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临近傍晚。
王峰让车子在柏油路上滑行,旁边坐着的是心事重重的夏月。他自己亦是如此。
他们都在害怕面对同一个人。
虽然彼此的故事不同,但都需要和夏雪来一个最后的了结。
可这心头的懦弱感又是什么?
王峰明明已经历过大风大浪,他的意志已经被磨砺得强韧无比,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
可为什么现在还是有点胆怯呢?
但是他知道危险并不会因为他拼命地跑,就离他越来越远。
他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佩在身上的六四式手枪,想体会那种久违的安全感。
“六四”是朴实的手枪,非常实用。但久经沙场的人都会明白枪的威力是有限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会决定自己乃至别人生死的不是武器和弹药,而是自己的脚。
只要踩一脚刹车就什么事也没了,可现在却偏偏踏着油门。
想到这里,王峰轻叹了一声,他转脸瞧了一眼夏月,她的脸庞非常苍白,脸色很差,看得出她也到神经崩溃的极限了。
车子从丁字路口转进了市区中心少有的私房建筑群。
可能是等待拆迁的缘故,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只看到几只流浪狗和野猫在两边溜达。
四周已经越来越暗,夜幕已快降临。
夏月突然用脚蹬了一下旁边,车门发出了咚的一声。这让王峰诧异地转过头,就听夏月青着脸嘟囔了一句:“我饿了。”
“喂喂,你对我的车有意见啊?”
夏月也不答话,只是气呼呼地看着前面。
“好好好,等会儿看到店铺了就给你解决肚子问题。”
王峰投降了,女人一耍起大小姐脾气来就很麻烦,不过夏月的这种表现好像反而拉近了他们俩的关系。说起来,他自己也饿了。
这时,他发现夏月把脸转向了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再怎么饿,也不至于把他看成食物了吧,王峰心想,不会是“饕餮”发作了吧?
“你以后还是会杀了我的,对吧?”夏月突然问道。
“怎么又问这个,当然不会。”
原来她还在担心这个,说话的方式就像女朋友在问:“你以后还是会喜欢上别人的,对吧?”但王峰知道自己没有骗她,他没必要杀她。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怎么越来越偏僻了?姐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是不是想把我带到……”
“我投降了!”王峰打断了她的话,“你别这样好吗?我又不是李富胜。”
不过也正因为这种和夏雪截然不同的性格,让王峰觉得她挺可爱的。
“那你说,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李富胜的家。”说到这,王峰停顿了一下,“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李富胜。这是他以前的老家,偏僻是偏僻了点儿,但做起事情挺方便的,我是指他们两个……”
夏月脸红了一下,把脸别了过去。
“那我也问你一下,你将来会杀死我吗?”王峰问道。
“怎么可能?”夏月有点生气地回答,“我不会杀任何人的。”
“若你被选为了制裁者呢,而我正好又灵魂印证错误了呢?”
