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姆登镇,两条急转直下的街道给沐浴在清凉,蓝阴的暮色之中了。街角的一家店铺是个糖果店,此时像根烟蒂一样闪着红光,也许有人更愿说它像是一溜烟火的尾部。因为那团光有着缤纷的色彩和微微的迷离情调,被许多镜片四处折射,在色彩活泼,做工精致的蛋糕和甜点上跳跃着,灵动着。大批贫民和流浪儿把鼻子粘贴在刺目的玻璃上。橱窗里的巧克力全都用红的,绿的,金黄的金属纸包装起来,比巧克力还更有诱惑力。大型的雪白婚礼蛋糕,看着叫人肚饱却遥不可及,仿佛是在把整个北极当做食品来诱人食用。这彩虹般的东西自然能逗引得街区里十岁到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们聚上前来。对于稍大一点的年轻人,这街道一隅也有着吸引力。一个不下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正盯着那橱窗。对他来说,店面有着撩拨人心的魅力。虽然他的德性还远未达到让人呵斥的地步,但这也不能完全用巧克力来诠释。
他,个子高大,肌肉发达,满头红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他神情坚定,但却有气无力。胳膊下夹着个扁平的灰色公文包,包里面是些白纸黑线条的图纸。自从他伯父,一位海军上将,因做了一次与现行经济理论相悖并主张社会主义的演说而被剥夺了他的继承权,他就要靠这些图纸来谋生计了。他已经多多少少成功地卖出了好几份给出版商。他的名字叫约翰·特思布尔·安格斯。
最终他进了糖果店,穿过店堂,来到里屋。这间里屋有点糕饼师傅的工作室的味道。他向正在干活的年轻女士举了举帽子。这位女士是个深色肌肤,妙曼身姿,反应机敏的黑人姑娘,长着一双深黑、灵活的眼睛。她将手头的活路赶快放下,随即跟着他走进内室,听候他的吩咐。
他的点菜显然还是通常那一套:“请给我来一份半便士的面包,”他说话精准,“外加一小杯清咖啡。”姑娘正要转身走开时,他又说道:“还有,我要你嫁给我。”
女孩一下子僵住了,回答道:“这种玩笑,恕难从命。”
红发男子抬起眼皮,灰色眼睛里有一种不可琢磨的肃穆神情。
“这是千真万确的,极其严肃的,像半便士的面包。它又是十分珍贵的,也同这面包一样,会为它付钱的。它炙手可热,还不易消化。”
年轻的黑人女子没从他身上移走视线,似乎正在悲怯、仔细地审视着他。等到打量过了以后,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影,同时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安格斯心不在焉地观察着,说道:“难道你不认为吞食这种半便士面包是极其残忍的吗?它们也许能长大成为一便士的面包。等我们结婚了,我就放弃这种无情的猎食行为。”
姑娘站起身,踱到窗前,显然她正处于一种并非不同情的沉思之中。最后,当她带着一副果断的神情,迅速地转过身来时,她却迷惑地看到那人小心翼翼地从橱窗里把东西摆到桌子上。有五颜六色的金字塔甜点心,有多层三明治,还有两瓶做糕饼时要用到的奇特的波特酒和雪利酒。在这干净利落的布置当中,他细心地放下那块白糖蛋糕。那原是橱窗里最大的装饰品。
“你究竟在干什么?”她问道。
“在尽职,我亲爱的劳拉。”他开口道。
“喔,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住手吧,”她叫道,“别用那种方式和我说话,我是想知道你做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一次婚宴,霍普小姐。”
“那又是什么?”她指着堆成山的白糖,不耐烦地问道。
“婚礼蛋糕,安格斯太太。”他答道。
姑娘径直走上前,唰唰唰将糖挪回到橱窗里,转过身,用她漂亮的手肘支在桌上,并非不欣赏,只是充满愤怒地看着他。
“你没给我时间让我考虑。”她说道。
“我才没那么傻呢,”他回答道,“这是我作为基督徒的谦卑的秉性。”
她仍然看着他,微笑后面是越来越深的凝重。
“安格斯先生,”她平稳地说道,“在你讲完废话之前,我必须尽快地跟你谈谈我本人的情况。”
“不胜荣幸之至,”安格斯一本正经地搭腔道,“你谈到你的那些情况时,不妨也可以扯上一点我的事。”
“行了,管好你的舌头,给我规规矩矩地听着,”她说,“我没有引以为羞耻的事情,也没有特别值得歉意的地方,但如果有什么与我无关却又像梦魇一般缠在我身上的事,你会怎么看待呢?”
