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坏天气过去之前,不断有强风夹带间歇性的暴雨狂扫这幢旧屋,并传出物体撞击的啪嚏啪嚏声。
现在是晚餐后的团圆时间。梨耶子与梨南子正围着亘闲话家常,气氛热烈。
只是多了一个男人,这屋里的氛围就整个改变。
理濑坐在窗边的椅子,出神地凝视窗外的黑暗。
三名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既平淡又安静,每天不断重复同样琐事,出门买食材与茶叶、替花瓶换水、将窗帘开开关关,连在餐桌上的对话都像例行公事,互相牵制又不痛不痒,无趣至极。然而如今只是多了一名年轻男子,这种关系便出现微妙变化。
这时的梨南子与梨耶子看起来仿佛一对美丽、感情融洽的姐妹,梨南子双颊酡红,梨耶子则亲密地挽着姐姐的手臂。
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动物。这两人的声音和表情与平时截然不同,就连保守矜持的梨南子也是眼波流转,面露娇羞,仿佛一名荳蔻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想必与雅雪同龄的那些少年大概会立刻成为她的俘虏吧!
但也难怪她们会这样,因为从容地坐在沙发中的亘是个前景光明、才华洋溢的青年,很难想像他以前是个天真调皮、情感有些纤细的少年。如今就算面对话锋犀利的梨耶子,他也能得体应对,举手投足间充满青年实业家的气势。实际上,住在京都的亘身兼学主与经营者两职,不但是经济研究所的学生,还开了一间公司,目前正准备到美国留学。
真的好久不见了。小时候坐在脚踏车后座、被他载着在草原上兜风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却也像一则很遥远的童话。
自从亘踏进屋里后,理濑几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然后,她想起方才一脸顽固的慎二。
亘一出现,慎二立刻闭口不语,仿佛之前那些恳切的话语不曾出现。慎二明明接受去他家谈谈的提议,一看到亘却说要独自回家,虽然理濑试图说服慎二,但他仍倔强地坚持己意,抛下毛巾,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亘与想挽留他的理濑。
“这下糟了,你们是不是在说什么?”亘尴尬地搔搔头对理濑说。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理濑默默注视少年踏进家门的背影,捡起地上的毛巾,终于看向亘的脸,“欢迎回家,真的好久没见了。”
那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其成熟令理濑不禁吓了一跳。两人四目相对时,亘的神色也略显慌张,看样子,他也感受到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影响。
“我回来了。全身都湿了,赶快进去吧!”亘先移开视线,大步迈出。
“嗯。”
“刚才那个是住附近的孩子吧?抱歉,我是不是打断你们的谈话了?我看到他蹑手蹑脚地进入院子,所以才跟在后面,想知道他想干嘛。”
“没关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吗?”
“嗯,真的不要紧。稔呢?”
“他说要晚一点,搞不好明天才会到。”
“是因为工作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学附属医院实在忙得让他无法抽身。每次听稔说他们有多忙时,我就深深庆幸还好当初没选择念医。”
“那他赶得及回家祭拜奶奶吗?”
“他说绝对会赶得上。”
理濑与亘同时走进屋里。
“啊!理濑,你回来啦!朋子还好吗?”
梨南子以为理濑已经去看过朋子了,但理濑并不打算解释这个误会,随便找话搪塞过去。
“嗯,虽然还是很伤心,但情绪已经大致稳定下来了。”理濑道,无视亘瞥过来的视线。
“那就好。亘,你终于回来了。咦,你没撑伞吗?”
“嗯,因为早上天气还不错。本来有打算带把伞以备不时之需,但一忙就忘了。”
“看你被淋得一身湿。赶快进来,先去洗个热水澡。”
“嗯,那我就先去洗澡了。”
“浴室里的毛巾都可以用。”
“知道了。我住哪个房间?”
“二楼最边间的客房,刚好在稔的隔壁。”
“OK。”亘轻轻地上楼去了。
理濑将毛巾丢进浴室的洗衣篮,凝视窗外。
外面仿佛还能看到慎二蹲伏的身影。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突然一阵夸张的笑声将理濑拉回现实。
梨耶子不知何时已拿出威士忌向另外两人劝酒,连平日滴酒不沾的梨南子也持酒杯啜饮。
屋外的狂风骤雨依旧,院子里的树木被风雨摇得沙沙作响,冷意透过玻璃渗入室内。
慎二那张铁青的脸一直盘踞在理濑脑海中,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再不离开会死的、下毒的人不论什么都不放过……
梨南子倒牛奶给可可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不,应该不会是她……难不成是梨耶子?
可可的死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而且是因为吃了有毒的食物。
朋子激动混乱的声音响起。
从窗缝间窜入的冷空气不知何时已将理濑包围。
根据慎二所说,小动物相继死亡的情形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了,是从何时开始的?是梨南子她们住进这里时?还是更早?
真想向慎二好好问清楚。如果那时亘没出现就好了,下次要与慎二单独谈话不知要等到何时,而且他一定再度充满戒心。慎二的个性内向,今天会跑过来一定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
远处传来啪嚏啪嚏的声音。
怎么搞的?这声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出现,是外墙上的壁板坏了吧?
理濑无意识地描了窗外一眼,随即又陷入沉思。
她不懂的是,为什么非得杀死那些无辜的小动物?就算是为日后的杀人计划做准备,有必要进行如此长期的试验吗?还是说,凶手只是病态地单纯享受杀戮?
不,应该不会是梨南子或梨耶子。她的确不清楚这两人的底细,但从她们身上感觉不到这种病态性格。如果她们是病态杀人狂,那每个人也都是了。
为什么?这幢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理濑下意识地咬着拇指指甲,不断思索可能的答案。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理濑的沉思。她倏地抬起头,正好看见梨南子站起来去接电话。
“您好。是稔啊!你现在人在哪?”
一听到稔的名字,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梨南子背后。
“是这样啊,辛苦了,明天呢?”
看样子他今天不会到了,而且这种天气回来也太勉强了。
“我知道了,明天出发前先打个电话回来。要我转告亘?嗯,我会,你自己也小心点。”挂上电话之后,梨南子回头注视大家,“医院太忙,稔今天不回来了。他明天回来前会先打电话。”
“不要紧吧?后天就是妈的一周忌了。”梨耶子难得说出关怀的言语。
“稔说了些什么?”拿着酒杯的亘问梨南子。
亘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已经喝了好几杯酒,但仍面不改色。
“没什么。”梨南子摇摇头,“他只是要我向大家问好。”
“原来如此。”
“你的酒量不错嘛!常喝?”梨耶子佩服地说,又替亘斟了一杯酒。
“嗯,我常一边想事情,一边喝酒。”
“喝威士忌想事情?脑袋不会觉得浑沌不清吗?”
梨耶子往亘的方向吐了口烟,亘笑着轻轻侧身避开。
“没的事,喝了酒之后,我的脑袋会更清楚。我朋友都不喜欢与我喝酒,不是因为我不会醉,而是因为我醉了之后,思绪反而变得清晰,所以他们都觉得这样不好玩。”
“哈,没错,确实也有这种人。真羡慕,这样应该会有很多好点子吧?”
“倒也还好,毕竟还是醉了,不过隔天反而会出现好点子,譬如早上去学校时,或外出吃晚餐时,突然就会灵光一闪。”
“大学生果然不一样。”梨耶子一脸不解地摇摇头。
梨耶子向来不喜欢思考太复杂的事、也不喜欢念书,这样的人会对奶奶信上的“朱比特”起疑,实在很不可思议。她认为“朱比特”会是什么呢?是奶奶藏起来的财产?虽然她看起来不像为钱所苦,但金钱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东西。
梨耶子戴了一只镶上一颗硕大祖母绿的戒指,这应该是她最近买的吧?看她三天两头在外用餐,每周去一次美容院,还常买些价值不菲的东西,这种挥霍的生活,有再多钱都不够用。
相较之下,梨南子的生活虽然简单,但也有一定的花费。虽然爸爸会帮我付生活费给她,但她如何安排一切生活开销,我根本无从知悉。
看样子,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两人的财务状况。
理濑看着谈笑的三人,脑袋里不断思考这些事。
“公司的状况如何?还顺利吗?”梨南子持酒杯的双手置于膝上,轻声问。
“嗯,大致上还算顺利。”亘爽快地点头。
“你去美国以后,公司要怎么办呢?”
“这公司是我与朋友两人合开的,所以之后就全权委托那家伙。等公司更上轨道一点,或许就会转卖给其他企业,然后用卖得的资金再开另一间公司。”
“果然是青年实业家,但这样不会影响到研究所的课业吗?”