夏月沉默了。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她只能保证自己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不去杀人,而至于被选为制裁者,这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王峰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不过夏月沉默不语的样子倒和她姐姐有几分相像。刚打开衣柜时,第一瞬间他还以为里面躺着的就是夏雪。
当时他仿佛看到了夏雪的下一个表情,仰起脸朝他微笑着,那眼眸就像八年前那样。
“啊!”夏月突然惊呼了一下。
王峰回过神来。他定睛看向前面,就见一辆乳白色的凯迪拉克正停在墙后的拐角处,眼看就要撞上了。
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剧烈的摩擦声,车子差一点儿就撞了上去,好在他和夏月都系着安全带。他恼怒地拍打了一下喇叭,那辆车没有动静。好像没有人在里面,只是尾灯却亮着。
王峰仔细打量了一下,这辆车还算漂亮,乳白色的车身像用奶油涂过一样。牌照是外地的,两侧茶色的玻璃屏蔽了车内的景象。
王峰又按了两下喇叭,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他妈的,在搞什么?!好像故意挡在前面一样。
“会不会是车坏了?”夏月疑惑地转过头,王峰注意到可能因劳累过度,她的眼神已经有点迷离了。
王峰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枪拿出来握在了手里。这让夏月吃了一惊,把身子朝边上让了让。
“我去那边看一下,你待在车里别动。”
简短地说明之后,王峰打开了车门。他把拿枪的右手微微垂下,把机动力集中在脚上。如果发觉不对,按照规定他必须先鸣枪警告,所以一开始也不需要瞄准。
到了车的正面之后,王峰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人正耷拉着脑袋坐在驾驶位上,他的胸口好像插着一把匕首,流出的血浸透了他的上半身。他应该已经死了。即使这样,王峰还是认了出来,他就是李富胜,样子跟当初没什么差别。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细微的声响,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靠近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朝边上一让,就看见那个人扑了个空,手里拿着的刀具打在了车前盖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王峰马上转过脸一看,那是一个和夏月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漂亮的脸蛋和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符。王峰马上就认了出来,她无疑就是夏雪。
王峰刚把枪口瞄准她,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尖叫,就知道夏月还是出事了。
这是一个套,原来对方对他的造访早有准备。
“没想到真的是你,”夏雪说道,“你变得有点认不出来了。”
“你是……”王峰还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但被夏雪用下一个动作打断了。
只见夏雪把左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竖直,然后轻轻地“嘘”了一下。
这个暧昧的动作让王峰知道,已经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岁月虽然改变了很多事,但那段回忆大家都还保留着。当时的夏雪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呢。算起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之久。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他说话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夏月,只见她被一个戴着维尼熊面具的中年妇女用枪指着太阳穴。
那女人的装扮和那种逛菜市场的中年女人一般无二,黑色的裤子,一双褐色皮鞋加一件深色外套。
难道她就是夏月说的杀人狂吗?
“就和你会过来的原因一样。”夏雪笑了一下,“怎样,还不把枪放下吗?你打算杀了我然后一命换一命?”
这时那辆凯迪拉克的后车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着黑色T恤、牛仔中裤的年轻人一猫腰钻了出来。
他的动作轻飘飘的,在这种季节他脚上也只穿着一双咖啡色的牛皮人字拖,轻轻地踩在了地上。
不仅他的穿着与季节不太搭调,就连表情也好像正在游乐场里游玩一样,他正神采奕奕地看着王峰。
凭多年的刑警经验,王峰觉察出这个年轻人才是这场戏的主角,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他的年龄在25岁左右,脸孔白净,下巴略圆,五官恰到好处,可以说是个帅哥。身高大概是一米七八,鼻梁上的方框眼镜给他平添了几分书生气。脸颊两边被半长的头发遮住,脖子上戴着一条银质的十字架坠饰,大概是铂金的。他头发的长度让整个人看起来有那么一点颓废。
此刻他手上正拿着一个大盒装的冰激凌,他正不停地用调羹舀着往嘴里送。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幸会了,幸会了,自我介绍一下,我的身份是‘饕餮’,本名张离,他们也称呼我为‘幸运者’,因为我非常lucky。”说完后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又往嘴里送了一口冰激凌。
“那几个人是你杀的吗?”果然他就是那个杀人狂,看起来和夏雪是一伙的,也难怪李富胜会死了。
王峰不禁开始暗忖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份。
“这些等以后再说吧,我们先别妨碍到交通好吗?这样吧,你现在要么把枪交出来,要么就大家一起开枪,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思考。我会数三下,一二三就结束了。但我得事先提醒你,我不在乎她们的死活。”
“她们”指的是夏雪和夏月,他随意的口吻就像是在讨论两只牲口一样。
王峰犹豫了一下,在对方开始数数之前就把枪扔在了地上。
这种人质被挟持的情形他已受训过无数次,根本就不需要思索也知道该怎么做。他现在就一个人,完全没把握在这么多人的包夹之下干掉他们且不伤到人质。他也相信张离不会在乎她们的死活。
这时夏雪一猫腰把枪捡了起来,然后对准了他。
王峰识相地举起双手。
张离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对夏雪轻声说了句:“把他俩分别锁在两辆车的后备厢里,你开他那辆,如果他稍有反抗,就停车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另外把他的手机电池拔出来扔掉。”
“好。”
夏雪看了一眼王峰,王峰乖乖地把手机交了出来。
“熊宝宝。你把李富胜也搬到后备厢里,开我这一辆。”
中年女人应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王峰总感觉这个女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过若不是这样,她也没有必要戴着面具。
可是她是谁呢?
