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埃莱娜说,“她已经到了。帕姆,这位是斯卡德先生,马修·斯卡德。马修,这是帕姆。”
她本来坐在沙发上,我们走近时站了起来,很苗条,差不多五英尺三英寸,黑色短发,湛蓝色的眼睛,穿一条深灰色裙子,上面罩着淡蓝色安哥拉羊毛上衣。口红、眼影、高跟鞋;我可以感觉她为这次会面精心打扮过,心里却又为自己的决定忐忑不安。
穿着便裤和丝质衬衫的埃莱娜看起来既沉着又干练,她说:“坐,马修,你坐椅子上吧。”她和帕姆一起坐沙发,说:“刚才我才跟帕姆讲,她被我拐来了,德布拉·温格不在这儿。”
“我问她这个角色会让谁来演,”帕姆说,“她说是德布拉·温格,我想,哇,德布拉·温格要演周末电视剧集吗?我还以为她不演电视。”然后她耸耸肩,“不过我猜这部片子大概根本拍不成,所以谁演还不都一样。”
“但那一千块是真的。”埃莱娜说。
“嗯,那好,”帕姆说,“因为我的确需要那笔钱。不过我不是为钱来的。”
“我了解,亲爱的。”
“不是只为了钱。”
钱在我身上,给她的一千元,还埃莱娜的一千两百块,还有一些自己用的跑路费,总共从我的保险箱里取出了三千块。
“她说你是侦探。”帕姆说。
“没错。”
“你想逮住那帮人。我已经跟好多个警察谈过了,至少有三四个不同的警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事情发生之后。”
“那是——”
“哦,我没想到你根本不知道。那件事是七月发生的,去年七月。”
“你报警了?”
“天哪,”她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非进医院不可啊,医生一看,哦,谁把你搞成这样?我能说什么,说我自己摔的?还是自己割的?所以他们当然就找警察来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们还是会找警察的。”
我打开我的笔记本,说:“帕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贵姓?”
“我没告诉你。刚才没这个必要,对不对?我姓卡西迪。”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那件事发生时你二十三?”
“不,二十四。我的生日在五月底。”
“你从事什么行业,帕姆?”
“接待小姐,目前我没有工作,所以我才说我需要那笔钱。不过我想一千块对任何人都有用吧,尤其像现在,我在失业中。”
“你住哪里?”
“二十七街,第三大道和列克星顿大道之间。”
“事件发生时你也住在同样的地方吗?”
“事件,”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哦,是的,我住那里快满三年了,从搬来纽约之后一直住那里。”
“你家乡在哪里?”
“俄亥俄州的坎顿,如果你听过这个地名,我可以猜到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职业足球名人堂。”
“我差一点就去了,”我说,“有一次我去马西隆出差。”
“马西隆!我以前常去,我有好多朋友都住在马西隆。”
“我可能一个都没见过,”我说,“帕姆,你在二十七街上的地址是?”
“五十一号。”
“那一带环境不错。”埃莱娜说。
“嗯,我挺喜欢的。唯一的缺点就是那一区没有名字。它在基普斯湾西边,莫瑞希尔区南面,格拉莫西北面,切尔西东边。有些人干脆叫它咖喱丘,因为那里有很多家印度餐厅。”
“你单身吧,帕姆?”她点头,“一个人住?”
“还有我的狗。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狗,可是你只要养了狗,不论多小,很多人就不敢闯进来。那些人就是怕狗。”
“可不可以把经过情形告诉我,帕姆?”
“你是指那次事件?”
“对。”
“嗯,”她说,“好吧,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谈这件事,对不对?”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一个星期过了一半,她站在离她住地两个街区的地方,在公园大道和二十六街的街角上等红绿灯。一辆货车驶向路旁停下,一个男的招呼她过去问路,他想去的地方她并不知道。
他从货车上下来,解释说可能他也记错了,地名印在一张收据上。她跟着他走到货车后方,他把后车箱打开,车里还有另一个男的,两人都拿着刀。他们逼她上了货车,驾驶员回到车上,把货车开走。
这时我打断她的话,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听话,跟他们一起上车。难道周围没人?有没有人目击整个挟持过程?
“细节我已经有点模糊了。”她说。
“没关系。”
“事情发生得太快。”
埃莱娜说:“帕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是站街的,对不对,亲爱的?”
我心里想,天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帕姆说。
“那天晚上你出去上班,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埃莱娜握住那女孩的手。“没关系,”她说,“没有人会伤害你,也没有人会批评你。没关系的。”
“可是你怎么——”
“那个地方很有名,南边那段公园大道,对不对?我早就知道了。亲爱的,我从来不在人行道上揽生意,不过我干这一行已经快二十年了。”
“不会吧!”
