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车站月台上,神原惠弥心中老大不高兴。
什么嘛,明明就很冷。
这名瞪视着周遭的男子,身材中等,顶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容貌可用精悍、端正、冷峻来形容,他身穿黑皮裤、黑长靴、黑色的羊皮大衣,全身不显任何破绽。
月台与温暖的电车截然不同,满是冷冽的空气,下车的刹那,让人感觉像是被打了一巴掌。由于温度相当低,周边的色彩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有种距离感。
男子一脸不悦地拉紧大衣前襟,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氛,默默走在月台上。尽管他仍留有青年的气质,但同时也感觉得出他的狡猾和固执;虽然周遭的人们总是偷偷朝他不住打量,却肯定无法猜出他从事何种工作。
真不走运。如果是夏天就好了。
惠弥暗暗叹了口气。
他原本就很讨厌这种寒冷的天气。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整年待在南方岛屿的海滩上,喝着鸡尾酒,两旁有女友随侍一旁,过着悠哉的生活。但人为了有饭吃,非得工作不可。他今年约莫三十五岁,收入远比同年龄的人还高,但他总说自己是个“很会花钱的男人”。由于拥有这份近乎个人信条的自觉,网此尽管坐拥高薪,他却仍得做更多的工作。
这次之所以来到最讨厌的酷寒之地(不过这是他自己个人的看法),在H市车站下车,有几个原因。而身为原因之一的某个人,此刻应该就在车站验票口等候他的到来。
哇。全是灰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希望接下来这一路上不会全是灰色才好。
从不同月台的天花板中间所看到的天空,覆满了令人失去远近感的灰云,感受不到一丝阳光。他顿时感觉自己丧失对时间和场所的认知能力。
另一方面,他发现之所以隐约感觉到有黑影从眼前掠过,原来是因为雪花已开始飘然而降。他一面心想“哗,下雪了”,像个孩子般雀跃不已,一面心想“吓,下雪了”,对天气的寒冷充满戒心,这两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交错着。
黑暗的车站对面可以望见一座巨大的圆环。似乎已陆续下过好几场雪,圆环上泛灰的白雪已被踩得不再松软。
在空中飞舞的无数黑雪。
在下车踏七月台时,那让他感觉就像挨了一巴掌的冷空气,此时变成快要起鸡皮疙瘩的预感,令惠弥心头一惊。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惠弥在忆海中搜寻。他脑中敏锐的检索功能,此刻找不出答案。
“惠弥。”
他猛然回神,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验票口对面站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长发女子。
仿佛色彩全跑到这名女子身上。她内在的强韧,刹那间发出万丈光芒,投射而来。
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和见,好久不见了。”
惠弥脸上泛着微笑,微微侧着头,站在这名多年未见的女子面前。
“你头发留得可真长。我都没认出你呢。”
“是吗?我以前很常留长发啊?”
“可是你上班之后,就一直是短发吧?”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如此。”
乍看之下,两人像是一对三十多岁的情侣。而且是交往多年、举止稳重端庄的一对成人情侣。
不过,若是仔细聆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会发现与他们外表给人的印象有很大的落差,并且因而感到纳闷。因为,那就像是女高中生之间的对话,或是一对好姐妹在聊天。
“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惠弥。”
和见朝走在一旁的惠弥瞄了一眼,露出淘气的笑脸。
“你这话什么意思?”
惠弥同样以冷笑回应。
“因为你很讨厌这种寒冷的天气,所以我以为你不可能会来。”
惠弥微哼一声。
“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缘故。在长辈的哭求下,我能说不吗?其他人都以家里有小孩要照顾为由推辞,在家庭会议里强行将这个下作推给我。真是的,人家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啊,等等,和见,你家住哪儿?这么冷的天气,你该不会用走的吧?”
对于惠弥采女性用语说话,而且毫不掩饰的这种举止,与他们错身而过的男女纷纷转头朝他不住打量。感觉得出他们一再转头,想确认那些女性用语是否真是出自这名男了口中。
不过,他们两人倒是早已习惯周遭人们的这种反应。
神原家是个女系家庭。除了身为高官,因工作忙碌而鲜少在家的父亲以及惠弥外,家里拿是女性。上从祖母、母亲,下至三位姐姐以及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和见,惠弥生活在女人堆里,已完全融入女性的生活中。像这种情况,有些家庭会特别要求唯一的独子扮演好男性的角色,有的男孩也会自己主动想展现出男性化的一面,但是就神原家和惠弥的情况来看,却是选择让家中唯一的男孩和女人们同化。不过话说回来,惠弥从小到大,从未在家里听过“因为你是男生”、“因为你是女生”之类的话。就这层意涵来看,神原家虽是女系家庭,却让孩子在没有性别意识的情况下长成,同时也给孩子取了男女通用的名字。不过,从小看着姐姐们的玩偶、洋装及和服长大的惠弥,虽然觉得和附近的小孩们一起打棒球、到野外游玩也很有趣,但他还是比较喜欢蕾丝、缎带、香水瓶之类的美丽事物。
他采女性用语说话的习惯,曾被周遭的人们狠狠嘲弄过,他一度也成为同时拥有男女两种说话口吻的“双声带”,但最后还是选择自己觉得自然的女性用语。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坚持这种做法——由于他这项做法清楚明了,人们反而出乎意料地顺利接受了他。不过,这也是因为他能力过人,而且容貌出众,这点无从否认。
倒不如说,真正吃亏的人是妹妹和见。不论是家庭还是组织,人们只要一起生活,自然会分担工作。惠弥是家庭的核心,备受呵护。神原家将惠弥视为没有男女性别之分的角色,从那一刻起,原本应该要求他的男性要素,默默转为要求和见。并非有人刻意这么做,也没人觉得有这样的压力。但也许是因为小团体内的力量关系使然,在平衡感的驱使下,年幼的和见在无意识中便已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所自觉。不过,究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素质,还是她与周遭的关系所造成,这点无从得知。但就结果来看,这对双胞胎兄妹的外表与内心相互颠倒,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关系。和见从懂事的时候起,便对车子、飞机之类的机器很感兴趣,虽然也会和姐姐们一起玩,但其实她最喜欢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运动游戏。惠弥说话的口吻比女人更有女人味,和见则和他形成对比;她声音低沉、语气冷淡,犹如少年一般,所以身边的人们甚至怀疑和见是在较劲心态的驱使下,才刻意选择这样的角色。但他们两人看起来相当自然,在这种奇妙关系下,显现出难以理解的表里关系。两人的情谊远比一般的兄妹还来得亲密。
长大后,惠弥进入医学院就读,和见则进入法学院就读。上了大学,长大成人后,两人渐渐疏远,各自有了恋人,如今三位姐姐都已出嫁,但他们两人却仍是单身。
“这条路很好记。如果坐市内电车,距离半长不短的,还不如用走的比较干脆。你方向感好,只要认得路,走起来就轻松了。”
“真的吗?你喜欢走路,而且又属运动型,所以自然觉得没影响。但人家可是怕冷怕得要死呢。”
“真好意思说。”
和见耸了耸肩。惠弥望着她飘逸的长发在肩上摇曳,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与妹妹暌违多年后的重逢。因为以前他对妹妹那头飘逸直发无比羡慕,总喜欢抚摸她的长发。不过,妹妹很排斥编辫子,姐姐们和惠弥老爱玩弄她的头发,令她不胜其烦。
“什么嘛,听起来真不舒服。也不想想,我之所以来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是为了谁?这次若是再不做个了结,我不仅颜面扫地,还伤风感冒,那不就亏大了。”
惠弥直犯嘀咕。
一旁的和见呵呵而笑。
“看你在一旁发牢骚,还真是怀念呢。这样才有和你久别重逢的真切感受。”
惠弥发现妹妹也有同样的感觉,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惠弥莞尔一笑。
“兄弟姐妹这种关系还真是奇怪。有一段时间一直生活在一起,长大后却难有见面的机会,更不会一同玩乐。成了一种很疏远的关系。看来,果然是没又一等亲来得亲近。”
惠弥如此自言自语道,和见在一旁点头。
“哎,真不敢相信,我们都快四十了呢。尽管内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变。”
“惠弥,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吧。”
“说得也是。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解决你的问题才行吧?”