难道她就是第七个带罪者吗?这样说来,自己的身份也被拆穿了,他没法再骗他们自己也是带罪者了。
不过即使是面对这么糟糕的局面,王峰也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这次他不是为了破案而来,而只是为了找到八年前那个让他落荒逃走的女孩,看看她变成什么样了。
王峰被锁在了后备厢里,他知道死亡随时会出现。他的脑海里却泛起了老电影中的画面。
过去就像一盘珍贵的老旧录像带,画面虽已发黄,模糊不堪,但哪里也买不到,并且也抹不掉。
当时王峰的胃不好,经常到医院配中药。
警察和医生凑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那时王峰当上警察还没多久,话也比较多。有一个姓林的医生跟王峰最聊得来。
他40岁左右,一米八的个头,剃着长度不到一厘米的板寸头。脸形呈橄榄状,说话的时候两颊会形成两道明显的褶皱。
王峰每次都会调侃说:“就瞧你这样,我可以直接逮捕归案,反正档案里总会找到一张通缉照比较像你。”
林医生会心地笑笑。确实,这社会很多混黑道的都会理和他一样的头型。不为别的,只为打架方便。
若是在打架时被人扯住了头发后果就会很惨。不像现在的小混混很爱炫,喜欢把头发留得很长又染得乌七八糟,这说明各行各业都是存在代沟的。
混得熟了,林医生会把医院里的怪事不论大小都说给王峰听。
有的很人,跟鬼故事差不多。有的则耐人寻味,很残酷。其中一则“储藏室的故事”引起了王峰的兴趣:
在住院病房三楼西侧并排着四个储藏室。其中有一个经常打不开。
至于哪个打不开则是随机的,但不可能四个都能打开。
林医生说这可能是病死的鬼魂住在了里面,据说有人在走廊上层看到过一个穿白衣的长发女鬼。
说到这里,王峰不屑地摆了摆手,这样开场的医院鬼故事他已经听得够多了,故事发生的地点无非是解剖楼或更衣室。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讲,住院病房晚上的恐怖氛围确实是众所周知的,有些奇形怪状的病人本身就很恐怖。
“嗨!我跟你说的是真事,你咋就不信呢?”林医生见王峰这个态度就感觉憋屈,他半真半假地说下去,“是真事,真发生在我们医院,骗你你就把我抓起来。”
“那咱们就去看看吧,关起来倒不用了,实惠点儿,回头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真有鬼就你请我。”
“好的,到时黄泉客栈我订个包间。”
两个人打着哈哈一起朝病房楼走去。
白天时这里还好,除了医院里到处都有的药水味。晚上就不同了,王峰知道这一点。
有些长相恐怖的病人专门选在夜里人少时才出来活动、有些烧伤的重号会比僵尸还吓人;还有的五官移位,简直是在白天也没法让人正视。如果晚上在走廊遇上一个,真可能会产生心理阴影。更何况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还会听到各种奇怪的声响,你根本分不清是病人的呻吟还是其他什么。如果独自去厕所,大号上到一半隔壁间突然发出哀号都有可能。
幸好现在是白天,王峰步履轻快。
今天的病人似乎挺多,走廊上有点喧哗。
总之现在不是有鬼出现的氛围,所以结果也理所当然地让人“失望”。
那四个并排的储物柜门毫无悬念地全都被打开了,里面除了几件白色的被褥外别无他物。
林医生做了一个鬼脸:“咦?不是吧,被那帮小鬼头给骗了。”
“一顿饭,别忘了哦。”
“好说,好说,总比你请我孟婆汤要好。”
这事本来就这么过去了。
可第二天晚上,王峰有一个到医院给病人录口供的案子,录完后真相就出来了。那天王峰感觉有点索然无味,又想到了前一天林医生说的那四个储物柜,想顺便再看一次。如果是晚上去,情况是否会不同呢?
