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弥漫一股百合香气。
这个季节的夜晚温度一日比一日低,屋里的空气也渐渐澄澈,弥漫的香气则愈来愈鲜明。
这幢房子矗立在高处,入夜之后,海风总会吹得窗户喀啦作响。
凸窗上摆放一只烧成泪滴状的小花瓶,瓶里插有一枝紫红色的百合花;盛开花瓣上的鲜明斑点与花瓣中心的雄蕊、雌蕊相互争艳,绽放优雅的丰姿。
这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显得有点暗,房里收拾得井然有序,除了钢笔笔尖在纸上滑行的沙沙声外,房里一片静寂。
角落有张很大的老旧木制书桌,桌上有一盏台灯,柔和的灯光透过樱色灯罩落在一位专心书写的少女手上。
少女维持这姿势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书写的手上,身体几乎没移动过。
不过,少女偶尔会转头看一下窗边的景致,无意间瞥见了那枝紫红色的百合。
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凝视那枝百合。
百合这种花具有存在感,感觉好像有个人站在那里似的。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屋里,那种感觉更强烈。
少女干脆将身体转了过来,仔细端详那枝百合。
这里到处都是百合,简直就像住在这里的女人不只我们,还有其他人。
少女动了动肩膀,伸个懒腰,看来她已经完成今晚的作业了。她将桌上两本笔记本阖上,一本放入桌上的书架里,然后拿起另一本静悄悄地走过房间,放进嵌入窗户下方的置物柜,轻轻关上柜门,拔下头上的一根长发,用胶水将这根毛发黏在柜门上一处不显眼的地方。
少女离开柜子,确认毛发已贴妥之后,再轻轻踱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慵懒的女声正从楼下的楼梯转角飘上来,穿过门板。
少女背抵门板,轻轻地滑坐在地,从毛衣口袋掏出香烟与火柴,熟练地点起烟。
少女吸了一口烟,仍旧面无表情。她将拿烟的手放在立起的单膝上,视线凝在某一点上,陷入沉思,终于,她的视线动了一下,缓缓扫向屋里的东西,再度停在那枝紫红色的百合。
忽然,少女似乎想起某事,原来毫无表情的扑克脸刹时浮现一种超越年龄的阴沉。
少女嘴里仍叼着烟,迅速站起来走近窗边,毫不考虑地抓出花瓶里那一枝紫红色的百合。
亲爱的奶奶:
您好吗?我一切安好,请您放心。春天离这里还很远,湿地的景致广阔却单调,偶尔才见几只鸟飞过天际。这间学校位在山丘顶端,早晚气温都很低,每当风吹过校舍,总会发出咻咻的恐怖声响,但学校里的设备十分完善,伙食也不错。我有点紧张,但很快就交到一个朋友了,与她在一起时,我都会觉得很安心。功课的话,这里的学生程度都很好,我有些担心跟不上。请代我向稔哥与亘哥问好。对了,朱比特好吗?别忘了提醒亘哥,要记得定时喂它唷!
一个慵懒、沙哑的女子嗓音在屋内回荡,声音的主人正读着一封陈年信笺。
女子随意地披着一件黑色睡袍,年纪在四十岁后半,更添其成熟韵味。浓密鬈发、充满英气的眉毛、高耸的颧骨,让她有如电影女星般美艳。
大餐桌上有一只盛着琥珀色液体的高脚杯与另一只盛有冷茶的茶杯。
“你也喝吧!你的酒量不是比我还好?”这女子以意外低沉的声音,向坐在桌子对面、正在缝衣服的另一名女子说话。
“没办法,我很久没喝了,最近只要沾一点就头痛。”
坐在桌子对面的女子摇摇头,以纤柔的嗓音拒绝。她穿着红色睡袍,与黑袍女子年纪差不多,相较于后者的冶艳,她给人较梦幻的感觉。
“到现在还要在我面前装优雅?”
“说什么装不装的。”红袍女子对这句嘲弄显得有些无措。
“不过,偏偏男人对你这种楚楚可怜的女人最没辄。”
“今天蓑田先生又打电话来了。”红袍女子手上的女红没停,抬出一个人名挡回那带有恶意的声音。
“又打来了?这男人简直像橡皮糖似的。”
“要不要干脆回去算了?你们这种胶着状态一直持续也不是办法。”
“你希望我回去?”
一瞬间,一股肃杀之气如电光石火在两人之间流窜。
“妈妈的信里写了什么,有趣吗?”穿红睡袍的女子改变话题。
这两名女子似乎很习惯话题、气氛的突然转变。
“的确很有趣。你也看看,从信的内容可以知道很多事。”黑袍女子顺应道。
“是吗?”
“姐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
黑袍女子看着对方惊讶的神情,站了起来,“我要先去睡了,唱机要先关掉吗?”
“放着就好,我等一下再收拾。”
“嗯。”黑袍女子点点头离开,走到门边又停下,“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而且稔与亘就快回来了,我有很多事要找他们确认一下,对了,那孩子也是。”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注视天花板。
红袍女子的视线从手中抬起,看向停在门边的妹妹,发现她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不禁感到非常疑惑。黑袍女子则一脸严肃地离开客厅,移步至走廊。
唱机上的唱针歪掉了,响起变调的音乐,但红袍女子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眼神定在桌上那一叠信,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明明一直都很暖和的天气,今天早上却带有秋天的凉意。这幢屋子已经很旧了,从缝隙窜入的冷风能察觉冬天的脚步正逐渐接近。
楼梯转角处能看见后院的樱树叶子已逐渐变黄、飘落——从这扇窗,总能看见四季的转变。
罪孽深重的季节来临之后,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我怎么也无法明白R究竟在想什么,为此,我总是若无其事地偷觑R的表情,R发现了吗?我拼命地挖掘自己的记忆,想从R的话语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些日子表面上虽然平稳,其实每天都让我快喘不过气来。稔与亘就快回来了,我快等不及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回来后又能如何,但我有预感,届时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陡峭的坡道上充斥刚放学的少女喧闹声。
这是一条老旧的石板坡道。穿着制服的少女们以惯常的步伐,蹦蹦跳跳地走下山坡,坡道上四处可见马尾与发辫摇晃。
其中有一名少女的步伐显得特别匆忙。
这名少女有一头蓬松褐发,太阳穴两侧的头发结成辫,于脑后绑成一束,其余及肩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动人,白皙双颊因疾走而一片绯红,看似含笑的双眸在周遭人群中来回逡巡。
忽然,她似乎找到了目标,大力挥手,扬声高叫。
“理濑!等等我!理濑!”
正走下坡的一群深蓝色西装外套背影中,有一个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坡道上方,黑色长发随之翻飞。
虽说是自己出声叫住理濑,但胁坂朋子仍吓了一跳。
明明还有段距离,水野理濑的视线却准确地投射至自己身上。
那双有力的眼神在娴静的理濑身上显得有些突兀,每每让朋子心跳加速、慌张无措。
“怎么了,朋子?”
“不是约好去我家,介绍我弟给你认识的吗?”朋子气喘吁吁地拉住一脸意外的理濑。
“但你不是说今天社团要开会?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再去你家,反正我们住得很近。”
“会议取消了。走吧!去我家吧!”