“那么着的话,”男子严肃地说,“我就建议你把蛋糕带回去。”
“得了,你必须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劳拉·霍普固执地说道,“开始之前,我得告诉你我父亲在卢德伯里拥有一家名叫‘红鱼’的小客栈。我常常在酒吧里招呼客人。”
“难怪我总纳闷为什么一个糖果店会有一种基督氛围。”他说。
“卢德伯里是东部郡县中一个挺小挺小的小镇,绿草如茵,街道弯弯拐拐如同洞穴。到‘红鱼’客找来的人也主要是一些商业上的旅客,余下来的就是你可能见得到的最可怕的一类人,假如你还未曾见过这种人的话。小镇上有群矮小、闲散的人,生活知足,无所事事,他们或者到酒吧来,倚着柜台,或者在附近喂喂马匹,几件破烂衣衫对他们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那些可怜的浪荡汉在我们店里并不常见。有两个人较为不同,他们方方面面都非常平庸,靠自己的钱过活,穿着蛮讲究,懒散怠惰。我或多或少地认为,他们俩因为各自有点缺陷,这才会溜进我们这个小酒吧,并且由于他们遭到了乡下佬的嘲笑,所以我还真真地有点同情他们呢。或许他们身上的不是缺陷,而是某种怪撤。其中一个出奇地弱小,可算得上侏儒了吧,至少像个演杂耍的马术师,虽然外表上看去没有一点马术师的韵味。他的脑袋又圆又黑,黑胡须修整得齐刷刷的,鸟儿般的蓝眼珠,袋里的钱叮当作响,粗大的金表链也不时地发出不和谐的声响。除非穿得个绅士模样,否则他从来不露面。虽说是个轻浮的游手好闲的客人,但他一点也不笨。很奇怪,他善于对付一点也派不上用场的各种东西,即兴起来,能够变戏法般地将十五根火柴逐个点燃,排成有模有样的烟火;或者把香蕉之类的东西切削成跳舞的洋娃娃。他叫伊西多·斯迈思。我现在仿佛还能见到他:又小又黑的脸,刚走到柜台前,用五支雪茄做成一只会跳的袋鼠。
“另一个家伙更是寡言少语,普通无奇。但与那小不点斯迈思相比,却是更加叫我吃惊。他瘦高个儿,浅色头发,高耸的鼻梁,也许曾经英俊过,帅气过,但现在却给人一种如鬼似魅的感觉。我第一次听说或者是看见他那厉害的斜视时,感到十分惊奇。是呀,当他直视着你时,你真不知道你自己在哪里,更不用说知道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我对此很好奇,但那可怜的家伙对自己的畸形显然很痛快。就在斯迈思随处准备显露他的驴子把戏时,斜眼人詹姆斯·韦尔金啥事也不干,在酒吧走道上流连不舍,狂喝滥饮;小镇周围平坦而灰蒙蒙的乡村任他乱闯瞎逛。但我认为,尽管斯迈思巧妙地掩饰了他的缺陷,他对他如此矮小的身材还是挺敏感的。他俩在同一周都向我求婚了。这就是我又疑惑又惊讶又抱歉的地方。
“好啊,我算是干了一件自从我有意识以来的最蠢最蠢的蠢事,但毕竟这两个畸形人还可以算作我的朋友。我害怕他们会认为我是因为他们的生理缺陷而拒绝他们,即使他们一点也不丑陋。我装作抱负远大,毅力坚定,不开创一番天地就不谈婚嫁。我说过我不像他们那样可以靠遗产生活,并且说这是我的立身原则。在那次善意的谈话之后两天,整个麻烦就开始了。我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俩离家去闯荡未来了,就像是在一些痴人痴语的神话故事中才有的那样。
“从那天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我有小个子斯迈思的两封信,写得还很激动人呢。”
“听说了另外那一个吗?”安格斯问。
“没有,另外那一个从来不写信,”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斯迈思的第一封信只告诉我他与韦尔金一道出发前往伦敦,但韦尔金健步如飞,小个子赶不上,就在路边小憩。凑巧一个巡回表演团相中了他,一是因为他近乎于侏儒的身材,二是他的确是个机灵鬼。他在表演界里混得蛮好,很快被送到阿奎瑞姆,耍些我已忘了的戏法——那是第一封信。第二封信就相当地惊人了。我上周才收到。”