“没关系的。那件事三两下就可以解决。”
惠弥从和见的口吻中感觉到一丝冰冷,反射性地望向她的脸庞。
“那么,什么时候要解决?”
“可能是今晚。”
和见就像事不关己似的,面朝前方应道。
H市是个环海的城市。绵延的市街包围着H港。
H港是自古便广为人知的天然良港,从它的形状可联想到左巴家纹,所以人们直接以这个标志作为城市徽章。市内电车沿着海湾而行,好似一长条的骨头;每隔数分钟就会出现细长的车身,以市内电车特有的节奏发出“喀嚏喀嚏”的声响,相互擦身而过。
时值十二月下旬,静候岁末到来的冬日街头,只要走过车站前的喧嚣,接下来便是一片开阔的静谧空间。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在满天飞雪的迷蒙天候下,黑夜悲伤的气息已悄悄逼近。海边立着一株巨大的耶诞树,似乎即将快要亮灯。
空气中洋溢着北国的香气,略微混杂的老旧异国香气。
惠弥在脑中想像H市的地图。他喜欢看地图。一来,对工作有助益,二来,看一些老旧的地图,或是从未去过的外国都市地图,也算是他个人的一项嗜好。记性绝佳的惠弥只要仔细看过地图,便能将它化为资料,在脑中建构3D影像。自古地图便一直被视为军事机密,当中的缘由,他这种人再清楚不过了。
大路的对面之所以黑蒙蒙一片,是因为那是人称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H山。昔日这里是军事防卫重地,但如今已能搭乘电缆车登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非但禁止进入,甚至连地图都不准绘制。
迈步走了一段路,身体渐渐暖和许多,冷冽的空气这才变得舒爽。
嗯,原来如此。这里是绿地,这边是大手町,那里是市公所。
惠弥逐一将脑中的地图与实物对焦。这似乎是他在街上行走时的习惯。
“你在想什么?”
惠弥发现和见正以刺探的眼神望着他,他马上摆出一张扑克脸。
“那辆市内电车真像以前用来擦拭唱片的道具,那种道具底部还附有红色的毛毡。我们不是都用它在唱片上绕圈擦除灰尘吗?”
“啊,真的耶。我们家里的那些唱片后来怎么处理?”
“不是还在吗?就收在客厅的碗柜底下。一定都发霉了。下次带去中古唱片行问问看可以卖多少钱。奶奶爱听的法国香颂以及年代久远的歌谣,也许现在都成了无价之宝呢。”
“怎么可能。”
和见早看出惠弥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所以也只是随口应应。他们都有很好的直觉,而且相知多年,对方在想什么,一看便知。如今想起彼此那分离多年、早已忘却的默契,惠弥不禁暗自咋舌。她虽是我亲妹妹,但却是个麻烦人物。
“就在那里。”
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和见居住的大楼。位在从大路转进的小路上,一间小巧的老旧大楼。
“哎呀,你住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啊。”
“虽然有点老旧,但设备很完善,格局是早期的,所以还满宽敞的。”
他们从空荡的电梯大厅一路上到四楼。昏暗的通道,空气犹如冻结般冰冷。
走进位于角落的房子,眼前出现简单、整洁的室内景致,很像和见的风格。虽然只行一房两厅,但确实相当舒适宽敞,不会给人封闭感。
“这房户很有你的风格。我睡哪里?”
“那张沙发可以当床用,你也可以在我旁边铺垫被睡。”
“可以待会儿再想这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不好意思,虽然你才刚到,但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个地方。你一身黑衣正好。”
惠弥将行李放进屋内,正打算脱下大衣时,和见开口对他如此说道。
“跟我穿黑衣有什么关系?不会是要去参加丧礼吧?”
他半开玩笑地转头望向妹妹,但一看和见手里拿着佛珠和紫色袱纱,一时为之语塞。
“真的是丧礼?谁啊?”
“真是抱歉,惠弥。是一位熟人的告别式,我非出席不可。很快就会结束。我请你吃晚餐,当作是赔罪。”
“不用请客赔罪啦。有人过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方什么时候往生的?”
“前天早上。”
“时间算得还真准。旅途最先去的地方竟然是告别式会场,还真是从来没遇过呢。和见,我穿这件大衣不太好吧?你有没有什么正经的大衣?”
和见望着惠弥的羊皮大衣,陷入沉思。
“说得也是。我是觉得无所谓,但你可能会引人侧目。”
“真过分,你说引人侧目是什么意思!我是因为俊美而引人瞩目好不好。”
惠弥虽是男儿身,却有玲珑的身体曲线;和见虽是女儿身,却有宽阔的肩膀,所以两人有时能同穿一件衣服。最后,惠弥决定向和见借一件黑色皮衣穿。
“寺庙在哪里?”