“为什么要往回走?我都已经走下来了。”
吃惊的理濑被朋子硬拉着回头爬上坡道。
“我知道一条没车经过的捷径,不过天色暗了最好不要走那里。”
“喔。”
深蓝色皮革书包上挂了一个泰迪熊吊饰,泰迪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不行!现在绝不能走下去——朋子往上走的同时,还频频回头注意后面的动静。
“你弟弟今年几岁?”
“小我两岁,才刚满十四。”
“和你像吗?”
“嗯,我们常被人说很像。”
“那他一定长得很可爱。”
“我觉得还好,但他很介意别人说他长得像女孩,而且身体又不太好,常因此被嘲笑。”
“是哪里出问题?”
“他有心脏病,但医生说只要他长大,身体变强壮之后就没问题了。”
“他叫什么名字?”
“慎二。他难得会主动想认识我的朋友。他其实很怕生,特别是对女孩子。”
“那我还真是光荣。”
“他好像已经见过你好几次了。”
“你们姐弟的感情真好。”
“会吗?还好啊。”
坡道顶端有扇绿色大铁门,两人通过这扇门,走上一条绕学校外围而建的细长小径。
这条依山傍海的老街以坡道众多而闻名,而且很早以前便受异国文化洗礼,宗教与文化同时蓬勃发展,外观华美的教会与别墅拼图似的组在可俯瞰港口的高地上。另一方面,在靠海市镇的中心有立着鲜艳红柱的中华街,与以长崎料理著名的茶屋街,两者都是著名的观光景点。
“这地方真美。”理濑停下,感触良深地俯瞰在脚下展开的街景。
“理濑,你小时候不是会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吗?”
“嗯,大约是小学的时候,但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僻,从没到过市中心。就连现在这个家,我也只会住一阵子。”
“原来如此,难怪我们明明住得那么近,我却没印象小时候见过你。”
“是啊,一般都一定会见过几次面的。”
朋子隐隐觉得最好不要再追问,她能稍微感觉到理濑的家庭成员并不单纯,而且从小就从大人那里听过许多关于“百合之馆”里那对姐妹的传闻。聪明的理濑不可能对这些一无所知。然而,即使理智这么告诉自己,她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对理濑愈来愈感兴趣。
“那两人是你姑姑吗?”
“是的。”理濑干脆地承认,“但她们只算是我的姻亲。当初我奶奶带着我爸再嫁时,我爷爷已经有了梨耶子姑姑与梨南子姑姑这两个小孩,所以她们与我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什、什么?”朋子听完,整个人都呆掉了,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本来很期待能再与奶奶一起住的……”理濑喃喃。
“啊!对了,你奶奶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
“你要去扫墓吗?”
“嗯,哥哥他们也会回来。”
“亘也会?”
“嗯。”
“理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朋子忐忑地问,好奇心不断膨胀。
学校后面有一条穿过几间废弃房屋、往下延伸的小路,路上很冷清,几乎没什么人。这四周都是住宅区,不知为何却独留这一块畸零狭小的地带。两人不时踩到弹珠汽水瓶的碎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问吧!”理濑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是你的亲哥哥吗?”朋子语带试探地问。
“不是,他们是我堂哥,是我大伯父的小孩。”
朋子的脑袋再度一片混乱——他们是理濑的堂哥,而且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你家真复杂。”
“是啊!”理濑莫名地笑出声。
“对不起,问了这么多不该问的事。”
“没关系,因为我们是朋友。不过,这条路到底通往哪里?”比起朋子的探问,理濑更在意在被层层金木樨遮掩的去路。
“沿水塔的篱笆一直走下去,就能通到高村医院。”
“不会吧?这样真的很近。”
“所以我才说这是捷径啊!”
一走下被人踩出的狭窄小径,便隐约听到附近大马路上的车声。转入种植一整排银杏的明亮步道后,朋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有个人影从银杏后面闪了出来。
“胁、坂、小、姐,你好啊——”
朋子被吓得全身僵直,理濑顺着声音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雅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朋子的声音干涩,向那名双手插在学生裤口袋的长发少年打招呼,理濑则在一旁观察这名少年。他制服上别有S高的徽章,那是附近的县立升学高中,而且是男校。他的身材颀长,有一对细长的眼睛,可以想见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为什么?我在正门的坡道下没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是走这里。我也住在附近,早就知道这条捷径了。”
“朋子,你们从小就认识了吗?”
被理濑一问,朋子微微点头。
被称作雅雪的少年忽然一改闲适的语气,一脸严肃地直视朋子。
“你在搞什么?你不是和田丸约好要见面?那家伙一直在等你。”
“因为有期中考嘛!”朋子含糊地说。
“期中考上个礼拜就结束了吧?那正好,你赶快去,他现在还在扳下公园等你。”雅雪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催促朋子快去赴约。
“抱歉……”看到朋子快哭出来的脸,少年后面的理濑出声说。
少年惊讶地回头,这才发觉理濑的存在,并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你是朋子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好,我是水野,今年十月才转学过来。”
“转学?那间紫苑?要进那间学校不是很难吗?”少年愈来愈惊讶。
“我刚转进来,很多地方都要麻烦朋子照顾。这么说对你那位朋友可能有点抱歉,但今天我已经请朋子到我家作客,介绍给我家人认识,免得他们总放不下心。所以朋子与你朋友今天的约会可不可以改期?就说都是我的关系。”
“她真的是转学生?”少年对这点很是质疑,盯着朋子的脸问,“所以她就住你家附近?哪里?”
“我家后面的别墅。”朋子吞吞吐吐地答。
“什么?”少年一脸不可置信,“不会是那栋百合之馆吧?”
看到朋子点头,少年突然大笑出声,狂笑不已。
“哈!哈哈!你是说真的?那一栋‘魔女之家’?”
“雅雪!”朋子慌张地说,一脸困窘地偷看理濑的表情。
“魔女之家?为什么会这么叫?”理濑不以为忤,轻描淡写地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少年对理濑的反应大感意外,一脸后悔地移开目光,尴尬地咳了几声后,另外换上一副生气的表情,刻意摆架子对朋子说,“我知道了,这次就算了,但你现在要给我下次与田丸见面的时间。”
“怎么这样!我现在哪有办法立刻告诉你。”
“这礼拜六下午两点,坂下公园?”
“那天是周末,我要和我妈去买东西,不行。”
“那就明天,明天放学后。”
“礼拜五放学后。”
“好,那就这个礼拜五下午四点在公园,你一定要出现!”少年果决地说完,觑了理濑一眼,随即风也似的消失在她们眼前。
“唉——”朋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放松僵硬的表情。一发现理濑正看着自己,随即抱歉地笑了笑。
两人继续走,理濑若有所悟地颔首。
“你是因为不想看到他才走这条捷径?”
“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另外,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替我解围。”
“田丸是他的朋友?”
“嗯,他是雅雪最好的朋友,两人感情很好。我则因为与雅雪住得近,从小就认识了,到国中都一直同校。”
“田丸喜欢你吧!”
“雅雪一直要我与田丸见面,烦死人了。”
“你不喜欢田丸?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嗯。”朋子沉着一张脸。
“我知道了!你另外有喜欢的人。”
“讨厌。”
“不会是刚才那个雅雪吧?他姓什么?”理濑假装没看见朋子羞红了脸。
“拜托,怎么可能是他?那家伙姓胜村,全名是胜村雅雪。”
“胜村雅雪吗?”
