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利奥·莫特利,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在这栋公寓里,但不是在这间黑白色调的客厅。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伊莱恩,之后不久就抵达她公寓。她替我倒了一杯波本酒,自己喝的是健怡可乐,数分钟之后我们便转到卧室。事后我用指尖轻摸了摸她胸前一片变色的肌肤,问她是怎么弄的。
“那时我真想打电话给你,”她说,“昨天下午我有一个客人。”
“哦?”
“他说康妮把我的电话给他,所以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话还算正常,然后他就过来了。但我不喜欢这人。”
“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吧。”
“眼睛?”
“他看人的样子,超人那种叫什么?X光透视眼是吗?我觉得他好像能看透我每一根骨头似的。”
我伸手抱她,“你一定很想念自己柔嫩的肌肤。”
“而且他的眼神中还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像爬虫类,仿佛蜥蜴盯住苍蝇的眼神。或是像蛇,盘成一团随时准备突击的样子。”
“他长什么样子?”
“除了我刚才说的之外,他还有一副奇特的长相。窄长的脸,鼠色头发,发型很糟,简直像个马桶盖,看起来就和修士一样。肤色惨白,身体不健康,至少令人感觉如此。”
“听起来很有吸引力。”
“他的身体也很怪,完全是硬的。”
“那不是你们做这一行的人所希望的吗?”
“我不是指那话儿,是他整个身体。全身肌肉随时都是紧崩的,好像从不放松的样子。他很瘦但肌肉结实,瘦而强壮。”
“发生什么事呢?”
“我们到卧室后,我把他弄上床去,因为我希望赶快结束,好让他尽快离开这儿。同时也想这样他应该会放松一点,我也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以后真的再不想见到这个人了,其实我本来想不跟他上床就直接请他离开,但又怕他会做出些什么举动。他是没做什么,但实在令人不舒服。”
“他粗暴吗?”
“也不完全是。是他摸我的方式。从男人触摸的方式你可以看出很多事,他摸我的感觉好像我是他仇人似的。我是说,我干嘛要忍受这些呢?”
“那你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那是后来弄的。事后他去穿衣服,他不想洗澡,我更不想请他去洗,只希望他赶快滚蛋。他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从今以后他要和我常常见面。我心想:你想得美。不过我没说出口。接着他就要出去,没付钱给我,也没放任何东西在梳妆台上。”
“你没事先收钱?”
“没有,我从不这么做。我不在事前讨论这问题,除非男人自己提起,很少有人这么做。很多男人都喜欢假装性爱免费,而他们给我的钱是一种礼物。这倒没关系。不管怎样吧,他准备就这样走了,不付钱或其他东西。我差点就让他走了。”
“但你没这么做。”
“没错,因为我实在很生气,而且既然要我忍受他那种态度,他多少该付点钱才是。所以我面带微笑对他说:‘你好像忘了什么吧。’”
“他说:‘忘了什么?’我回答:‘我可是在工作呢。’他说他知道,他分辨得出妓女的模样。”
“很好。”
“我没理会这番话,强调说我做这些事是要拿酬劳的,反正就是这些话,我忘了当时是怎么说的。他于是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瞪着我说:‘我不付钱。’
“当时我傻了。其实我可以放他走,不过大概是尊严问题什么的吧,我说原本也不期待他会付钱,但是他也可以送我礼物。”
“然后他就打你。”
“没有。他向我走来,我往后退,他一直逼近,我也退到墙边。他伸手放我身上,那时我已经穿上一件衬衫,他就把手放在这里,只用其中两指头压住我,这个部位大概刚好有条神经,或者是压力点什么的,被他压得痛的要命。那时没留下痕迹,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变成这样。”
“明天可能还会更糟。”
“太好了。现在开始感到酸痛,不严重就是了。不过当他那么压住我时,那种疼痛我完全无法忍受,双脚无力,眼前一片黑,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他只用两根指头就弄成这样?”
“是啊。然后他放开我,我抓着墙才撑住,他又他妈的咧着嘴笑说:‘我们俩以后还要常常见面,我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照做。’然后他就走了。”
“你没有打电话给康妮吗?”
“我一直找不到她。”
“这混蛋如果再打电话来——”
“我会叫他去吃屎。别担心,马修,他别想再进我的大门。”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莫特利。詹姆斯·利奥·莫特利。”
“他把中间名字也告诉你?”
