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沙子流动的声音。
从某处传来沙子逐渐崩塌、沙沙作响的声音。静悄悄的、不祥的声音。
天气一样糟透了。外面仍是一片混着雪的暴雨。
但是,只要我待在这旅馆里,就总是会听到沙子崩塌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没有了挂钟的现在,沙子的声音比以往更加静谧、更令人感到不祥。搞不好,这是砂漏的声音也说不定。它会不会是为了代替挂钟,刻画末日来临的时间而响起的呢?
这些昏昏欲睡的客人们,看起来莫名不安的客人们,似乎都听不到那声音。
明明那声音是如此的清楚,清楚到连客人们无聊的对话都几乎要被掩盖过去的程度。
在我看着报纸的大厅里,也到处堆起了小沙丘。
沙发因为沾满沙子而变得一片白,花瓶里的花瓣上,也积起了一层细细的沙粒。
不过,那好像只有我看得见。
我知道,大家都认为我是怪人,而我也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古怪。不,老实说,我认为自己是个极其认真、正经的人,但我知道对世人而言,这样的想法本身听起来就很古怪。
每次看到因为我正经的谈话而不禁发笑的人们,总会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短篇漫画。
有个著名的预言家,迄今为止曾经屡次透过幻视预见未来,许多未来发生的事情,全都让他说中了。然而,这十几年来,他却足不出户,过着隐者般的生活。有一天,久违的儿子带来了孙子,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忙看一下孙子的未来。
但是,预言家的表情显得憔悴而且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儿子质问父亲:“是什么让您如此不安?是什么不吉利的未来等着这孩子吗?拜托告诉我啊!”儿子苦苦追问着。
父亲指指报纸。儿子愣了一下,拿起报纸,读着某一面。
写在那里的是一如往常的报导。不曾间断的民族纷争、毫无预警的核子实验、气候异常、含有添加物的食品、冲动杀人,以及其他种种。
儿子问父亲:“哪里有问题吗?这不就是报纸每天都会记载的普通报导吗?”
“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才可怕,”父亲如是回答着,“拥有正常想像力的话,应该能够猜想得到在那延长线上会发什么事,应该知道这现实里充满了绝望。”但是,儿子还是一脸茫然。
父亲脸色苍白地抱起了孙子。(能帮你预见的未来已经不存在了呀……)他默默地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他们不感到绝望呢?
我看着大厅里被沙子淹没的客人们。
对这世界、对这社会的扭曲、对这即将毁灭的空中楼阁。
我感到绝望。对这可怕的世界。
还有,对我每年注定被束缚在此的黑暗命运。
我是个怪人。我奇怪的地方,在于我的绝望不和情感相系。没有人察觉我的绝望。
X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从没听过有人在这旅馆里大声说话——不管是谁,一次也没有……大家的对话都是空谈,好像所有的字句都没有意义,就算有,也要说得像是没有一样。说出口的话不经意地漂浮在空中,就好像冻结了一般……不过,那些话的后续一定又会再从头开始,在其他地方、从同一点开始。只是,并没有人在意那种事,反正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对话、一样空洞的声音。仆人们不说话,游戏当然也是在沉默中进行。那里是静养的地方,人们不谈什么要事,也不思考什么计策,无论如何绝不谈起容易激发热情的话题。到处都贴满了标语,上面写的东西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我感到很无聊。
伊茅子女士的茶会因为今早挂钟的骚动而取消,田所早纪小姐借给我的小说虽然是勉强读完了,但老实说看到后来真的很痛苦。好在因为句子简短又频频换行,所以整体而言字数并不多,这让我不禁稍稍有点得救的感觉。一想到这小说要拍成电影,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对所谓的电影仍抱持着幻想和崇敬,所以如果只是徒然浪费胶卷的话。我还真想劝当事人放弃算了。
我在大厅里找寻着熟面孔,好筹借其他书籍。
人啊,总是很乐于把自己读完的书借给别人的。
解剖学者写的论文集、美国现代文学、现居德国的女作家之最新著作……不到三十分钟,我的手边已经有了好几本书。虽然对田所小姐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些方面的书比较符合我个人的兴趣,感觉也比较有读的价值。
“哎呀,天知老师,我借给您的书已经看完了啊?”
就在此时,田所小姐刚好从我背后经过,让我吓了一跳。
我点点头,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嗯,非常感谢。虽然对我来说好像有点太过青春了,不过还蛮有趣的呢。”
田所小姐吃吃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用不着勉强喔!我也是将就看完的。不过,请把它当作是改编成电影的话题大作来讨论喔;预计明年夏天,它就要公开上映了。”
“改编成电影?”
坐在附近沙发上的妇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我便提议,把我从田所小姐那里借来的书再转借给她;当然,田所小姐也没有任何异议。真是完美的读书链。
“话说回来,今天早上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您也被吵醒了?”
“嗯,不自觉地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
“我还以为是雪崩呢!”
桌边一些人窃窃私语讨论着的,果然还是有关于早上挂钟的事情。
田所小姐的表情像是瞬间笼罩了一片乌云。
她应该是想到自己的工作伙伴瑞穗小姐,才会显露出这种表情吧。
“瑞穗小姐现在在哪里呢?”被我这么一问,田所小姐似乎注意到了自己不寻常的表情,“大概正在跟隆介先生说话吧?刚刚,我看到他们俩一起进了图书室。”
“啊。隆介先生。是瑞穗小姐的表哥对吧?”
田所小姐的眼神四处游移。
这不安的眼神是怎么了?她的视线在追寻着什么呢?
我循着视线的终点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和颜悦色谈笑着的凑时光先生,不过一旁还有其他几位客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在看谁。还是说,她所望着的是图书室的方向呢?
田所小姐留下一个暧昧的微笑,对我点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
我翻开了解剖学者的论文集;这似乎颇为适合我现在阅读的心情。
“看哪,总觉得那很像幽灵的影子呢!”
“是啊,有点可怕呢。还是遮起来比较好吧?”
随着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我仰起头一看,楼梯平台的墙上,残留着一片空荡荡、像是挂钟形状的空白。的确,从这里看起来,就好像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影子映在那里似的。现在,虽然在那里姑且放着一张小桌台和花瓶,然而要遮掩住那片空白,仍然显得相当不足。
挂钟。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老人。脸上挂着奇妙的笑容,站在挂钟前的男人。
挂钟的声音。
老人的笑容。
我是什么时候见过那张笑脸的呢?搜寻抬头仰望的记忆,那或许是我很小的时候所发生的事。也许,父亲当时正牵着我的手望着他也说不定。不过,那笑容绝不是向着我的。那么,那是对着父亲的笑容吗?