“还好,在研究室反而能获得许多情报,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上研究所的。”
“说得那么轻松,真叫人嫉妒!”梨耶子窝进沙发,双眸微垂地偏过头,语气里杂夹了赞誉与轻讽。
理濑发现她正对眼前的人展现自己最具魅力的姿势。
啧!看样子她打算诱惑这位青年实业家呢!不过,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她会向亘出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事业上,应该都没时间约会吧!”梨南子的语气温柔,大概是发觉梨耶子的企图,进而出声牵制她。
“哼!”虽然不清楚梨耶子有没有察觉姐姐的意图,但她不屑地说,“你真笨,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时间约会!现在的年轻人就算再忙,仍会找出时间交男女朋友、约会什么的。更何况像亘这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不会动心?没有女人会放过任何一支绩优股的,就算对方还年轻。”
照理说,这种轻佻口吻实在不值得令人为之不满,梨南子却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啜饮。
亘先是一脸困扰,接着便装出听不懂她们语中含意的表情,径自夹起盘子里的起司。
理濑改变想法了,这两人会凑在一起的理由绝不单纯,她们之间充满紧张感,而且还互相憎恨,既然如此,究竟是什么将她们拉在一起?
“理濑,别在那里发呆,过来这里坐。”梨耶子从容地向理濑说。
理濑吓了一跳,她与梨耶子平时很少交谈,她这样主动开口还是第一次。
“是啊,你与亘不也很久没见了吗?我去泡杯热可可给你吧!”梨南子说。
“不用了。”理濑看到梨南子站起来,赶紧挥手阻止,“谢谢你,真的不用麻烦了。”
“其实是我自己也想喝。我好久没喝威士忌了,现在脑袋变得有点昏沉。”梨南子抚着酡红的脸颊,走向厨房。
“理濑,想不想喝些白兰地?平时说不出口的话,或许都能趁这时说出来喔!”
是自己太敏感吗?怎么觉得眼前打开酒瓶的梨耶子眼中充满挑衅?理濑装出困扰的表情,不受她的挑衅影响。
“我在你这年纪时,已经常瞒着大人喝酒,但现在的小孩连偷喝都不行。”
“因为全世界的法律都严禁未成年人饮酒,不过,绝大多数的未成年人都是在亲友劝诱下才初尝酒的滋味。”亘点头道。
“说得也是,反正那些亲友也不用对未成年人负起任何责任。”梨耶子自嘲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挨近亘,温声软语地说,“亘,你对这屋子有没有什么留恋?”
“结果还是要卖掉吗?”
没跟着梨耶子的语意起舞,亘的回答直指核心。梨耶子则因亘这记直球,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但随即又重整态势。
“是呀!不卖不行。要缴的税金不少,加上屋龄久远,一些维修费用也很吓人,像这种天气,整幢屋子都被吹得喀啦作响,先不说有多吵,哪天突然塌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之前不是与胜村律师具体讨论过了?还找房屋中介来看过,对方说这种早期建筑维修不易,离车站又远,车辆进出也不方便,卖出的可能性不大。”
梨耶子似乎忘记眼前的人是一间公司的经营者,被问到这么现实的问题,不禁有些慌张。
“哎呀,还不到说那个的时候,重要的是,理濑现在住在这里,而这是妈的遗愿哪!”
理濑听到自己被梨耶子抬出来当挡箭牌,不禁有些生气,心想,真正想住在这里的是你们吧!离开这里,你们恐怕也没地方可去了。
“梨耶子姑姑,如果这屋子卖掉了,你要住哪?”亘一脸平静地问出理濑心里的话。
“这个嘛……”梨耶子一时语塞,口气显得有些不甘心,“这里的交通确实很不方便,我大概会先在车站附近租房子,或搬去远一点的地方。”
“梨南子姑姑也赞成卖掉吗?”亘问手持两只马克杯走来的梨南子。
“总是得卖的,但我心里其实不太愿意,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就没了,而且还要回头过公寓生活。虽然有些不便之处,但我已经很习惯住在这屋子里,不过,它真的太旧了。”
“这幢屋子占地还算广,与其卖掉,不如拆了,将土地分割出售会比较好吧?”
这么一来,这幢屋子就消失了。
理濑捧着梨南子递来的马克杯暖手,想像这屋子消失的画面。
虽然住在这里的时间比稔与亘短,但她仍觉得怅然若失。
“理濑之前在这里住了多久?”
“一年左右。”
“原来如此。”
“不过,我真是想不透。”梨耶子的视线紧紧锁在理濑身上,“不过住了一年左右,为什么妈这么坚持要理濑回来住?为此,理濑还得中断在英国的学业,这不是很麻烦吗?理濑,你说是不是?”
看样子,梨耶子是千方百计地想将她扯进去就对了。对这种纠缠不清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与之正面冲突。
“其实还好。”理濑装出一脸困惑,仿佛一名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我刚好很想念日本的一切,而且很难过无法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所以能回来这里住是再好不过的了,更何况奶奶的命令一定得遵守的。”
“没错,与妈一起生活过的人,确实都无法违逆她的话。”梨南子同意道。
“这屋子到底是谁盖的?我听奶奶说,这房子是她从别人手中买下来的。”理濑的视线来回扫过梨南子姐妹的脸。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某个商人为了隐居而建的。”梨南子没什么自信地答。
“我听说的是,那商人是盖来金屋藏娇用的。”梨耶子口吻轻浮地说。
亘忍不住笑出来。
“亘,你笑什么?”梨耶子瞪着亘说。
“因为从刚才的回答就能看出你们的个性截然不同。”
“哪像你那么老成。”
“我比较希望你说成熟稳重。”亘将身体往前探,“总而言之,这幢屋子是谁盖的已不可考。我以前也曾问过奶奶类似的问题,她说这屋子前后换过好几任屋主,已经无法追溯了。不过,你们的答案有个共通点。”
“是什么?”梨南子问。
“都只有一个人住,而且是避人耳目似的独居。”
“这又没什么。”梨耶子兴味索然。
“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不觉得这屋子很奇怪吗?”亘径自说下去。
“哪里怪?”梨南子的脸上写着惊讶与不安。
“二楼。”亘将目光投向天花板,“现在二楼的管线虽然坏掉不能用,但它原本就切割出好几间同样大小的客房与卫浴间,很像为了访客而准备的。”
“是没错,但当时有钱人的屋子都会另外隔出几间客房。”梨耶子提出反论。
“当然,这或许是一个原因,不过,不论是隐居或金屋藏娇,这屋子本来就是为了独居而建,如果是为了访客而区隔出客房,那么在规划上多少也该有点变化,譬如书房、娱乐间、音乐房等等,但二楼的空间只是区隔成几个大小一致的空间,看起来没有其他特定目的。”
“我倒是没想过这一点。”梨南子佩服地说。
理濑对亘的分析也听得津津有味,心下意外亘竟会想到这些,不禁觉得他真的变成熟了。
“我对二楼的规划没什么兴趣。”梨耶子兴味索然,似乎也有点醉了,眼神有些飘忽。突然,她好像想起某件事而抬起头问,“亘,处理妈的遗物时,如果能从这屋子拿走一件东西作纪念,你想拿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梨南子皱眉。
“为什么不行?”梨耶子严肃地反问,“继承这幢屋子的是我们,当然有权处分这屋子。说吧!亘,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亘的脸上浮现困扰表情,抬头看向天花板,深思后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来,大概是我平常用的马克杯吧!仔细想想,奶奶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我就算拿了也用不到。”说完,亘耸了耸肩。
“理濑,你呢?你最想拿什么作纪念?”梨耶子转而看向理濑。
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理濑立刻发觉那是陷阱——她是想借装醉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吧?而那八成是“朱比特”的真相,不过,我连一点提示都不会给的。
“嗯……”理濑故作思考状,转头看向四周,毫无心机似的答,“冲绳玻璃杯,或那把椅子也可以。”
梨南子姐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哪个杯子?”
直肠子的梨耶子声音中充满急切,理濑当作没发现,坦白回答。
“就是那个杯口带点红色的大杯子。奶奶以前常用那只杯子泡奶昔给我喝。”
“椅子呢?”
“就是厨房里的那把椅子啊!”理濑指向流理台前的木制小圆椅。
“你想要那把椅子?”梨南子有些惊讶地问。
“嗯,奶奶在做饭的空当常会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我当时还小,也常坐在那椅子上。”
“的确是值得纪念的东西。”梨耶子也是一脸意外。
理濑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热可可,接着发现亘用食指轻压鼻子看向自己。
她微微点头,继续喝香浓的可可,心想,总算顺利摆脱她们的试探了。
“时间不早了,差不多该收拾收拾了。”梨南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站了起来,并伸手制止见状也想起身的亘,“我来就好了,你不再喝一点?”