“在外国人墓园附近。”
这次他们在大路上拦了辆计程车前往。
关上计程车门,两人在后座坐定后,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朝惠弥袭来。他在世界各地工作,甚至去过人称边境的地区,每个不同地方的印象都很鲜明,但终究只是晃眼而过的风景。不论工作还是生活,始终都处于移动的状态中。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住在相同场所”的感觉变得一年比一年淡薄。一旦习惯在激烈的商场中与人厮杀,日常生活这句话的意义,会渐渐变得像粉彩画一般,影像模糊而遥远,进而产生一种微妙的疏离感,仿佛自己是活在与世人平行的另一个世界。
昔日共度十多年亲密时光的双胞胎妹妹,如今独自一人悄悄住在北方的某个都市里,与自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接触,想来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雪花翩然飘降,路上的行车皆小心翼翼地驾驶。
“惠弥,我问你。”
“什么事?”
“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咦?”
妹妹唐突的质问,令惠弥抬起头来。
眼前这双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瞳,正紧盯着他。
惠弥心头一惊,难道她已感觉出什么?
“干嘛这样问,我当然是来带你回去啊。”
“是吗?”
“有什么好怀疑的?久没见面,你变得冷漠多了。”
“会吗?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位总是在世界各地奔波的大忙人,这时候竟然有空前来。”
“唷,你这是在挖苦我吗?我只是刚好有点时间。我夏天时完全没休假呢。”
“意思是,你提早休圣诞假期啰?”
“可以这么说。哼,搞什么嘛,难得见面,大家却都这么无情。姐姐和妈妈她们也老是在我耳边念个不停,一会儿叫我娶老婆、一会儿叫我买房子、一会儿又叫我到北海道说服和见。自己的宝贝儿子难得放假喘口气,她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惠弥一脸不满地噘起了嘴。
和见此刻脸上浮现的不知足冷笑,还是充满温情的微笑。
她果然已察觉苗头不对。
和见面朝前方,惠弥偷瞄着她的侧脸,心中如此暗忖。
可是,她能感觉到什么呢?她不可能会发现才对。因为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
车子缓缓爬上宽广的坡路,在离一座古老的宏伟寺院仍有一大段路的地方停下。一群身穿黑衣的人们正缓步而行。前来吊唁的客人不少。惠弥若无其事地展开观察,感觉这群人个个穿着不俗,似乎都是学术人士。
“停这么远好吗?”
“没关系。”
走出车外,一阵强风袭来。前方就是大海。一户户民宅座落于强风吹拂的山丘上,抵御着风雪。于房屋之间穿梭的狭小巷弄对面,可以望见暗灰色的大海。
惠弥正欲往坡路上走去时,发现和见并未跟上。
“怎么了?快点去上香啊。你不是叫计程车在这里等吗?”
惠弥转头望向妹妹,见她脸上浮现空虚的神色,心头一怔。
“和见?”
妹妹倏然递出袱纱。
惠弥一时猜不出她的用意。
“我没办法去。惠弥,麻烦你代我走一趟。”
“没办法去?——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就不认识对方啊。”
“拜托你。去了你就知道。”
和见似乎不肯移动半步。
惠弥脑中一片混乱,这时,他不经意地望向山坡上那座寺院摆出的一块白色看板。
上头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
故若槻慧博士告别式会场
一阵战栗如波浪般从背后窜升,惠弥不禁伸手一把握住妹妹的肩头。
“喂,和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他的告别式?”
他强忍住想使劲摇晃的冲动,正面紧盯着妹妹的双眼。
但他眼前看到的,是失落,以及无尽的空虚。
和见全身虚脱无力,表情哭笑难分。
她双肩颓然垂落,整个人靠任惠弥身上。
“我不是说过了吗,今晚就会结束了。”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疲惫与孤独,令惠弥一阵愕然。
然而,一切事情,绝非今晚过了就能结束。
和见的事,一直是这几年来,神原家家庭会议中最大的牵挂。
她大学还没毕业,便在第三次的挑战中成功考上司法特考,在东京一家大型法律事务所任职,并与学生时代的男友订定婚约,人生堪称是春风得意;家人和亲友也都为和见的光明前途感到骄傲,为她描绘光明的远景。
当时惠弥人在美国。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研究室,长期在美国生活,所以对这方面的详细情形了解不多。他所得到的资讯,都是母亲和姐姐们提供的片断消息,而且他自己本身的工作便已忙得不可开交;关于妹妹结婚的事,感觉就像另一个遥远国度发生的事。尤其,当时日本家庭尚未有个人电脑,妹妹只有偶尔来信,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妹妹笔触平淡的信中,他只知道和见单方面解除婚约,男方家提出损害赔偿的要求,双方起了不小的纠纷。
两家最后斗得两败俱伤。总之,婚约是解除了,但和见的工作资历似乎也因此蒙上一层阴影。大型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因为毁婚而挨告,这项丑闻会给顾客带来不好的印象,和见的上司似乎是有这层顾虑,使得她在职场上受到冷落,逐渐失去立足之地。
一直到和见后来身体不适,辞去法律事务所的工作,家人这才得知她片面毁婚的原因。和见住院时,有名中年男子频频前来探访。此人正是她先前仍保有婚约时,因工作认识而热恋的男子。姑且不论对方年纪足足大她一轮有余,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有妇之夫。他已与妻子分居多年,但妻子坚决不和他离婚。和见出院后,力排众亲友的反对,与他展开同居生活。他是一名大学的副教授,此事对他而言也是一桩丑闻。他是一名优秀的研究学者,想必有不少敌人想扯他后腿。历经一番暗潮汹涌,最后他调至札幌一所大学任教。札幌是他出生的故乡,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娘家也在这里。
神原家其实很欢迎他前往札幌。他的妻子在札幌生活,他们期待男子能就此回归妻子身边。
但和见并不死心。她之所以选择住在H市,而非札幌,是否出自畏怯,此事无从得知。总之她在H市的法律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就此迁入H市,展开独居的生活。家人自然是极力反对。
之后过了整整两年。而在此刻,惠弥为了劝和见回东京,以家庭会议特使的身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惠弥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些事,这些年来,姐姐们虽然偶尔会写信来,但一直到他这次回国得知详情之前,始终都不知道妹妹身处这样的状况中。和见从未与惠弥以电子邮件联络,或许她不想让惠弥知道她的近况。两人皆已成年,有各自的人生。惠弥也不想对和见责备些什么。
和见多年来的外遇对象,是和自己同一所大学的医学院学长,这也是惠弥在即将动身前来此处时才得知的事。
若槻慧。
这名字,如今已化为大大的黑色毛笔字,出现眼前。
他已过世。而且才只是前天的事。
惠弥上完香,环视现场吊唁的宾客。
和见在外头的计程车内等候。
是偶然吗?会有这种事?