抱着不管结果如何,这样做也很刺激的想法,王峰鬼使神差地又走近了那四个储物柜。
储物柜那边平时没人去,所以王峰特意打着手电。
静寂的走廊上,角落里偶尔会传出门转动的咯吱声。身后没有任何脚步声,王峰转过头,走廊上竟空无一人。这里是走廊上比较偏僻的角落。
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王峰把手放在了其中一个储物柜的把手上,轻轻地拉了一下,柜门毫无阻碍地就被打开了。
王峰暗暗松了一口气。摸到第二个柜门,门发出了吱呀一声,也被轻易打开了。
但是这种情况到第三个储物柜就不一样了,王峰用手一拉,柜门竟然纹丝不动,一股强烈的寒意顿时透过他的指尖传遍全身,让他浑身一颤。
妈的!被我遇到了!
王峰想转身就跑,但又感觉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盯着他看,让他有点腿软。
真的是鬼吗?
王峰并非无神论者,他明白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人们不知道就不存在。
但……这真的是鬼吗?
打不开柜门还有很多可能,不要自己吓自己。
这样想着,他决定不跑了,这件事情如果不调查清楚,他会难受一辈子。
当他第二次用力时,门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这让他更紧张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在第三次拉的时候铆足了全力。这一次,门一下子被打开,他没控制住力道,朝后一个踉跄,幸好没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
他将手电光照向柜子里,只见一个长相漂亮的小女孩正穿着简陋的衣服蜷缩在里面。
她白皙的手臂正抱着膝盖,眼神本该是无助的,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王峰时女孩却对他嫣然一笑,像是对他的到来一点儿也不吃惊。
王峰刚想说话,就见女孩把食指放到嘴唇中央轻轻地“嘘”了一下。
“不要说话,这是我的秘密,请不要说出去,好吗?”女孩紧接着说。
原来是这样,当时的王峰还有点高兴,以为终于解开了储物柜的秘密。
王峰以为她是孤儿,可偏不巧自己是个警察。
作为警察有很多义务,所以他决定先隐瞒身份,他可不想说两句话就得把她带到收容所去。
这首先对自己是个麻烦,再者估计女孩也不愿去。于是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交汇后,就这样略显草率地收场了。
在这件事上,王峰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但他后来再想起时,开始害怕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否会改变她的一生。转念一想,他又担心自己没有做出的决定会给女孩带来伤害。
这种多虑是基于女孩的隐瞒,他认为那女孩一定隐瞒了什么事情。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
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过活的,谁都不可能向萍水相逢的人透露太多。
事情一多之后,女孩的影像也就渐渐被他淡忘了。
过了几个星期,王峰在医院找人时突然又见到上次的那个小女孩正悄悄地站在走廊上向门缝里张望。
她正站在育婴室的门外。
她穿着和附近初中生一样的校服,王峰这才发现原来她不是孤儿,怪不得长得眉清目秀的。而她的年龄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小一点。要不是仔细注意了她的脸庞,都不敢确定是同一个人,这让王峰吃了一惊。
女孩并没看到王峰,她突然转身飞快离开了。就在王峰疑惑的时候,一个护士推门走了出来。女孩好像是在躲避那个护士。
她没有留下过姓名,王峰就姑且称她为A——王峰在心里给她取了这样一个代号。按理说,和A的这次相逢比上次要来得正常许多,可这反而让王峰觉得惊慌,这意味着有更多的疑点:
既然她是学生,为何会半夜躲在医院的储藏室里?
刚才她为何会站在育婴房窗外,又为何仓皇离开?