“不了,我也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我还要再喝一点,不陪我吗?”
“明天吧!晚安。”亘拒绝梨耶子的邀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理濑拿着空的马克杯,走向在流理台前洗碗的梨南子。
“要帮忙吗?”理濑说。
“没关系,你也早点去睡吧!”
“那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
流理台的水声有如舞会结束的终曲,感觉有些寂寥。
理濑走上楼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下。
迎向一日之终的客厅里,只有梨耶子独自落寞地饮酒,仿佛玩伴回家后,一脸倔强、独自踢球的小孩。
回房后,屋外的风雨声似乎比在楼下听到时更大声了,屋外的树枝不停敲打漆黑的窗。
理濑轻轻叹了口气,换上睡衣倒到床上。
房里虽然冷,但理濑觉得双颊暖烘烘的,很舒服。
她一直躺在床上,百合的香气不知何时窜入了鼻腔,她突然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
百合!百合!百合!到处都是百合的香气!我一直都被百合监视,不,是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被百合监视着。
是谁?
奶奶的脸倏地浮现眼前。
就连现在,奶奶也一定在一旁看着我们。
我必须继承奶奶的遗志,想到这里,理濑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将窗帘拉上。
理濑打开壁柜柜门,拿出里面的箱子。
那两人现在一定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八成是关于刚才那个“纪念品”,而且今晚梨南子也喝了酒……
“……愈来愈有男人味了,我们果真都老了。”
梨南子的声音混入了杯盘的撞击声。她应该已洗好碗盘,正放入碗柜里吧。
“是啊!”梨耶子的声音仍是那副带点不悦的样子,“冲绳玻璃杯?她说的是这个吗?”
梨耶子的声音听起来很近,两人大概都站在碗柜前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不过这很早以前就有了。”
“这都能当古董了吧?玻璃杯虽然随处可见,但偶尔仍会有值得珍藏的好东西。特别是最近玻璃民俗艺品的行情看涨,这搞不好已变得价值连城。我之前看过一个玻璃器皿,也不晓得是江户时代还是明治时代的东西,价值不菲哪!”
梨耶子的声音像被什么阻隔似的,她应该正在把玩那个杯子。
“这个?怎么可能?在我常去的那间杂货店里,三百元就能买到类似的东西了,而且去年丧礼过后,你不是曾请业者帮这屋里的东西估过价?难不成你忘了这件事?”
听得出梨南子正努力压抑心中的焦躁。
“我当然记得,但古董这种东西还分很多领域,这次得拿给玻璃艺品的专家鉴定才行。”
“随你吧!不过,就算这东西还值些钱,我认为还是给理濑比较好,毕竟她都说了想要,而且对她也有纪念价值。”
“哼!还有这把椅子呢!”
管线里传出梨耶子踢椅子的闷响。
“怎么看都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就只有牢固这优点可取,而且这种货色到处都有。”
梨耶子的声音渐远,大概是坐回沙发,继续倒酒啜饮了吧!
“你还是很在意那件事?”
梨南子将说话声压得很低。
“那件事?你是指什么?”
梨耶子的回答冷漠,但声音显得很焦躁。
“就是那个‘朱比特’。”
“啊?”
管线另一端出现尴尬的沉默。
“我不想将亘逼太紧,一个弄不好就很难再问了。我会再找个与他独处的机会问明白。”
“不过,亘还真厉害,竟然自己开了一间公司。有需要的话,应该可以请他帮忙。”
“姐,你别傻了!看看你自己说了什么话。那些遗产亘他们也有份。”
“话虽如此,但妈本来就没留下多少遗产,连这幢屋子也值不了多少钱,搞不好届时大家还要一起分摊拆除的费用。”
梨南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先别急着下定论,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妈那边的亲戚是怎么打算的。”
“怎么这样?”
“每个家伙都一样。”梨耶子再度抱怨,“理濑那小鬼也是,不但沉着,那双眼睛也总是瞧不起人似的。你看着吧!我一定会从稔与亘那里问出妈与她到底在计划什么。”
“你又在乱说话,她只是个高中生,你真的想太多了。不跟你说了,我也要去睡了。”
梨南子的声音透出对妹妹感到无可救药的无奈,逐渐远去。
理濑从壁柜里走出,将壁柜恢复原状,关上柜门,站在房间正中央。
每次听完她们的对话,总觉得痛苦得像吞进一大把沙子。
时间已经不多了,前方却还有重重阻碍。
理濑感到莫名愤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不行,现在不是对梨耶子生气的时候,她必须好好想想才行。
理濑陷入沉思,整个人动也不动地有如一尊石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似乎转小了些。
此时,门板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理濑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钟,急忙起身去开门,看到亘站在楼梯那里对自己招手。
她对亘做出道歉的手势,离开房间,悄悄走向楼梯。
刚才在客厅时,亘将食指放在鼻头上的动作其实是两人小时候常用的暗号,表示“等一下两人一起说悄悄话”。
亘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牛仔外套,率先在楼梯转角坐下,缓缓地吞云吐雾。
这是两人专属的指定席。
理濑突然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睡了?”
“没有。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
“好久没像这样了。”
“楼梯变窄了。”理濑在亘旁边坐下。
“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楼梯转角的那扇窗能看到摇晃不止的树影,墙上的照明微弱得有如萤火虫发出的亮光。
“理濑,你与她们处得还好吗?”亘将烟灰弹至空啤酒罐里,自言自语似的问。
“还好。”
“如果受委屈了,要立刻告诉我。”
“别担心,反正只剩半年。”
听了这话,亘讶异地注视理濑。
“虽然梨耶子刚才有说过原因,不过,奶奶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你回来住?”亘问。
理濑只是一直凝视楼梯下方的那片黑暗。
“连我也不能说?”亘的低沉嗓音中带了点不满。
理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令他更好奇。
“亘,你今晚与她们聊了很多吧?”理濑技巧性地转移话题。
“那两个人也变了。”亘叼着烟,声音没有起伏。
“我是因为要一起住才认识她们,所以对她们不熟。那两人为什么会住在一起?”
“啊!我都忘了,你是因为奶奶的遗书才认识她们。”
“梨南子搬进这里时,你与稔已经不住这里了吧?”
“嗯。她大概是三年前搬进来的,似乎是她先生过世,所以才搬回来与奶奶一起住。我每次回来都会与她闲聊,感觉上就像多了一位大姐,心里觉得满开心的。”
“的确,梨南子给人的感觉就像姐姐一样。”
“然后,大概是一年半前吧,梨耶子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行径嚣张得令人不敢领教,还总是对梨南子颐指气使。”
“那时她应该还没在这里住下吧?”
“嗯,她自己也说她是在这里与第二任丈夫家里两头跑,但在我看来,她根本就是在这里住下不走了。”
“然后再过半年,奶奶就发生意外过世了。”
亘仔细端详理濑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你说呢?”
“譬如……奶奶是不是被杀之类的。”
“被杀?你也是这么认为?”
“不是的,别乱想。”亘含糊其词地带过。
“奶奶过世时,家里好像都没人在吧?”
理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事件发生时的情况,亘将手抵在太阳穴附近,努力回想。
“似乎是如此,如果有人在,或许就……不过,听说奶奶是当场死亡。”
“大家为什么都不在?”
“梨南子外出买菜,梨耶子出门去见她老公,稔的话……对了,他一早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的病人病情恶化,要他赶快回去,所以他就回福冈一赵,但晚饭前就回来了,至于我……”亘说到这里便停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亘?”
“我去见一位朋友。”
“喔,原来是约会。”
“才不是!”亘生气似的否定。
她猜对了,看亘的耳根子都红了就知道。
亘直到上大学才搬到京都,女友是这里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理濑忽然觉得莫名感慨,想起看到他第一次带女友回来时的那种心痛,然而,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亘不像自己,他身上没有任何束缚,耀眼灿烂的未来正等着他,而在那前方,他们两人的人生大概不会再有交集。
“不过,还真是凑巧,奶奶竟然刚好就在这种时候发生意外。”
“是啊,不过,这真的都是偶然,稔那时根本没想到一早会被医院叫回去,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出门找朋友。”
“稔在的话,或许就能救回奶奶一命。”
“稔也这么说,并为此自责不已。不过,法医相验之后,认为奶奶应该是在意识丧失时就已经死亡,所以她从楼梯摔下时,应该没受到什么痛苦。命运实在太爱捉弄人了。”
那时奶奶是为了替稔与亘准备枕头套与被单才走上二楼。
突然,理濑想到一件事。
“亘,听说奶奶身旁掉落了枕头套与被单,对吧?”
“嗯。”
“你看过事故现场吗?”