父亲也是怪人。而且在我的感觉中,远比我超然遁世多了。
但也就是这一点,让他很得那男人和伊茅子女士她们的欢心。表里如一、对他人的闲话毫无兴趣的个性,让他作为一名会计师能尽情发挥所长、一生清廉洁白。所以,不只在事业方面,他在私底下,也和泽渡家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关系——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老人的笑容,和伊茅子女士严肃的表情重叠在一起,接着又和樱子小姐的脸庞重合为一。果然很像。血缘这种东西是违抗不了的。但我在时光先生的身上,却没有找到这种感受。
我忽然很想拜访一下伊茅子女士。
她在早餐时虽然现身了一下,但那身影看起来毫无生气,脸色也很不好。果然,那座挂钟的事,一定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吧。
到了午餐时分,她也没出现;一天之内必定现身三次,以夸示泽渡家威严的她,这么长时间不见踪影,确实是很稀奇。
我将书本挟在腋下,站了起来。
X的声音:“当我再次进入你的房间时,你果然还在害怕他正朝向这里来,害怕着他本身的存在。”
长长的沉默。接着声音在画面外继续。
X的声音:“他就睡在和你隔着一个私人客厅的隔壁房间里。”
他的语速变快,声音开始显得紧张、逐渐无法压抑。而这倾向在接下来的台词里越来越明显,最后更因情绪激昂而使得说话变得断断续续:不过在那之后,又慢慢镇定了下来。
X的声音:“那段时间,他应该在娱乐室里。——我事先曾经跟你预告过我会去拜访,而你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当我前往一看时,每扇门都是半掩着的;你们相连的房间大门、私人客厅的门、还有你卧房的门,全部都是如此。——当时,我要是推推门,再一扇接一扇、一扇接一扇地背着手将它们关上,那样就好了。”
当X说着这最后的台词时,A慢慢地抬起头,然后在一片寂静之中转向镜头。
摄影机为A那明显因苦恼而显得僵硬的表情进行了一个特写之后,那片寂静依然。过了几秒之后,X在画面外,用温和、低沉却断然的声音说着。
X的声音:“你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了。”
暂时在后方没有动静的A,表情突然变了。A的嘴巴渐渐张开,大叫了起来。那是尖锐又高亢的喊叫声。然而,那尖叫在将要发出而未发出的那一瞬间,便因为一声近距离的猛烈枪响而消失、停止了。之后,在寂静中,枪声一发接着一发,就和之前在射击室里听到的枪声一样,间隔规律地持续着。
A僵硬的脸庞到这场景结束前始终都冻结着,其间,枪声依然不断。
门扉相当厚重,我完全无法窥探房间里的情况。
这房间有个相连的隔间,现在应该是隆介先生在使用着。
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她是熟睡了吗?就算如此,这沉默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的脑中,响起沙子崩落的沙沙声。
我按下门铃,将脸靠近对讲机说:
“我是天知。您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想来问候一下。听到您的声音,我马上回去。”
但是,对讲机的另一端依然鸦雀无声。
不祥的沉默。
沙子崩落的声音。
我明显地确信,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奔回大厅,找到隆介先生;根据我的判断,他是最适合破门而入的角色。
看了我的脸,他好像也察觉到事态有异,于是我们两人便一起回到伊茅子女士的房门前。看样子,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行动。
我俩一起敲了门,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互相望了彼此一眼,我向他问道:
“这里和你房间是相连的吧。从那里进不去吗?”
“姑姑房里那边的门上了锁。”
“没有钥匙吗?”
“我去柜台借万能钥匙来!”
隆介先生迅速地奔向柜台,不一会儿,他手里就拿着万能钥匙回来了。
看他脸色苍白地呆立在门前,我忍不住催促他:“快啊、快点”,他才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了门。
一阵特别响亮的喀嚓声响起。
接着,是一股刺鼻的怪味扑面袭来。
房间里弥漫着薄薄的烟雾,空气感觉沉重又混浊。
伊茅子女士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她看起来面无血色、全身无力。
隆介先生飞奔上前,把脸靠过去。
“还好,还有呼吸。睡着了吗?还是昏迷了——怎么回事啊,这怪味?”
桌上的烟灰缸里,放着尚未熄灭的香烟。烟雾就是从这里冉冉上升的。
我不自觉地掩住口鼻。
“这,有毒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也许单单只是气味强烈的香烟吧!”
“要开窗吗?”
“外头可是暴风雪呢——把气窗稍微打开一点好了。”
我们两人一起往窗边靠近。
一伸手,指尖便已清楚感受到外面的寒气。
“哎呀。”
我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
隆介先生惊讶地看着我,而我则是沉醉于自己的发现当中。
“这是所谓的密室啊。请看,窗户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紧闭着,当然,通往你房间的门也上了锁,至于入口的门呢,你刚刚才打开而已。”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毕竟姑姑是一个人住嘛!”
“是这样吗?”
我瞥了烟灰缸一眼。
“这并不是伊茅子女士平常所抽的烟;你看一下那小提包,里头应该有她平常抽的烟才对。这香烟,应该是某人带来给伊茅子女士的吧!”
“的确如此。所以说,姑姑是抽了烟才昏倒的?”
隆介先生小声地喃喃说着。
瘫在椅子上的伊茅子女士,像是对隆介先生的喃喃自语产生了反应似的,发出一声呻吟。我俩急忙走上前去,开口探问。
“姑姑、姑姑,听得见吗?”
“您还好吗?有医生在这里吗?”
“川口医生应该在旅馆里才对。”
“——怎么回事啊,隆介?哎呀,连天知老师也在呢。”
伊茅子女士的脸色逐渐恢复了过来:令人意外地,她的意识相当清醒。她轻轻地揉着双眼说道:
“总觉得昏昏沉沉的呢。”
“这香烟是谁抽的?”
隆介先生质问道。
“咦?啊,是我呀”
“那么,是谁送给您的呢?”
这问题似乎让伊茅子女士彻底清醒了过来。她迅速地环视屋内一周,看了看隆介先生和我,然后似乎猜出了自己现在所以身处的状况,以及隆介先生想问出些什么。
“这个嘛……到底是谁呢?好像是谁从国外带回来的伴手礼吧。因为很稀有,所以我就试着抽了一点呢。”
很明显地,她在说谎。
隆介先生并没有试着隐藏他的焦躁。
“那里头好像加了什么。说不定是有人想取姑姑性命呢!”
“什么嘛,你太夸张啦!哎呀,都这个时间了。对我来说,睡前一根烟还是有点危险呢。真不好意思,天知老师,让您看到这么不像样的场面。”
伊茅子女士笑嘻嘻地看着我,但那眼神却充满着锐利而不见丝毫笑意。
看样子,她是打算装傻装到底了。为什么呢?明明自己的生命都遭到威胁了,她仍要包庇那凶手?
隆介先生张开口,像是想说些什么似的,但或许是察觉到就算问了也是白问,于是又别过脸去。
伊茅子女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样突然站起来,不要紧吗?”
“我看还是请川口医生……”
“不要紧的,真不知道你们是误会了什么。”
她的语气还是维持一贯的强硬;不过,似乎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又开始变糟了起来。
“请坐下吧。用不着勉强站着。”
她若无其事地抓住我伸出的手,在沙发上再次坐下。然而,从我手腕所感受到的力道,我可以察觉得出,她果然相当害怕。
她看了烟灰缸里的香烟一眼,倏地伸出手将香烟揉熄。
“没事、没事的。”
听着她那有如念咒般的呢喃,我和隆介先生静静看着彼此的脸。
X:“就是那一天,你给了我那个小小的白色手环。(停顿)然后你对我说,要我给你一年时间考虑。你这么做,大概是想试探我吧……不然就是想让我感到厌倦……再不就是你想把我给忘了。(停顿)但是,时间根本不成问题。此刻,我正是为了迎接你,而来到了这里。”(沉默)
我凝视着雪。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慢慢地暗淡下来。
不过是没有阳光、天候恶劣的一天,白天和夜晚的界线就变得如此模糊暧昧;原本还在心里一直想着“应该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吧”,没想到一转眼间,夜晚就这么来临了。
这模糊的暧昧让我感到不安。
我会不会在以为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呢?