“真的,就在这间公寓里。我是在整幢房子变成合作公寓的时候买下它的。我学会称呼客人为客户,偶尔到广场上,我会说我是艺术史学家,而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小心理财,但是我过的生活跟你一样,亲爱的。所以你可以把真正的经过情形告诉我们。”
“老天爷,”她说,“你知道吗?老实说这样反而让我松一口气,因为我并不想来这里跟你编故事,但我不知道其实我可以选择。”
“因为你以为我们会瞧不起你?”
“大概吧,而且我没跟警方讲实话。”
“警方不知道你在站街?”我问。
“不知道。”
“他们从来不觉得奇怪吗?掳人案就发生在站街地段上?”
“他们是皇后区的警察。”她说。
“为什么会轮到皇后区的警察办这件案子?”
“因为我后来被送进艾姆赫斯综合医院,在皇后区,所以才由那里的警察管。他们怎么会知道公园大道南段的事呢?”
“你为什么会去住艾姆赫斯综合医院?算了,待会儿你会讲到的。请你从头开始讲好不好?”
“当然可以。”她说。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一个星期过了一半,她站在离住地两个街区的地方,在公园大道和二十六街的街角上等别人上来搭讪。一辆货车驶向路旁停下,一个男的招呼她过去。她绕到另一边,坐上乘客座位,他开了一两条街后,转进路旁一条小巷子,停在消防栓前。
她以为只是口交,很快,他坐在驾驶座上,差不多五分钟就行了,可以赚个二十到二十五块。开车来的男人几乎都要口交,而且都会要求就在车里做,有时候还会要求车子在路上开的时候做,虽然她觉得简直是神经病,但是她能说不吗?走路来的男人通常喜欢上宾馆,二十六街和公园大道交叉口的艾尔顿宾馆既方便,价钱又合理。她当然可以用她自己的公寓,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从不带人上去,因为她觉得那很不安全。更何况,谁愿意在自己睡的床上做生意呢?一直等到货车停下来,她才看到后车箱的男人。她甚至不知道后面还有个人,直到他用手臂勒住她的脖子,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巴。
他说:“意外吧,帕米!”
老天,她真是吓坏了。她整个人僵在那里,开车的那个却在旁边笑,一边把手伸进她的衬衫里,开始摸她的乳房。她的胸脯很大,而且她学会在站街的时候如何利用这项优点,穿一件小背心或低胸衬衫之类的,因为喜欢乳房的男人真的只看那个地方,所以何不把货色亮出来呢?那男人立刻找到乳头,开始用力捏,捏得很痛,她知道这笔生意会很难做。
“我们全到后面去,”驾车的说,“比较隐蔽,空间又大。既然来了,何不舒服点,对不对,帕米?”
她痛恨他们叫她名字的方式。她说她叫帕姆,不是帕米;而且他们的语气里充满嘲弄,非常狰狞。
等后面的男人放开堵住她嘴的手时,她说:“听着,别动粗,嗯?随便你们要什么,我都会让你们满足的,可是不能动粗,好吧?”
“你嗑药吗,帕米?”
她说不,因为她真的不嗑。她对毒品没多大兴趣。如果有人递给她一根大麻烟,或许她会抽,可卡因挺不错,不过她自己从来没买过。有些男的会替她装好,如果你一副没兴趣的样子,那些家伙会生气,何况她还真的不讨厌。或许他们觉得那玩意儿可以增加她的性欲吧,令她更进入状态。有些家伙还会在自己那话儿上撒点可卡因,仿佛在你口交时送你一道可口的点心尝尝,他就能得到特别好的服务似的。
“你是条毒虫吗,帕米?你怎么过瘾,用鼻子吸?放在脚指头中间?你认得大毒贩吗?或许你的男朋友是贩毒的,嗯?”
这些问题实在很蠢,那两个人没事儿干,好像光问问题就能痛快似的。至少那个驾车的是这样。一讲到毒品他就兴奋得不能自己了。另外一个比较喜欢对着她骂脏话。“你这个臭鸡巴!操你这条母狗!”诸如此类。如果你把这些话全都听进去,一定会倒尽胃口,不过其实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尤其是到了性亢奋的时刻。有一个家伙,她大概和他做过四五次吧,每次都在他的车里,每次事前事后他都非常有礼貌,很体贴,从来不动粗,可是每次情况都一样,她兜着他的重要部位,他快到达高潮了。“哦,你这个臭屄,臭屄,我希望你死!哦,我希望你死,我希望你死,你这个臭屄!”可怕,真是可怕。但他其实是个绅士,而且每次都给五十块,又不会搞很久。所以就算他嘴巴脏又怎么样呢?哪有十全十美的。
他们爬进货车后车箱,里面设备齐全,铺了床垫,其实还挺舒服的,当然,她太紧张了,没办法放松。跟那两个家伙在一起是不可能放松的,因为他们太怪异了,你怎么可能放松呢?