“看过。不过那时奶奶的遗体已经被搬走了。”
“你有看到枕头套与被单吗?”
“有。”
“地上的枕头套与被单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如何?散落一地呀!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在意。”理濑摇摇头,心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你在英国过得如何?”这次换亘转移话题。
“还不错,英国的生活很适合我。”
“是吗?那就好。唉,我也能在美国适应良好吗?”
“别担心,你一定可以的。预计何时出发?”
“还不知道,大概要等到明年过完年吧!美国九月开学,在那之前,我还得先到语言学校上课。”
“原来如此。”
两人之间似乎不再有说不完的话题,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不是不想聊这些,而是他们的话题明明应该能更广、更深入——理濑从亘的侧脸读出了他内心的焦虑不安。
过去,他们两人之间有很强的羁绊,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论什么话都能聊、凌驾血缘关系的默契。然而,正因为过去是那样,才会对如今的距离感充满不满与困惑。
然而,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都会被岁月带往别处,成为另一种人。
“这幢屋子就快不行了吧。”理濑抬头注视昏暗的天花板,看见天窗朦胧的轮廓。
“没办法,这是必然的。”
“我以前最喜欢与你坐在这里聊天。”
“我也是。”
窗外的风声掩盖过两人的沉默。
“对了,我以前听奶奶说过一则奇怪的故事。”
“奇怪的故事?”
“你没听她说过吗?这个家里住了一个妖精的故事?”
“妖精?我不记得了。”
“奶奶是个很实际的人,所以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
“故事内容是什么?”
“内容其实也还好,她只是说这幢屋子的二楼住有妖精。”
“二楼?”理濑不自觉地回头看向昏暗的走廊。
“嗯,她还说,因为妖精会到处听大家说话,所以在二楼时,尽量不要讲话。”
“呵呵。”理濑轻笑,心想:的确是个很奇特的故事。
“又因为妖精很喜欢百合,所以屋里才都以百合为装饰。”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真的没听过这个故事?”
“真的没有。不过,这种故事似乎比较适合说给女孩子听,不是吗?”奶奶会说妖精故事这件事,令理濑产生奇妙的感觉。就她所知,奶奶不是那种会对小孩说童话故事的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没多久以前,大约是去年春天吧!”
“那不是才前一阵子吗?”理濑觉得愈来愈奇怪了,如果亘还小,那她还能理解,但亘几乎是个大人了,奶奶竟然还对他说妖精的故事?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这话你听听就算了。说到这个,这屋里的一切还是没变,到处都有插了百合的花瓶,而且仍是那么井井有条。不过,我实在受不了那味道,久久回来一次,鼻子就像失灵了一样。”亘满脸无奈地说。
的确,她也是直到最近才习惯百合的香味,偶尔有几次外出回来时,一下子猛然闻到那浓烈的味道,仍会不自禁地皱起眉。
对了,雅雪也曾提过这件事。
少年在哥拉巴宅邸前的身影突然浮现眼前。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两人的脚不小心碰到,亘才发现理濑的双足冰冷。
“变冷了,我们回房吧!”
“也好,晚安。”
“晚安。”
两人静静地站起,回到各自的房间。
无人的昏暗走廊上,只有窗外的树影仍不停摇晃,还有那不曾停过、枯燥单调的啪嚏声。
十一月三日星期六
天气糟透了,心情也随之荡到谷底。这世界根本一团混乱,毫无秩序可言,我就快窒息了,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忍耐多久?
每天不是风就是雨,而且还愈来愈冷,这就是冬天,我最讨厌的季节。
只是看着窗外就感到十足郁闷,我知道自己正逐渐往下沉。
好不容易等到亘回来了。
好久没看到亘了,他愈来愈显得英姿焕发。我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只要能离开这种囚犯般的悲惨生活,与他一起远走。
看到亘,我的心情才变得好些。
只有亘,才是我如今唯一的一道希望之光。
翌日清晨,天气阴冷,冷冽的寒风张狂地吹,路上行人全都冷得皱眉、缩起了脖子。
就连这个位于南方的港都也不例外。每次下雨,都表示秋天正逐渐远去。
星期天的早上。
理濑套上今年秋天的第一件毛衣。
走下楼梯,屋里仍静悄悄的,一片昏暗。亘与梨耶子大概都还在睡。
厨房旁的后门开着,冷风不时从那里灌入。看样子,梨南子很可能正在外面整理院子。
洗完脸之后,理濑不经意地往院子看了一眼。
披着一件黄色针织外套的梨南子正神色凝重地看向上空。
“梨南子姑姑,你怎么了?”
“咦?啊,早安。”
梨南子过了几秒才反应到是理濑在对她说话,看向理濑的脸上则凝着铁青神色。
“发生什么事了?”
“昨晚的强风将屋顶吹坏了。”
“什么?”
理濑随便套上一双拖鞋就走到外面,脚下踩着被雨濡湿的冰凉草地。
令人心情郁闷的广大天空里,乌云正不断游移。
仔细看,一眼就能看出铺上铁皮的屋顶有一处破损,梨南子的目光就放在剥落的铁皮一角。
虽然不细看不会发现,但风一吹,就会发出啪嚏啪嚏的声响。
“原来就是这个声音。”
“你说什么?”梨南子觉得奇怪地问。
“昨晚我一直听到外面传来啪嚏啪嚏声,原来就是因为这样。”
“我都没听到。”
“如果没靠近窗边,应该听不太到。”
“那里应该是楼梯转角的上面,昨晚有雨水渗进去吗?”
“没有。”
“这太危险了,如果再刮一次强风,很可能就被吹下来了。”
“嗯,而且边缘还蛮尖锐的。”
也不晓得昨晚的风是怎么吹的,竟将屋顶的铁皮卷成奇怪的形状,有一角往上翘起。
“看这样子,不论要拆掉或修好都不太容易。”
“要叫亘帮忙吗?”
“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但若不赶紧处理,万一发生意外就更麻烦了。”
“说得也是,那等吃过早餐后,再叫亘来看看要怎么处理好了。”语毕,梨南子仿佛很冷似的环抱双臂,急急走入厨房。
理濑本来也要跟着进屋,视线却突然被院子一隅吸引过去。
那里的草地上有什么正闪闪发亮。
理濑小心地往那里走去。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软烂,一不小心,拖鞋就会陷入泥泞。
院子一隅因为地势稍低,因而积了一滩小水洼。
理濑蹲下,从湿土中拿出一个银色的物体。
一只纯银的戒指。戒环稍粗,形状是八角形,戒围尺寸相当大。
这是谁的?
理濑反射性地想到梨耶子手上那只闪闪发亮的祖母绿戒指。
为什么会有戒指掉在这种地方?
理濑纳闷着将这只戒指放入牛仔裤口袋。她认为捡到戒指的事,最好先别告诉任何人。
从厨房后门进屋,关上门时,理濑正好遇上打着呵欠下楼的亘。
会是亘的吗?
亘有戴戒指吗?看这尺寸,应该是一只男戒。
理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下亘的手,发现他手上什么也没戴。如果戒指是他的,他应该早就发现戒指不见了——至少在昨晚睡前脱下腕表时就应该发觉了。
所以应该不是他的。
理濑走向盥洗室,对刚好从里面出来的亘道声早之后,拿出戒指在水龙头下冲洗。这是一只很旧的戒指,虽然戒环内侧刻有姓名缩写字母,但因为过度磨损而无法辨识。
理濑将戒指套进自己的手指,发现就连戴在中指也显得过大,因此,戒指的主人应该有一双大手才是。她端详了一会儿,再度将戒指放进牛仔裤口袋,决定先将它藏起来再说。
她想到原本黏在置物柜柜门上,却被扯下的那根头发。
藏在哪里才算安全?在这屋里,一不小心,随时都会被发现。
三人悠哉地吃着早餐。昨晚因为有久别不见的亘,气氛显得比平时热闹,但经过一晚的沉淀后,现在的气氛就像一般家庭一起吃饭那样。
“今天晚上要不要到外面吃?我最近赚了一笔外快,晚上请你们吃顿饭,不然老是麻烦姑姑做饭,总觉得很过意不去。”将读完的报纸叠起来的同时,亘提议说。
“这怎么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破费。”梨南子不同意。
“没关系啦!机会难得。理濑,你想吃什么?”
“你这样问,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要吃什么。”
“这样好了,女孩子不都喜欢气氛优雅的餐厅吗?譬如义大和料理或法国菜之类的,我们可以去那里。”
“我不太知道这些,不然我去问问朋子好了。”
“朋子?那是谁?”
“住附近的胁坂朋子,我的同班同学。”
“啊!我想起来了,她与你同年吧?”