惠弥静静望着这些像是死者大学里的同僚以及亲属,将他们的长相记入脑中。他知道,只要自己有这个意思,就能像相机一样,大量记住许多人的长相。光是像现在这样环视全场,便已有许多不同的脸孔烙印进他的脑海中。
那位应该是他的妻子。
一名不断鞠躬的女子,以及一名身穿学生制服,一脸稚气未脱的少年身影,就此映入眼中。
蓦地,他心里替和见感到悲哀。她聪慧过人、相貌出众,原本有大好前程在等着她,如今却因对方仍未离婚,搞得自己连出席爱人的告别式都办不到,只能悄悄躲在外头。
但另一片面,却又觉得她很会算计。
原来她说今晚就会结束了,指的是这个。就和见来说,这么一来,她就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加上我今天来到这里,她也有了回去的理由。我就让她好好利用个够吧。她个性顽固,也许需要有个动机,让她认为是我强行把她带回。想必她很不希望回东京后,受尽众人怜悯的眼神。关于这方面,得先跟姐姐们说一声才行。
惠弥早已开始在脑中思忖该怎么安排,才能带和见回东京。
但脑中始终卡着一个问题。
一名前天刚过世的男子。他的死因究竟为何?
惠弥若无其事地竖耳聆听。前来吊唁的宾客们一步出寺院,就像松了口气似的,开始七嘴八舌了起来。
“哎呀,真没想到是这种死法。”
“是意外死亡吧?”
“听说警察很快便停止调查。”
“真搞不懂。你们看,他从都市迁回乡间,不就势必得和他一直很想离婚的妻子及亲戚们碰面吗?”
“虽然札幌是个大都市,但亲戚都往这里。人家都睁大眼睛在看着他。”
“那是因为他妻子的娘家很不好惹。”
“想必财务都是由他妻子一手掌握吧?”
“可是,听说牧场最近经营不善,状况不少呢。”
“不过,也有人说最近又起死回生了。”
传来人们窃窃私语的交谈。
惠弥猛然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紧盯着他。
吊唁的宾客中,有名男子。一名诡谲的男子。
年约五旬。可能也是大学里的职员。
男子花白的长发及肩,面无表情,惠弥感觉得出,男子确实正注视着他。
惠弥想看清楚对方长相,但男子却急忙移开视线,快步离去。
他是谁?
惠弥赶紧随之走出寺外,但在略显昏暗的天空下,只见一群弓着背离去的宾客,每个人的身影看起来全都一样。
仓库街对面,浮现一株光彩朦胧的耶诞树。
H市的夜景相当昏暗,但路上亮着橘色的街灯,映照着路人及行车,仿如置身欧洲的古老城市。
回到和见居住的大楼,换好衣服再度外出时,已夜幕低垂。整座市街宛如全部沉浸在暗夜中。
惠弥与和见不发一语地走进沿海的一家海鲜居酒屋。这家居酒屋隔壁是一间大型的海产礼品店,看来是由地方的自治团体在经营。
像大型的山中小屋般宽敞的建筑中,摆放着几张桌椅,营造出悠闲之感。
现场几乎座无虚席,但令人吃惊的是,店内无比安静。如果在东京,应该早已是人声鼎沸的场景,但这里却安静祥和,丝毫不像是居酒屋。
“这里的人喝酒可真安静。”
惠弥如此说道,觉得很不可思议,和见这才以平静的神情展露笑靥。刚才回到计程车内时,她面如白蜡。
“是啊。虽然这里客人也不少,但大家都不会大声喧哗。”
“反过来说,或许这表示这里的酒特别好喝。不过,俄国人只要黄汤下肚,话就特别多。”
他们选了一张面海的桌子。外头一片漆黑。尽管远方的海湾沿岸隐隐透着灯光,但也许是灯光朦胧的缘故,看得并不清楚。
他们点了当地的啤酒、生鱼片、烤蟹脚等等。
“那株耶诞树可真大。”
惠弥想起那株被照得五彩缤纷的耶诞树,如此说道。
“好像是加拿大的姐妹市赠送的。在圣诞节之前,每天都会亮灯。”
“哗,还真浪漫呢。但为什么我们这对兄妹会在这种地方举杯对饮?浪漫的岁末明明就快到了啊。真是的,明明就是一对俊男美女啊!”
惠弥如此发苦牢骚,有一半是真心话。
和见呵呵笑,端起服务生送来的啤酒,做出干杯的动作。
“我们回去吧,和见。”
惠弥正视和见,开门见山地说道。
和见旋即化为冷漠的表情。惠弥又再次说道:
“你说得没错,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你应该再也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和我一起回东京吧。行李过年后再回来拿即可。总之,在耶诞节前和我一起回去吧。”
和见瞥开眼神。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情感。
“如果你不想和妈妈她们见面,我会先跟她们说一声,不必勉强自己。你可以住我家,也可以住朋友家。总之,先搬回东京再说吧。也许你一时还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但今天我来到这里,也算是一种缘分。和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只要离开这里,你的心情和想法一定都会随之改变。”
惠弥趋身向前。
和见微微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后颈,冷冷地说了一句:
“惠弥,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总之,我会和你一起回东京。反过来说吧,既然那个男的已经不在世上,我就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惠弥加重了语气。
和见的视线开始微微游移。
“例如呢?”
“例如?”
惠弥十指交缠放在桌上,重复妹妹说过的话。
“如果我和你一起回东京,你有什么打算?”
和见抬眼望着惠弥,像在刺探似的。惠弥一怔。
“你问我有什么打算?如果你想到我家住的话,我就带你去啊。”
“我想问的是接下来的安排。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和见采质问的语气。那种责备的口吻,令惠弥觉得不太对劲。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很久没待东京了,也许会去见见老朋友,或是拜访这边的日本法人,如果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留下来陪你,直到过完年。”
“才怪。”
当场被和见顶了这么一句,惠弥觉得自己好像当面吃了闭门羹一样,脑中一阵血气上涌,同时背后感到一阵寒意。
“你这是干嘛,说话这么冲。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到底想说什么?”
惠弥展现霸气,想与和见争个输赢。他确定和见心中存疑,但却猜不出她到底在怀疑什么。
“等我回东京后,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对吧?”
这次换和见直视惠弥的双眼。惠弥克制心中的惊诧,静静回望着和见。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为什么得这么做?”