怎么说这都不同寻常,更何况她年纪还这么小。
王峰立即警觉起来。
当时他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想把这背后的秘密揭开。他的判断和分析能力都非常出色,只是还缺少一种大局观,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去追究的。
有时更应该把真相埋藏起来,就像罪犯埋藏尸体一样。
就在这时,王峰感觉车子停了下来,应该是张离的目的地到了。
他的回忆被打断了。
后备厢的门被夏雪打开了。
他发现这时天色竟已全黑,说明车子开了很长一段路。抬头望天,今天的夜空就像把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湖底的深色水面。
风有些微凉,夏雪的脸边是几颗寂寥的星星。
“出来吧。”
她冰冷的语气和之前判若两人,王峰打量了她一眼。
夏雪只是面无表情地把枪口对准他。
这是他的枪。
王峰瞅了一眼枪口,继而把目光转回到夏雪脸上。
她就是在八年前对自己嫣然一笑的女孩。她愈发美丽了,略显婴儿肥的脸蛋散发出妩媚的气息。
为何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王峰知道他们最近遭遇的事件可谓不同寻常,但仔细想来,有些事情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如果当时自己不去打开那个柜门,也许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那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却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想到这里,王峰的眼神不禁伤感起来。
他慢慢地坐起来,身体被压在下面的部位又酸又麻,疼得厉害。
继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已地处郊区,车子正停在一个空旷的场地上。
不远处有一幢私房。
那是一个狭小的仓库。旁边是石砖围起来的菜地,蔓草丛生,看上去已经荒废很久了。
几百米外也有几幢民居,灯全都暗着。是已经没人居住了,还是他们都已经睡觉了?再远处,是隐没在黑暗中的苗圃。
“真荒凉呢。”王峰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注意到自称“饕餮”的张离此时正坐在自己那辆别克的车头上,拿着一包薯片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他的脚一跷一跷,拖鞋仿佛要掉下来了。王峰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拖鞋真的啪嗒一下落在地上。张离发出啊的一声。
——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不管怎么看,他都显得和别人格格不入,他更像是浪荡的学生仔、滑板小子之类的才对。
但王峰知道,自己有可能就会死在这种角色的手上。
而被称为“熊宝宝”的中年女人正在不远处用一把铲子铲地,旁边的草丛里躺着李富胜的尸体。
原来是来这里处理尸体的。
的确可能埋在这里很久也不会被发现。
不过这给了王峰极其危险的信号,他们既然敢在警察面前处理尸体,那就说明已经没想让他活着回去了。
王峰跨出了车厢后,双脚猛地朝前一弹,向夏雪扑了过去。
夏雪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在这电光火石的变故中,她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把枪口对准王峰的小腹扣下了扳机。
砰的一下,弹壳弹出,与此同时,夏雪整个手臂因后坐力向上弹起。
腹部不会马上置人于死地,她是这么想的。
但王峰却完全没倒下,他继续朝她扑来。他必须抢在第一时刻动手。
夏雪意识到这点已经晚了,王峰伸出手,第一拳就狠狠地打在夏雪的下巴上,一击就让她失去了战斗力。在她身子一歪的同时,王峰再一把将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夏雪惨叫了一声,弯下了腰。
这时王峰眼角余光中看到张离似乎有了行动,危险还没解除,但这时夏月在后备厢内反而安全。王峰紧接着用膝盖狠狠地顶了夏雪腰部一下,她整个人被撞到了别克的侧面。趁此机会,王峰从她手里把枪扭了下来,并顺手把她的背压了下去。夏雪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这时张离已经从凯迪拉克上跃了下来,看到王峰把枪口对着他,全身僵硬了一下。
不过他的表情马上就恢复了镇定。只是因为做得比较刻意,脸色还是显得有点不自然。
而“熊宝宝”也放下了铲子,站在原地注意这边的局势,有点不知所措。
“呵,看来这次有点大意了呢。”张离说道。