少年感到焦躁不安,魂不守舍地频频看向窗外。
自出生以来,他凝望那幢房子的时间加起来究竟有多少?
少年趴在桌上,轻轻苦笑。
从懂事起,他就常眺望那幢房屋的后院,这几年因为兴趣,甚至成了一种习惯。虽说是眺望,但因那幢房屋所在的地势比少年家还高,所以少年看得见的只有房屋的一部分。那屋子的后院种了许多植物,随着季节变换,会开出不同颜色的绚丽花朵。每天早上看着那屋里的老婆婆照顾花木的样子,是少年独享的乐趣。对体弱多病、长年卧榻的少年而言,环绕那幢屋子的种种谜团与出入其中的美女充分引起他的好奇心与想像力,对这些感兴趣的,不只少年,还有附近的大人,虽然他们表面装作毫不关心,但背地里则将之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少年对于这幢屋了受到大人注目、成为八卦话题一事,心中兴起莫名的愉悦感,即使感到些微愧疚,他仍竖起耳朵聆听有关那屋子的一切。
去年那位老婆婆过世之后,大人之间流传的谣言顿时甚嚣尘上,少年却因为每天早上再也见不到老婆婆而觉得寂寞,但在另一名女子出现取代老婆婆之后,他的注意力也随之转移。那名女子已与老婆婆同住多年,似乎也习惯了老婆婆的作息,每天早上都会到后院照顾花木。此外,近几年频繁出入那屋子的另一名女子,直到最近一年,几乎可说是住在那里了。这名女子给人强烈的存在感,大人对她的评价极尽刻薄,少年虽然不太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但从他们的语气与表情,他也大概知道是多粗鄙辛辣的话。
然后,今年的某一天,她出现了。
见到她的瞬间,少年清楚体认到一件事——夏天结束了。
那天,少年在玄关一侧与黑猫可可一起玩。
燠热的暑气严重影响少年的健康状况,漫长的夏天令他脸色更苍白,原本虚弱的身体更显孱弱。少年受不了这种微热的天气,也厌倦老是待在屋里,便跑到外面吹吹风。
可可是一只温驯的猫,仿佛要安慰少年似的,柔顺地偎近坐在玄关石阶上的少年身边,不时轻声喵喵叫。微微发烧的身体让少年眼中的世界看起来歪歪斜斜的,色彩也变得混浊,仿佛就要起火似的。
此时,在少年迷蒙的视野一角走进一名少女。
少女微微俯首,长发披肩,手上提一个大提袋正缓缓爬上坡道。她身穿紧身牛仔裤搭绿色衬衫,看起来就像男孩般帅气,从她沉稳的步伐多少能看出她的个性。
少年的视线离不开那名少女,他抱起可可,凝视那名愈走愈近的少女,身体渐渐发热。又发烧了吗?不,不是因为不舒服,但身体确实更热。
在这闷热的景色中,唯有少女周遭显得一片静谧。她有如一座沉静的湖水,所到之处皆散发一股沁凉。
少女悠悠地从少年面前经过,走上坡道,身影逐渐远去、消失,然而,她慵懒、沉着、冷静的侧脸却深深烙印在少年眼中。
那天之后,少年一直在寻找那名少女。每次外出,他总会下意识地寻找她,有好几次,少年以为自己找到她了,发现认错后,心中却同时涌起安心与失望两种矛盾的情绪,因为如果真的找到她,少年一定会紧张到心脏快跳出来,双眼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里,少年诧异地从姐姐口中得知了少女的名字,而且还知道她就是姐姐的同班同学,于是开始满怀期待……
然后,今天,他终于要如愿了。
我必须告诉她。
少年抚平急促的心跳,下定决心。
我一定得与她单独谈谈。
少年的视线投向窗外。
没错!我一定要警告她。能办到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了,她一定还不知道有关那屋子发生的种种怪事。
“我回来了。”
理濑每次打开玄关的门,都会想起奶奶已经不在的事。
以前住这里时,每次一打开门,一定会看到奶奶出来迎接她的身影。奶奶虽然沉默严肃,却是个不可动摇的存在,与她在一起让理濑觉得很有安全感,仿佛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依循一定轨道运行,不会出错。奶奶还活着时,这里就像一个又大又安全的窝。但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只有我在这里孤军奋战。
现在理濑即使回到家,仍与在外面一样,得时时紧绷神经。
“你回来啦!”
梨南子从厨房探出头,不知从何时起,她完全取代了母亲的角色。不过,理濑自幼就没有父母,所以她也无法想像与母亲会是怎样的情景。
乍见梨南子与梨耶子两人时,实在很难相信对比如此强烈的两人会是姐妹,但一瞬间又会觉得这两人根本互为表里,而且都是难以捉摸的棘手人物。
梨南子一星期有三天在教授茶道与插花,如同这职业给人的刻板印象,她浑身散发日本典型女人特有的气息,拘谨温婉、白皙纤细。另一方面,小她两岁的梨耶子就像个蛇蝎美人,虽然极具魅力,说话却尖酸刻薄,情感强烈,稍有不顺心便充满攻击性,时常与他人发生摩擦。
梨南子在丈夫过世后回到娘家,梨耶子则是与第二任丈夫分居,以回娘家为借口,一直住在这幢屋子里。
“你想吃什么点心吗?”
“我今天去朋友家玩,吃过一块蛋糕了。”
“是吗?那晚餐前就不用吃什么了吧?”
“嗯,不过,我想向姑姑讨杯茶喝。”
“好啊,待会儿我帮你沏杯茶。”
“那我先上楼换衣服。”
家里静悄悄地,看样子梨耶子应该出门了。只要她不在,家里整个气氛会为之丕变。
理濑在换上黑色运动长袖上衣与牛仔裙时,视线突然定在窗户下方的置物柜,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关起的房门,然后蹲在置物柜前。
头发不见了。
理濑的视线在地上逡巡,接着在房间角落发现鬈曲的头发,看样子是被用力扯下的。
一定有人打开过这个置物柜。
理濑一脸冷静地捡起那根头发,丢进垃圾筒。
这个房间无法上锁,在她上学时,谁都可以进来。会是谁?是梨南子?还是梨耶子?
理濑盯着房门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打开房门下楼。她站在厨房入口,凝视梨南子悠闲沏茶的侧脸。她猜不透这位没血缘的姑姑在想什么,愈来愈觉得她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
“怎么了?怎么只是站在那里?我做了日式糯米团,要不要尝尝看?”
“当然好啊!”说着,理濑就挨着桌子坐下。
“你那位朋友住在哪里?”说话的同时,梨南子也帮理濑倒茶。
“比我们家下面一点,就是胁坂家。”
“原来如此,我记得朋子也是紫苑的学生,所以她与你是同班同学?”
“嗯。”
“原来朋子已经是高中生了,在我印象里,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岁月真是不饶人哪!”梨南子感慨道,同时将茶递给理濑。
“她有个很可爱的弟弟,长得与她很像。”
“你说的是慎二吧?他从小身体就差,现在有好一点了吗?”