“嗯。她常与她妈妈去外面用餐,应该可以请她推荐我们一间餐厅。”
“亘,还是不要吧!天气这么冷,在家里吃就好了。”梨南子慌张地说。
“为什么?我都说了没关系。”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经济能力被怀疑,亘的声音带着不满。
“亘,我知道你自己有在赚钱,但省下来作为日后留学的费用不好吗?”梨南子苦笑。
“我真不懂,我只是因为我们好久没见,想带你们去好一点的地方吃饭而已。”
“我懂你的心意。”梨南子忍不住笑出来,随即一脸认真地说——又是那种不安的表情,“但无论如何,家里都不能没人。”
梨南子的声音在理濑耳际出现奇妙的回响。
“只是出门三、四个小时,应该还好吧?”亘的语气充满惊讶。
“就算这样也不行。”
“如果是出门工作呢?”理濑问。
“如果是去工作,那就没办法了。”梨南子再度苦笑,“不过,之前有妈在,现在白天则都是梨耶子。这家里必须随时都有人在。”
理濑仔细想想,的确是如此没错,连梨南子去买菜时,也多是趁理濑在家才会出门。
“为什么家里不能没人?是因为担心遭小偷吗?这也难怪,像这种房子,如果有心,随时都能任意进出。”
“别说得那么恐怖。不过,因为家里都是女人,我的确曾考虑过要不要装设保全系统。”
“但一想到这屋子半年后就要卖掉,便觉得有点浪费,对吧?”亘帮梨南子回答。
理濑心想,还有一种解释也行得通——她们两姐妹考虑到这屋子里搞不好藏有其他财产,担心装设保全系统并不明智。
“女人好像都这样。大部分的家庭主妇都不喜欢家里空无一人,奶奶也是如此。”亘说。
没错,理濑也发现奶奶非常讨厌出门,听说她晚年因为心脏不好而得住院检查时,也坚持一天一定要回家一次才行。不过,奶奶以前住在其他地方时也这样吗?还是只有搬到这幢屋子后才如此?
“奶奶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大概是年纪大了,行动愈来愈不便的关系。”
亘也在想同一件事。两人的想法果然很相似,这应该是岁月培养出来的默契吧!
“我想,长年在家的女人都会如此吧!总是渴望能有一对翅膀飞离牢笼,然而一旦离开家里,就会开始担心这、担心那的,希望能赶快回家。更何况,去年妈发生意外时,刚好大家都不在,我一直觉得,要是我当时没出门就好了……”梨南子脸上浮现虚弱的微笑。
“奶奶的过世不是任何人的错,你别放在心上。”亘断然道。
梨南子没说话,只是回他一个笑容。即使理智上明白这道理,情感上大概仍无法释怀吧!
“不过,奶奶一周忌那天,我们不是全都要出席吗?届时家里就没人了。”理濑打岔道。
“作法会就没关系。该怎么说呢?我不喜欢自己是为了享乐而出门。”梨南子微微摇头。
“如果真的这么在意这件事,那大家全都不要出门好了。”
“不如你与理濑一起去吧?”
“算了,没关系,我们叫外卖吧!像披萨或寿司什么的。”
“亘,不论如何,你就是坚持要请客就对了。”
“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
“好吧,那就这样吧!”梨南子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
“太好了!”亘做出胜利的姿势,接着又转头张望四周,“传单!家里有没有广告传单?放连假之前,通常都会收到很多披萨店之类的传单才对。”
“我前几天刚好有看到,应该是收到储藏室里了。里面有最近一个月的报纸与广告传单,你去找找看吧!”
亘站起来正要走出饭厅时,梨耶子正好一脸睡意地缓缓走出卧室。
“早!喝太多了吗?”亘揶揄道。
“别一人早说话就夹枪带棍的。讨厌,我好像感冒了,总觉得有点发烧。”梨耶子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一点都没有平时那股盛气凌人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明天寺庙那一带很冷,你赶快吃些药,穿暖一点,看能不能在今天把症状压下来。”梨南子一脸紧张地起身去拿医药箱。
“啧!好冷!感觉好像掉进了冰窖——对了,那个老爷钟真让人生气!干嘛没事摆个钟在那儿,害我一不小心就撞到脚趾头。”梨耶子蹙眉坐入沙发,随即伸手搓揉右脚小趾,“那钟好像是妈拿来代替佛坛的,而且也不知道哪里坏了,动都不动的,根本就是个累赘,真想将它拿开,换成镜台。”
梨南子与梨耶子姐妹一起住在一楼奶奶的房间,每天隔床共眠。
理濑还记得奶奶房里的那座老爷钟。那是一座造型古典的钟,正面有个细长的玻璃门,门内的钟摆总是规律地左右摇动,柔和的报时声陪奶奶活过了大半辈子。奶奶常说自己往往在钟响之前就醒来了。
“你在说房里那座钟吗?因为玻璃门的钥匙不见了,所以一直没办法打开来修理。”梨南子端着一杯热水回来。
“所以我才说那座钟根本就是个累赘,还是赶快处理掉吧!这拿给古董商应该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看是要现在就卖掉,还是要连同这屋子一同处理都行。”梨耶子喝着梨南子端来的感冒药,说话仍句句带刺。
“这件事以后再说,你今天先好好休息。要不要再加一条毛毯?”
“不用了。我想喝些热的东西,总觉得喉咙干干的,很不舒服。”
“你想喝什么?热牛奶?还是热可可?”
“我不想喝那些稠稠的东西。”
“奶茶好吗?”
“我要柠檬红茶。维他命C治疗感冒最有效了。”
梨耶子虚软地瘫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不像装病。她在喝完梨南子端来的红茶之后,没多久就乖乖回房休息了。
“真伤脑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感冒?希望今天晚上就能治好。”梨南子说。
“而且今天大概也不会有食欲吃东西了。”亘看向梨耶子关起的房门,无奈地耸肩。
“对了,亘,能请你帮我检查一下屋顶吗?”梨南子突然想起似的击掌说。
“屋顶?”
“嗯。屋顶的铁皮有点剥落,如果再来一次像昨晚那样的天气,搞不好会被吹走,再加上我们这边地势又高,也不晓得会被吹到哪里,或许还会伤到人,很危险。”
“这样的话,拆掉比较好吧?”
“可以拆的话,我早就拆了。但因为它卷成很奇怪的形状,如果不是这方面的师傅,恐怕不好处理。”
“好,我现在就去看看,不然情况更严重就不好了。”
“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帮忙,而且又让你请晚餐。”
“别客气了。有没有A字梯或长梯?”
“有一个大的A字梯。不过,与其从屋外爬上去,从楼梯转角上方的天窗探出去看,应该比较安全。”
“所以坏掉的地方就在楼梯转角的上方啰?我先从外面看看好了。理濑,披萨店的传单就交给你了。”
“好。”
亘立刻走到屋外,梨南子尾随其后。
“就是那里?看这情况,的确很危险。”
“就是说啊!”
“我上去看一下。”
“小心点。”
屋外的谈话声清晰可闻。理濑在储藏室里,将纸箱里的一叠传单拿出来翻找。披萨店之类的传单平时都随手可得,但真正需要它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说实在的,不论翻电话簿或问查号台,都能迅速查到披萨店的电话,亘却喜欢搜集传单上的折价券或赠品,然后拿那些去买东西,真是奇怪的嗜好。话又说回来,她明明记得最近几天才刚见过那些传单,而且又不会特别将它分出来丢掉,怎么会找不到呢?
“不行!这没办法硬拆下来,这样会连其他部分也拆下。”亘站在铝制A字梯上大喊。
“那将它敲回原状呢?”
“也没办法,它已经生锈了,无法恢复原状。”
“真伤脑筋。你看它还能再撑一下吗?”
“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要再有昨晚那种天气,或许短时间内还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你下来吧!看样子还是得请专人来处理。”
“嗯,这样比较保险。”
理濑一边听屋外两人的对话,一边找广告单——奇怪了,最近明明看过的。
理濑站起来准备离开时,瞥见视线一隅有张红色传单。
想起来了!
理濑的视线投向玄关。
玄关门上的报纸箱。
这幢屋子的信箱在大门旁边,报纸投入口却设在玄关门上。玄关门的内侧附有一个铁箱,箱底有个小小的盖子。理濑记得她之前就是在那里见过披萨店的红色传单。
理濑走近玄关,取出报纸箱里的传单。
然而,她的视线却被箱底一个白色物体吸引过去。
信封?
理濑伸出手,从报纸箱底部拿出这封信。
一个白色的标准信封,八成是直接投递的,没有寄件人署名。理濑翻过信封背面。
R收
信封上只有简单、歪扭的两个字,看样子应该不是用惯用的手写的,而且这两字还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
给R?R是指谁?