世界会不会在我以为仍然存在的时候,其实已经终结了呢?
而,会不会只是我没有发现,其实我已经变成了幽灵,在这世界尽头的旅馆房间里,直盯着窗外的雪看——
我从冰箱拿出矿泉水,喝了起来。
密闭性高的旅馆里总是相当干燥。
我不喝酒,因为不喜欢喝酒时那股不寻常的感觉。虽然似乎是可以缓和绝望的东西,不过一想到酒醒时那更深层的绝望,我就无法浸淫其中。事实上,看遍世上的人们之后,我发现,当酒醒之际,他们的绝望似乎总是深不见底,同时还伴随着自我厌恶和肉体的苦痛。但尝过那般滋味的人,却可以一再反复地喝酒,这让我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那时候我就会想,其实世上人们的绝望,或许比我想的更深、更深也说不定。
我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烟灰缸。
刚刚在伊茅子女士房里闻到的怪味在脑海里再次浮现。
我无法理解她的行动。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不自觉地,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几年来,每年花费在这里的时间是虚度了。
站在楼梯平台上笑着的老人。
不可思议的笑容。隐含着所有情感的笑容。
那到底代表着什么?我想起前阵子一直在思考的这个问题。
那男人是笑着的吗?他的表情是带着轻蔑吗?在诅咒着世界吗?还是——
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幻想。
打开门一看,隆介先生和瑞穗小姐正站在那里。两人感觉起来,脸色都十分苍白。
“天知老师,方便打扰一下吗?有很多事想请教您。”
隆介先生用另有深意的语气说着。
我有种“这天终于来了吗”的感觉;或者,毋宁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聊过这件事,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之处。
或许,今年是该这么做了。
我带两人进到房间里。
“呀,整理得好干净哪!哪像我的房间,才住个两天就乱七八糟了呢!”
瑞穗小姐佩服地说着。
“没有啦,我只是单纯喜欢整理罢了。喝茶吗?”
“您不嫌弃的话,我从家里带来了葡萄酒。怎么样?晚餐之前一起喝一杯吧。”
从她手上的大提袋里,我可以窥见酒瓶的形状。
“我不喝酒的。”
当我如此坚定地拒绝后,却又重新考虑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如此反复无常。果然,还是受到那和平常不一样的气氛所影响吧!
最后,我缓缓地点点头说:
“那,就让我喝一杯作陪吧。”
“真令人高兴呢!”
我住的房间是挑高的楼中楼,卧室位在二楼。
一楼是普通的客厅。拜访旅馆其他房间时,往往得在床边谈话,这里就不会有类似的尴尬。
“又更冷了哪!一直都是这种天气。好像还会持续个几天呢!”
隆介先生看了窗外一眼。
各式各样的特质化作斑点,浮上他的侧脸。平常是亲切和诚实占了大部分,然而现在却是由奸诈和猜忌心等平常不轻易显露的部分,构成了他冷漠的轮廓。
他也不年轻了呢,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涌现出这样的感慨。过去我所认识的他,总是一副只有在良好环境中成长的人才具备,无忧无虑、心胸开阔的样子。
瑞穗小姐为我们在玻璃杯里倒进白葡萄酒。
那香味真是绝佳无比,为这干燥而充满无机质感觉的房间,增添了几分柔软的润泽。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瑞穗小姐一反常态,语气认真地说着。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在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发言的道理。那就是这里的成规。
“还有,刚刚在伊茅子姑姑房间里发生的事,我们也想和您讨论一下。”
隆介先生也跟着补充说道。
一瞬间,像是尴尬、又像是互探敌情似的气氛围绕着我们。隆介先生像是要清清喉咙般地轻咳了一声,然后看着我说:
“冒昧请问您如此失礼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天知老师和我们家是怎样的关系呢?您和姑姑们似乎也十分亲近的样子,然而,我除了听说您是我们家的旧识之外,其他却一无所知。”
两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会有这样的疑问,其实是很合理的。我知道有很多客人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此,都感到相当不解。然而,我并不需要说明关于自己的事。因为我是个奇怪的陌生人。而且,那是我被赋予的义务。
“我的父亲是前代家主的专属会计师,玉置昭次。”
“咦?”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玉置先生的……但是,姓氏……”
“我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呢!”
瑞穗小姐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后,有点难为情似的脸红了起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几乎从来没跟别人提过自己有妻子的事。不过,应该也没什么人会想问他有关私人的事吧,因为他就是那种严谨正直、让人感觉不出会有私人一面存在的男人。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父亲是个有点奇怪的人,而我也稍微遗传了一点他的古怪。”
对于我的回答,两人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笑:他们最后勉强挤出的笑容,显得有些扭曲变形。虽然,我确实是想开一下玩笑的没错……
“即使在我眼中看来,我的父母亲也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妇呢。当时,他们可以说是处于彻底的分居状态,不过两个人似乎又商量好,说一个月见面一次会比较好;于是,父亲就成了小时候常到家里来的怪叔叔。”
“令堂是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呢?”
瑞穗充分表露出她的好奇心。
“我的母亲是药剂师,在药局里工作。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协定,但长年以来,两人就是维持着这般淡淡的关系。”
“天知是令堂的姓氏吗?”
隆介一脸诧异地问着。
“不,是妻子的姓氏。我是入赘的。”
“啊,您结婚了呀!”
瑞穗再次不假思索地发出惊讶的声音,然后又面红耳赤地遮住嘴巴。
我摆摆手说:
“因为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嘛。会被认为是单身也没办法。内人是一家大佛坛店的独生女。当初是打算让我继承,才招我入赘的,可我是典型的学者性格,说起做生意,她也比我有才能多了。在她渐渐产生那样的自觉之后,好像就彻底对做生意感兴趣了起来,所以现在店里完全由她来掌管,至于我,则是随心所欲地从事着我的学问。”
“那可真是完美的组合呢。”
两人频频点头。
我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香醇的液体在口中蔓延。虽然我不懂酒,但也可以猜得出,这应该是相当高级的好酒。
“父亲每年会带我来这里一次,让我和前代家主见见面。前代家主好像非常喜欢父亲,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对我也疼爱有加。其实我也没特别做什么,但他总会跟我聊上好几个小时,还请我吃丰盛的料理。”
“那可真是了不起,连我们都没有那样跟爷爷说过话呢!”
隆介先生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似的看着我。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总觉得那眼色当中,还带有几分尊敬的意味。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老人。
脸上浮现令人畏惧笑容的男人。
从楼梯下方抬头仰望着他的小孩。
“所以啊,我因为承蒙前代家主关照的缘故,每年都被邀请来此。而在诸多理由下,访问伊茅子女士们的习惯,也就这么持续下来了。”
我刻意省略了大部分的说明。
隆介先生倏地低下了头。
“真是失礼了。因为就算问姑姑们有关天知老师的事,她们也什么都不说,所以我们才如此冒昧的。我家真是承蒙玉置先生多所关照了;爷爷过世的时候,多亏玉置先生很有耐心地,把大量的业务处理得完美无缺。我曾听说,他一直等到亲眼确认一切交接顺利之后,便放心地离开了人世。而且大家常说,只有玉置先生才能让爷爷完全卸下心防。”
没错。所以父亲的寿命才会缩短吧。关于这点,伊茅子女士她们也非常清楚。
“那,我可以就此认为,天知老师对我们家的事情相当了解吗?”