“看起来还不错。”
理濑在切食奶油色糯米团时,脑海里浮现一双与朋子相似的褐色眼眸。
那双眼睛仿佛想告诉她什么,让她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在意。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要离开朋子家之际,玄关刚好只有理濑与慎二时,慎二曾这么问。理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涨红了脸,慌张得语无伦次。
“那幢房子。”慎二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哪幢房子?”正当理濑想继续问时,与母亲说完话的朋子已来到玄关。
“还要再来玩喔!”慎二挤出笑容,向理濑轻轻挥手。
很明显,慎二不想让朋子听到他打算说的话。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理濑细细品尝点心的同时,也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我手上的筹码太少了,必须多搜集一些情报才行。
“梨耶子姑姑去哪里了?”
“她去见个朋友,说是晚饭前会回来。”梨南子抬头看了挂钟一眼,眉心皱了一下。
梨耶子完全不做家事,俨然将自己当成这个家的客人,有时甚至就坐在沙发上对姐姐梨南子呼来唤去,理濑虽然觉得很不合理,但怪的是,梨南子一点怨言也没有。这两人似乎有一定的默契,而且在她们之中还有一种更深、更冰冷、更难以理解的东西,然而理濑至今仍无法猜出那是什么。
“今天晚餐吃些什么?”
“我打算用鸡肉、油豆腐、干香菇与胡萝卜来炒饭。理濑,你吃香菇吗?”
“吃啊!我很喜欢香菇。我来帮忙吧!”
“你的功课呢?”
“吃完晚餐再写就好了。”
“咦?”梨南子突然静止不动,仔细倾听。
“怎么了?”
“有猫叫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两人一起侧耳倾听。的确,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喵呜声。
“真的有耶!是从哪儿传来的?”
两人轻巧地站起来,来回走着,试图找到那只猫。
“好像在外面。”
“啊!是在后门的外面。”梨南子立刻拉开厨房对外的门,猫叫声一下子变得很清晰。
“咦?那只猫……”
“哇!是只小黑猫,毛色真漂亮。”梨南子立刻伸手抱起猫咪,看样子她很喜欢猫。
“果然。”看到黑猫颈子上的红领结,理濑恍然道,“它是胁坂家的猫,名字叫可可,我刚刚才看过它。”
“可可吗?真可爱的名字,好乖,肚子饿了吗?”
梨南子像抱小孩似的轻轻拥着黑猫。大概是太舒服了,黑猫不由得眯起了眼。
“如果我们也有养猫或狗就好了,养狗的话,还可以让它帮忙看家。”理濑轻轻搔着可可的喉咙说。
“妈很讨厌小动物,所以我们从没考虑过养宠物的事。”梨南子的语气显得孤零零的。
“嗯,我也想起来了,奶奶连金鱼都讨厌,我曾好几次对她说想养狗,全被她拒绝了。”
“嗯,是啊!”梨南子有点恍神地答,看样子是想到奶奶的事了。
“姑姑,能请你告诉我奶奶当时跌下楼梯的情形吗?”
理濑若无其事地切到这个话题,梨南子的脸色顿时一变。
“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虽然梨南子表面佯装镇静,但理濑能从她的声音感受到一丝胆怯。
“因为从奶奶过世至今,都没有人告诉过我当时的情况。我是被奶奶养大的,听到她因意外过世时,真的觉得很突然,而且在我什么都还不清楚时,她的后事就都办好了。”理濑的声音中渗出不满与哀伤。
“嗯,说得也是,真是抱歉。”梨南子似乎能体会理濑的心情,“不过,我们也觉得很突然,我们都不相信像妈那样的人会忽然辞世。在这个家里,她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一下子不在了,不论是谁都觉得愕然,但一些手续与仪式还是得办,等丧礼结束后,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她已经过世的事实。”
理濑能体会梨南子的感受,或许正因为她与奶奶是祖孙,中间还有一段微妙的距离,所以两人的关系才会那么融洽圆满。然而,对梨南子她们而言,像奶奶这样的母亲有如一名绝对的支配者,她的存在一定就像一块巨石般,令人难以喘息。
“其实,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意外发生时的情况。发生意外那天,家里只有妈一个人,她摔下楼梯的时候似乎是在下午。当时再过几天就是妈的生日,所以稔与亘都会回家,不过大家回到家都已经是傍晚了。”
“是谁先发现奶奶的?”
“是酒店老板。在这之前,大概下午两点多,曾有邮差来按铃,但没人出来应门,所以大家都推测妈这时应该已经发生意外了。以往酒店老板送货来的时候,妈都会先打开厨房后门,所以那天酒店老板也是直接进来,然后就发现妈倒卧在楼梯上。”
“原来是这样。”理濑抚摸可可的头,回头道,“从这里的确能看到楼梯。”
“那时妈已经死了。”
“死因是什么?”
“休克致死。”
“休克死亡?”
“嗯,这几年来,妈的心脏变得不太好,有好几次因为狭心症而送医。医师曾嘱咐她不要从事激烈运动,所以她都很少上二楼。根据那天掉在楼梯的枕套与被单来看,妈大概因为稔与亘两兄弟要回来,为了替他们准备房间,上下楼梯好几次,途中狭心症发作,失去平衡才从楼梯跌落,而且应该是立刻死亡。”
“所以奶奶跌下楼时并没有什么痛苦?”
“我宁愿这么相信。”梨南子说话的同时,还从冰箱拿出牛奶倒进小碟子里,将可可放在碟子前。可可先是扬了扬胡须,往碟子里看了一会儿,才伸出粉色的舌头舔食牛奶。梨南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不觉得她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
“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妈一直都在,就连现在也是。”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个做女儿的缅怀母亲、真情流露时的台词,温暖又让人感到强烈的亲情羁绊。奶奶虽然是梨南子的继母,但她在梨耶子出生不久后便嫁进来,加上梨南子对生母毫无记忆,因此对她们两人而言,奶奶就等于她们的生母。在一般人听来,应该都会将这句话解读成母亲的灵魂仍留在身边守护自己吧!
然而,理濑听到这句话时,背脊却明显窜过一阵寒意。
梨南子这句话绝非基于高兴才说的,而是打从心底对奶奶的无形存在感到恐惧不已。
十一月一日星期四
R的第六感非常敏锐,看似沉静,实际上却成熟内敛。那人过世已经一年了,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本以为过了一年会有些不同,自己也能渐渐淡忘,但现在,我才深深体认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那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每次看到R陷入沉思,我总觉得焦躁不安,无法平静。她一定起了疑心,正在计划什么。我愈想知道R在想什么,心中就愈焦躁,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理濑,怎么办?快帮我想想办法。”
朋子从一早开始就一直担心放学后的事。
“别担心。你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只会让他更无法死心,到头来生气的人还是你。既然你没那意思,何不老实对他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好吧。”放学的钟声响起时,朋子的脸色一下子刷白,双手合十,“理濑,拜托,六点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接我!”
“知道了。”理濑看向朋子求救似的眼眸,用力点头道。
两人沿平时那条人声鼎沸的坡道走下去。因为遇上周末,少女们的声音较往常更为兴奋,身处其中的朋子却步伐沉重,理濑则与往常一样,一副扑克脸走在朋子身旁。
坡道终点接上一条沿河道路,两者交会处有一座呈三角形的小公园,那里已经站了许多S高的男学生,有些人在等女朋友,也有人只是在看自坡道走下的女孩们。
还有一名一看到朋子就立即起身站直的男孩。
因为胜村雅雪就站在那男孩旁边,所以理濑确定那一定是田丸贤一。她远远就发现那身材修长的男孩很紧张,但给人的印象爽朗阳光,感觉还不错。
理濑心想,田丸这人看起来不错,与他交往应该没什么不好,但她什么也没多说,更何况朋子正一脸悲戚,大概什么也听不进去吧!