“因为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带我同去——虽然这也是目的之一,但你并不是听妈妈的话才来这里将我带回东京,其实这只是为了掩护你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对吧?——没错,其实你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和见缓缓悄声低语。
惠弥极力不让她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她会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我要怎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我的工作地点是研究室耶。我在这里能做什么?”
惠弥矢口否认,和见动也不动地凝望着他的脸。蓦地,她放松全身力气,将啤酒杯凑向嘴边。惠弥也跟着这么做。
端小菜前来的店员纳闷地望着表情凝重的两人。店员心想,还是别去招惹的好,正想赶紧离开时,惠弥唤住了他,又向他点了两杯啤酒。他们两人也许被看成是情侣在吃醋拌嘴。
“你为什么搭电车来?这样不是比较花时间吗?”
和见改个问题质问。
惠弥小心翼翼地回答:
“没为什么。我只是想悠哉地欣赏车窗外的景色。因为我也很久没回日本了。津轻海峡的风景真的很美。我还在东京车站买了一瓶不错的红酒。”
“你还记得考试的事吗?”
面对这唐突的发问,惠弥又是一惊。
“考试?什么考试?”
“国中和高中时代的考试。我们当时都长途通勤。”
惠弥猜不出和见这个问题有何用意。
“因为我们两人的学校都离家很远,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惠弥,你每次一遇到考试,都会特别早起,搭普通列车上学对吧?”
和见突然转为无比怀念的口吻。惠弥脸上浮现柔和的笑意,但心中丝毫没有松懈。
真令人焦急难耐。和见这家伙平时一副很爽快的模样,其实却善于用这种方式拐弯抹角向人逼问。其实她出奇地阴险。
“那又怎样。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早已无关紧要了吧?”
他故意说得冷淡,等着看和见接下来会怎么说。
和见莞尔一笑。对于惠弥的不耐烦,她并不理会,仍是自顾自地说着:
“当时你说,在电车里能让你集中注意力。你这种人,在顺便做某件事,或是利用某个空当时,特别能发挥专注力。你说自己在电车里念书,比在家里看书更能牢记脑中。我则是只要身边有人,便会分散注意力,所以只有坐在书桌前才能集中精神。”
“我最讨厌拐弯抹角了,你应该也知道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惠弥的身子又向前挺出些许。一方面有点恼火,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不愧是自己的妹妹,两种复杂的情感同时涌上心头。
“你事先预习过了对吧?”
“咦?”
和见这番话令他为之一怔。
“你为了来这里达成目的,已事先在电车里预习过了对吧?所以你才搭电车前来。”
和见朝惠弥的单肩背包瞄了一眼。
“你放在我住处里的旅行背包很沉重。从重量来看,里面应该是放满了资料或是书本。”
惠弥在心中暗暗咋舌。
“那又怎样,因为工作需要,所以我总是带着一些想看的文献随行。”
“哦,你不是在休假吗?”
惠弥一时语塞。
可恶,被她给设计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看不出和见究竟想说些什么。惠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心中的焦急已转变为紧张与好奇。外遇对象因故丧命的妹妹,前来带妹妹返家的哥哥,两人之前应该一直是像这种家庭连续剧里才有的关系。不过,妹妹此时比较感兴趣的,似乎不是她那已死的外遇对象,而是前来带她返家的哥哥会有什么行动。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么看,他们两人的关系都过于诡异。还是说,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惠弥想起他在车站验票口看见妹妹时,她眼中投射出的目光。
“惠弥,前天晚上你人在哪里?”
惠弥发现她这个问题的含意,双目圆睁。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是吗?”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
和见不动如山。
惠弥感觉自己渐渐被逼入绝境。她似乎如道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在东京。和朋友一起喝酒。”
他装出怄气的模样。
“你没骗我吧?”
“我的话句句属实。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怀疑些什么,不过,那天我傍晚时从位于目黑的家中离开,在外头晃了约四个小时后回到家里。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打电话问问看。那天香折带着阿贤到我家去。还是说,家人的证词你信不过?”
惠弥酸溜溜地应道,感觉得出和见因此而退缩。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之前的霸气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开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如果他稍微懂得如何说谎,就用不着返回故乡了。”
现在怎么又突然说起了往事?惠弥本想在一旁插嘴,但还是忍住了。
和见接着自言自语道:
“他上个礼拜的某天,说要到东京洽公。我看他有点鬼鬼祟祟,心里起疑,所以偷看了他的记事本。结果发现上面写着‘六点到东京车站。M’。我心想,这个M指的该不会是你吧?为什么他一直强调是‘公事’,这样反而不像是为了公事,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马上想到了你。”
惠弥叹了口气。
“简写是M的人满坑满谷。也许是妈妈的缩写,也可能是店名的第一个字母。”
和见露出满是疲惫的笑容。
“于是我顺便查看了他手机里的通讯录。上头多了一个这几个礼拜来一直都未曾出现的人名。一个生日和我同一天的男人姓名。”
惠弥再次叹息。到此为止了是吗?然而,他的叹息其实蕴含了不少放心的成分。原来如此,她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另一方面,惠弥也发现,和见的恋情并不幸福。
她得定期偷偷检查另一半的手机和记事本。那正是对另一半信心动摇的证明。对方虽然没和妻子同住,但他的妻子就住在附近。两人有可能重修旧好的担忧,肯定一直折磨着和见。
此事暂搁一旁,看来,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惠弥双手微微一摊。
“看来,你的对象想偷腥,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现在才发现吗?”
“不好意思,在用餐时打扰你。给我根烟吧。”
惠弥伸手要烟。和见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根烟。
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和见默默吃着生鱼片,但可以确定她一直在等候惠弥继续开口。
“那天,我和若槻博士约好在东京车站见面。”
这次换和见静静叹了口气。
“那也是妈拜托你的吗?”
“不。这次我回国,听姐姐们提起你的事,得知你的对象是若槻慧时,我吓了一跳。他是我医学院的学长,同时听说是名优秀的研究者,我以前也曾在某个学会和他打过招呼。所以我想在带你回来前,先做些事前工作。”
“你以为自己说服得了他?”
“我不知道,不过,想到今后的事,我认为最好还是先见他一面。就博士而言,神原家的人就如蛇蝎般令他畏怯,所以一旦有事发生时,我能在博士与神原家之间充当缓冲。我原本是打算以此博得博士的信任。”
惠弥十指交缠置于桌上,叼着烟发呆。
一旁的和见也跟着发呆。
“说得也是。要是能早点请你居中调解就好了。”
惠弥望了和见一眼。她的双眸再度浮现空虚之色。
“如此一来,我就能早点和他分手了。”
和见以声若细蚊的声音说道,惠弥闻言后问:
“你打算和他分手?”
