值得前往查探一番。
他想抽根烟。
于是他再度将年表大致瞄过一遍,把H市的历史牢记脑中后,就此离席。
蓦然间,他感觉有人正注视着他。
他环顾四周,从善良的市民中,找不出刚才向他投射目光的人。惠弥来到走廊。这里与吹送暖气的阅览室截然不同,一股冷冽的空气向两颊袭来。看来,若不调高暖气的温度,室内一定不会暖和。
由于遍寻不着像是吸烟室的场所,他决定走出户外。
看了一下手表,刚过四点。和见那边应该已换好门锁了。
原本天气就不太好,此刻又正值冬日的黄昏时分,天色已逐渐变得昏暗。
他点燃烟,茫然站在图书馆前思考。
到底是谁打开和见的房门?是闯空门的小偷?跟踪狂?还是博士的太太?
最重要的是,这名歹徒的目的何在?
惠弥缓步向前走去。
什么东西也没被偷。换句话说,入侵者有职业级的水准。因为他在搜寻过后,将所有东西归回原位,行事相当小心谨慎。但此人若真是个中好手,又为何离开时没将大门锁上,此事令人不解。很难想像对方会犯下这种基本的错误。
可以望见远方的大海。暗色的碎片。
话说回来,那名歹徒的目的是和见还是我?
一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尚未确认旅行袋里的东西有无遗失。
也许对方的目标是我。
他登时感到全身清醒。
倘若那名入侵者的目标是我,那么,和见检查屋内没发现任何异状,那是理所当然的啊。歹徒入侵屋内,只要直接看准那只像是旅行者会携带的黑色旅行袋下手即可。
惠弥回想袋子里的东西。其实没什么贵重物品。里头的资料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国际会议论文,就算被偷走也无所谓。
问题是,我来到这里,竟然有人想检查我的旅行袋,表示此人和我在找寻同样的东西。
背后油然兴起一股焦躁感。
我太天真了。我还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追查这个模糊不明的东西。
在这北方城市的天空下,有人和我追查同样的东西,而且想抢在我前头。
一想到这里,一股敌忾之心涌上心头。
反正我的住处已经泄了底。一旦对方知道旅行袋里毫无线索,应该就不会再入侵和见的房子了。
他把香烟踩熄,就在他打算迈步离去时——
背后突然一阵寒意游走。
有人!有人在背后监视我。
他感到一股刺痛的电流在背后流窜。全身紧绷。
寒气从脚底往上窜,不只是因为太阳下山的缘故。
我该猛然向前飞奔,还是转头趴下?
惠弥一时拿不定主意。两鬓冷汗直冒。
可恶。这里是日本,我不能随便开枪。
“先生,打扰一下。”
突然传来一声语气平稳的叫唤,惠弥为之一愣。
这是他的手段吗?等我转头后给我一枪是吗?不过,在这种地方开枪,反而会给他自己惹麻烦吧?惠弥心念一转,缓缓转头望向对方。
一名男子站在离他五公尺远的地方。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从哪里冒出?
男子脸上带着微笑。他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信步走来,捡起惠弥丢在地上的烟蒂。
“不可以乱丢烟蒂喔。因为孩子们都会经过这里。”
在那一刹那,记忆全部苏醒。
“你有参加昨天的告别式对吧?”
“哦,你记得我啊?”
这名年约五旬的男子,白发及肩。
“因为你与那群中规中矩的老师们感觉是不同类型的人。”
“你也很显眼啊。就像艺人一样。”
“你是想说我引人侧目对吧?怎么每个人都这样说啊。”
“你要回去了吗?”
“是啊。”
“可以和你同行吗?”
“可以啊。”
两人就此并肩而行。不过,惠弥丝毫未解除戒心,他暗中观察这名男子。
完全感觉不出他的情感。虽然他身上散发着和我相同的气味,但并非只是如此。他还拥有很深的智慧,与看似崇高的人品。像是政府官员,也像民间人士。
“你是博士的朋友?”
惠弥决定出言刺探。至少这名男子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嗯,我和他是老朋友了。”
“讲朋友比较方便。你们该不会是同事吧?”
“不。”
“那么,是医学相关的朋友吗?”