一瞬间,理濑以为这封信是给自己的,但仔细想想,这也可能是给梨南子或梨耶子的。不过,日语的R与L发音一样,譬如Lily、Lisa虽然应该写L,有时却也有人写成R。
理濑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白色的信纸。
R:
杀人凶手!
一窝杀人不眨眼的魔女!
不要以为你们能永远骗过所有人。
大魔女已受到报应。
其他魔女也将依序接受死神召唤。
赶快从这里滚出去!
背脊发凉的同时,理濑也觉得血气上涌。
信里的字迹与信封上一样,都歪歪斜斜的,加上笔压的施力点诡异,感觉是出自某个偏执狂手中。
突然,理濑有种屋子四周围绕了许多陌生人的错觉,而在这扇门的另一边,或许正有人准备破门而入。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害怕。
这是针对我们所有人而来的吗?
理濑的脑袋尚有一部分仍保有冷静,她开始逐步思考这个问题。
信里的“大魔女”大概是指去年过世的奶奶,“其他魔女”应该就是指梨南子、梨耶子与我三人。
我们是不是得罪谁了?先撇开梨耶子的态度不论,奶奶与梨南子的生活都很中规中矩,虽然有些封闭,但也不是完全不与邻居交流,轮到清扫社区或其他公共事务时,比她们过分、不负责的家庭比比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是我们家?
是因为树大招风吗?理濑不由得想到雅雪的那些话。
与这幢屋子有关的男人都受到诅咒、得到庞大遗产回到娘家的女儿……
的确,一被他人以有色眼光看待,这类风评便层出不穷,不过,这种冰冷的视线究竟从何而来?目的又是什么?
要将这封信拿给大家看吗?
冷静下来后,愈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
该怎么办呢?虽然觉得应该拿给他们看,但这么一来,家里的气氛一定会变得很凝重,若是收在自己这里,又担心后果不堪设想。
“还是尽早叫人过来看看吧!顺便连其他地方也一起看看,用不着大肆整修,只要暂时还能住人就好了。”
“也好,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我再打电话叫人过来修理。”
亘与梨南子边聊边走进屋里。
“找到传单了?”亘走近理濑,“太好了!我来打电话订餐。”
亘迅速抽走理濑手上的传单,梨南子的视线则定在理濑手中的信封。
“理濑,你手上那封信是?”
“我刚才从报纸箱里拿出来的。”
梨南子一脸讶异地从理濑手中拿过那封信阅读,逐渐变了脸色。
理濑意外地发现,梨南子脸上的表情竟是愤怒多过恐惧。她本以为依梨南子的个性,她应该会感到非常害怕才对。
“怎么了?”正要打电话的亘发现不对劲,走近呆愣原地的两人,抽走梨南子打算藏起的信,迅速扫了一眼,“这是什么?匿名信?”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即将信还给梨南子,“卑鄙!敢做不敢当的家伙!别理他。”
“嗯。”梨南子敷衍地答道。
亘一点也不将这封信当一回事,再度回到电话旁。
“这种信,应该不是第一次收到吧?”理濑压低音量问。
“嗯,自从妈死后,已经收过好几封了。”梨南子轻轻颔首。
“都是向一个人?”
“大概是,笔迹都一样。”
“会是谁写的呢?”
“别在意,与你没关系。”
梨南子将信收入信封,用手指捏着一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然后将它扔进垃圾筒。
即使过了晌午,天空仍阴沉沉的,寒风呼呼地吹。
因为四季的脚步总是悠然徐缓,所以显得这里的夏天很长,甚至会觉得夏天永不结束,就算终于盼到秋天的气息,冬天却仍在遥远的彼方。然而,才刚这么想,天空竟冷不防地下起冰凉的雨,心里正因这雨而烦闷,一打开窗,眼前又是温暖的阳光。再度庆幸冬天还很遥远时,隔天又下起淅沥沥的雨水,还有吹过大地的风。就在频频祈祷赶快放晴时,雨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因为久未外出,一踏出家门才发现,冬天已经到了——
送走田丸贤一,顺道到外面走走的胜村雅雪,心中突然有了刚才那些感触。
一打开玄关门,迎面扑来的冷风逼得雅雪不得不折回屋内,找了件运动外套穿上。
虽然贤一要雅雪不要送了,但雅雪并不想让贤一独自回家。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若让贤一独自回家,他很可能会直奔胁坂朋子那里。因此,可以的话,他想亲眼盯着贤一走进家门。
贤一的执着令雅雪感到非常不妙。
贤一虽然个性耿直,然而一旦陷入某种情感或想法,却显得异常执着。正因为他知道贤一这种个性,所以当他一听到贤一说喜欢朋子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便油然而生。
贤一会认识朋子最初是经由雅雪的介绍。因为雅雪就住朋子家附近,某次在路上偶过,雅雪便介绍两人认识了。
朋子是个外貌极讨人喜欢的女孩,雅雪承认,当初会介绍她给贤一认识,有绝大部分是为了炫耀自己拥有这么一位可爱的青梅竹马。然而,贤一对朋子的执着却出乎雅雪的意料,他虽然感到慌张无措,却也无法拒绝贤一希望自己从中牵线的请求,就算告诉贤一,朋子的个性非常糟糕,要他悬崖勒马,恐怕也不容易。
无奈之下,他只好帮贤一安排一次约会,贤一兴奋地浑然忘我,全然没注意到朋子意兴阑珊,甚至是想逃的模样,还一厢情愿地将她的冷漠当成矜持,一股脑儿地对她倾诉自己的心意与秘密。
今天也一样。贤一跑到雅雪家,请他帮忙安排下次的约会,因为他虽然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朋子,但她一直没接。对方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当事人通常也该察觉对方的拒绝意味了,贤一却一味地深信这只是因为朋子太内向。
雅雪非常烦恼,他深知朋子的个性有多冷血,如果她没有交往的意思,贤一不论做什么都会被冷漠以对,他已能想像好友将因此而受到极大伤害,所以他一直苦恼着该如何让这件事平静落幕,不让好友因失恋而大受打击。
“拜托!我真的想不出办法了。”贤一以祈求似的眼神注视雅雪。
“好吧,我去找她说说看。”雅雪勉为其难地答应,但朋子大概知道遇上自己会听到贤一的事,最近也对自己避不见面,所以他也不确定何时才能遇到她。
一路上,贤一不时回头,依依不舍地往朋子家所在的那条坡道上张望。
雅雪心想,送贤一回家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如果放他一个人,这家伙绝对会跑到朋子家,一个弄不好,难保不会被当成跟踪狂。
两人停在公车站前,贤一向往地说:“真羡慕你,能与朋子住这么近。”
如果你住在她附近,从小就发现她的本性,现在就不会这么迷恋她了——雅雪坏心地想。
“你送到这里就好了,巴士没这么快来。”
“嗯。”
“一切拜托了,明天见。”
“再见!”
心中微怨好友的执着,雅雪向好友挥手道别后,回头走向来时路。
虽然穿了运动外套,但里面只有一件T恤,冷风也从领口不断钻入。雅雪微微发抖,缩着身体开始走上坡道。
雅雪心情郁闷地往山坡上走,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发现贤一仍看向自己这个方向,虽然有些吃惊,他仍举起手挥了挥。
然而,贤一没有发现正在挥手的雅雪。他八成是痴痴地凝望朋子的家。
雅雪的情绪又开始陷入低潮。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朋子没有躲自己,好好面对这件事就好了。
贤一也好,朋子也好,他都对他们很不满,对于始作俑者的自己,更是生气。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不是不了解朋子的感受,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苦苦纠缠,任谁都会觉得郁闷。其实,他现在也被一名紫苑的女学生倒追,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型,行动更积极得可怕,害他每天上下学都要担心会不会被她堵到,甚至还要接受她朋友电话的疲劳轰炸,时常处于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中。因此,他并不打算责怪朋子这些举动。
忽然,坡道顶端那幢灰旧的屋子映入眼帘。
魔女之家。
雅雪的眼前浮现那名在哥拉巴宅邸兴味盎然地四处张望的少女侧脸。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有着超龄的沉稳冷静,相较之下,朋子就像长不大的小孩。
少女的身影接着浮现。乌亮的长发,墨黑的双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入那对眼睛。
她是那位老奶奶的孙女。
传闻果真都不可信。
那位老奶奶全身充满异样的魄力,与其说那是威严,不如说是不容他人干涉的强势。虽然大家都在背后说那位老奶奶的坏话,其实都只是因为被这股气势震慑,对她心怀畏惧。
雅雪不知不觉地走过自己家门,往那幢屋子走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无形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往坡道顶端拉去。
——不能靠近那幢屋子。
就连身为她们的法律顾问的父亲,也从小对自己如此谆谆告诫。他以为父亲是要他避开那屋里的人,父亲却说:“那幢屋子不好。”
雅雪曾向父亲追究原因,父亲发现自己失言,只是迂回地答:“我们居住、生活的环境或房子对人有极大的影响力。就像在日照充足之处种花,花会开得很漂亮,若在阴影处,大概就只是长满湿滑的青苔吧!”
