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GUE的店门被缓缓推开,门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光平进门后,回头盯着噪音的源头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身后的纯子问道,她对光平的行动感到有些奇怪。“没事。”光平转回头说道。
“外头真冷。”他说道。
“来一杯?”
“嗯,啤酒就行了。”
光平这才注意到斋藤正坐在前台的一端。斋藤推了推眼镜,没拿酒杯的手朝光平稍稍一抬,“又见面了。”
“你好。”光平回答道,坐到斋藤身旁。店里还有两个学生样的男人。
斋藤一手喝着威士忌,一手翻弄着一本硬皮书。光平偷偷瞄了一眼,似乎是经济学的书籍。医生也要学经济?斋藤似乎看得很入神。
店内暖气充足,清凉的啤酒很爽口。光平先无言地灌下一杯,倒第二杯时看向一旁的医生,“最近和你挺有缘嘛,一直见面。”
“是啊。”斋藤的眼睛没有离开书本,随后又推了推眼睛,“没认识前我们也经常见面的,现在认识了,感觉大不同以前了啊。”
“确实如此。”
光平故意不反驳,默默地喝下第二杯啤酒。第三杯的泡沫似乎变多了。
“妈妈桑,问你个事。”光平对前台里的纯子说道。
纯子先是没听到光平的话,看他盯着自己,微微愣了愣,才赶忙地摆出笑脸,“什么事?”
“广美家有另一把钥匙吧……”
“另一把钥匙?”
“是的。”光平点头,一旁的斋藤也抬起头,似乎对这个对话感兴趣。
光平继续,“前些日子,我生病睡在广美家时,妈妈桑你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没错吧?你当时是说门没有锁,其实你是用另一把钥匙开的门吧?”
纯子似乎想辩解,但犹豫片刻后还是低下头,唇角浮现出僵硬的笑容。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她说道。
“这件事很重要。”光平回答。
“是吗。”她垂下视线,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你是听谁说,还有另一把钥匙的?”
“没人告诉我。”光平摇头,“这只是从所有的状况中引出的结论。”
“这样啊……”纯子依旧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你说的没错。”她低声说道。
“另一把钥匙在妈妈桑你手里?”
“现在确实在我这。”纯子说道,“但那天却不是。那时钥匙藏在广美家门牌的后面。多准备一把钥匙更方便啊,我有急事的话可以自由进出,而且广美是个经常丢钥匙的人。但门牌后有钥匙被别人知道了就糟了,所以,这是我和广美之间的秘密。”
“但没必要连我也瞒着吧?还不惜撒谎。”
“……嗯,我也知道这样有些不对。”她开始摆弄前台上的高脚杯,抬起头,“但广美她也拜托我要对你保密啊,说是不想让你多想。”
“哼。”光平有些不满,还是表示怀疑。“真的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现在还藏着钥匙?”
“我怕被警察问东问西,所以没拿出来……钥匙现在就在我家里。”
“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知道门牌后藏着钥匙吗?”
“没有了吧。”纯子道,“就我和广美知道。”
“你们也没和别人说过?”
纯子考虑片刻,“没有。”她回答道,“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怎么了?这钥匙出了什么事?”
“嗯,小事。”
光平紧紧捏着酒杯,盯着其中的白色泡沫。他认为自己的想法绝对没有错,这绝对就是密室之谜的谜底。
“你的问题挺有趣。”
斋藤突然开口,光平早料到他不会坐视不语。
“我之前告诉你广美小姐不是从一楼上的电梯。你今天这奇怪的问题,和我之前说的话有什么关联吗?”
看来斋藤还记得那天光平吃惊的表情。
“算是吧。”光平回答道,“我真是要感谢你那番话,若是没有你那番话,这个谜恐怕永远无法得到答案了。”
“谜?”斋藤反问道,“什么谜?”
光平一瞬犹豫要不要把密室之谜告诉斋藤,最终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他现在可没心情再把整个密室之谜重头到尾说明一遍。
“广美遇害的谜。”光平说道,“凶手行动的一部分得以解明了。”
“回答得真暧昧。”
斋藤似乎看透了光平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翘,“也罢,若知道了什么,请务必也告知我们吧?”
“嗯,那是自然。”光平说道,“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医生的眼睛再次回到经济学书本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抬起头,“你有打算和广美小姐结婚吗?”他语气郑重地问道。
光平吃惊地看向斋藤,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光平先是叫纯子在来一瓶啤酒,考虑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都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因为觉得自己还年轻?”
“或许吧。——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没什么……”
斋藤展颜一笑,这可不像他会露出的表情,光平搞不懂这个笑容的背后有何含义。
医生再次摆回严肃的表情,合上经济学书本,小抿一口酒后轻咳一声。
“我有见过她在学园里的一面,当时就想了,这位小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无私的妻子。——呵呵,请原谅我无聊的想象。”
光平无言以对,或许广美结婚之后真的会如斋藤所猜想吧,但她的奉献精神从何而来还完全是个谜。
“在学园里,斋藤先生你似乎也是个尽心尽责的医生吧?那的职员田边小姐可是对你赞赏有加。”
听光平这么说,这个年轻医生似乎有些不以为意地撇过头,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没那么夸张啦。我只是尽了这个职业的本分而已。或许是我个人有一些太爱现了吧。”
“但你确实为孩子们的治疗拼尽了全力。”
“医学并非是万能的,不明白这点是做不了医生的。我一直在拯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看来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光平说道,“这可不是没自信的人能说的出口的话。”
“哪有什么自信啊。”
斋藤自嘲似地说道,喝干杯里的酒,再注满威士忌,不参水一口喝尽。
“我哪有什么自信啊。”他静静地继续道,“做什么都提心吊胆的,我都开始恨这样的自己了。”
光平不知该如何回答,继续埋头喝起啤酒。斋藤点燃香烟,缓缓吸进一口,乳白色的烟雾从光平眼前掠过,飘到在前台里发呆的纯子身边。
“你呢?”光平的视线正跟着漂浮的烟雾,斋藤开口问道:“你对自己有自信吗?”