她点头,“而且他也没要我叫他吉米。詹姆斯·利奥·莫特利。你干嘛?”
“把这名字写下来,说不定可以查到他住哪儿。”
“中央公园某块大石头下面。”
“我还可以查査看他有没有案底,照你说的这副嘴脸,我猜一定有。”
“詹姆斯·利奥·莫特利,”她说,“你如果把记事本忘在我这儿,尽管打电话过来。他这名字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
我查不到他的住址,不过倒是找出他的前科资料。他曾经被逮捕过六七次,大都是攻击女性。这些案子最后都是被害人撤回诉讼,所以起诉也被取消。还有一次在是范韦克快速道路上,在一起汽车档泥板被撞弯的车祸事件中,他狠狠揍了另一辆汽车的车主。闹上法庭,莫特利被控一级攻击罪,但是目击证人的证词却指出,打架可能是由另外那位车主引发的,那名车主拿着修车工具,而莫特利则是徒手抵抗。倘若真是如此,莫特利那双手简直是太强壮了,竟足以将对方送进医院。
被逮六七次,没一次定罪。这些控诉都与暴力事件有关。我感觉不妙,心想一定得联络伊莱恩,好让她知道这些事。但是我一直抽不出时间打电话给她。
大约一个礼拜之后,她打电话给我,我正在值班室,所以她不必自称为亲戚弗朗西丝。
“他刚来过,”她说,“他伤害了我。”
“我马上过去。”
她已经找到康妮。一开始康妮不肯说,最后终于承认过去几个礼拜以来她一直与詹姆斯·利奥·莫特利见面。他不知从哪里拿到她的电话号码。第一次去找康妮的情况比伊莱恩上次好不了多少,他说他不但不会付钱,而且以后还要常和她见面。后来他也让康妮受了伤,虽然不严重,但也足以引起康妮的戒心。
从那次之后他一周出现好几次,然后开始向康妮要钱。他一直虐待她,事前事后都伤害她,他总是不停地说他知道康妮喜欢什么,她只是个廉价妓女,活该得到应得的待遇。“现在我是你的男人,”他对她说,“你是属于我的,我拥有你,拥有你的身体和心灵。”
不难想像,伊莱恩听完这段故事之后有多沮丧。她原本打算告诉我,就像我一直想告诉她我对莫特利的发现。她决定再也不让那混蛋进门,但又觉得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她打算等到我们见面时再说。就在她与康妮谈话之后第二天,他又打电话来,她回说她很忙。
“拨出时间来给我。”他说。
“不行,”她说,“莫特利先生,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以为这是你能决定的吗?”
“你这个混蛋,”她说,“听着,去做一件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把我的电话号码丢掉。”
两天之后,他又打电话来说:“我想还是给你一个机会改变心意。”她叫他去死,然后把电话挂断。
她告诉大楼所有门房,没有先给她拨对讲机上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上楼来。虽然这本来就是大楼的标准程序,但是她想让他们知道现在必须有特别的安全警戒。她将几个新客户的约会取消,唯恐他们替莫特利开路。当她出门时,总觉得好像有人跟踪她或监视她,那种感觉令人不安,所以除非必要她也不出门。
这样过了几天,她再也没听到他任何音讯,就放松下来。她原本想要打电话给我,也想要再打电话给康妮,不过最后她谁也没联络。
那天下午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从西岸来的摄影室制作人打来的。这人她大约每隔几个月就会见面,她坐出租车去玩乐几个小时,再去那人的旅馆套房消磨半个小时。他告诉她各式各样的演艺界新闻,和她做爱两次,然后给她一两百元。不管究竟多少钱,总是远远高于出租车费。
当她回到家时,莫特利正似笑非笑地坐在她皮革沙发上。她想立刻退出门外,但她进门时并没瞧见他,所以顺手上了锁且挂上链条。她还来不及再打开门锁,就被莫特利制服。即使她不用奋力开锁,她猜他也一定会抓住她。她说:“不是他在电梯边抓住我,就是我自己在走廊跌倒或什么的。我没有打算逃。他也不会让我逃掉。”
他把她拖到卧房,剥掉她的衣服,出手打伤她。他前一次弄出来的淤青已经消褪,但他再次用手指戳压同一位置,那种疼痛如同刀割一般。他还找到另一个痛点,在她大腿内侧,那种痛楚真让她以为这一次会因此丧命了。
他一直不停用手指戳压来伤她,直到她的意志力与抵抗力完全消磨殆尽。然后他把她脸朝下摔床上,脱下裤子强行肛交。