瑞穗小姐再次以认真的口吻说着。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知道自己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我一边慎选着用词,一边点点头。
到底应该告诉他们多少呢?
“您曾经从姑姑们那里听说过吗?独独今年,不只寄来了奇怪的信,还有奇怪的东西放在门前。不管哪件事都一样,如果不是熟知我们家内情、而且还是相当私密内幕的人,是做不到的。”
瑞穗小姐神情认真地,将身子往前探了过来。
“还有,刚刚在伊茅子姑姑房里发生的事。很明显地,姑姑对某些事情有所隐瞒。如果天知老师知道些什么的话,无论如何都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这不只是因为害怕,而且也因为如果再有什么发生,那就太迟了。我们也差不多是该负起责任、为家族着想的年纪了。爷爷和令尊或许有过约定,但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帮忙。”
隆介先生虽然很有礼貌地说着,但他的口气却让我感到一股强硬的压力。这时候的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强烈的光晕之中:那是经营者的必备特质。这么说起来,平常温和沉稳的妻子,在她身上也有着这样的魄力。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做生意呢。
“——前代家主也是位奇特的人物呢。”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说道。
“父亲虽然没提过对前代家主的想法,但即使是他,也曾透露过前代家主的确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
笑着的老人。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真实是最为无趣的’,这是前代家主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真实是最为无趣的——”
瑞穗小姐茫然地重复着我的话。我点点头说:
“没错。他说真实最无趣了,一点用也没有。”
“我也听过他这么说。”
隆介表情阴郁地喃喃说着。
“他说:‘人啊,比起无趣的真实,更愿意把钱花在有趣的无稽之谈上。世上的人们,谁也不需要真实。以谎言娱乐别人,让自己看起来神秘——人总是对谜样的人物,怀抱着兴趣和敬意。’”
“嗯,大概就是这样。还有,我老实说了,前代家主有个邪恶的兴趣:他以看着人与人之间的纷扰,特别是血缘关系者之间的纷扰为乐。”
听到这话,隆介先生和瑞穗小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相当不悦的表情。
“失礼了。”
我微微低下头,隆介先生马上慌张地摆了摆手说:
“一切诚如您所说的那样,所以您用不着道歉的。”
突然,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冷冽的杀气。
“嗯。您说的没错。爷爷就是那样的人——而我总觉得,我们整个家族或多或少,似乎都继承了那样的血液。”
瞬间,瑞穗小姐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安。
没错。譬如说樱子小姐的事……
我一边看着泽渡家的两人,一边思索着。
围绕着血缘的纷纷扰扰。这才是有钱人的娱乐。
那老人平静地这么说着。我原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有一半好像又是认真的。他撒下各种灾难的种子。然后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告诉父亲,享受着折磨父亲的乐趣。
例如。
例如,隆介先生恐怕不知道吧。他挚爱的妻子,是他的表妹。
我认识樱子小姐和时光先生的母亲。一手将前代家主所设立的子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女性——前代家主的女儿。简单来说就是私生女,不过听说前代家主看透了她的潜力、所以养育她、提拔她——她非常优秀而且美丽、野性十足又具备强烈的上进心——然而,当她生下了两个已有家室男人的孩子之后,便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患了精神疾病。
前代家主马上让她入院,孩子们则送给人当养子。
过了几年,他让没有子嗣的长女嗅到这件事的存在——长得跟自己和长女很像的孩子们,正在乡下的某个地方生活着。他期待着——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发生悲剧。发生会让他兴奋悸动的纷扰。
再过几年,事故发生了。
让樱子小姐和时光先生养父母过世的事故。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报导的照片。连环追撞——拖车车体有着泽渡集团的标志。
第一次见到樱子小姐时,我有种像是时光倒流般的错觉。
这个人,就是那位女性的女儿啊——同时,也是前代家主的孙女啊。
优秀、美丽、野性十足,而且,还带着某种程度的毁灭性。
一瞬间,我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在酝酿着。
刚刚在伊茅子女士房间里的,该不会是樱子小姐吧?
我突然浮现这样的想法。
如果樱子小姐对双亲的死抱有疑问。如果她知道伊茅子女士想收她为养女。届时,她到底会怎么做呢?
我想起那双充满知性、却又偶尔显露狞猛凶恶神情的瞳孔。
假设伊茅子女士知道樱子小姐的杀意,但她的内疚又让她无法告发樱子小姐的话——
“您知道,还有谁也熟知我们家的事情吗?”
瑞穗小姐一脸不安地问着。
“天知老师知道姑姑曾在此流掉一对双胞胎的事吗?”
隆介先生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插口问道。
“嗯。”
我冷淡地点点头。这是我不希望出现的话题。
“您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终于来了。苦涩的东西滑过我的喉间。当然我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知道以后,你们又能怎样呢?”
我这样反问着。
突然间,我注意到隆介先生刚刚只说了“姑姑”。
这两个人已经知道,流产的是瑞穗小姐的母亲丹伽子女士了吗?一般来说,外界都认为是伊茅子女士流掉了孩子,但实际上流产的是妹妹丹伽子女士。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和那三姐妹而已吧。
“小孩的手套和跳绳;妈妈她们收到了明显在暗示着那件事情的东西。”
瑞穗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回答道。
“那也不一定吧。”
我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众所周知,丹伽子女士她们在用餐的时候,总是会说着各种故事。其中也包括了小孩的故事。前几天,她们也提到了小时候的事吧。说不定是因此有人恶作剧。不一定得和以前的事连在一起思考吧?”
在我煞有介事地加以分析之后,瑞穗小姐也沉默了。
“您知道姑姑们开始像那样捏造故事的契机吗?”
隆介先生转换了问题。看样子,他好像不打算就这么轻言放弃。
“隆介先生听到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他思索了一下之后说:
“这个嘛……我只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她们三个人就已经会那样玩了。对现在的姑姑们而言,那好像变成了一种仪式或是义务似的,是一种单纯的习惯,或者说是游戏。”
隆介先生像是不吐不快地说着。看来,他确实不很喜欢那习惯。当然,我承认那是个奇妙的习惯。可是,在我看来,那既是旅馆客人们的娱乐,也是那三姐妹的魅力所在。她们故事的怪诞,在以虚构为前提的情况下,成为了适度的生活调剂。
“我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感受到两人迫切注视的眼光。
“当三姐妹还是小孩的时候,只要前代家主在家里吃晚餐时,总会要孩子们说故事,还会给说得有趣的孩子零用钱。孩子们也因此而被激发出了竞争意识吧——”
我啜饮了一口酒。在我的口中充满了冰凉的香味。
“然后,应该是在老么未州子女士上小学的某个暑假吧?前代家主提出了一个奇妙的提案。当时虽然还没有这家旅馆,不过好像全家一起到了这里来避暑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用意。前代家主让孩子们进行了所谓的‘试胆大赛’。”
“‘试胆大赛’?”
瑞穗小姐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皱起了眉头。
“没错。你们小时候应该也玩过吧?在参加夏季森林学校之类活动的时候,到山里的寺庙等地,取回或放置证明自己去过的东西。”
“我玩过啊,而且也是在这里玩过。我记得那是暑假的时候;在游憩步道的深处,有间小小的庙,我和朋友一起去了那里。那可不是开玩笑地恐怖呢!不管怎么说,和东京完全不一样,山里可真的是一片漆黑呢!而我的朋友们也都是都市小孩,因此我记得我们途中突然害怕起来,就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隆介先生也像是回想起小时候的事似的,肩膀夸张地颤抖着。
我也有关于“试胆大赛”的记忆。
不过,就我的情况来说,比起恐怖,那更让我觉得无聊。因为那时候,这世上让我感到绝望的东西,已经比让我害怕的东西要多得多了。相较之下,只是走在漆黑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真是无聊至极。
“正是如此。那间小庙从以前就存在了:前代家主决定让孩子们全体到那里去,放下他们手里各自拿的一把汤匙再回来。”
“在夜里?爷爷命令的?”