虽然还小,但雅雪也知道父亲在敷衍他,因此只是点点头,不再多问。
雅雪抬头看向与四周房屋感觉截然不同的老旧屋顶。
“那幢屋子不好”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方位不对?还是风水不好?虽然是迷信之说,但经营建筑设计公司的叔叔也说,如果无视空气流通与否、采光多寡,还有地质等条件而盖一幢房屋,那么,那幢房屋一定格局不正,连住在里面的人都会受影响,迟早会遭殃。
这段上坡路不短,雅雪身上已渐渐冒汗。
雅雪现在就站在那屋子附近,但因为院子里种满花木,无法看见全貌。从这里看过去,感觉特别奇怪,很像在看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那幢屋子不好。
雅雪耳际响起父亲的低沉嗓音。
听说这是一幢很老旧的屋子,而且已经换过好几任屋主。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对了,是水野理濑。这名字很少见,却与她非常相配。她是一名非常引人注目、充满魅力的女孩,在学校那群家伙中掀起讨论的热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其实,在坂下公园时,已经有些眼尖的家伙发现她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觉得如果不先认识她,日后一定会后悔,便不加思索地跟在她后面,甚至与她攀谈。
雅雪一想到当时的情形就不禁面红耳赤,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向女孩子搭讪。
会走到这里,表示他内心某处或许真的很期待能见到她。
突然,他看见少女走出大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天啊!她真的出来了!
匆匆忙忙地逃跑,一定会成为笑话……
可恶!怎么能逃跑,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雅雪佯装镇静地爬上山坡。
水野理濑好像正在与谁说话。接着,从她后面走出一名年轻男子。
是她的哥哥吗?总觉得他们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雅雪知道少女已经发现自己了,因为她脸上先是浮现惊讶的表情,然后微笑地看向自己。雅雪心中顿时盈满某种暖暖的感觉。
接着,雅雪刻意装出现在才看到她的表情。
少女留下年轻男子,疾步走向雅雪。
“天气真冷。你是来找朋子的吗?”
雅雪实在不敢相信,那双仿佛会将所有东西吸入的墨黑瞳眸真的就在自己面前。
“什么?喔,是啊!”
雅雪颔首,怎么也无法说出自己是在不自觉中走到这里。
对了!既然都来了,就顺便将麻烦事一并解决吧!下定决心后,他看向朋子家,朋子正好在这时出来。
“我也是。她因为家里的猫死了,心情很糟,我正打算去看她。”理濑微微牵起嘴角说。
朋子看到雅雪时,虽然吃了一惊,却仿佛下了某种决定似的,朝他们直直走来。
“嗨,朋子。我听说可可死了,是被车撞吗?”雅雪说。
“嗯,但不是被车撞的。”朋子虚弱地摇摇头,脸色很糟。
“理濑,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刚才那名年轻男子从理濑旁边挥挥手走过,看起来应该是个大学生。
“那是谁?”雅雪问。
“他是亘。感觉变好多。”朋子红着脸,代替理濑回答。
“有吗?”理濑偏过头思考。
“他是理濑的哥哥?”雅雪看着亘的背影,问理濑。
“不是,他是我堂哥。住在京都,昨天才回来。”
“亘要去哪里?”
“他说要去书店。”
“你们要去哪里?”雅雪打岔道。
“咖啡厅。”
“我可以一起去吗?我有话想跟朋子说。”雅雪说这句话时,已抱着可能会立刻被拒绝的打算,意外的是,朋子竟然点头了。
“我刚好也有话要对你说。”
听到朋子这句话,雅雪心里感到很不安。
“慎二呢?”
“他昨天好像跑到外面淋雨,从晚上就开始发烧,现在正在睡觉。”
“可怜的孩子。”
“明明就对他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着凉了,他却还是这样。”朋子叹了一口气。
雅雪心想,你们老是这样宠溺他,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永远没办法长大。
他们三人讨论着要去哪一间咖啡厅,并肩走下坡道。
雅雪忽然发现刚才看到的一部白色箱型车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哪里的工程车吧!
从坡道走至主要干道的距离,因为三人一路不停聊天,一点都不觉得路途遥远。
然后,他们走进路旁一间以整片玻璃为店面的安静咖啡厅。
“要吃哪个好呢?”
少女们站在收银台旁的冷藏展示柜前,专注地看着里面。
“我要巧克力的。”
“我要拿破仑千层蛋糕。”
“我要一个奶油蛋糕。”
“咦?雅雪也要吃?”
“不行吗?我喜欢奶油蛋糕。”
红茶与蛋糕送来后,他们开始进入正题。
“理濑,昨天真的很抱歉。我那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朋子低下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理濑摇头说。
“昨天兽医看过后,说可可或许是被农药毒死的,即使只是微量,仍足以杀死一只猫。”
“可可是被农药毒死的?”雅雪诧异地道。
“没错,也不晓得是谁那么过分,竟然拿掺了农药的牛奶给可可喝!”朋子的怒气再度涌上,整张脸都红了。
“可可是在哪里喝了有毒的牛奶呢?”理濑将双臂交叠在桌上,沉思道。
“我想离我家应该不远。农药的效力很快就会发作,可可应该没办法走太远。”
“说得也是。”
“真是太残忍了!居然让它喝那种东西。可可死时,身体还蜷成很奇怪的形状,它死前一定很痛苦,而且即使这样,它还是挣扎着要回来。”朋子的眼眶泛泪,突地转而看向雅雪。
雅雪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
“雅雪,你应该是受田丸的请托来找我的吧?”
“嗯,因为你根本不接电话,不是吗?”雅雪的口吻带点责难,虽然同情朋子,但为好友出头的立场仍然不变。
“那正好,我也有事想拜托你。”朋子的视线落至桌上的茶杯,语调平静。
“什么事?”
“请你转告田丸,不要再到我家来了。”
“你说什么?”虽然惊讶于朋子坚决的语气,但雅雪更意外她说的内容,“你家?他去过你家?”
“大概。”
“大概?也就是说,他不是直接走到玄关按门铃找你?”
朋子冷漠地点头。
雅雪感到一团混乱,脑中浮现贤一站在公车站前,一脸痴迷地抬头望的身影。
怎么可能?不,但是,自己刚刚不也觉得贤一很可能会做这种事?
“所以,他是在你家外面徘徊、不断往你家窥看?”雅雪再次确认。
朋子仍是低着头,轻轻地点头。
理濑与雅雪不禁面面相觑,两张脸上都写满问号。
“朋子,你知道自己现在说了多严重的话吗?”雅雪问。
朋子再次点点头。
“你确定,那个人真的是田丸?你有看到脸吗?”雅雪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
朋子一时语塞。
“我没看到脸,但我确定有人在我家四周徘徊。最近我家窗外常有很大的球鞋印,我妈也曾在早上看到有个年轻男子从围墙边逃走。”
雅雪不禁开始回想贤一的脚,那家伙是穿什么样的球鞋?
“你家的人也发现这件事了吗?”理濑开口问。
“虽然没有说,但我想他们都察觉到了。”朋子的眼中流出隐忍已久的泪水,“我真的好怕,感觉好像每天都有人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但是,我认为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田丸。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雅雪虽然不停否认,但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大叫说:那你为什么要送他到公车站?不就是为了阻止他去朋子家吗?
“更何况那家伙住得很远,根本没办法一大早跑到你家。那一定是住这附近的人干的。”
“我的确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我就是觉得田丸很恐怖!他根本不听我说话,一直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气氛顿时变得很僵,雅雪不知该如何回应,理濑则是陷入沉思。
“朋子,可可会不会是被这个人毒死的?”
“我不知道,但或许有可能。”朋子吃惊地说,拭去眼泪,“如果他来过我家好几次,应该已经知道我家有养猫,可可又是个黏人的小家伙,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叫个不停,所以对那个人而言,可可或许很碍眼。”
“所以才下毒?”