“我从不这么做的,”她说,“那样真的很痛,而且也令人做呕,我不喜欢。所以我现在都不这么做,我已经好多年没这么做了。不过比起他用指尖对我的凌虐,这种痛苦还要好些。那时候我几乎没知觉了,我原本怕他会杀我,但后来我连害怕的感觉都丧失了。”
当他对她强行鸡奸时,还跟她说话。他说她既没用又愚蠢,而且肮脏。他说这一切全是她活该,她想要的就是这个。他说她喜欢这样。
他还说他总是给予女人她们心里最想要的。他说大部分女人都希望被伤害。还有人希望被杀死。
“他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杀了我。他说不久之前才刚杀了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他说,他先杀了她,然后再强暴她。他还说强暴死人不比活人差,如果在她体温尚存,还没开始发臭。他说,那滋味甚至更好。”
后来他翻遍她的钱包,拿走所有的现金,包括她不久前刚赚的钱。他告诉她,她现在是他的众多女人之一了,她必须要尽自己本分。那意思是,当他来看她时,她应该要准备钱给他,而且她再也不许拒绝见他,不许对他出言不逊,或用脏话骂他。他问她是否明白他所说的话,她回答说她懂。他又再问一次她是否完全了解,她则回答说她真的了解了。
他似笑非笑,伸手理了理他那可笑的头发,然后轻轻敲着他那长下巴。“我要确定你真的明白。”他边说边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在她的胸前搜寻那个痛点。结果这一次她真的昏过去了,当她苏醒时他已经离开了。
我第一件事便是带她到第十八分局,警员克莱贝尔招呼我们坐下,她填写申诉单控告莫特利攻击。殴打及强行鸡奸。“等我们逮捕他以后,他的罪名就不只这些了,”我说,“他拿走她皮包里的钱,这又构成抢劫或强夺。而且他还趁她不在时擅自闯入她的公寓。”
“有没有证据显示他是强行进入的?”
“好像找不到证据,不过他的确非法进入。”
“你已经控诉他强行鸡奸了。”克莱贝尔说。
“所以说?”
“强行鸡奸和非法进入,你把两项写在一起,会把陪审团搞混的,他们会以为这是用两种说法来说明同一件事。”后来,伊莱恩到洗手间去,克莱贝尔靠近桌边问我:“马修,她是你女朋友还是什么?”
“不妨说她是过去几年来,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来源。”
“好吧,我们就把她称为线民。不过,她是上班的吧?”
“怎么说?”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当原告是妓女时,这类攻击罪名实在很难成立。不要再提强暴或鸡奸。陪审员只会想到,她只不过是把平常拿来卖钱的东西免费送人罢了。”
“我知道。”
“我想你也是明白人。”
“反正我也没期待拘捕令会有什么成效。资料上他最后的住址是朝代广场饭店,但他离开那里至少已经一年半以上了。”
“哦,原来你已经开始在查这家伙了。”
“稍微查了一点。他现在可能搬到城中某家便宜旅社,或和哪个女人同居,无论是何种情况,反正都很难找到他。我只是想把她的申诉登入报案记录,这样并不会造成任何麻烦。”
“了解。”他说,“好,那就没有问题了。我们还是会发出拘捕令,说不定他在街上闲晃我们刚好可以手到擒来。”
我打电话回家给安妮塔,我告诉她说我手上有案子抽不开身,接下来这几天我都得留城里。这种事我以前也做过,有时候真的是公事,有时只是我不想出城回长岛罢了。而一如往常,她相信我的说词,或者她是假装相信。随后,我整理手边的案子,一些撤销处理,还有一些则推给其他人。我想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一起,抓住詹姆斯·利奥·莫特利,让他束手就擒。我告诉伊莱恩,我们可能必须用她作为诱饵,才能让莫特利掉入陷阱。她并不喜欢这个主意,因为她根本不想再和那人同处一室,不过她的个性相当坚强,愿意完成该做的事。
我搬到伊莱恩家一起等待。她取消所有的约会,并告诉找她的人,说她得了感冒,一整个星期都没空。“这么做真让我损失不少生意,”她抱怨说,“有些家伙可能再也不上门找我了。”
“这样使你变得不容易得手,他们反而会更想要你。”
“可不是,看看上次这一招对莫特利多有效。”
我们一直待在她的公寓。她曾开伙一次,其他全靠叫外卖,不是披萨就是中国菜。酒铺送波本酒来,她还叫街角熟食店的人送一箱水来。
两天后莫特利打来电话。她在客厅接电话,而我则在卧室接听分机,他们俩的对话大致如下:
莫特利:嘿,伊莱恩。
伊莱恩:噢,你好。
莫特利:你知道我是谁吧?