隆介先生问着。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的脸色相当苍白。
我点点头。
“嗯。就在晚饭后。从长子开始,每隔十分钟,一个接着一个地按照顺序让他们出发。”
“他们一定很害怕吧!这旅馆建立之前——那黑暗、荒凉可不是现在可以比拟的呢!”
隆介有点愤怒地说着。
我表示同意,但不过前代家主真正可怕的地方还在后头。
“就在出发前,前代家主开出了一个条件。”
听了我的话,他们两人不知怎么地,脸色全都变得惨白了起来。看样子,他们也对这故事的后续发展有着不好的预感吧。
“他说,他会看着时钟,计算每个人回来所花费的时间,然后给最晚回来的人奖金。不只如此,要是谁有比大家都可怕的体验,并且可以清楚地把它说出来的话,还可以得到更多的奖金。那奖金以小孩子的零用钱来说,听说是笔非同小可的金额。”
两人哑口无言。
“前代家主的夫人恳求说:‘不要啊!那么危险的事,您却要用钱来引诱孩子,使他们相互竞争;还是请您打消这个念头吧!’不过前代家主当然听不进去,而孩子们也受到了奖金的诱惑,变得跃跃欲试。”
“我总觉得,这故事让人毛骨悚然呢。”
瑞穗小姐搓揉着自己的手臂。
“然后呢?”
隆介先生声音嘶哑地,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说着怪谈似的。
实际上,这真的是怪谈啊。但也是真实故事。
“当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们是零零散散各自回来的,全身是伤,听说还有孩子流着血。”
“发生了什么事?”
瑞穗小姐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
我冷淡地答道。
“前代家主并没有等到孩子们回来,很早就睡了。夫人虽然醒着,担心地等到了他们回来,但就算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受伤,孩子们却一片沉默,什么也不说。”
“那,是谁得到奖金呢?”
隆介先生这样问着。我摇摇头说:
“最晚回来的是伊茅子女士,所以她拿到了那一部分的奖金,但,因为没有人愿意说出在‘试胆大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那部分的奖金得主便从缺了。”
“——真无情呢。”
隆介先生再次用轻蔑的语气喃喃说道。
“确实很像是爷爷会做的事。”
“听说就是从那之后,那三姐妹便开始像现在这样编起了故事。三个人共同分担长长的故事,变成了她们的习惯,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虽然我也不知道理由为何,但契机确实是那次的‘试胆大赛’。”
我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过,我又再次刻意省略了一些细节。不,其实我只有扭曲了一个地方。如果连那里也正确地说明清楚的话,他们两人的印象又会有所不同吧。
泽渡家的孩子们在‘试胆大赛’中拿在手里的,并不是汤匙。
那是餐具的叉子。在黑暗中作为凶器的替代品。
恐怕,他们是用叉子互相攻击了吧。兄弟姐妹们为了奖金,在夏日深山的黑暗中相互攻击。不晓得是因为憎恨、因为害怕,还是误看了什么。但总之,他们伤害了彼此是事实。
瑞穗小姐沉默地,为大家的酒杯注入葡萄酒。我并没有拒绝。
我感觉,仿佛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堆积在胃里。
“至于究竟是谁放了手套和跳绳,我并没有任何头绪。或许,那只是她们姐妹之间的问题也说不定。是否和外部的人有关,我则不得而知。”
听我这样一说,他们两人不由得惊讶地看着我的脸。
“你是说,那是姑姑们各自做的?怎么可能?”
“我并没有这么说,”
我否定了他们的质问。
“只是,从伊茅子女士的态度看来,很明显地那对她们来说,是关系到极其细微、私人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在我们所能踏进的范围之内嘛……”
两人对我的回答,显露出一副同意和失望交织的表情。
“不过,您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呢。”
瑞穗小姐在膝盖上将十指交叠,随后用交叠的双手掩着脸说道:
“从以前我就一直搞不清楚,那三个人,究竟是紧密相连着呢,还是相互决裂的呢?是彼此相爱呢,还是互相憎恨着对方?我一方面觉得,她们三人倘若真的有所纠葛,应该也可以自己调和化解;然而,我又觉得,事情有可能是经过长时间的发酵酝酿,至今才逐渐浮上台面也说不定。”
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着。
“我自己的话,倒是宁愿从单纯的外人所为来加以考量呢。”
隆介先生也点点头说道。觉得姑姑三人间的情感纠葛,还不至于严重到要外部的人来帮忙解决的安心,以及正因为是那三人,那深刻的纠葛是自己所无法应付的忧心,交错着浮现在他的脸上。
有好一阵子,我们三人什么就只是无言地各自享受着葡萄酒。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乐在其中,但至少可以说,我非常沉醉于那香气和味道。然后,我感觉到自己好像终于可以了解世人在酒精里寻求的是什么了;真是新鲜的惊奇。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太久了。”
瑞穗小姐站起身,对隆介先生使了个眼色。那是“差不多该告辞了”的信号。
“是啊。那么,晚餐时间见了。”
隆介先生有些犹豫地跟着站起身。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我放在桌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天知老师真是爱书人呢。明天回去之前,我也来读一点书吧!有什么书可以借给我的吗?啊,瑞穗,你先走吧。”
“那,我就先走了。待会儿见。不好意思打扰了。”
瑞穗小姐勉强挤出笑容,对我点点头后便回去了。当然我也知道,隆介先生说要借书什么的,只是他为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借口罢了。
一听到关门声,隆介先生马上以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天知老师是知道的吧?在这里流掉双胞胎的,是瑞穗的母亲。”
我心想是瞒不过了,于是只好点点头。
“孩子的父亲是谁?”
隆介先生再一次问了我这个问题。
看着那双眼睛,我很难什么也不回答。
于是,我干脆地答道。
“是我的父亲。”
隆介先生的脸色顿时大变,我感觉得到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止了。
我们互相凝视了好一阵子。
然后,我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我真的不知道。至少不是我们认识的人就对了,父亲是这么说的。”
隆介先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在我背上用力地拍了一下。
“啊呀,真是的,吓死我了。完全听不出来是在开玩笑呢!”
“好像真的是这样呢。每次我在说笑的时候,周遭总像是结冻了般。这样就不成玩笑啦。”
我一本正经地嘀咕着。这次,隆介先生“啊哈哈哈”地发出大笑;这是他来到这房间后,第一次露出放松的表情。
他带着一流的亲切笑容对我说,“我好像可以了解,为什么爷爷会喜欢你了。”
“是这样吗?”
我耸耸肩。
隆介先生呵呵笑地走向房门。
“请您务必跟我们一同出席参加晚餐——我等着您的大驾光临呢!”