王峰冷冷地注视着他:“把手举起来。”
听到有人对他发号施令,张离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但他也没多说什么,举起了双手。
薯片掉在了地上,张离用脚在上面踩了一下,发出了咔哧的脆响,好像在发泄他的不满。
“他枪里没子弹。”夏雪嘟囔了一句。
王峰马上抬起枪口对准夜空扣下扳机。只听“砰——”的一下巨响划破天际,方圆几公里内都清晰可闻。
“警察在开枪之前必须先鸣枪示警。”王峰冷冷地说道,“之后在对方有挟持人质的情况下,有权利直接将歹徒击毙。现在我已经走完程序了。”
王峰没有必要向他们解释,一向小心谨慎的他从来都在枪里多装一颗空包弹,这样既可防止走火,也便于对罪犯进行威吓。
做这行不是当杀手,不需要一枪就要了对方的性命。而如果碰到紧急情况,连扣两下扳机就行了。
所以当夏雪拿枪对准自己的时候,他故意假装被制伏,也让夏雪对它这把枪的威慑力做出错误估计。
所以当她第一次扣下扳机后肯定认为他会倒下。
危险倒不是没有,只是王峰认为这样的胜率已经足以去冒险。既然在那边被他们候了个正着,他就决定在这里乱中取胜。
从动手时机来讲,王峰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已经获得了对手的情报。他们只有三个人,近身的是女子,只要抢回他的枪,局势就会扭转。行动时间点应选在进入不明状况的小屋前最为合适。
即使夏月没被锁在后备厢里,而是在敌人手里,情况也只是恢复到那时的对峙状态而已。
依据夏月所说的“规则”,张离至少不具有特异功能,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管对方是什么角色,自己可是警队最训练有素的刑警。
“真有一套呢。”张离这时开口了,虽然他被枪口瞄准,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好像刚才发生了无所谓的事情。
“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峰拿出手铐把夏雪铐在别克车的车门上。
“不愧是我们的警界精英王峰呢,不过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能否先吃一包饼干再回答你?”
王峰用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代替回应。
“好啦,好啦,不闹了。”张离虽然摆了摆手,但笑意并没在他脸上收敛,“你似乎应该奇怪一下‘熊宝宝’是谁吧?”
王峰不知他在耍什么花招。
“这样,我把她叫过来你就知道了。”
“等下。”
在张离刚想喊那女人的时候,被王峰制止了,他用枪口瞄准张离:“你,也过来一下。”
张离面色一变:“你是想搜身吗?”
“我现在只是让你过来,”王峰嚷了句,“别的唆什么!”
张离很不情愿地走过来。
王峰二话不说,示意他双手撑在车上,搜过一遍之后,把他的手和夏雪铐在了一起。
一般情况下警察不会把两个犯人铐在一起,但现在王峰这边只有一个人,要同时对付三个目标,集中起来会比较好办。
整个过程中他都用余光扫着那个中年女人。
她脸上的面具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有些诡异。
在确定自己已经控制住局面后,王峰才示意她走过来。
“熊宝宝”走到了离王峰快五米处停了下来,老实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枪也不在她身上。
“算了,我就不废话了,直接告诉你吧,她也是我们的人质。”张离这时开口了,但语气已和之前戏谑的口吻不同,“她是这次事件的局外人,你别看她在帮我们的忙,只是因为她处于完全被我们胁迫的状态。”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没看到你在威胁她。”
“那是因为她不是别人,而是夏雪的妈妈,也是夏月的婶婶。她的女儿在我手上,你觉得还不够成为胁迫的条件吗?她太想了解自己的女儿了。”
这句话让王峰眉头一皱,继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跟她说过,只要她不听话,就会杀了她女儿,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警察同志,请你就别装了好吗,你总不会在母亲面前枪杀她的女儿吧?”
王峰这一惊非同小可。
看来夏雪是什么都跟他说了。
自己这次单枪匹马过来的目的终究还是被看穿了。
“哼,我来代你说出来吧。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带罪者’,夏月完全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伺机假借正义之名杀死夏雪!”说到这里,张离又笑了起来,“你去夏雪的家碰巧救出了夏月,但其实你去那里的目的是想赶在其他同事到达之前杀掉夏雪,再布置一下现场诬陷给我们!”