雅雪拍拍贤一的肩膀,只见贤一怯生生地走过来,理濑若无其事地从朋子身旁离开。
被凑在一起的两人不自然地低头走开,四周S高学生对他们纷纷投以热切眼光。看样子,下个礼拜一回学校后,两人约会的始末一定已众所周知。
就在这时,理濑发现自己似乎成为那些男孩的注目焦点。
“那个女孩是谁?”
“她好像也是紫苑的。”
理濑听见许多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不想引人注意,便转身背向那群少年,往朋子他们的反方向离开。到六点前大约还有两个小时,如果要回家再出门也很麻烦。
一群已届中年的女性游客发出爽朗悠哉的笑声,与理濑错身而过。
突然间,理濑真的觉得自己活住一个全然迥异的世界,不论是那群游客、坡道上的少女,或当地居民,甚至是这处风光明媚的观光景点,都与自己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她仍得有个监护人,否则一个人哪里也去不了。她觉得自己正悬浮于世界的夹缝中。
至少等到上大学。
理濑觉得很焦躁,平时她完全不用考虑这些多余的事,只要逐步规划、为将来作准备,因此这段等待的零碎时间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一定得赶快,她不能在这里待那么久。
连这些充满异国风情的古老砖瓦建筑,似乎都在责备她不该虚度这段时间。
玩具似的空中缆车朝向夹着海湾的山头来回,秋日的白云悠闲地在浓绿山峰上飘动,城镇在围绕海湾的狭小平地上展开,看起来有如一幅庭园造景。
无意识眺望疾驶而过的市区电车时,理濑首度发觉有人跟在后面,她的背脊仿佛窜过一股电流,整个人顿时清醒。
真危险!刚才竟然完全恍神,自己随时都可能因此一命呜呼的!
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的人是胜村雅雪。她微怒似的扬起下巴,轻轻点头打招呼。
“嗨!”雅雪追上停下等待的理濑,大剌剌地道,“我也在等田丸。”
原来如此,他也在等朋友报告这次的约会结果。
“可以带我去哥拉巴宅邸吗?”
“为什么?”
“我还没好好逛过那里。”
“我也只有在小学远足时去过一次。”
“像这样放学后还能去观光,你不觉得是一种享受吗?”
“好啊,不过,那里常有参加修学旅行的小鬼,还蛮吵的。”
“如果太多人,我们就不要进去好了。”
“没问题。”
两人并肩行走。太阳逐渐西沉,周末的夜晚即将来临,理濑的焦躁也终于得到纾解。远处教会的屋顶与墙壁被夕阳染上淡淡的橙色。
“你叫水野什么?”
“咦?”
“名字。”
雅雪仍是毫不造作的直率,这让理濑忽然觉得有些怀念,心中也闪过一丝苦涩。她总觉得雅雪与黎二有点像,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觉得自己远在雅雪所处的普通世界之外。
“理濑。理科的‘理’、濑户内海的‘濑’。”
“真怪的名字。”
“你的也差不多,雅雪,优雅之雪,很风雅的名字。”
“别说了,我以这个名字为耻。”
“为什么?这名字很美,也很好听啊!”
“男生的名字取这么风雅干嘛?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看样子他曾因为这名字而被狠狠取笑过。
“水野,你为什么会住进那幢屋子?”
雅雪的单刀直入令人觉得利落干脆。
“你是指‘魔女之家’?”理濑笑问。
“抱歉,因为我们平常都这样叫,所以就不自觉脱口而出。”雅雪不好意思地耸肩道。
“没关系,我不介意,或许事实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
雅雪惊讶地瞥了一眼洒脱回答的理濑。
他们一走上坡道,随即看见正前方的一间大教堂,坡道两侧尽是专做观光客生意的商家。教堂绿色屋顶的十字架在余晖中闪闪发光,四周种植了许多棕榈树,充满浓厚的南国风情。
“上帝真是恐怖。”雅雪喃喃。
“为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了祂而死,但祂似乎一直装作不知道。”
理濑感到有些意外。
“譬如殉教,我真不懂为什么要为一个没替自己做过什么的家伙而死,甚至互相残杀。这个世界上,竟然每天都有人为那家伙杀人或被杀。”
虽然在爬上教堂前的石阶时讲这些话有些不敬,理濑却觉得雅雪这番坦率的发言很有趣。
“你说得没错。其实这就像先喜欢上对方的人便处于弱势的意思一样,愈是得不到对方回应,恋慕之情反而与日遽增。”
“就像田丸与朋子?”
“没错。”
“车站旁有个殉教纪念碑,你知道吗?”
“你是说二十六圣人吧!我还没去过。”
“我实在无法认同赞扬那些人的做法。”
“为什么?而且那也称不上是赞扬。”
“至少也算一种美化。我觉得这么做实在有欠妥当,这会让人觉得殉教是一件美好、不得不为的事。我认为即使用尽手段也要活下去才是正确的事。”
“那些人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选择殉教,不是吗?”
“我还是无法认同。”雅雪摇摇头,轻叹道,“田丸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一直劝他放弃朋子,他就是不听。”
“为什么?”
“朋子太过幼稚,她的精神年龄大概只有小学生的程度。”
“没那种事,你这么说有点过分喔!”
“你错了。她的确长得很可爱,给人感觉也很温柔,是男生会喜欢的类型,但真正的她既任性又自我,完全不顾他人感受。”
“呵呵。”
雅雪看人的眼光的确犀利,朋子确实很会利用自身的外表恃宠而骄,但她本质不坏,而且又聪明,懂得如何在同性中拿捏分寸。除了家教的关系,从小就被男孩们捧在掌心大概也是造就如今的她的原因之一。
理濑稍稍浏览过教堂内部之后,跟在雅雪后面爬上石阶。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理濑对着雅雪的背部说。
“嗯。”
“虽然有很多人因祂而死,但受祂庇护活下来的人也不少,不是吗?”
雅雪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看向理濑。
“你该不会是基督徒吧?”
“不是。”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不会啦!”理濑苦笑。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她认为善与恶必是超越人类的绝对性存在,为此,不论杀戮或救赎,都是同样的意义。每个人都是为了这种绝对性的存在而活。
“那里就是入口。”雅雪突然指向石阶上方。
“那不是电扶梯吗?要到那么上面?”
“水野,这该不会是你来这里后第一次观光吧?”
“嗯。”
“你真的是异类。哥拉巴宅邸只能算是哥拉巴公园的一部分,而这整座山就像一座很大的庭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有建筑物。”
两人买了入园门票,搭上沿山坡而建的电扶梯缓缓上升,大海与海湾的城镇景观在他们眼下逐渐展开。由于闭园时间快到了,他们刚好避开一大群的观光客与学生。
“真美!视野真好。”
“看样子你真的是第一次来。”
雅雪惊讶地注视出声赞叹的理濑。
电扶梯缓缓地升向秋天的苍穹。
“我记得那幢屋子门牌上的姓氏不是‘水野’……那里住着两位大婶吧?一位有气质的与另一位没气质的。”
理濑不禁噗哧一笑,心想,雅雪说的应该是梨南子与梨耶子吧!形容得真贴切。
“你是哪一个的小孩?”