说罢,他便微笑着走出了房间。
独自被留下来的我低声叹气,喝了一口杯里剩下的白葡萄酒。因为室内的暖和,让酒变得温温的,味道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房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在窗玻璃上映着的另一个自己,正同样地回头凝望着。
前代家主说过很多很多话。其中有一些至今仍像山谷里的回音似的,在我脑海中不停回响着。
真实本身虽然无趣,但只要混合了虚构,就会散发出香气。
我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
真实就该混在谎言里。这样看起来才会合理。而且,正因为真实里混合了玩笑,所以才会让故事显得更有张力。
我刚刚只不过是遵循前代家主的教诲罢了。
A:“不,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X(非常温柔地):“不,不行。那是不可能的……(梦呓般地反复着)那当然。(停顿)不过,你非常清楚,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你已经准备好了,而我们即将要出发。”
A:“为什么你那么确信?(停顿)出发?去哪里?”
X(声音温柔地):“去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
A:“你看吧!哪,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吧,永远地……去年……不,那是不可能的。你一个人出发吧……然后我们分开:水远永远地。”
X(比刚刚更加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那都是谎话!说什么我们必须失去彼此,一个人孤零零地永远等待着,那全都是谎话、谎话。不过是你在害怕罢了!”
恐怕,不管对泽渡家或是对前代家主而言,那就像是押在父亲身上的保险一样吧!
就算是再怎么严谨正直的会计师,也无法预测他会不会在什么意外之处出纰漏。无法预想他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变成泽渡家的敌人、变成泽渡家的阿基里斯腱。就算父亲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说不定也会遭到某人以料想不到的形式所利用。
前代家主并不是对父亲有所怀疑。那只不过是一个有能力的经营者,一个身经百战、率领企业和整个家族的人,理所当然似的设下的一道安全防护措施罢了。
我想,父亲大概是被构陷的。
事实上,丹伽子女士真的怀孕、流产过,而让她怀孕的男人也确实是存在的,不过,那真的是父亲吗?我对此抱持着疑问。然而,我父亲的确认为自己是双胞胎的父亲;或许真的发生过什么,才让父亲这么认为吧。然后,可想而知地,父亲对那件事是抱着如何重大的罪恶感。
那是设计好的。简单说,真正的父亲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让我父亲认为自己是孩子的爸爸,那就够了。
先发生的,应该是丹伽子的未婚怀孕吧。
不管怎样都是不能出生于这世上的婴儿。不得不赶紧处理。但是,考虑着把这件事情导向对泽渡家最有效的利用方式,才是泽渡家之所以为泽渡家的原因。
在我想来,应该有好几个人认为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吧。他们一定是各自掉入了陷阱,才会如此认为、背负着罪恶感。而就是那些人,支撑着泽渡家的特权和资产。
话虽如此,但我对前代家主并没有抱持着太大的恨意。
我确实是那样想的。
虽然我觉得父亲很可怜,但没看穿丹伽子的谎言、做了让自己背负罪恶感的事,父亲本身也有疏失。
另一方面,我也更加感受到泽渡家的不可思议。
同时也对虽然总是说这说那,却还是像这样每年来到这里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不要离开那个家。
我的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
但是,不要和他们有所纠缠。不要太靠近也不要离开。永远做个旁观者。
那是可怜父亲的遗言。当然,泽渡家给予父亲的报酬是相当可观的,对我们家族也照顾有加,还为我们留下充分的资产。对此,不管是我或母亲(不,母亲是怎么想的呢?至今我还是无法理解那对夫妇)都十分感谢,不过,在此之外,他们也对我们释放出强烈的毒液。我们中了泽渡家的毒。但老实说,对此我们是感到高兴的。
事实上,他们也中了自家的毒,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想要以某种形式将之抵消。另外,他们也察觉到了自己异样的存在,所以才会需要另一个愿意认同、愿意冷静观察泽渡家的存在。
而我和父亲似乎就是那被选中的存在。
我之所以作为一名奇怪的陌生人独自在这里看着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我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我的任务即将要结束了吧。从大厅的沙发上站起身、阖上书本,一走出这里以后就不会再回来的日子,应该近了吧。
走在通往餐厅的长走廊上,我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确信。
X的声音:“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证据?(停顿)我还有你的照片呢。那是你出发前几天的午后,在庭园里拍的。但是,当我把那照片给你看的时候,你再次这么回答着:‘那种东西不足以作为任何证据。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可以弄到底片吧。那张照片的背景那么模糊、又远,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啊……’”
X说着最后一句话时,书本从A的膝盖上掉落到地面,书页里掉出一张照片。A弯下身,看着那张照片,随后又将它夹到书里,把书放回膝盖上。然后,她想了想,又把书重新拿起来,茫然地翻着书页,找出照片后,比刚刚更加专注地盯着照片看(就连照片的背面也看了许久)。那是她自己在庭园里的照片。过了一会儿,画面外的声音继续说。
X的声音:“庭园……哪里的庭园都好……我非让你看不可,那作为背景的雪白蕾丝,在你四周、像海一样蔓延开来的白色蕾丝,而你就身在其中……但是人类的身体都大同小异,不管是哪件蕾丝的家居服、哪间旅馆、哪座雕像、哪个庭园,都是大同小异……(停顿)不过,这庭园对我来说,和其他任何庭园都不一样……我每天都在那里和你相遇……”
在A盯着照片看的时候,画面变了。
突然,我注意到在走廊的阴暗处,有人坐在那里。
坐在像是置放于角落的装饰品般、小小的沙发上。
那个人,就像是在等我发现她似的,慢慢地抬起头和我对上视线后,才默默站起身来。
“樱子小姐。”
我开口轻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在等谁吗?”
我一开口说话,眼前这纤细却拥有强韧存在感的女人随即露出微笑盯着我看。
知性和野性。还有,毁灭的预感。在她身体的某处,流着他的、他们的血。
“我在等你呢,天知老师。”
她嫣然一笑地回答道。那是娇而不媚、不可思议的声音。
“呵,那还真令人开心呢。有什么事吗?”
“您应该知道的吧。”
她从容不迫,双手抱肘,站在走廊的正中央。
我迷惑了。她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却又似乎不知道。
“你,今天去过伊茅子女士的房间拜访她吗?”
我试着这么问。如果她真的做出了危害伊茅子女士性命的事,多少应该会有点犹豫才对。
“没有。我是更早之前去的。”
樱子小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神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看来,我似乎是自找麻烦。我错把樱子当成犯人了。
“姑姑怎么了吗?”
她眉头微皱地这么问道。我摇摇头。
“没事,只是刚刚去拜访的时候,房间里充斥着稀有香烟的味道。我在想是哪个客人抽这种烟而已。”
樱子小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说着。
“这么说来,我在那附近看见了田所小姐呢。我想那方向,大概是从伊茅子姑姑的房间过来的。因为听说茶会取消了,所以我正觉得纳闷呢!”
田所早纪。那名字让我有点意外。
我想起刚刚在大厅,不晓得正看着什么、似乎十分不安的她。
“田所小姐抽烟吗?”
樱子小姐像是搜寻着记忆般,不过随后便轻轻地点点头说:
“我看过她房里的桌上放着香烟和打火机。只是,有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好像是不抽的。她看起来,就是那种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抽烟的样子。”
“是什么牌子的香烟?”
“这个嘛,我没记得那么清楚呢。好像是白色的盒子吧?”
“嗯。”
“天知老师,你是玉置先生的儿子吧!”
面对单刀直入却又一派若无其事问着的樱子小姐,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浮现出奇妙的表情。那是宛如颇有同感、又像是怜悯似的表情。
“而你是前代家主的孙女。”
反射性地这么回答后,她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你是从令尊那里听说的吧?”