伊莱恩:知道。
莫特利:我有事想问你,我想知道你好吗?
伊莱恩:嗯。
莫特利:怎样?好吗?
伊莱恩:好什么?
莫特利:你好吗?
伊莱恩:大概吧。
莫特利:很好。
伊莱恩:你……
莫特利:我怎样?
伊莱恩:你要过来吗?
莫特利:干吗?
伊莱恩:我只是想知道。
莫特利:你希望我去吗?
伊莱恩:嗯,我一个人,有点无聊。
莫特利:你可以出去。
伊莱恩:我不想。
莫特利:对啊,你这几天都一直待在家里没出去吧?你不敢出去吗?
伊莱恩:大概吧。
莫特利:你怕什么?
伊莱恩:我不知道。
莫特利: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伊莱恩: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莫特利:你怕我吗?
伊莱恩:怕。
莫特利:很好,我很高兴你这样。我现在不过去。
伊莱恩:哦。
莫特利:这一两天我会去找你,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伊莱恩。我给你的都是你最想要的,对不对?
伊莱恩:我希望你赶快过来。
莫特利:快了,伊莱恩。
他挂断后我回到客厅,伊莱恩疲惫地瘫在皮革沙发上,她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毒蛇所迷住的鸟。我当然是在演戏,好让他以为他已经磨尽我的精神,甚至以为他真的拥有我的身体和灵魂。你猜他相信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听起来他好像相信,不过说不定他也是在演戏,在和我玩游戏。他知道我这几天没踏出家门,他有可能在监视我。”
“可能。”
“说不定他拿了副望远镜躲什么地方,搞不好还能看透我的窗户。你相信吗?刚才我是假装的,不过到最后自己好像被自己说服了,竟然他妈的这么容易就丧失意志力,就这样被淹没了。你知道我意思吗?”
“大致能体会。”
“你猜他是怎么进来的?那天,当我和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家伙在旅馆交易那天,他骗过门房进了门。他是怎么进来的?”
“要骗过门房很容易。”
“我知道,不过这里的门房其实都相当尽职。那么大门呢?你说找不到他强行破坏闯入的痕迹。”
“他可能有钥匙。”
“他从哪里弄到钥匙呢?我当然没把钥匙给他,而且也没弄丢过。”
“康妮有没有你的钥匙?”
“我为什么要给她?好帮我浇花吗?没有,我没有把钥匙交给任何人,连你也没有钥匙,对吧?我也没把钥匙给你,不是吗?”
“没有。”
“我当然没把钥匙给康妮。他到底怎么进来的?门上的那把锁是把好锁。”
“你出门时是不是用钥匙上锁?”
“应该是啊,我一向都这样上锁。”
“因为你如果没有锁上门栓,说不定他就能用信用卡弄开弹簧锁。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有足够的时间,将钥匙在蜡或肥皂上做模子。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偷了你的锁。”
“还可能就是他用手指头开锁”,她提议,“然后门一推就开了。”
我在那儿住的第四个清晨将近四点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才睡了两个钟头,由于长期待在室内,我的内脏甚至整个身体都翻腾不已。我听到电话铃声,强迫自己起来,不过意志力显然没有坚强到足以恢复神智。我以为自己已经醒来,结果身体竟仍赖在伊莱恩床上,脑袋还在神游。后来伊莱恩拼命把我摇醒,我才丟开棉被坐起身来,两腿搭在床沿上。
“刚才是他打来电话,”她说,“他要过来。”我问她现在几点,她说:“我请他给我一个小时,好打扮一下用最美的样子欢迎他。他只肯给我半个钟头,说这点时间足够了。他已经在路上了,马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叫她通知门房说她在等客人,请莫特利先生直接上来,并且在他上楼时一定要通知她。她与门房说完之后便走进浴室,淋浴两分钟,然后擦干身子穿衣服,我记不得她最后选了哪一套衣服,不过她换了好多件,还难以决定穿什么。
“这实在太可笑了,”她说,“你一定觉得我像要去约会。”
“可能正是。”
“对啊,跟命运的烂约会。你还好吗?”