“都不是。她们不是我的亲人,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是去年过世的那位老奶奶。”
“啊!你是说那位有钱的老奶奶?”雅雪恍然大悟地点头,“那位老奶奶很难捉摸,是个很神秘的人。”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理濑脸上浮现警戒神色。
“我爸是律师,与那位老奶奶还蛮常往来的。”雅雪不假思索地答。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知道那么多事,那你知道‘魔女之家’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理濑若无其事地抛出问题,体内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这或许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个……”雅雪面有难色。
“放心,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当然也不会透露是你说的。”理濑信誓旦旦地说。
从海面吹来的风令两人的头发轻飘飘地扬起。
“听说与那幢屋子有关的男人都受到了诅咒。”雅雪别过脸,自言自语似的说。
理濑静静等他往下继续说。
“我从以前就常听我爸说,那位老奶奶出身名门,不知为何却落得独自一人住在那幢屋子里。而且老奶奶与她女儿们的丈夫都比她们早过世。”
理濑眼前浮现梨南子与梨耶子的脸。
“不但如此,老奶奶的兄弟姐妹与亲戚中,男性都莫名地短命,所以老奶奶为了让儿子平安长大,从小就将他当成女儿养育。虽然这种事在从前不足为奇,但我是第一次听到真的有人这么做。”
这次浮现的是父亲的脸。原来那个人的跨性别从幼儿时期就开始了。
“老奶奶的两个女儿——也就是现在住在那里的两位大婶——都嫁给很有钱的人,大的那个在丈夫过世后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小的那个虽然离婚,但听说后来前夫过世时也留给她不少钱。”
也不知道雅雪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有些还是理濑第一次听到,而且,看来他还不知道奶奶只是那对姐妹的继母。不仅如此,雅雪说的这些事也很合理,因为梨南子与梨耶子确实过着优雅闲适的生活。理濑一直很疑惑,一周几天的茶道与插花授课究竟能赚多少钱,两人竟完全不为此而苦,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
“我懂了,也难怪外面的人会称她们为‘魔女’。”
雅雪听了,脸上微露后悔神色,这话大概是他父亲对这个家的总评吧!
“抱歉,希望这些话没让你感到不舒服。”
“没关系,在这里住久了,迟早都会听到这些传闻。”理濑坦率地道谢。
雅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而且大家背地里都在传,看老奶奶那种死法,大概是她女儿为了得到遗产与那幢屋子而干的。”
“那种死法?为什么大家会这么说?奶奶不是因为跌下楼梯意外过世的吗?而且当时家里都没人。”
“谁知道?她们虽然说外出,但也可能悄悄跑回家,在楼梯上做什么手脚。”
“也就是说,姑姑她们杀了我奶奶之后,再将现场布置成发生意外的样子?”
“没错。”
“目的是为了遗产?”
“似乎是如此。”
这两人沿着美丽宅邸前的水池边散步,谈话内容却全绕着血腥的话题打转。
四周除了寥寥几群游客外,已经没什么人了。
“你呢?你也这么认为吗?”理濑在意地问。刚才那些话全是雅雪从他父亲与周遭大人那里听来的,她很想知道观察力敏锐的雅雪对奶奶与姑姑们抱持何种看法。
“我?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雅雪语气含糊地答。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我奶奶是被姑姑她们杀死的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雅雪苦笑。
“那你怎么看我姑姑?”
“什么意思?”
“你认为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你刚才对朋子的那番评论,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她们。”
“这太难了!朋子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当然了解她,但我与她们根本不会交谈过。”
“所以只要说说你对她们的印象就好了。”
“饶了我吧!如果让你产生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我的责任可大了。”雅雪皱眉道。
雅雪如此正直的个性令理濑相当欣赏。她不得不说,朋子真的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别担心,我只是想参考一下你的意见,不会当真的。”
看着理濑的沉稳表情,雅雪也只好松口。
“我对她们的印象还不错。”
“嗯。”
“而且与她们的外表正好相反。”雅雪边走边说。
晚霞在海面刷上柔和的橙色光影,白色船只就在其中穿梭。
“那两个人很像。”
“咦?”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们其实非常相似,似乎都在隐瞒同一件事。我不确定她们究竟是不是凶手,但至少不会为了钱而杀人。她们应该不像传言说的,是金钱欲望很强的人。”
理濑对雅雪的观察力深感佩服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恐怖。与两姐妹同住的人明明是自己,他的见解却与自己相去不远,仿佛也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能说的只有这样。”
“谢谢。”
风变强了,在空中飘动的云朵被倾斜的夕阳镀上金色外框。
山坡上开满许多与九重葛极相似的小红花,一丛白百合傲立其中。在红花衬托下,令百合花的洁白更显耀眼。
“老奶奶似乎很喜欢百合花。”雅雪喃喃。
“你知道的真多。”理濑抬头看向雅雪的侧脸。
“因为庭院里开满了百合花。我不太喜欢百合花,不但味道闻起来厕所芳香剂,而且开花的样子就像炸开来似的。”
“炸开?”
“嗯,还没开花时,百合的花苞明明就与香烟差不多大小,隔天一早却像迸裂似的绽开,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百合花绽放的样子的确很有分量。”
与雅雪并肩欣赏白百合时,理濑脑海中浮现那枝被自己从花瓶中抽出的紫红色百合。
亲爱的奶奶:
近来好吗?我一切平安,请勿挂念。我终于适应学校生活了,这里有一间很棒的图书馆,我每天都沉浸在书堆里,都快忘记季节更替了。
春天终于降临这一片湿地,开满花朵的湿地看起来像一张黄色与紫色交织而成的美丽地毯。学校有许多例行活动,每项都很有趣。我的好友忧理很会演戏,而且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女演员,我每天都在听她练习台词,听到后来连我都会背了。
听说朱比特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我有点担心,不过如果有稔帮忙治疗,应该就没问题了。我会再写信回家的。
“你这么专注在想些什么?”
深夜,晚归的梨耶子难得没带酒气进门。她在外面应该已经吃过晚餐,若是平时,早就频频喊饿,不会像现在这样,高举母亲留下的信在空中翻来转去。
在梨南子看来,妹妹的这种举动只有怪异能形容。
“姐,你也看看吧!这是理濑写给妈的信。”
“之前有大致浏览过,有什么不对吗?我看你最近一直在读这些信。”梨南子微讶地注视妹妹兴奋的表情。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封信的内容很明显有不太寻常的地方。”
“有吗?在哪?”梨南子看了一下信件内容,看不出有何怪异之处,“这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不是吗?”
“怎么你还不懂?”
看着梨耶子愈来愈激动,梨南子却更满头雾水,她仔细观察妹妹的表情,想知道梨耶子是不是在戏弄自己。
梨耶子发现姐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脸上出现又是无力又是惊讶的表情。
“真是服了你,我还是直接告诉你算了。”
梨南子点点头。
“‘朱比特’是什么?”
“咦?”梨南子睁大了眼,“是什么?大概是猫或狗之类的宠物——啊!”