王峰感觉自己握枪的右手抖了一下,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情况。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感觉自己就快要成功了,对吗?夏月不了解你,但不代表夏雪也不。所以我才特地把她妈妈也请来了,怎么,你要当着她的母亲杀死她的女儿吗?本来是打算装作嫌疑人拘捕射杀呢,还是手枪走火?”
微冷的夜风吹过鼻尖,王峰感到有点冷。
这时张离接下去说道:“不妨跟你讲,‘熊宝宝’之所以会这么配合我,也是对一个警察想借职务之便杀死她女儿这件事很感兴趣呢,她多少也听过了关于你的事迹。”
中年女人的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但那两道目光却像钉子一样刺在他身上。
王峰从中感到了明显的敌意,要不是自己手里有枪,他感觉这女人会扑上来。
而夏雪的眼里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意味。
王峰暗暗叹了口气。他故意把她和张离铐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借刀杀人。
既然张离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王峰觉得也没什么好伪装了,自己可能早已被调查过了。
他之所以会假借“第七带罪者”的名号孤身涉险,并不是为了要让案情水落石出,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希望能赶在别的同事到来之前,确保夏雪的死亡,再依据局势诬陷给带罪者。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个机会,所以才拖慢了警局其余同事的办案进度,而直接前往夏雪家。
没想到遇到了夏月,那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达成这个目的的踏板。
他进入角色很快,并且已从夏月身上得到了太多的线索。案子几乎就要侦破,就只缺杀死夏雪这一项了。
而那个维尼熊女人竟然是夏雪的母亲——一个人质,纯粹的无辜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一个专门对付他的“制裁者”。
事情开始变得无法收拾了。
就在这时,王峰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心里升起,因为他想起刚才张离有说“我来代你说出来吧,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带罪者”,但问题是,王峰只对夏月一个人谎称过自己是带罪者。
难道夏月也是他们一伙儿的?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峰冷静了下来,“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抓你们回去。只要你们不拘捕,我就不会开枪。”
一个警察专门来杀一个人,必须要有很强的动机才能成立,如果只是空口无凭,他的同事们是不会相信的。
所以他现在还是可以全身而退。他把自己退回到单纯警察的设定。
“应该是你老老实实才对。”张离冷笑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们把你以前的所作所为告诉你的头儿吗?”
“我怕你诽谤吗?你说的那些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不是没有,你自己办了这么多案,也该知道人们不论做什么事都会留下证据。”
“那不妨说来听听。”
“我不但能自由出入密室,也能回到过去,到时拍几张照片回来,看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哈哈哈。好吧,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用紧张。”
王峰不相信带罪者会有特殊能力,但张离看起来却这样有恃无恐,王峰不由得警惕起来,也许他真的拿到了什么把柄:“别废话了,不过你这么想威胁我的话,你倒可以说一下你的目的。”
“你是警察,你说呢?”
“你该不会是想拉我入伙,来为你们的杀人行为善后吧?”王峰不知他的底牌,决定先陪他玩一下,“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还打算杀很多人。你必须要杀很多人才能幸存,不是吗?”
夏雪听到这句话后身子颤动了一下。
“很多人?”张离似乎也吃了一惊,“呃……没想到你是那个意思……这么说,你对‘规则’已经了解到了那个程度,还真是不简单呢。只可惜你遇到了我,我随时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死你。所以我不是拉你入伙,是强迫你听我的命令。”
张离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那就先听一下你想让我干什么。”
“你是警察,为了能信任你,你必须先做一件事。”张离的瞳孔瞬间缩小了,“你得帮我杀一个人,跟我一样变成凶手才行。”
王峰不怒反笑,只有白痴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吧。
“怎么样,听起来很有趣吧?”张离也笑了,似乎很乐于见到他的这种反应。
连夏月在内五个人所处的空旷地带里,没有一点儿生气。
不远处的老房子也暗淡无光。张离尚未退去的笑容在这一刻显得有点阴森。
王峰在这一刻明白了张离想做的事是把警察——也就是他——引导为杀人犯。
张离可能是在模仿“罪神”。
这种行为就和“罪神”所做的一样,只不过他是“人为”地把“罪”添加到人类的灵魂上,再让他们毁灭。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比罪神更阴险。
“我可以照你说的做,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先告诉我出入密室的方法。”王峰沉思了一下说道。
“你很在意‘那个’呢,也难怪,毕竟你是警察嘛。”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会这么简单就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我确实可以自由出入水泥密室。”张离有点得意地看向王峰。
“如果你不说,一切合作都免谈。”
“那在我说之前,你先帮我把这个解开吧?”张离扬了扬胳膊上的手铐。
夏雪因为是反手的缘故,痛得俯下了身子,但忍住没有叫出来。她腰部雪白的肌肤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耀眼。
“没想到能自由出入密室的人却挣不脱这个手铐,看来夏月说得没错呢,你们果然没有特异功能。”嘴上这样说,王峰还是掏出钥匙抛了过去,“你可以打开手铐,但如果你不马上告诉我那个方法,我就用子弹击穿你的膝盖骨。”
张离一把接住钥匙,却往地上随手一丢。
“怎么,不敢打开了吗?”