“完全没有。”光平回答道,“我本身就一无所有,更别说自信了。”
医生在他话还没说完时就开始摇头了,“你搞错了。”
“搞错了?”
“嗯,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才不曾失去。自然没有机会失去自信。”
医生的语气里有三分之一安慰,三分之一的责备,而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羡慕。光平盯着在杯底蔓延的白色泡沫,琢磨他的话中之意。若事实真如他所言,那么自己的失去感究竟源于何处。
“记得以前……”他说道。
“嗯?”光平正发呆,没听清他说什么。
“以前,”他再次停在这里,先喝了一口威士忌,摇动杯中的冰块,微微叹息。
似乎是下了决心,他开始沉重的说道。
“以前,应该也就是几年前吧。我负责医治一个女孩,她因为某起事故大脑受到伤害,导致手脚无法运动。”
光平沉默点头。不知为何,他的大脑会自动给手脚障害的女孩一个神圣的形象。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对女孩进行治疗。治疗与训练并行,为了让她变回从前那样活泼的女孩,我们竭尽全力。再加上女孩本身也很努力,终于,她的身体机能得到了恢复。我当时欣喜若狂,对拯救了一个不幸少女的自己崇拜万分。”
斋藤语气平淡地说到这里,摘下眼镜,对折放进上衣口袋里,揉了揉眉间,再次叹息。
“那之后过了一年,”他继续道,声音变得些许沙哑。“第二年的春天,女孩的母亲电话联系我,说女孩睡下后就没醒不过来。我们着急了,利用一切最新的医学技术和知识,试图让女孩恢复意识。但最终,她还是没能过醒过来。脑电波就像燃尽的眼花一样,戛然而止。而我们,只能在一旁目睹这一切,无能为力。”
“这么突然?”光平问道,“这个女孩就这样突然一睡不醒?一点征兆都没有?”
“就是这么突然。”他说道,“没有一丝前兆,但就算是有前兆,我们应该也无能为力吧。我当时就想了,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人的力量无法左右的,比如说生死,而医生在生死面前又能做什么?。”
“所以,你就失去了信心。”
“是我自己决定舍弃自信,自信这种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吗——
“斋藤医生一定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吧?”
光平说道。斋藤微微低下头,两手支着下巴。
“小女孩刚恢复一些的时候,送了我一个礼物。是个红色的纸风车。一看外形就知道,是她用那双不灵活的小手一点一点折出来的。我当时暗下决心——一定要治好这个孩子。”
说完,他不禁漏出一声苦笑,“我是不是有些说太多了。”他说道,“倾听别人的往事最无聊了。”
“一点都无聊。”光平说道,“我会谨记你的话。”
斋藤喝光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伸手取来放在一旁椅子上的外套,把经济学书本夹在腋下。
“至于广美小姐的事……”他拍了拍光平的肩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竭尽所能。”
“谢谢。”光平回答道。
斋藤经过前台时,从刚才一直沉默地听着二人对话的纯子终于开口了,“今晚怎么办?”应该是在问斋藤今晚要不要来她家睡。
斋藤单手夹着外套和书本想了想,缓缓地摇了摇头,“今晚就算了。”
“好吧……”
“今晚没那心情。”
“好……”她重复道,但这次的声音细若纹丝。
斋藤走后,光平继续无言地喝了一会儿酒。不知何时,店里就剩他一个客人了。纯子吸着烟看着时尚杂志,夜晚安静到可以听到烟头的火苗声。
光平的脑中浮现出那个红色风车,在风中旋转的风车,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幸福的感觉。
平日喝啤酒是不会醉的,但光平离开店铺时,还是觉得脚下晃晃悠悠,浑身燥热。
打开家门,面包屑和汗味扑面而来。没有收起来的床被恍如一张巨大的纸屑,漂浮在和暗中。
光平打开荧光灯,衣服都不脱,任身体倒在了床单上。他缓缓地叹了口气,白色的气体在他眼前扩散,消失。
躺了片刻,光平立起上半身,伸手取来晚报。掉落在洗碗槽下的茶杯映入他眼帘。
——怎么会有茶杯掉在这里?
光平脑子里一个激灵,难道有人偷偷闯进来过?是谁?为了什么?
但他心里的紧张立刻缓和,这个茶杯是他今早自己打翻的。如今的他懒散到连掉在地上的茶杯都懒得捡。
他再次环顾房间,自己最近的生活态度模糊可见。杂志和书本像遭遇地震的瓦片一样散乱在地上,没整理过的碗盘都沾上了灰。洗过和没洗过的衣服胡乱堆成一堆,难以分辨。再说,他最近基本没洗过什么衣服。
——这德行,就算真有人入侵也看不出来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翻开晚报,但立刻又把报纸扔在了一遍。
——对了,这样的话,凶手就是……
完全明白了,光平心中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