“我一直在找机会。从来到北海道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找时机。不,应该说是从我打算在这里找工作的那时起。”
惠弥内心隐隐作疼。想到妹妹失去的这段岁月,他心里无限后悔。站在妹妹的立场来看,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东京,是她个人自尊绝不容许发生的事。当时她心里必定是无比凄楚。所以她才会赌这口气,到H市找工作,迁居此处。要是我人在日本,不断在她耳边疲劳轰炸,全力说服她,就算让她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最后也会把她留在东京吧。如果是我出面说话,她也许会当作是让自己留下的理由。
不过,我出面说服,也很可能会造成反效果。
惠弥佯装不知情,继续接普说道:
“我暗中打电话到大学里,和博士取得联系。事实上,他那天到东京好像有其他事要办,所以我决定和他在东京车站见面。不过,最后他没现身。我打他手机,始终转到语音信箱。于是我在东京车站闲逛、喝茶、吃蔷麦面,等了约两个小时,但他迟迟没出现,所以我气冲冲地自己一个人回去。当然了,是在朋友开的一家酒吧狂欢之后才回家。我今天来这里,原本是打算展现盛气凌人的态度,直接押着他的脖子进行谈判。结果竟然参加了他的丧礼,不是吗?太令人吃惊了。”
这时,惠弥突然想起某件事,向和见问道:
“我问你,博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刚才在告别式中,我听其他宾客说他是意外死亡。到底是在何种情况下死亡?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应该还活着吧?”
“不。”和见无力地摇着头。
“他是那天早上过世的。”
“那天早上——换句话说,就是一一十一日星期一早上啰?”
若槻慧在札幌市外郊租了一户老旧的透天房子。
虽不是多宽敞的房子,但以前是以位画家的房子,里头有日式房子罕见的阁楼。由于阁楼装设的是陡梯和低矮的木质扶手,所以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博士以这处阁楼当寝室。他对住宅环境不是很讲究,家中几乎全被书本和资料占据,阁楼底下的客厅也改成了他的书房。里头书籍堆积如山,原本的餐桌也被书本和电脑霸占。
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最早发现情况行异的人,是送晚报的少年。
那天终日都是阴沉的天气,天寒地冻,还不时飘雪。
但玄关的大门却完全敞开。
少年知道这户人家住着一位个性大而化之的大学老师。这是一栋屋龄将近三十年的老旧房子,所以他毫无防范宵小的观念,这点邻居也都能作证。而且屋里住着两只猫(博士似乎不认为是他所饲养),所以他外出时,常常大门敞开着。一来也是因为玄关的大门门把故障,只要没上锁,门就关不好。那两只猫很清楚,只要爬上鞋柜,以鼻子用力顶门把,大门便会打开,于是博士白天却不锁门。但冬天冷风刺骨,所以每次那两只猫外出时把门撞开,博士总会缩着身子前去关上。这栋屋子四周都没有北国特有的避雪空间。
有人会问,猫要进门时该怎么办?这时候它们会走客厅窗户底下的洞。那个洞约莫是一个成人拳头的大小,所以猫可以通行。博士之前拿到的岁末赠礼中,有个用来装酱菜的木箱,他直接以封箱胶带将木箱的盖子贴住洞口上。这个盖了颇重,猫有办法从外头顶起盖子走进屋内,但却没办法从内侧掀起盖子往外走。换言之,猫要外出时,得走玄关大门,进来时则是从客厅的小洞,这已成了这个家的习惯。
猫儿往外跑,使得冷风从门缝往内灌,博士对此恨得牙痒痒。关于这点,宅配的司机、邮局办事员,以及邻居的老人都曾多次目睹,这名送报的少年也知悉此事。近来天气冷得令人不敢领教,所以博士决定白天也锁门,但是猫儿们大声抗议,令博士相当为难。博士在拿晚报时也曾向少年提及此事,因此,这天少年目睹大门敞开,心里颇为诧异。正巧这阵子博士一直感冒未愈。
博士个性洒脱率直,颇受邻人喜爱。若非如此,想必得更晚才会被人发现他陈尸屋内。送报的少年因为父亲被裁员,他的高中学费筹措有困难,于是才开始送报。博士也许是知道少年的情况,他告诉少年自己“换了台新电脑”,而把旧电脑送给少年,还送了他不少图书礼券。每天送晚报时,两人总会闲聊,少年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少年朝敞开的门内窥探时,在附近的一名妇人正巧路过。她也时常将自己煮的菜分送给博士,对博士颇为关照。她看大门敞开,纳闷地说:“咦,奇怪了,他不在吗?”两人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一起出声叫唤。
走进玄关叫唤时,两人同时感觉情况有异。
屋内木板地外缘摆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似乎正要外出,上面放着帽子和围巾。通往客厅的门也同样敞开,里头透射出明亮的灯光。
两人互望一眼,感觉里头有人。但如此寒冷、宁静,却又感觉不像有人。
据说当时两人脑中最先闪过的念头是——博士该不会身体出了状况,昏倒了吧?他们两人心里很清楚,博士对周遭的事总是不太在意,只要一埋首于研究中,便会废寝忘食。于是他们急忙“老师”、“老师”地叫唤着,冲进客厅里,这才赫然发现博士倒卧在阁楼下散乱的纸堆中。
两人急忙奔向前,发现博士头上鲜血直流。少年抬头一看,看见阁楼的扶手断折。
“死因是什么?”
“从阁楼上走下来时没走稳,一头撞向摆在底下的钢制文具柜。文具柜上也沾了血,现场没有打斗搬移的痕迹。虽然地图散落一地,但好像是因为风从玄关吹进,把地图吹乱。话说回来,他原本就是习惯东西乱摆的人。”
“所以才断定是意外死亡对吧?”