“要说是听说好呢,还是该说是被暗示好呢。当然,我并没有要说出去的意思。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从未州子姑姑那里啊!”
樱子小姐的口气中带着些许的轻蔑。
“嗯。什么时候?”
“去年吧。那个人好像口风不太紧呢。要是不引起灾祸的话,那倒还好……”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预告着会唤来灾祸似的。
我在她的口气里,嗅出了不吉利的味道。
“你恨吗?”
我不自觉地这么问出口。
暧昧的微笑浮上她的脸庞。然而,那微笑却显得娇艳无比。
“恨什么?而且,要恨谁呢?”
她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我沉默了。
“嗯。我也说不清楚。”
“那么,天知老师您呢?”
樱子小姐像在唱歌似的问着。
“我?我为什么要恨?”
“谁知道呢!老师您也有值得怨恨的理由吧?”
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道杀气。
像是看见凶猛野生动物的目光般,我的背脊一阵冰凉。她似乎知道父亲和丹伽子的过去。那也是听未州子女士说的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未州子的确是太过轻率了。难道说,岁月会使得秘密的重量逐渐减轻吗?
“现今这世上,您认为最浪漫的东西是什么?”
樱子小姐在迈开脚步的同时,向我这样询问着。
“我不知道呢。”
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耸耸肩回应她。
“是复仇呀。”
樱子一动也不动地回答道。
“复仇?”
“嗯。小家子气的‘报复’或‘骚扰’虽然屡见不鲜,但‘复仇’这个词,现在几乎等于是废词了吧!完美的复仇既困难,又不留一点痕迹,所以我才认为它是现今这世上最浪漫的东西。”
“嗯。感觉颇有一番道理呢!”
“我说得没错吧?”
樱子稍稍回过头来,微笑着。
“如果我要复仇的话,那么老师您的份也交给我吧!”
她那充满自信的笑容有点可怕。
但是,那荡漾着鲜明意志的美丽轮廓,让我看得出神。
M几乎是立刻开始说话。对话断断续续,两人简直就像是位在“别的地方”一样。
M:“我敲了门呢……你没听到吗?”
A:“我听到了。我有说请进啊。”
M:“啊,这样啊……那大概是声音太小了吧。”
沉默。M看了照片一眼。
M:“这照片是?”
A:“如你所见唷……是我以前的照片。”
M:“原来如此(停顿)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A:“不知道……大概是去年吧……”
M:“啊。(停顿)是谁拍的?”
A:“嗯……大概是法兰克吧……”
M:“法兰克去年不在这里。”
沉默。
A:“那么,一定不是在这里拍的……大概在法兰德利·斯巴特吧……要不然就是别人拍的。”
停顿。
M:“嗯……一定是这样。(停顿)你下午在做什么?”
A:“没做什么……看了点书而已。”
M:“我找了你很久呢……到庭园去了?”
A:“不,在温室……音乐室旁边那里。”
M:“这样啊……可是我也有经过那里呢。”(沉默)
A:“有什么事吗?”
M:“没有。(停顿。温柔地、有点哀伤地说)你好像有心事呢。”
A:“只是有点疲倦罢了……”
A又注视着身旁的地板,注视着刚刚弄坏手环时珍珠可能洒落的地方。M则是看着那样的她。
M:“一定要好好休息喔。不要忘了我们是来这里休养的。(停顿)有什么弄丢了吗?”
A:“没有……我在想会不会丢了珍珠……刚刚我不小心把手环弄坏了。”
M(看着柜子上的珍珠):“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仿制品吧。”
A:“嗯……”
但是她低下了头,目光依然持续搜索着。M往门的方向走去。A因此抬起头。
A:“要出门吗?”
M:“或许吧,去射击室。”
M伫立在第一次出现于镜头里的门边。
A:“在这时间?”
M:“嗯。很奇怪吗?(停顿)安德森明天会到……十二点不是要跟他一起吃饭吗……你要是没有其他安排的话……”
A:“没有……那当然……安排是指?”
M:“那么,晚上见了。”
画面在M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切断了。
那是沙子崩落的声音。
我一边听着餐厅里的笑闹声和杯盘的碰撞声,一边却觉得仿佛从某处正传来白沙逐渐崩落、沙沙作响的声音。
食物很美味,同席的隆介先生和瑞穗小姐、樱子小姐,也对时光先生和田所小姐的谈话报以热烈的回应。隆介先生好像明天早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见呢?
我频频地偷偷望着脚下和窗边。
堆积在桌脚处的白色沙子。铺在膝盖的餐巾上,也洒满了白沙。在窗棂的缝隙间,也有沙子不断地侵入。这旅馆仿佛就像是快要被沙子给淹没了一般。
就算像这样吃着美味的食物、和乐地谈笑着,世界仍然在逐渐被沙子掩埋,沉没到沙漏的砂丘下。就这样,世界静悄悄地走向终结。
那样也不错吧。
没有苦痛、也没有大灾难。只是看着生命逐渐沉没于玻璃杯的边缘和汤里,这样应该也算是个完美的结局吧。
但是,我却一如既往地哀伤。绝望蔓延到心底的最深处。
或许,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生来就被赋予的命运吧。所以,尽管再怎么哀伤,也于事无补。虽然我试着这么说服自己,但却拿那虚无感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我和从桌子对面看着自己的樱子小姐对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庞上浮现出既像微笑着又像是泪眼婆娑、完全无法判别的表情,但随即又消失了。
那表情,或许是下一次真正的恐怖即将降临的预兆也说不定。
在一如既往的神情下,恐怖静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起头的是伊茅子女士。
“嗯,这无聊的山中小屋生活就要结束了,那我们今天就来说说压箱底的故事吧。”
当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回头看着两个妹妹时,两人的身体看起来略显僵硬。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两人的视线倏地漂浮在空中,迅速地看了对方一眼。客人们看穿了她们的举动,也跟着紧张起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客人们的视线装做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她们三人。
“今天就来说说,我们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饶舌的故事吧!”
伊茅子女士微笑着,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
两个妹妹这次则是笔直盯视着她们的姐姐。
我开始紧张。
不会吧。
她不会是打算说那个故事吧。
就在此时,服务生走向伊茅子女士,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其实,今天是一位曾经对我们照顾有加的人的忌日,请大家也一起来喝酒缅怀他吧。接下来服务生会依次为大家斟酒,请务必赏光。”
服务生们以利落的动作来回穿梭席间。伊茅子女士她们三个人的杯子里,也倒进了红酒。
华丽而喧闹的气氛一下子复活了。专注地看着酒瓶研究品牌的人们,他们的窃窃私语,酝酿出一种欢闹的氛围。
伊茅子女士像是在等着这样的喧闹告一段落似的。
服务生也来到我们这一桌倒酒,但我毫无确认品牌的心思。
不会吧,真的吗?
同桌的其他成员们也都掩饰不住紧张。每个人都紧握着玻璃杯的杯脚,注视着三姐妹所在的方向。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怎么啦,这故事你们也都很清楚的不是吗?真拿你们没办法,那就从我开始啰!”