“大致可以这么说。”
“你说大致,让人听得一头雾水呢。”
男子抿嘴而笑。
“什么嘛,笑得这么诡异。”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是个很风趣的人。”
“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
男子从口袋中取出名片。
惠弥接过名片,看过对方的头衔后:心跳差点就此停住。
国立感染症研究所主任研究员 多田直树
惠弥猛然抬头望着男子。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问?”
男子望着惠弥双眼,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模样。
“没什么。”
惠弥发现对方在向他套话,急忙故作镇定加以否认。
“我只是来参加朋友的丧礼。想说既然难得到H市来,就四处观光,没想到来到公园里,会遇到昨晚才见过面的你。”
“哦,这样啊?那可真是巧遇啊。”
惠弥冷淡地应道。公务员是吧。看他一点都没有公务员的样子。不过,国立感染研究所是怎么回事?他到底知道多少?至少就这样来看,侵入和见屋内的人并不是他。
“若槻博士似乎人望颇高。他有好几名朋友都来到了H市。他好像还有朋友在防卫厅任职。”
惠弥竖耳聆听。这名男子是在牵制我的行动?还是好心地向我提供情报?看不出他在打什么算盘。
“synch ronicity。”
男子喃喃低语。
“同步性。怎样吗?”
“在世界各地同时付相同的发现。在世界各地记录下相同的成功实验。”
“这在研究者之间是很有名的故事。”
“我在想,现在或许正发生相似的情形。”
“哦?有什么样的现象?”
“各种现象都有。”
男子含糊其辞。
是他不想谈太深入,还是他尚不知情?
惠弥迅速在脑中展开思索。
“你要在H市待到什么时候?”
男子改变问题。惠弥沉吟了一会儿。
“不知道。看我妹妹的心情。因为我的目的是依照家庭会议讨论的结果,带她回东京。”
“哦,这样啊。”
“你好像认识我对吧?”
“是啊,因为昨天才见过你。”
“少唬人了。应该老早就认识我了吧?感觉不像是这几天才认识的。”
惠弥加快脚步,男子也加快了些许。
“这世界有各式各样的传言。如今资讯传达进步,世界因而变得狭小,不光是日本,就连全世界各地的传闻也打听得到。”
惠弥再度感到背后一阵紧绷。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有名年轻的日本男子,悄悄打响了名声。他虽是美国制药公司的研究员,但神出鬼没,出现于世界各地。他拥有各种头衔,而且随时在变换。行事低调,行动不会引人注意。人们总是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但只要他一现身,过不了多久,那家公司总会发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药,事业也因此蒸蒸日上。”
惠弥沉默不语。
伤脑筋,这下我可不好办事了。曾几何时,我竟成了全国知名的人物?也许我该来练习一下签名了。
“哗,你说的这个人可真酷。真想像他一样。”
惠弥装傻应道。
男子莞尔一笑,表情相当认真。
“真希望博士可以活久一点。”
“是啊。不过,要是博士还活着,就不会有这么多朋友来这里看他了。”
惠弥语带讽刺地说。
“我认为,早晚都会有各种三教九流的朋友前来拜访他。”
“不知道接下来那些朋友会从哪儿来呢?”
惠弥问。
“这个嘛……我发现了几个名人士,很像是你的同伴。”
同伴。指的应该是日本制药公司的人吧。
“我的同伴?我才没有同伴呢。”
惠弥冷冷地应道。
“是吗?也许是我看错了。”
“没错。”
两人步出公园,来到宽广的大路。
“瞧你看书挺认真的。对乡土史有兴趣是吗?”
男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惠弥以冰冷的视线瞄了他一眼。
这家伙刚才也在图书馆里?难怪我之前感觉到一道奇怪的目光,但当时却没能发现,可见他很巧妙地融入周遭的人群中。
“是啊,我的嗜好就是对初次造访的土地进行调查。这样有助于留下美好的回忆。”
“真不错呢。”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我竟然浑然未觉。此人不简单。他真的是国立感染症研究所的职员吗?日后再来展开调查。
惠弥重新将男子的容貌牢记脑中。
“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望着我嘛。我只是想和你当个朋友。”
“啊,抱歉,我这个人眼神原本就很凶恶。特别是眼前出现一位俊男时,就会很想记住对方的长相。为了能做个好梦,我习惯睡前在脑中回想自己所知道的俊男容貌。”
男子呵呵而笑。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不过,你可别因为这样而跟踪我喔。你好像很擅长跟踪呢。”
“我才没有呢。我也是恰巧人在图书馆里。”
男子如此应道,一副很意外的口吻。
惠弥心想,也许他说的是实情。他正巧也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可能和我查的是同一件事。
到底有多少人在追查那件事?