他们逼她把每样衣物都脱掉,每一样!很烦,但她早已学会别跟客人争。然后呢,他们干了她,轮流来,先是那个开车的,然后是另一个。那一部分很平常,除了他们有两个人之外。而且第二个在干她的时候,开车的那个一直在捏她的乳头。很痛,可是她早学会把嘴闭上,而且她明白他知道她很痛,所以才要捏她。
他们两人都上了她,而且两人都满足了,这一点颇令她宽心,因为万一那些男的满足不了,或是半途而废,那你可就危险了,他们会生你的气,仿佛是你的错。等到第二个男人一边呻吟,一边滚到旁边去时,她说:“嘿,刚才太爽了,你们两个都够猛。现在让我穿衣服吧?”
就在那个时候,他们亮刀了。
一把是弹簧刀,很大,看起来很凶恶。第二个男的,就是嘴巴很脏的那个,拿着一把长刀,他说:“你哪里都别想去,你这个臭鸡巴。”
雷接着说:“我们一块儿去一个地方,兜兜风,帕米。”
那个男的叫雷。因为另一个人叫他雷,所以她知道。另一个的名字就算她听过,也没记住,因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开车的那个叫雷。
不过这时他们换手了,所以他不再是开车的。另一个男的爬到驾驶座上,雷跟她一起待在后面,他一直拿着刀子,而且他当然不准她把衣服穿上。
从这里开始,她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她在货车后面,那里很阴暗,她看不见车外,他们不停地开啊开,她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或是往哪里去。雷又开始问她毒品的事,他真的特别喜欢那个话题。他跟她说毒虫都想找死,吸毒就是自杀,每个吸毒的人都应该如愿以偿,他们活该。
他叫她替他口交。这样好多了,因为这样他才会闭嘴,而且至少她有点事做。
然后他们又把车停下来,谁知道停在哪里,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性交。他们轮流上,每个把戏都玩了很久,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就好像她其实并不完全在场。她颇能确定两个人都没有再满足过。第一次,在二十六街附近那一次,两个人都满足了,可是现在仿佛两个人都不想让自己满足,就好像满足了,派对便会结束似的。他们用她的地方,嗯,就是那几个地方,而且还把不属于他们身体的东西放进她身体里。她并不太确定他们到底用了些什么东西。有些放进去的时候很痛,有些不痛,反正都很可怕,非常可怕。然后她记起一件事情,那是她一直没想到的,于是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平静下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会死。当然她并不想死,她绝对不想死,可是这个念头闪入脑海之后,她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她想,好吧,我可以面对。我可以忍受。当然这么想很荒谬,因为一旦死了,还有什么需要忍受的呢?
“好,我可以应付。”就这样,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真的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她刚开始享受那种平静心情的时候,雷说:“你知道吗,帕米?你可以得到一个机会。我们会让你活下去。”
然后他们两人开始吵起来,因为另一个男的想杀她,可是雷说他们可以放她走,因为她是个婊子,没有人会在乎婊子的。
不过她不止是个婊子而已,他说。她还有整条街上最棒的一对乳房。他说:“你喜欢它们吗,帕米?你觉得自豪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比较喜欢哪一个?快说嘛,伊呢——咪呢——哞呢——哞,挑一个吧,帕米。帕——米——”
——他胡乱唱着,像个促狭的小孩——“挑个奶奶,帕米。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个东西,有点像一圈钢丝,在微光下泛着黄铜色。“挑一个你想自己留着的,帕米。一个给你,一个给我,很公平,对不对,帕——米——?你自己可以留一个,另一个我带走,这是你的选择,帕——米——!你非挑不可,你这个小骚货,你非选一个不可。这是帕米的选择,你还记得《苏菲的抉择》吧。这个是咪咪,这个是奶奶,帕——米——,你最好选一个哦,否则我就两个都拿走喽。”
老天爷,他是真疯了,她能怎么办呢?她怎么可能选一个乳房?一定有法子可以赢得这场游戏,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看,你看,我摸它们,奶头又硬了,就连害怕的时候、哭的时候,你也会兴奋,你这个小骚货。快挑一个,帕米。哪一个会入选呢?这一个?还是这一个?你还在等什么,帕米?你想拖延时间吗?你想惹我生气吗?快点嘛,帕米,快点。碰碰那个你想自己留下的。”
老天爷,她能怎么办?
“那一个?你确定,帕米?”
老天爷——
“嗯,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非常好的选择,所以那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我们说话算话哦,不可以反悔哦,帕——米——”
钢丝圈住她的乳房,钢丝的两头各有一个木头把柄,就好像装在绑包裹的绳索上、方便人家提的那种把柄。他握着两个把柄,双手往外拉,然后——
她飞出了自己的身体,就这样,留下躯壳,飘浮出去,飘到货车外面的空气中,往下透视货车的车顶,看着,看着,看着那条钢丝切过她自己的血肉,仿佛切过液体一般,看着那个乳房慢慢滑离她的身体,看着血渗出来。
看着,直到血溢满她的视线,看着血慢慢变黑、变黑,直到整个世界变成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