我眼看着泽渡家妹妹们的脸色逐渐发白。
然而,只有伊茅子女士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那是在暑假所发生的事情。”
伊茅子女士瞪视着虚空当中的一点开始说道。
看她的样子,仿佛像是有道聚光灯从那视线的尽头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看起来闪闪发亮,就像是被光所包围着似的。或许,那是因为她的和服花样之故也说不定。
“那是个炎热、黏答答的夏天。明明就已经来到了山里避暑,却还是像在三温暖里一样炎热的夏天。我们因为很无聊,所以期盼着能有什么刺激的事发生。当时我是那么想的呢——喂,你们也是那样想的吧?山里真是无聊,不但热、又尽是咬人的虫子,所以我们一直嚷嚷着说想早点回去呢!”
伊茅子女士转头看了妹妹们一眼。
妹妹们惊吓地颤抖着身体。
游戏开始了。故事不得不继续下去。但是很明显地,妹妹们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接续这个故事。就算伊茅子女士不断用眼神催促、施压,她们就是无法开口。
伊茅子女士轻轻发出一声鼻息,脸上浮现讽刺的笑容。
然后,她再次凝视着空中的一点,自己接下去说:
“那时,我们想到了一个游戏。”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她吃吃地轻笑了起来。
“试胆大赛。”
不晓得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整个背脊感到一阵寒意。真的。她是真的打算说那件事。真实就在虚构里。真实就在谎言里。真实就在玩笑里。那样的真实,就要在接下来的虚构之中遭到揭露——
“总之,在那深山里只有一整片的黑暗,而大家也都知道,小孩最怕黑了。当时的大部分人家都还有壁橱啦、储藏室和仓库,应该有很多小孩都最怕听到‘把你关进壁橱喔’这句话吧!不过,在什么都没有的深山里,恐怖可比称得上是很了不起的娱乐呢。这点到现在好像也没变,大家老爱拍恐怖电影嘛!”
伊茅子女士稍作休息似的,将高脚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酒。
“我们兴奋极了。既然这样,光是试胆还不够有趣,我们还附加了一项有趣的条件:比赛自己一个人可以在那庞大的黑暗之中忍耐多久。”
“——山里有一间小小的庙。”
突然,未州子女士开口了。她的脸色惨白,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圆睁双眼。
正中间的丹伽子女士有点动摇地看着妹妹。伊茅子女士则笑眯眯地,以慈爱的眼神凝视着么妹。那眼神就像是在鼓励她说:“干得好啊”。
未州子女士继续说道。
“大家都知道,只要过了池塘上的小桥,就可以到达那座不知是什么时代建筑而成的古老小庙,因此就决定到那里去。我们隔几分钟,一个接一个出发,把汤匙放到庙前再回来。那就是你确实去过那里的证据。”
“然后,”
伊茅子抓准时机,接着说下去:
“最晚回来的人就是赢家。大家都充满干劲,一个接一个地出发去了。”
“——但是”
丹伽子女士以豁出去似的声音,加入了姐妹的行列当中。
三人之间,漂浮着一种像是松了口气的奇妙联系感。
“直到实际要出发的时候,大家才体悟到事情的严重性。白天天还亮着的时候,试胆的确是非常有魅力的活动,但等到太阳一下山、周遭完全暗下来以后,我们才逐渐深切地感受到,那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决定。不过,孩子们个个都死要面子,所以就算害怕,也绝对说不出口。随着预定的时间逼近,不安逐渐膨胀。我心想——要是出现什么妖魔鬼怪,那该怎么办!我说的就是那种心想它会不会躲在床底下、衣柜里的鬼怪,每次都要把房间搜过一遍才敢睡觉。它都有可能存在于那么狭小的黑暗中了,更何况是在这巨大的黑暗之中呢!要是被又大又黑的鬼怪攻击,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丹伽子女士说着说着越说越快。同时,听者不安的情绪也一起跟着迅速高涨。
她抿了抿嘴说。
“我想:我需要武器,不管怎样都不能轻易被打败。我需要可以作战的武器。于是,我偷偷到餐厅里去,除了要放在庙前的汤匙之外,还拿了切肉用的银色小刀和叉子,并用餐巾裹起来带在身上。”
“是的,我们各自都想到需要武器这件事。那是当然的。因为,我们要在黑暗中和鬼怪决斗呀!”
未州子女士加大了音量说着。然后有一瞬间,那双眼神飘浮在半空中,随即又停留于排在自己眼前的刀叉上。
“于是,大家各自隐瞒着彼此,偷偷地带了刀叉在身上。去冒险的时候就是要带上武器,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恰巧,前一天我们一起读了一本书,故事是在描述几个漂流到无人岛的少年,利用岛上仅有的各种东西坚强地活了下来。在那个故事里,刀子对少年们来说是最重要的器具,可以保护自己、取得食物、和制作道具。那些少年当时就出现在我们脑海里,所以大家才各自带上刀叉。”
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很有节奏地轮流说着故事。
就好像看着完美演出的默剧般,观众们在不知不觉间,全都出神地盯着舞台看。
“接着,果不其然,在黑暗中,鬼怪出现了。”
伊茅子以开玩笑似的声音说着。
“鬼怪出现了。”
丹伽子女士也点点头。
“巨大、黑压压的鬼怪;比我们的身体大上不知多少倍、全身黏答答、吐着恶臭气息的可怕鬼怪。相较之下,绘本里的鬼怪实在可爱多了。至少不会那么黏答答又臭吧。”
未州子女士频频点头。
“我们和鬼怪经过了一番决斗,”伊茅子女士用带着胜利的语气骄傲地说道,“用各自带着的武器和它决斗。”
“我用刀狠狠戳了那家伙好几次,但刀子只是滋滋响地陷进去,那家伙却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试了叉子,但依然完全没有反应。不过我知道,那一瞬间,它还是有点畏缩的。于是我就趁着那一瞬间,朝着池塘水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但是,鬼怪在后面追赶着。”
“庞大的身躯拖在草地上,紧跟在身后。非到庙里去不可!”
“到庙里去一定就没事了。鬼怪应该最害怕那种东西的。”
“不知不觉中,我气喘吁吁、呼吸变得困难、全身到处流着血。原来是我只顾着抵挡鬼怪,没发现自己也受伤了。”
“有血的味道。混着青草的味道。”
“鬼怪是不是循着那味道追过来的呢?我害怕得不得了。”
“一定要快点到庙里去。”
“想在池塘里把血洗干净。”
“我拼命地往前跑。遇到平缓的斜坡就用滚的。”
“然后,当我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终于映照出寺庙时,心里真是欣喜无比呀!”
“但是”
“到了庙里”
“在那里”
现在,已经听不出哪句话是谁的声音了。她们的声音互相重叠,敲出完美的节奏。
突然,“乓”的一响,传出尖锐的声音。
舞台的温度在刹那间急速下降。
感觉像是从梦中惊醒。
大家像是被掴了一巴掌般,蜷缩着身体,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但是,根本不需要找。
声音就是从舞台上传来的。
未州子女士面前的桌巾红成一片。那好像是她的酒杯在掉下地板时洒出来的。
然后,现在,有红色的东西从她嘴里流了出来。那是比红酒更深更深、显示出生命颜色的红色。
她惊吓似的瞪大了眼。看起来像是因为故事被打断而火冒三丈的样子。
但是,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就这样慢慢地倒在桌上。红酒蔓延到桌巾上,随着重力逐渐在桌巾上晕染开来。
我听到了沙子的声音。
鸦雀无声的餐厅里,只有我听到了那声音。
即将掉落的最后一粒沙。在那之后,我就会阖起书,拍拍膝盖上的沙子站起来,然后悠悠地离开这里吧。那一天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