“还没完全恢复正常,”我承认,“你若煮杯咖啡给我可能会好一点。”
“没问题。”
我把两个钟头之前才脱下的衣服又穿上,这件衣服我已经穿了几乎一星期了。以前我在上班时通常都穿西装——我现在还是如此——我弄了半天,领带一直打不好,试两次之后,发现这真是一件无聊的事,就干脆拉下领带扔到椅子上。
我把局里发的制式点三八手枪放肋下枪背带中,试着拔了一两次,又把枪套带取下,把枪插在背后腰带上,枪托刚好卡在在腰后凹进去的地方。
二百毫升装的波本放在床头柜上,瓶中大约还剩二分之一品脱。我旋开瓶盖,直接对瓶嘴喝了一口,这样可以让我那台老引擎重新开始转动。
我叫伊莱恩,但她没回答。我重新穿上外套练习拔枪。做这个动作的感觉很奇怪,当你练习一种致人于死地的动作时,都会有此感觉。我把枪移到左腹侧边,练习反手拔枪动作,不过感觉更不顺手,所以我又考虑把枪放回肋下枪背带中。
或许我根本用不着拔枪,干脆拿着枪等他。我们还没计划好,尚未决定她让那家伙进门时我应该站的位置。我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当她开门时,我躲在门后面,他进门后就直接拿枪对着他。不过比较好的方法可能是先让他和伊莱恩两人说话,而我则躲在厨房或浴室里等待适当时机。这种作法在心理上占有优势,但是出错的机会也比较大。她的焦虑或紧张可能使他产生警觉,或者他可能突然决定做一些更古怪的事情。毕竟这种疯子净是做一些疯狂事,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是疯子的原因。
我叫伊莱恩,不过她显然没把水关掉,所以听不到我喊她。我把枪插回腰带,然后再拔出来,拿着枪穿过短廊走到客厅。如果咖啡已经煮好,我想喝杯咖啡,然后和她好好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走进客厅转到厨房,然后停下脚步,因为他背靠窗户站在那儿,而伊莱恩站在他前头。他一只手抓住伊莱恩手肘上方,另一只手则紧抓她的手腕。
他说:“把枪放下。快点,否则我扭断她的手。”
我的枪既没有瞄准他,拿枪的姿势也完全不对,手指距离扳机十万八千里。我正以端一盘开胃菜的方法拿着枪。
我把枪放下。
她对他的描述十分中肯: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几乎没肉,全身紧崩得仿佛盘得紧紧的发条,狭窄的脸孔,奇特的发型,好像有人用剪刀沿着汤碗边缘胡乱修剪,那发型在他头上看起来像是一顶无边便帽似的。他的鼻子很长,鼻端肥大,双唇饱满,前额向后斜倾,双眼深陷在突出的眉骨之下,眼睛的颜色是浑浊的棕色。我完全无法从中读到任何讯息。
他全身的特征再加上那发型,看起来有点像是个中世纪邪恶的修士,可惜他的服装是唯一不像的部分。他穿了一件橄榄色的横纹运动夹克,袖口。领口和手肘处都有皮革缀补,卡其裤子上挂着刃形短剑,脚上穿着一寸高跟的蜥蜴皮靴,靴子前端是银色金属鞋尖。他的衬衫则是西部风格,钮扣是按扣式的,此外他还打了一条土耳其蓝斜纹领带。
“你就是斯卡德,”他说,“拉皮条的警察。刚刚伊莱恩一直想让你知道我来了,不过我觉得还是给你一个惊喜比较好。我跟她说你一定是个喜欢惊奇的人,我叫伊莱恩不准发出声音,即使在我弄痛她时,她也乖乖地没发出一点声音,我要她做什么她就照着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开始明白,只有我才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只有我知道。”
他的肤色非常苍白,仿佛他的体内没有一滴血。而伊莱恩站在他身旁,两人仿佛配对一般,她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血色,全身的力量和意志似乎已经消磨殆尽,像是恐怖片里的僵尸。
“我知道她需要什么。”他重复,“而她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愚蠢的警察帮她拉皮条。”
“我没帮她拉皮条。”
“是吗?那你是干嘛的?她的合法配偶?恶魔情人?出生就分离的孪生兄弟?失散多年的龟儿子?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人的注意力真奇怪。我一直看着他的手。他的双手仍旧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和手肘。先前伊莱恩已经告诉过我他的手劲很大。我当然相信她的话,不过莫特利那双手,看起来实在不像有那么大力气的模样。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关节有突瘤,指甲极短,应是随意快剪出来的结果,指甲底端白色月形极明显。
“我是她朋友。”我说。
“我才是她朋友。”他说,“我是她朋友和她的家人。”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细细品尝这段宣言,好像他很欣赏自己这句话。“她不需要任何人,她当然更不需要你。”他一笑正好露出突出的牙齿,他的牙齿大且外暴。他神采奕奕地说:“她以后不需要你的服务,你已经被解雇了,你这混蛋以后最好靠你自己,她不希望你再出现。别站在那儿不动,垮着一张脸好像晾衣服架上的破布一样。快滚!”