“懂了吧!妈那么讨厌养宠物,怎么可能会答应帮忙照顾小动物?”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真是笨!我早该知道的,竟然完全没发现。”
“所以‘朱比特’绝不是宠物,一定另有所指。生病与喂食也是,应该都是某种暗号。”
“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
看到梨耶子两眼发亮的样子,梨南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该不会是……”说到这里,梨南子顿时缄默。
“没错,一定是这样——妈不信任我们两个。”梨耶子焦躁地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
“不会的。”梨南子一脸受伤的表情。
“你认为她至少也该相信你,是吗?虽然我不可信任,但你梨南子是能让她放心的人,你现在心里是这么想的吧?”梨耶子的声音渗出丝丝恶意。
梨南子瞥了一眼妹妹的表情,如果再刺激她,她一定会再度还以颜色。
“不过,到头来,我们都一样,妈连你也不相信。”梨耶子的声音充满懊悔与不甘心。
两人之间笼罩一阵尴尬的沉默。
“要不要将理濑叫过来问清楚?”梨南子轻声说。
“你认为她会回答你?”梨耶子回以冰冷的视线。
“说得也是,至少我们看她写的信这一点,一定会令她非常反感。”梨南子丧气地答。
“你觉得理濑这孩子如何?”梨耶子话锋一转,以妩媚的眼神看向姐姐。
“唔……一个比想像中早熟、乖巧的孩子。”
“没错,不只早熟,而且从里到外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
梨南子从妹妹的声音中听出她的鄙夷,不禁感到有些不悦。
梨耶子看到她的表情,不屑地哼了声。
“因为她是变态的女儿,那个爱扮女装的男人!”
“注意你的措辞。”
“我哪里说错了?他确实是个变态,变态得令人作恶!明明就是个魁梧的男人,竟然还穿着高跟鞋,偏偏妈又将他当成宝,连带地也特别疼他女儿!”
梨南子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悲戚。面对高压强势的母亲,梨耶子从小就采取反抗、叛逆的态度,因此对一向顺从母亲的自己多有不满,但梨南子很清楚,最渴望得到母亲认同的人其实是梨耶子,梨耶子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对了,我们可以问亘,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梨耶子灵光一闪,“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稔与亘应该都知道‘朱比特’是什么,或许我们能顺利从他们身上打听到答案。”
接着,姐妹俩同时陷入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为什么那孩子会回到这里?”梨南子喃喃。
梨耶子叼着烟,注视姐姐的脸,“那孩子已经在英国留学两年了,学期结束后才转回这里的学校,她打算过一阵子再回英国读书。”梨耶子焦躁地将烟灰弹落烟灰缸里,“话说回来,这幢屋子从很早以前就说要处理掉了,不但旧,还要缴一堆税,虽然妈过世时都没人说话,但大家心里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妈自己大概也很清楚。可是,她竟然留下那么奇怪的遗言,说什么‘除非水野理濑回到这里住半年以上,否则不准动这栋房子’。如果说要留部分遗产给她,这我还能理解,但要她回这里住?而且理由还是因为她小时候在这里住过,所以希望让她回来重温旧梦?这种感性的理由根本不像妈会说的话!不但如此,连水野理濑也表明想在这屋子拆掉前回来住一阵子,说什么从小就与妈同住,妈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回来完成妈的遗愿。所以律师就照她的期望,安排她回来并处理相关手续。”
“嗯,我听到的也是这样,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是因为你将事情想得太美好了,不过,我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件事。妈的个性、想法比谁都实际,根本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而且这么做对那孩子也没好处,她回日本不但一毛钱也拿不到,甚至还伤神伤财,好不容易去留学,却得中断学业回日本,加上学期中转学还得处理许多麻烦手续,这绝不会是妈所乐见的情形。话又说回来,我听说那孩子的变态父亲很有钱,干脆回去与他一起住不就好了?”
“不过,他们不是从未一起住过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搞不好是那家伙故意将这孩子送来这里。”
“不会吧?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梨耶子从沙发中直起身,视线不会离开过梨南子吃惊的脸上。
“因为那孩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再次回到这幢屋子。”
“这幢屋子?”
“没错,她一定有什么必须从英国回来、换学校、非得住在这里的理由。这绝不是为了制造回忆,而是为了一件只有那孩子与妈才知道的事。如果是这样,我就能接受。”
“我觉得很不舒服。若照你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这屋子里究竟有什么?”梨南子来来回回地环视四周。
“我不知道,不只妈的想法难以捉摸,连那孩子也是,但我能确定一件事,那孩子虽然装出一脸纯真,但背地里一定在策划什么,而且是很不得了的事。”梨耶子恶毒地说。
原本不就是想要她们说得愈多愈好吗?
理濑苦笑着站起来,因为一直屈着身子,导致现在背部隐隐作痛。
装出一脸纯真?我才不想被你这种只会摆架子、对他人颐指气使的人批评。
理濑动了动肩膀,揉着酸痛的背。
不过,梨耶子还真是个好懂的女人,将自己在想什么全说得一清二楚,实在帮了个大忙,毕竟从这里只能用听的,什么都看不到。
理濑将地上的鞋盒一一摆回壁嵌式的柜子。这柜子里的墙上挖开了一个洞,透过洞里的管线能将一楼饭厅与厨房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柜子里放满东西,就不会有人发现这根管线。她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期间,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所以这次回来才特别要求住在这间房。
没想到她们居然偷看奶奶的信件。
理濑坐在门前,屈起单膝沉思。
这两个女人真是不像话,难道奶奶没教过她们不能任意拆阅他人信件吗?不过,奶奶也没教我不能偷听别人谈话就是了。话说回来,这两个女人倒也不笨,竟然会注意到“朱比特”。
理濑不自觉地咬唇。
稔与亘是怎么想的?从奶奶的丧礼过后就没见过他们了,他们对奶奶的死有什么看法?
理濑的脑海浮现两位久未谋面的堂兄,静静思索。
他们来了之后,目前的情势或许多少会有些改变,真期待两人的出现。
理濑的目光落至窗边的花瓶。
八了天花瓶内的是带点橘色的百合花。看样子梨南子完全继承了奶奶的习惯。
——老奶奶似乎很喜欢百合花。
雅雪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许多人正留意这房子里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大人,连像雅雪、慎二这些小孩也不能轻忽。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环绕在这幢屋子的气氛才会如此吊诡——不小心点不行。
理濑看着窗边的百合花,同样的姿势维持了好一阵子。
下雨了。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
“真讨厌,好好一个难得的周末却下雨。”
姐姐看着窗外频频抱怨。她本来与妈妈说好今天去逛街买冬天的衣服,如今却在下雨,加上昨天好像遇上不愉快的事,所以她的心情一直很糟。看到水野理濑安慰姐姐,又送她回家,少年真想与姐姐互换角色。
姐姐在外面很受欢迎,因为经常笑容满面,对人又亲切,所以有很多男生喜欢她,但姐姐对家人总是乱发脾气。那些喜欢姐姐的人如果看到她这一面,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少年的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那天在玄关与自己讲话的理濑。
那是一双会令人深陷其中的眼睛,就算在近距离之下,仍会感受到她周遭那股湖水般沁凉的神秘气息,而且还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湖。
少年在平常坐惯的位置上,抬头望向渐暗的天色。
天气一变差,少年便觉得胸口莫名地闷痛,明明最近身体状况正渐渐好转的。
忽然,少年发现那座后院的门被打开,然后又迅速关起。
一定有人进出院子,会是谁呢?