名叫安格斯的男子喝干了咖啡,温柔耐心地看着姑娘。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嘴唇轻轻地悸动了一下,流露出浅浅的笑意:“我猜你一定瞧见过‘斯迈思无声服务社’之类的广告牌了吧?要么你就是唯一没注意到这些玩艺儿的人。我不十分清楚,包揽一切家务活的机器其实只是一种发条装置式的发明。你知道这类东西:按钮——一个从不喝酒的男管家;转动拉杆——十个从不调情的女佣。你一定见过诸如此类的广告。好的,那么这种机器究竟是什么,它们分出一袋袋钱,并提防我在卢德伯里就知道的小淘气鬼。可怜的小家伙一摔倒,我就禁不住乐起来。但事实是:我害怕他不定何时就会出现,告知我他已经开辟了一条独立的人生之路——正如他决心做到的那样做。”
“另外那个人呢?”安格斯难得平静地问道。
劳拉·霍普突然站起身,“朋友,”她说,“我觉得你是个巫师。对,你很正确。我没见过那人一行字。我也一点也不知道他是死还是活,成了什么,现在在哪里。但我恐惧的是他一直萦绕在我身边。他已让我有些发颤。诚然是我觉得这样。在本不可能出现他的地方,他却让我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本不会说话,但我却听得到他的声音。”
“亲爱的,”年轻人高兴地说,“如果他是撒旦,那只是因为你自己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别人,他才独自一人发疯的。但你曾在什么时候,奇怪地感觉到或听到过我们的斜眼朋友了吗?”
“我听见詹姆斯·韦尔金的笑声就如同我现在听见你的说话一样平常。”女孩镇定地说道,“但没有见到人。我就站在街角的这家客栈的门外,能够一下子看清楚两条街的尽头,我不记得他是怎么笑的。尽管他那笑声同他那斜视的毛病一样奇怪,但有一年多,我都没有怎么想起他。可是,在他的情敌寄来了第一封信以后刚刚几秒钟,他的古怪笑声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实啊。”
“你曾使鬼怪说话,尖叫或做别的什么吗?”安格斯满怀兴趣地问道。
劳拉突然颤抖起来,接着镇定一下自己,用并不颤抖的声调说:“对的,当我读完斯迈思宣告他成功的第二封信后,我听见韦尔金说:‘他还是不会拥有你。’说得相当清晰,仿佛就在这间房子里。多么恐怖啊,我简直以为我会疯了。”
“如果你真的变疯了,”年轻人说,“你当时应该以为你是个神志健全的人。但这个看不见的先生对我而言,肯定是有点难对付的。多一个人多一份智慧。如果你同意嫁给我这样一个坚强的有实干才能的人的话,那么,我的每个器官都会保存你的暗示。把婚礼蛋糕从橱窗里拿回来吧。”
说着,便听到外面街上一阵刺耳的尖啸声,一辆疯狂飞驰的小摩托,箭一般地冲至店门口,嘎吱一声停住。转眼工夫,一个头戴着磨损得发亮的帽子的小个儿汉子迈着重重的步伐,踏进小店的外间屋子。
安格斯先前一直因为自己健康的心灵动机而保持着喜不自禁的轻松劲,这时一下子觉得全身神经绷紧了。他干脆突然跨出内屋,迎上去直面这位新来者,以解除精神上的紧张。只瞥上一眼,就足以确定这人正深深地陷入在一厢情愿的狂热单恋之中。他身形利落但却小得可怜,穗状的黑胡须向上翘起,一双狡黠的眼睛不停地打着转,手指干净但却有点手足无措。他,就是劳拉描述过的能用香蕉皮、火柴盒之类的东西做出个洋娃娃来的伊西多·斯迈思,靠不饮水的男管家和不调笑的侍女发了数百万大财的伊西多·斯迈思。二人一会儿便本能地明白了对方的占有欲。两人间冷漠、大度、好奇的眼神昭示着他们一瞬间就已经暗暗形成的敌忾。
然而,斯迈思先生没有表示他们的对抗已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他只是暴躁而短促地说道:“霍普小姐看见窗子上的东西了吗?”
“窗上?”安格斯瞪着眼,喃喃地重复。
他指指窗子跟前的新漆过的手杖,因安格斯在为婚礼作准备工作而被遗弃在那里的手杖。劳拉·霍普惊奇地看见沿着窗棂有一条长长的纸片。先前往那里瞧时肯定还没有。跟着精力充沛的斯迈思冲到街上,他发现那是一张约莫码半长的邮票纸,给人小心翼翼地粘在窗户上,纸上稀稀松松地写着“如果你嫁给斯迈思,他就得死。”
“劳拉,”安格斯偏过他红色的脑袋,朝店里喊道:“你没有疯!”