“嗯,怎么说呢,”我说,“我来这里是伊莱恩邀请我来的,不是你。所以如果她要我走的话——”
“告诉他,伊莱恩。”
“马修——”
“告诉他。”
“马修,你还是离开好了。”
我看着她,试着透过眼神向她打暗号。“你真的要我走?”
“我想你最好走。”
我犹豫一下,耸肩说:“就照你说的。”我慢慢移向先前放枪的那张桌子。
“不准动,你干嘛?”
“看起来像干嘛?我拿我的枪。”
“不行。”
“那我怎么能走呢?”我理智地说,“那是我的配枪,如果留这里,我的麻烦可大了。”
“我会把她的手扭断。”
“你把她脖子扭断我也无所谓,可是除非把枪带走,否则我哪儿也不去。”我想了一会儿,“听着,我拿着枪管好了。我不想拿枪来射谁,只是想带着我的枪一起离开而已。”
趁他还在考虑的时候,我又走了两步,拿着枪管拾起枪。我没有让枪离开他的视线,好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危险。反正我无法向他开枪,他让伊莱恩挡在我们中间,紧抓的手指似乎深深陷入她的皮肤。不过就算有何痛苦,我想她也未感受到,她脸上只有害怕与绝望。
我握着枪向自己的右前方转。我一面靠近他,一面设法使咖啡桌介于我们之间,那是一个铺着丽光板之类的夹板立方体。我边移动位置边说:“我把枪给你好了,你实在让我觉得自己很蠢。你是怎么通过门房的?”
他微笑不答。
“然后怎么进来的?”我说,“这道门锁很牢,而且她说你没有钥匙,你有吗?还是她帮你开门的?”
“把枪拿开,”他说,“然后快滚。”
“你是说这把枪?你觉得不舒服吗?”
“把它拿开。”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说,“拿去。”然后把枪扔过去。
他所犯的错误就是太用力抓她,以致于反应时间不够。他必须先放开她,然后才能采取下一个动作。他紧抓的手一松开,她忍不住叫了出来。他放开之后伸手去接枪,这时我一脚朝咖啡桌踢去,非常用力地踢过去。桌子撞上他的胫骨,我也飞身朝他扑去,我们俩一起撞上墙壁,险些撺出窗外,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摔得四脚朝天,我则压在他身上。等我从他身上摆脱开来时,他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狠狠一拳擂在他的下巴上,他眼神变得呆滞。我抓着他的衣服领口,把他朝墙上摔去,然后又三次狠击他的腹部。他全身都是坚硬的肌肉,不过我使尽力气出拳总算把他打倒。他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我拉起他一只手臂扛在肩上,手时抵住他下巴,然后一个过肩摔,给他最后一击。
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头和肩膀刚好卡在在白色墙边,一只脚还勉强撑着,另一只脚则完全瘫直。我喘着气站旁边瞪着他,他一只手摊在地上五根指头张开,我还记得那几根手指狠狠抓住伊莱恩的情景。我忍不住想把脚再移动几寸,踩在那只手上,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上面,看看能不能废了他那钢铁般的手指。
不过我没有这么做。我把枪收起来,插在腰带上,回到伊莱恩身边。她脸上已恢复些微血色,看起来虽然仍旧很糟糕,不过比起先前被抓住时,已经好多了。
她说:“说他扭断我的脖子你也不在乎时——”
“噢,得了。你也知道我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
“对,我知道你一定有计划。不过我还是很害怕计划失败。我怕他可能会出于好奇,为了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扭断我的脖子。”
“他不会扭断任何人的脖子,”我说,“不过现在我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处置他。”
“你不逮捕他吗?”
“当然要,不过我怕他最后还是会逍遥法外。”
“你没开玩笑吧,他做了这种事还能逃得过?”