少年挺起背脊,专注地望向那里,仍没见到任何人影。
或许是自己多心吧!不过,门确实被打开了……搞不好是有人打算出来整理院子,发现下雨又退回屋内……
少年摇摇头,躺回床上翻阅杂志。
“真讨厌,外面雨下个不停,风又那么大。”
姐姐似乎到屋外看过了,她在玄关的抱怨声大到连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吵死人了,拜托赶快出门!与其在家里不高兴地抱怨个不停,那就快点出门逛街啊!
爸爸是医师,就连周末也常因为值班而不在家。原本妈妈希望爸爸能继承自家的医院,他却以医院有伯父能接手为由拒绝,还说比起经营医院,临床手术更吸引他,并希望能以此为终生职。所以从小体弱多病的他等于是在妈妈与姐姐两人的照顾与唠叨下长大,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那个沉静的人心怀憧憬。
“天气这么差,朋子,我们明天再去吧?”
“但我明天和朋友有约。”
“那就下个礼拜吧!”
“可是人家想今天出去嘛!”
妈妈与姐姐正一问一答。姐姐想去逛街,却又不想在这种天气出门,真是任性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不过没办法逛很多地方哦!”
“好。”两人终于决定要出门。
“慎二,我和姐姐出门了,记得把门关好。”
“好——”慎二大声回答。
唉!总算安静了。
少年原本想伸伸懒腰,却被妈妈与姐姐两人的尖叫声打断,慌忙跳起来冲出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少年循声跑到门口,看到妈妈与姐姐两人全身僵硬地紧靠在一起,打开的伞落在脚边。他皱眉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滴,穿上凉鞋径自走到屋外,“怎么回事?”
“可可、可可它——”朋子泣不成声。
门柱下有一团小小的黑色物体。
为什么生物死掉后,看起来都会变得那么渺小?可可虽然只是一只小猫,但当它如今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如一团小小的毛线球。
“可可……”少年声音沙哑地低喊。
可可死时似乎很痛苦,身体不但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口鼻处也有些歪斜,吐出来的秽物弄脏充满光泽的毛皮,红色的血混杂在白浊的液体中。
“太惨了,可可一定是吃到什么脏东西了!”朋子腿软地蹲下,放声大哭。
姐姐的发丝逐渐被雨淋湿,弟弟则茫然地望向远方。
“可可死了?”理濑听着话筒另一端的朋子哭泣,背脊升起一股莫名寒意。
是谁下的毒?
理濑脑海里浮现拿小碟子喂可可喝牛奶的梨南子。
难道是她?不可能,她似乎很喜欢猫,而且毒死可可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朋子的情绪激动,而且很害怕,她说要与家人一起将可可送到兽医那里检定死因。
理濑说了几句安慰朋子的话之后,挂上听筒。
这是怎么回事?是单纯的意外吗?
“怎么了?理濑,发生什么事?”准备晚餐的梨南子看到理濑的表情,出声询问。
“朋子养的那只猫死了。”
“什么?你是说可可?为什么?被车子撞到吗?”
理濑细细检视梨南子的吃惊表情。如果这是演技,那她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演员。
“不是,听说是被毒死的。”
“毒死的?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太过分了!”梨南子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猫,不,应该说我想相信她是真的喜欢。
心情无法平静的理濑,回头继续帮梨南子准备晚餐。
下毒。如果是混进食物里,那会是何时的事?如果她们两人再也容不下我时,我大概也会像那样被立刻收拾掉吧?
理濑削着马铃薯皮,脑子里不停思索这个问题。
“稔他们怎么还没到?”窝在沙发看报纸的梨耶子抬头问。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他们两人应该中午过后就到的,但稔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会晚点到,而亘迟迟不见人影。亘,快回来,快回来呀!
理濑心下烦躁,试图专心地削马铃薯皮。
总觉得下一个就轮到我了。猫只是实验品,为的是确认毒药的用量与效果。
是谁呢?会是谁拿毒药喂猫?
理濑突然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只有她们三人的屋子里。
不要,我不想待在这里,她们会杀了我的。
理濑走至厕所的洗手台前,觉得自己就快窒息,一张脸因心生厌恶而扭曲。
梨南子在哼歌,梨耶子则悠哉地看报,两人都展露了虚伪又高明的演技。
风变强了。屋里到处听得到喀啦喀啦的声音。
胡乱地洗把脸,理濑凝视镜中的自己。同时,镜中也映出窗外摇晃的金木樨。
突然,理濑在镜中发现一张苍白的脸,吃惊地回过头。
“是谁?”理濑小声叫道,发现是竖起食指做噤声状的慎二,随即安心地轻拍胸口,“你怎么跑来了?”
“嘘。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我有话想对你说。”
看到慎二那副认真的表情,理濑轻轻点头,示意慎二在院子角落等,慎二会意地颔首。
“我出去一下。我还是很担心朋子。”理濑向厨房里的梨南子说。
“也好,替我表达一下慰问之意。”梨南子不疑有他地点头。
理濑拿了毛巾与伞走出大门。
外面风势强劲,理濑皱眉压住凌乱发丝,绕回院子。雨伞在这种情形下一点作用都没有。
慎二蹲在枝叶茂盛的金木樨后面。
“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可可死掉的事了吧?”
“嗯,朋子人呢?”
“和妈妈出门了。”
“去找兽医?”
慎二点头。
“你全身都湿透了,如果感冒就不好了。”理濑将毛巾盖在少年的头上。
“快离开这里。”少年冰冷的手颤抖地握住理濑拿毛巾的手。
“你说什么?”理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不离开会死的!”少年铁青脸上的褐色双眸圆睁,“这屋子四周常有动物死掉,不只可可,还有其他很多野猫,而且都是被毒死的,那个下毒的人不论什么都不放过!”少年认真、拼尽全力的声音并不像开玩笑。
“怎么可能?”
理濑一笑置之,少年却紧抓理濑不放。理濑发觉少年正微微颤抖,身体也变得冰冷。
一阵强风刮过,吹得金木樨不住摇晃,亘大的雨珠啪嚏啪嚏地被甩落。
“你这样真的会感冒,跟我进去吧!”
“不行,在这里就可以了。”慎二用力拉住理濑。
“我想知道得详细点,我们先进屋,你再将可可还有其他小动物死掉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好吗?”理濑直视少年的双眼,哄孩子似的慢慢说。
少年倔强的表情没有丝毫松懈。
理濑心想,他这个样子与朋子真像。
“那去你家吧!你家现在应该没人吧?我刚对她们说要去看朋子,等一下再回来没关系。”
慎二轻轻点头。
雨势变大了,不时有强风突然吹起,金木樨被吹得沙沙作响,忽然间,理濑注意到视野一角有个黑影,全身汗毛立刻立起。
那是谁?有人在偷听我们谈话!
“是谁?”
理濑大叫,慎二害怕地紧紧抓住理濑。
没多久,黑暗中有了动静。
“抱歉,看样子是我想错了。”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上方飘落,“我刚才看见这个人偷偷摸摸地走进院子,还以为逮到一个现行犯,没想到屋里也有一位小姐悄悄走出来。你真的是长大了,还在这种天气幽会,这是现代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理濑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记忆中的脸,却又比记忆中更精悍、更成熟。
“亘。”
“好久不见,我们好像很久没好好聊聊了,待会儿能为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形吗?”
理濑与慎二抬起头,愣愣地注视突然出现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