“喂,是你搞错了才对,我做什么都不喜欢用钥匙。”
“那你想怎么样?”
“既然前面你非要把我和她铐在一起,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她的手砍断,让我和她分开呀,就这么简单。然后我就告诉你‘那个方法’。”
王峰没想到张离会说出这种话,只见夏雪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都快站立不稳了。奇怪的是,这时中年女人就如一尊雕塑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好像要砍的不是她女儿的手臂。
“唉,怎么搞的啊?我又没叫你把她杀了,只是让你把她的手砍断啊,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快点儿吧,我喜欢用这只手吃薯片,这样铐住很烦人啊。”说到这,张离叹了口气,“你不是要杀了她吗,结果怎么连砍个手都做不到,太让我失望了,我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啊。”
有好几次王峰都想扣下扳机算了,把他先解决掉,可现在还有太多的事他没搞明白,而且现在的氛围也有点不对。
为什么中年女人会任由张离这么说?她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才来的吗?怎么她连一句话都不说?
更让王峰犹豫的是,自己要趁乱杀死夏雪的目的竟然已经被看穿了,而张离刚才的那番话看起来又吃准了自己不想让夏雪受苦,看来他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到了一定程度。
回想起王水明的案子,凶手非常喜欢在杀人之前对其进行折磨和虐待,这和张离的性格倒是完全一样。
这时,张离把一只手伸进口袋,似乎在掏什么东西,王峰马上扣动了扳机,子弹几乎擦着张离的胳膊打在了轿车门上,留下了一个弹孔。
“别紧张啦,我只是想吃块巧克力。”张离似乎吓得吐了吐舌头,他手上果然握着一块巧克力。
“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这种又黑又甜的甜食,是比和夏雪做爱还美妙的东西哦。”
听到这句话时,夏雪把脸转了过去,这时就连中年女人也把头低下。王峰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有点后悔自己一开始的计划了。
不过,如果真要后悔,王峰想追溯到更久之前。
那是一段太过隐秘和不可思议的遭遇。
主角正是此刻眼前的夏雪,她当初只是一个用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向他示意噤声的女孩。她在黑暗中的嫣然一笑宛如一颗明珠。
“叔叔,我喜欢你。”还记得她当时那样说。
在他打开了那扇柜门以后,夏雪笑着看着他。她的脸蛋曲线很诱人,眼睛大大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让人不禁想在她的小脸蛋上捏一把。
当时他们处在偏僻走廊的尽头,传说中闹鬼的地方,晚上几乎没人过来。
王峰一下子就怦然心动了。不过他当时还在思量这女孩为何会半夜躲在储物柜里,以及她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他呆滞在那里。
女孩又问了一句:“你能教我什么是爱吗?”
女孩边说边站了起来,衣扣被她自己一下子拉开。里面没有穿内衣,露出了两个樱桃般的乳头,微微地翘起。不一会儿,女孩的整个胴体就如羔羊般呈现在王峰眼前。她的皮肤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诱人的白光。
应该不是处女吧,王峰一边想一边把手电筒的灯光调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