“没错。”
雅雪心想,这也有道理。为了顺利偷窥,不论猫或狗都是一种阻碍。
虽然感到一丝不安,但雅雪仍无法想像贤一会跑到朋子家偷窥。依贤一的个性,他还比较可能会远远地凝望朋子房间的窗户。
“朋子,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何时发现这件事?”理濑的神情严肃。
“什么时候……大约一个月前吧!或许更早前就有了,只是我不知道。”
听完朋子的回答,理濑再度陷入沉思。
她在想什么呢?总觉得她看起来像在思考其他问题——理濑认真的表情令雅雪感到很不可思议。
“朋子,你最好将这件事告诉你爸妈,如果可以请警方过来巡逻更好,不然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太迟了。”理濑劝道。
“总觉得事情变得好严重,也好恐怖。”朋子频频点头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这件事必须你们一起多加留意才行。我想,认为你家很有钱的人应该很多,所以那个人或许不只针对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回家记得将大门的灯点亮,庭院也要加装照明,尽量减少死角,小偷应该就很难靠近了。”
“啊?”朋子恍然大悟地看向理濑,“原来如此,他的目标不是只有我。”
雅雪对理濑佩服不已。的确,小偷在下手前,应该会先将猫杀掉,以免日后碍事。而且,妙的是,朋子听到那个人或许是小偷之后,一直僵硬的表情终于变得柔和、冷静。
“好!回家以后,我立刻就将可能有小偷在附近偷窥的事告诉我爸爸。”
“另外,下次如果又发现鞋印,记得先测量鞋印大小,并将鞋印拍照存证。”
“嗯,我知道了。”
雅雪愈来愈觉得自己被这两人当成空气——
“喂!田丸的事呢?”
“雅雪——”朋子的口气变得坚决,“田丸的嫌疑还没洗清,而且,我希望你能帮我清楚地转告他,我对他没意思,绝对不可能与他交往。”
“别这样啦!我可以说,因为他偷窥你家,被你误认为小偷而因此被讨厌吗?”
“我去洗手间。”
“喂——真狠,这种话,我怎么对田丸说得出口啦!”
雅雪一脸诧异地看向傲慢离席的朋子,然后注意力又移到保持一贯冷静的理濑。
“莫名其妙的女人。”雅雪半开玩笑地说,想得到理濑的附和。
理濑一发现雅雪的视线,随即笑了出来,“不论如何,可怜的田丸应该都摆脱不了被甩的命运,不过,必须转告他这件事的你更可怜。”
“我真的输给朋子了。田丸那家伙应该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吧!”
“对了,雅雪。”
抱着头叹气的雅雪因为听到这声呼唤而仰起头。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沉着深邃的黑眸就在自己眼前。
“什么事。”
雅雪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液,担心吞咽的声音会被她听到。
“那幢屋子,就是你说的魔女之家。”
“百合之馆?”
“我想请你调查那幢屋子是谁盖的。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原因而盖?如果是你,一定有办法查出来。能请你不动声色地向你父亲打听吗?拜托。”
“这个……”莫名地,雅雪有被理濑看穿的感觉,连同刚才上坡时想的事,她似乎都知道了,“我真的可以吗?而且,为什么……”
雅雪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早已接受她的请托。如果是她的请托,如果被那双眼睛拜托,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理濑往前微微探出身,注视雅雪的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
雅雪无法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
天色渐渐暗了。
云层很厚,阳光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逐渐消散。
强风再度吹起,空气中充满雨的味道,他有预感,不远处应该快要下雨了。
窗户开始被风吹得喀啦作响之际,少年也陷入了梦境。
那是一场因高烧而作的诡异梦境。
他的脑海中反复上映同一个画面,仿佛一台故障的放映机。
他在昏暗的森林中狂奔,全身被雨淋得湿透。
啊啊,他有预感,自己又要发烧了。全身因恶寒而发抖,皮肤冰冷,脑袋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脸上不断冒出汗珠。
整座森林剧烈摇晃。暴风雨啊,请你赶快将这座森林吹走,好让我去见她。我一定得见到她,告诉她,她现在很危险。
他的脚下不时踩到一些软绵绵的物体,但他不会低头察看自己究竟踩到什么。
因为他很清楚那些都是动物的尸体。
猫、鼠、蛇与小蜥蜴。少年的前方、所经之处,尽是这些被毒死的动物尸体。
不能杀她。
为什么总是无法走出这座森林?而且身体还忽冷忽热,脑袋也一团混乱,无法思考。
好热,果然发烧了。
不赶快找到她不行。
终于,他看到她了。然而,那个仿佛一座沁凉湖水,被清爽微风包围的人却站在远处。
她正在与人说话。不行!不能与那家伙说话!
她就像一只猫,正与猫用同样的姿势蜷坐在地上。
不可以!别待在那家伙身边!
少年在森林中大叫。
但是,来不及了。一只装了牛奶的浅碟被放在少女面前。
少女轻轻笑开,将身体前屈,用手拢紧一头长发,然后朝浅碟伸出舌头。
那是猫的舌头。细细的、鲜红的舌头。她发出窣窣声响,舔着碟里的牛奶。
不可以!别喝!别喝那些牛奶!
少年在森林里狂叫。
这是现代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少年眼前突然出现一名高大男子挡住他的去路。一张扬着浅笑的脸正俯视少年。
不能随便闯入别人家的庭院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子抓住少年的脖子,令他趴伏在地。
来,吃吧!吃完就赶快回家。
少年眼前出现一个小碟子。
碟里盛着雪白的冰牛奶。男子压着少年的头往碟子靠近。
有一只手拿着这只碟子。
是谁的手?
少年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抬头看清楚拿碟子的人是谁。
那是一只白皙、漂亮的手。这一定是女人的手——
压在头上的力道愈来愈大,少年眼前只看得见雪白的牛奶。
少年作了一个在黑暗中发高烧、舔食牛奶的梦。
还有另一名少年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他在等,等太阳落下。
他在等,等夜色将自己的身影隐没。
他在等。
即使寒风刺骨,他仍在等那一刻的来临。
少年在夜色中弓起身子,耐心地等待。
他在黑暗中凝望山坡上那一栋房子。
以那栋房子为目标,他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回来了。”
“这么晚才回来。晚饭已经煮好了。”
雅雪一进入温暖的室内,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快冻僵了。
看到玄关的鞋子,他知道父亲一定回来了。
老爸平时很难取得休假,总要到处跑,会在这种时间回家还真难得。该怎么问才好?要用什么话题带入才自然?
雅雪不自觉地开始在心中演练向父亲打听“百合之馆”的由来的计划。
用闲聊之类的手法问他应该不错,譬如对他说说自己最近听到一些谣言,问他“这是真的吗”……不,不行,老爸最讨厌道人长短,这样搞不好会造成反效果。
在洗手台前漱了漱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脸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一瞬间,少年觉得镜中那张脸变成了理濑的脸。
——我只是想知道。
镜中的她向雅雪这么说。她的声音仿佛在耳际想起,在少年身上引起了一阵涟漪。
他自从走出咖啡厅,与那两人分手后,便一直在街上闲晃。
因为他觉得直接回家、一与家人说话之后,她的声音带来的余韵就会不见了。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任外面闲晃了两个小时。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真蠢!
雅雪苦笑不已,总觉得心浮气躁的,无法冷静。
对了,就用叔叔说的话当作开端好了。
叔叔曾表示对那幢屋子很感兴趣,还说那是难能可贵的建筑。真好奇到底是谁盖了那幢屋子——这样开口应该还算自然吧!好,就从这里下手!
镜子前的雅雪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地弹响手指。
他想像着从父亲口中得到答案的自己,一脸冷静地告诉理濑的情景。她大概会用那对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然后对自己道谢吧!
想到这里,雅雪全身觉得陶陶然。
要在哪里告诉她呢?该在哪里叫住她,对她说自己已经完成她的请托?
雅雪仍沉溺在自己的想像。
直接去她家是最不智的做法。那就在上下学的那条路叫住她如何?
雅雪脑海中勾勒出自己在坡道下的公车站,出声叫住她的情景。
然而,这个晚上,雅雪一直没有从父亲那里打听到百合之馆的由来。
理由有两个。
一是他母亲与姐姐因为很久不会与父亲一起用餐,一直喋喋不休地对父亲聊自己的近况。这两个女人本来就很爱讲话,平时想插入几句都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这种时候。而且他也找不到机会在这种天伦和乐的团圆气氛中,拿出坡道上那幢饱受非议的老旧屋子为话题。
另一个理由是一通电话。正当用完晚餐,一切也收拾得差不多,正想与父亲好好聊聊时,突然来了一通电话。
接到电话的姐姐说:“雅雪,你的电话。”接着就将话筒递过来。
雅雪因这通电话而完全丧失向父亲开口的时机。
是谁打来的?该不会是水野理濑吧?
这个期待一瞬间浮上雅雪心头,他急忙接起电话。
话筒另一端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不是水野理濑的声音。
这通电话是田丸贤一的母亲打来的。
她说贤一下午表示要来自己家之后,一直没有回家,行踪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