“这种案子很难起诉,”我告诉她,“你是应召女郎,而陪审团通常不太关心妓女遭到的暴力胁迫,除非当事人因此身亡。”
“他说他杀过一个女孩。”
“他可能只是随便说说,而且就算是真的——事实上我猜也是——我们又不知道究竟她是谁,以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更别提要用那个案子逮他了。现在我们只有拒捕和袭警两项,但随便哪个没道德的被告律师都可以让别人怀疑我们俩的关系。”
“怎么会?”
“他可以让别人认为我是替你拉皮条的。这样他一定会无罪释放。就算他们朝最好的方向去想,还是有问题的。我是个已婚的警察,却和小姐交友。你也想得出来,这在法庭上会被他们说成什么样,而且还会写成白纸黑字。”
“你说他以前也被逮捕过。”
“没错,而且也是类似的案子,不过陪审团不会知道这些。”
“为什么?因为那些指控都已经撤销了吗?”
“就算他以前曾经被定罪甚至服刑坐牢,陪审团也不会知道,因为从前的犯罪记录在刑事法庭上一律不能提出来。”
“到底为什么不能?”
“我不知道,”我说“我从来都弄不明白这些,好像是说会造成偏见,不过这不正是这人特性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不能让陪审团知道呢?”我耸耸肩。“康妮可以作证,”我说,“他伤害她而且威胁你。但是她愿意站出来吗?”
“我不知道。”
“我想她可能不肯。”
“大概吧。”
“我来看看。”我边说边弯腰检查莫特利,他仍未恢复清醒,他的玻璃下巴是致命弱点。有个拳击手鲍伯·萨特菲尔德也是这样,他能承受最重的拳仍屹立不倒,不过如果你打中他下巴,他就会脸朝下摔倒在地,十秒钟都爬不起来。所以这样一拳,就能让他在中国鞭炮声响中还睡得着。
我在他的夹克口袋里翻搜,然后直起腰,转身把我找到的东西拿给伊莱恩看。“这玩意儿就可以帮大忙,”我说,“一支小型自动家伙,大概是点二五口径的。他一定没有登记,而且一定也没有执照。这样他就是二级刑事非法持有致命武器,这是丙级重罪。”
“这样够重吗?”
“没什么用。重点是,我希望他的保释金额高到他无法负担,而且他的罪要够重,这样他的律师就算承认有罪放弃抗辩也不能免掉多少刑责。我要他进监狱,这个婊子养的,最好别再出现在这世界上。”我看着她,“你愿意站出来吗?”
“什么意思?”
“你愿意作证吗?”
“那当然。”
“不只如此,你愿意在宣誓后说谎吗?”
“你要我说什么?”
我仔细地观察她一阵子。“我猜你愿意出来作证,”我说,“我要冒个险。”
“你想说什么?”
我用厚纸巾将那把枪上的指纹擦拭干净,借手撑在墙上的力量,把莫特利的肩膀顶起来,让他坐起呈半蹲姿势。他虽然那么瘦,但体重却比外表看来重得多。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组织的僵硬,即使是在丧失意识的状态下,他的肌肉仍然紧崩着。我把枪放进他的右手里,把他的食指插入扳机处扣住,打开保险,然后我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身体再稍微撑直起来,检査枪口所指的角度。我让枪对准墙上的一幅画。后来这幅画价值变成只剩五十元。我向左做了些许调整后,捏住他的食指扣动扳机,在墙上打了一个洞。我把第二枪角度调高一些,第三枪则几乎射进天花板。然后我放开他,让他跌回地上靠在墙边,而手枪则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我说:“他握枪瞄准我,我踢开咖啡桌去撞他,他被桌子撞得失去平衡,不过他在跌倒那一刻,还是开了三枪,然后我扑到他身上,把他打昏了。”
她点着头,一脸专注的模样,即使她先前受到枪声的惊吓,此时也已经恢复镇定。那枪响当然不会制造很大声音,那些小子弹也未造成很大损伤,只是在墙上留下几个小洞罢了。
“他开枪射击,”我说,“试图杀害警察,这可不是能够随便打发的罪名。”
“我会作证发誓。”
“我知道你会,”我说,“我就知道你会站出来。”我抱了抱她,然后走到卧室拿起那瓶波本酒,喝了一口之后才拨电话。在等待警方人员到达的这段时间,我把剩下的波本都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