惠弥看着和见点了点头,身体微微颤抖。
“和见。”
“真的是太突然了。他竟然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像在做梦似的。”
惠弥一阵愕然。
他想到刚才妹妹为何一直对他的事感兴趣。换言之,她还无法真切感受出男友已死的事实。她无法完全接受,也不愿承认。
这也难怪。一个让她舍弃一切、献上青春岁月的男人,某天突然从人世消失。连让她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没人告诉我。打手机一直是语音信箱,警察也只跟他家人联络。他家人知道我一再打电话和他联络,却一直不告诉我这件事。我是从昨天早报中得知他的死讯。之前完全不知情。”
和见的声音带着懊恼。
惠弥对此无话可说。他只能将这种苦闷的感觉往肚里吞。
在他抽完这根烟之前,两人始终沉默无语。
有人说,像癌症这种可以整理身后之事、准备向亲人道别的死法,远比意外死亡或是暴毙来得强。毫无预警、毫无准备,突然就痛失亲人的这种震撼,会从失去的那一刻开始,慢慢增强它所带来的伤害。想到和见不知要花多少岁月才能填补这种失落感,惠弥便感到内心纠结。
但另一方面,他的脑袋此刻正全力运转,想着另一件事。
这真的是偶然吗?在和我约定的时间前便已死亡——他脑中浮现一名男子倒卧在一栋老旧屋内的情景。屋龄三十年的木造房子。之前一直用得好好的,却在某天的某个瞬间,达到极限,崩毁的时刻降临。
他脑中想到那一瞬间。在阁楼里醒来,坐起身,手搭在扶手上,体重不经意地加诸于楼梯的那一瞬间,一声碎裂的声响,身体突然腾空——
蓦然间,有个东西卡在他脑中。
“和见,你说当时灯亮着对吧?这么说来,博士不是早上起床时跌落,而是起床后再次爬上阁楼,然后才从上面跌落,对吧?”
“嗯,没错。猫向来都很早起,他总是被猫吵醒,顺便到门口拿早报。因为客厅有他看过的早报。”
“可是,为什么当时他没锁门?一早应该特别冷才对。”
“我猜他已做好出门的准备,所以应该是打算出门时再锁吧?”
“说得也是。玄关摆有旅行袋、帽子,还有围巾。一副即将出门的模样。可是,他又再次爬上阁楼,从上头跌落,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阁楼确实是他的寝室,但生活周遭的一些琐碎事物也都放在那里。就算上阁楼拿东西,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吧?倒不如说,是因为忘了东西,急急忙忙地跑上阁楼,因而不小心跌落,这样反而还比较像是他的作风。工作明明就很周到细心,但在现实生活方面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是吗?”
然而,惠弥仍感到有事悬心。
倒卧地上的男子。头上汩汩而流的鲜血。零乱的房间。散落一地的资料。
瞬间,他想到是什么事一直搁在他心头。
“和见,我问你。”
“什么事?”
将啤酒杯凑向嘴边的和见,以疲惫的神情望向惠弥。
“你刚才说他房间里,有散落一地的地图对吧?”
和见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的记忆力还是一样惊人。这些琐碎的事,你是怎么记在脑中的?”
“会对我感到赞叹是理所当然,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地图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还没去他家。我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是吗?也是啦。”
爱人丧命的场所。惠弥感受得出和见对那个地方的踌躇。
她很想到那个地方一探究竟。但至今仍未真切感受到他已死的事实,因而对前往那个地方充满恐惧。她害怕自己去了之后,会被他已死的事实彻底打倒,再也无法重新站起。
“喂,我们换一摊喝吧。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酒吧喔。”
和见为了转换心情,刻意朗声说道。
“好啊。”
推开椅子站起身后,惠弥感觉到,昔日两人一起离家出走的少年时代,仿佛又重回眼前。
两人慢步走在暗夜下。行人和车辆皆缓慢地横越夜晚的街道。
尽管是一片幽暗,但仍可感觉到头顶无限辽阔的天空。
就算走在干线道路上,仍看不见彼此的脸。因为几杯黄汤下肚,体内略微产生一股暖意,所以身体感受到的温度才不至于太低。
惠弥心想,我很喜欢这城市人们走路的速度。当然了,也许是因为下雪,怕走太快打滑,但那是缓缓踩稳脚下的每一步,可以边走边聊的一种速度。
“你就是前天和他约好在东京车站见面的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确定这件事的吗?”
和见突然开口问。
惠弥朝她哼了一声。
“你可真坏心。快点告诉我啦。”
“就是抵达寺院时。”
“告别式的时候?为什么?”
惠弥转头望向妹妹看不见的脸。
“你记得当时你握住我的肩膀,说了些什么吗?”
“应该没说什么吧?”
“你说了‘他’。”
“我是这样说没错。”
“你如果完全不认识他,也没和他说过话,当时应该会说‘那个人’或是‘那个男人’。可是,因为你和他说过话,没有透过我,早一步知道了他,所以你才会用‘他’来称呼。在那一瞬间,我就猜出是这样的结果。”
惠弥感觉自己被人将了一军。他再次体认到,自己的妹妹绝不可小觑。
“不愧是法界人士。真懂得抓人话柄。我顺便问一句,刚才你向我确认不在场证明,不会是怀疑我叫博士和你分手,双方谈判破裂,一怒之下把博士给杀了吧?”
和见莞尔一笑。
“才没有呢。我只是想确认和他约见面的人是不是你。你不会因为冲动而杀人。”
“是吗?那就好。”
“不过,如果是有计划的杀人,倒是不无可能。要是你因为某个目的而杀害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惠弥一惊。
我太大意了。我松了口气,以为和见只是怀疑我事前是否和博士约了见面,但她刚才不是说过吗?
——等我回东京后,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对吧?
——其实你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到底有何根据?
惠弥再度开始动脑。
我说自己打算和博士见面,劝他与和见分手,看起来和见似乎相信我的说法。
在石板地上向前延伸的市内电车轨道,一路通往黑暗深处。在微微积雪的石板地上,清楚浮现两条长长的黑线。
惠弥心想,我和她就像这两条轨道。
并肩从同样的地方出发,总是紧紧相邻。但一生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惠弥冷静地思考着。
在别人眼中总是成双出现,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很特别的一种存在,但却绝不会有交集,也不会想深入对方心灵深处的一种存在。仿佛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彼此,但却又不是彻底了解的一种存在。
他想到二等亲这个名词。他与和见无法以线联系在一起。虽然两人的名字常一起出现,但那是系在父母的关系下,透过父母,两人才得以系在一起。尽管两人同一时辰出生,但却与年纪相差悬殊的兄妹没什么两样。
“惠弥,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和见以刺探的口吻说。
“你问吧。不过,你这是干嘛,用不着每件事都要问吧?你明明就不是这种人啊。”
惠弥惊讶地回答道。
和见沉默片刻后,慢慢开口问:
“‘克丽奥佩脱拉’到底是什么?”
惠弥感觉心脏就此停顿。
这次换成他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他不禁驻足,朝身旁的妹妹不住打量。
加油站的灯光,将妹妹的半边脸照得无比苍白。
“惠弥,‘克丽奥佩脱拉’到底是什么啊?”