惠弥感到有些心焦。
“下次和令妹一起用餐如何?难得人家可以认识当朋友。”
男子报上自己投宿的饭店名称,地点位于港口附近。
“随时都欢迎你们来访。我预定年底前都在那家饭店。”
“我记住了。”
“耶诞节快乐。”
男子朝搭上市内电草的惠弥挥手道别。
这男人看了真不舒服。
惠弥望着那名逐渐远去的男子。男子也一直目送他离去。
“对了,今晚不是耶诞夜吗?”
这是回到和见的住处后,惠弥开口的第一句话。
“是啊。”
请人换过门锁后,和见神情平静许多,平淡地颔首应道。
惠弥仰天长叹一声。
“哎,明明是个情人共度的良夜,我们两个怎么这么可怜啊。和见,我们就互相打气,勇敢地活下去吧。”
“你也太夸张了吧?”
和见叹了口气。
“对了,今晚我们吃什么?”
“我已经向餐厅订位了。”
和见道出一家历史悠久、全国知名的西餐厅店名。
“啊,不错喔。这样才叫耶诞节嘛。我们就来点个重口味的炖牛肉配红酒吧。”
惠弥打开旅行袋准备换装,若无其事地确认旅行袋内的东西。虽然没有物品遭窃,但他确定有人动过他的旅行袋。他平时总会设下机关,以确认是否有人动过他的行李。
对方的目标果然是我。
明白之后,心中反而舒畅不少。当他将旅行袋的拉链拉上时,另外又发现了一件事。
兄妹俩连袂外出。外头已夜幕低垂。柔和的街灯,营造出北方城市的气氛。
“难得有这么好的气氛。哎,要是橘也在不知有多好。”
“你们要是能复合就好了。我也很想见他一面。如果你和他取得联系,记得通知一声喔。”
“哦,我可不想多一名竞争对手。”
“他不是同性恋吗?”
“话是这样没错啦,可是他毕竟和女人结过婚。”
“你可真爱瞎操心。”
“爱就是战斗。”
两人开着玩笑,信步而行。来到大路上,发现路上满是要出外享用晚餐的情侣和家人。这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城市,与耶诞节相当搭调。
餐厅里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两人被带往靠窗的座位。
“可以继续昨天的话题吗?”
干杯后,和见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个嘛……得看你啰。”
惠弥语带玄机地应道。
和见一脸纳闷。
“为什么?为什么得看我?”
惠弥沉默不语,静静正视着妹妹的脸。
“因为我的旅行袋被人动过。”
“咦?”
“有人在我的旅行袋里翻找。”
“原来如此。小偷的目标是你的旅行袋?难怪我什么东西都没掉。”
惠弥颔首,喝了口葡萄酒。
“我也因此明白大门没锁的原因。”
“大门没锁?”
“没错。我一直百思不解。因为钥匙孔没有被人撬开的痕迹,所以肯定有人用你的钥匙开门。既然这样,对方为何不锁门呢?”
“会不会是一时心慌?”
“我不认为对方会心慌。因为他很仔细地将我旅行袋里的东西恢复原状。差点连我都没发现东西被人动过。如此小心谨慎的人,岂会忘记锁门?”
“那么,对方为什么故意不锁门?”
“为了让我们知道有人闯入。”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险起见。只要让我明白有人从外头闯入,就算事后我发现自己的旅行袋被人动过,也会认定是那个人干的。”
和见秀眉微蹙。
“你的意思是?”
“如果大门锁着,而我又发现自己的旅行袋被人动过,那么犯人就只有一位。”
“惠弥。”
和见脸色丕变。
“你的意思是我干的啰?”
“没错。”
惠弥以冷峻的口吻应道,用力点着头。
“就是你动我的旅行袋,所以你假装门没锁。为了让我以为是有人从外头闯入,翻找我的旅行袋。”
和见沉默不语。
惠弥喝了口葡萄酒。
从和见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思。
“你这是在保持缄默吗?”
惠弥语带讽刺地问。
“不过,我还是得向你问清楚。你在找什么?不,是谁叫你这么做?你究竟是受何人所托,检查我的旅行袋?”
和见只是望着装有炖牛肉的盘子,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