和见再次问道。
惠弥只是一味注视着和见。
四周一片阒静。远处呼啸而过的车声已消失,加油站的某处传来机器的嗡嗡低吼声。
“你从哪儿得知这件事?”
惠弥这才开口说话。与之前的口吻迥异,声音冰冷不带情感。
和见垂眼望着地面。
“是他的记事本。他前天和你约见面,上面确实写着‘六点东京车站。M。Cleopatra’。克丽奥佩脱托一词还是用英文写的。”
两人再度缓步向前走。
“不只是这样。之前我也不时发现他在记事本中提到‘克丽奥佩脱拉’。不过我没过问。”
惠弥极力在脑中思索,同时在心中大声痛骂若槻慧。
好你个蠢蛋!这么不知道防备!竟然把这个名字写在记事本上,从没见过这么粗心大意的家伙!
惠弥感觉全身顿时清醒。
得快点想想办法才行。如果她只知道‘克丽奥佩脱拉’这个名字,应该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得赶紧想个能让她接受的理由。
“惠弥,你晒黑了不少。”
和见的语气沉稳得骇人,朝哥哥瞄了一眼。
“虽然你在研究室工作,但我看你变得比以前更壮硕了。”
“哼,现今这个时代,脸色苍白的研究者已经不流行了。事实上,研究和实验也都需要体力。若不锻炼身体,没办法吃这行饭。”
惠弥故作镇定,但心里七上八下。妹妹正一步步撒网将他包围。我应该早点发现才对。她打从一开始,就针对这个问题慢慢逼近。
“惠弥,你到底从事什么工作?”
“还不就研究。再来就是商业机密了,恕不奉告。”
“我隐约猜得出你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哦,那你说来听听吧。”
惠弥发现自己全身冷汗直流。
可恶!什么样难搞的对手我没遇过!就算再厉害的对手,我也绝不会让他们讨到便宜,但此刻面对自己的妹妹,竟然吓得流出一身冷汗!
“你在打猎对吧?”
“咦?”
“你是一名猎人吧?”
“猎人?”
惠弥如此反问,但和见没有回答。
只传来两人踩踏新雪的声响。
尽管并肩而行,但紧张与拉距在两人之间游移。
“公司赚钱吗?”
她又换了个问题询问。
惠弥已放弃挣扎,决定好好回答她的问题。究竟她手中握有多少资讯,完全无从揣测。
“托你的福,在一片不景气的声浪中,还算过得去啦。薪水够我维持生活开销。”
“说得也是。Wizard集团的股价还真是惊人。真不愧是巫师。”
惠弥矍然一惊,望着和见的侧脸。因为光线昏暗,看不见她的表情。
“在Wizard集团中,有个企业近几年来股价攀升尤为惊人。你应该也知道才对。因为那就是你服务的公司——FutureWizard。”
惠弥在黑暗中暗自皱眉。
她真的打算把我逼进绝路。
“我做了许多调查。例如你之前平均每年会寄给我一、两次的明信片邮戳地址,以及你服务的公司。我们虽是双胞胎,但自从长大成人后,却变得很疏远,完全不知道对方在忙些什么,不是吗?暌违这么多年,难得你来找我,为了找回这些年的空白,我做了一番调查。”
和见语气平淡地说着。如此平静的口吻,令惠弥听得心底发毛。
“于是我从中发现,FutureWizard公司在股价上扬时,都有一个共通点。”
和见已不期待惠弥回答。
仿佛沉默的惠弥不存在似的,和见不断自言自语着:
“那就是WHO会议。”
和见如此自言自语,并自顾自地点头。
“每次WHO会议结束,股价便会迅速攀升。从一九九五年后,此种倾向尤为明显。特别是在二〇〇〇年的热那亚会议后更是夸张。”
现场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慢慢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惠弥始终还是不愿开口。
“惠弥,我再问你一次。‘克丽奥佩脱托’是什么?”
“和见。你真以为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吗?”
这次,惠弥毫不迟疑地做出回答,他的声音冷酷至极,和见一时为之怯缩,但她旋即又重新摆好架势,回瞪惠弥。
“既然这样,我就四处向他的同事打听。我逢人便提起‘克丽奥佩脱拉’,看到时候伤脑筋的人是谁。”
惠弥重重叹了口气。
“我劝你别这么做。这样只会给他添麻烦罢了,若是处理不当,别说是他的同事了,搞不好还会给更多人带来麻烦。真的走到那一步,受伤最重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和见一惊。
“这话怎么说?”
“劝你别单纯只是因为好奇而一头栽入。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克丽奥佩脱托最后是死于蛇吻。”
和见初次听闻惠弥如此冰冷的口吻——亦即工作时的口吻,一时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她还是开门应道:
“惠弥,你是从事植物猎人的工作对吧。不然就是病毒猎人。虽然你工作的范围很广泛,但我认定你一定是这两者当中的一个。”
惠弥呵呵笑。
他的笑声不带一丝情感,和见露出震惊的表情。
“你真的有勇气听我说出真相吗?现在抽手的话还来得及喔。听过之后,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真的无所谓?”
和见沉默不语。两人面前是以条大弯路。一辆轿车正缓缓沿着弯路而行。
“那家店就快到了。喏,就在那儿。”
和见伸手指着前方。
那应该是由一家老旧的商店改建而成。从它那保留古风不变的看板建筑来看,原本似乎是家酒店。
但从玻璃门内透射出橘色的柔和亮光,笼罩着店内享受夜晚乐趣的人们。这阵灯光在略为积雪的道路上营造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啊,真不错。这家店不赖喔。”
惠弥朗声欢呼。相反地,和见则是以充满戒心的眼神偷瞄惠弥。
“虽然我讨厌寒冷的地方,不过,我可能会爱上这个城市喔。”
惠弥朝和见露出笑脸。和见发现他的笑容中,充斥着凄绝的杀气。
惠弥蓦然收起笑意,沉声说道:
“没错,我对你的不伦之恋没兴趣。大家都是大人了,而且那是你的人生。姐姐她们的牢骚我懒得听。不过,我也不希望你的人生就此陷入不幸的泥淖中。毕竟你我是兄妹,我会想把你拉回正途,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站在店门前,惠弥伸手搭在门上,突然转头望向和见。
“我是来这片迷人的北方大地找寻梦想的。北方这片大地很浪漫对吧?这里有无穷的梦想,我希望能从中找到。”
惠弥莞尔一笑,推开店门。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声以及店员“欢迎光临”的吆喝声。
惠弥踏进店内后,和见仍伫立于外头的柏油路上,一动也不动。她站在门外,隔着玻璃门,凝望着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就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