“这是韦尔金那家伙的字迹,”斯迈思粗声粗气地说着走回来。“我已许多年没有看见他了,但他一直在骚扰我。前一周还五次在我公寓留下恐吓信。我怎么也查不出是谁搁下的。如果是韦尔金本人,那就不消说了。可公寓的看守发誓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可疑的人,而这儿,他居然在商店的窗台上给我们糊了一道墙裙似的东西,他妈的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商店里还有人——”
“一点没错,”安格斯谦虚地说道,“店里还有人在喝茶。好的,先生,我可以说我欣赏你在直接处理这类事情时的常识运用能力。接下来,我们可以谈些别的事情了吧。那家伙还不算走运,十分钟或一刻钟前我最后一次走近窗边时,窗上确实没有纸片。但另一方面,他又遥远得无可寻踪。让我们闹不清方向。斯迈思先生,如果你采纳我的建议,你可以立刻把这纸条送到一个好管闲事,蛮精干的人的手里,将这事严格保密,不要公开化。我认识一个顶尖聪明的人。五分钟之前才来过这里,借走你的车去忙他的事情去了。他叫弗兰博,尽管年轻气盛,可他绝对是个正直诚实的人。他的点子挺值钱的。他住在汉普斯特德的勒科瑙公寓大楼。”
“真是太巧了,”小个子拱起两道浓眉说道,“我就住在街角的喜玛拉雅公寓大厦里。或许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可以回我的房间,整理出有关怪人韦尔金的所有材料。而后你赶快去帮我找来你的侦探朋友。”
“你真太好了,”安格斯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好吧,行动越快越好。”
两人之间立刻莫名地达成一种默契,他们向姑娘进行了正式的道别,双双跳进了迅捷的小车。当斯迈思转动方向盘,绕过街道的一个大弯时,安格斯惊喜地看见了一块巨大的招牌“斯迈思无声服务社”,上面画着一个洋娃娃式的无头铁皮人,手里托着个平底锅,旁边还写着一句“从不闹脾气的厨子”。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就用这些玩艺儿,”小个子笑着说,黑胡子翘得高高的,“部分是为做广告用,部分是为了使自己获得方便。老实说,所有广告牌上的东西,就是说我的那些上发条的玩具,既可以给你搬煤,还可以拿红葡萄酒或时间表什么的,它们比所有我认识的活人佣工勤快得多了,如果你知道该按哪个键钮的话。但我不否认,在你我之间,这种仆人起不到什么作用。”
“真的?”安格斯说,“还有他们办不到的事吗?”
“不错,”斯迈思冷淡地说道,“他们不能告诉我是谁把信留在那儿的。”
车子像车主本人一样轻巧和灵动。事实上,同他家里的其他服务用具一样,这也是他的发明。如果他是个惯打广告的骗子,那他就只会相信自己的用具。夜色死寂却很明朗。当他们驶过马路上长长的白色弧线时,感觉中有一种细细的,飞行着的东西正由模糊变得强烈起来。很快,道上的白色曲线变得越来越锐利,越来越炫目。曲线盘旋着上升,仿佛正深深地信仰着各种现代化的宗教,在那里如怨如泣地讲述着什么。的确,他们两人也正是在伦敦的一个角落里向上坡行驶,这地方如果不太险峻也是够崎岖的了,犹如不是伦敦而是爱丁堡一样。在这个台地重重叠叠的地方,他们一处处地搜寻而前,路两旁林立着高塔般的公寓楼房,楼房上的尖尖塔顶挺拔兀立,有如埃及的高塔,落日的余晖在塔尖镶上一道道金边。当他们转过街角,进入名为喜玛拉雅公寓的半月形建筑时,眼前恍惚突然开启了一道富扉,景象的变异豁然而至。他们深感到,坐落在伦敦高地上的那一排排公寓,就如同是坐落在绿色水面上的一片海市蜃楼。宏伟的半月形建筑,正对着公寓的是一片灌木丛生的围栏地。与其说是个花园,还不如说是一道陡峭的篱笆或堤坝。低处,一条人工水道在隔开一些的地方流过,像运河,成弓状弯曲,作为防守要塞的护城河。当车子从半月形建筑的一个角落拐过去时,就见孤零零的屋棚下一人正卖着栗子。到了弯道的另一尽头,安格斯看见身着深蓝色警服的警察正悠悠荡荡地走来走去。这就是在某个远离都市的孤寂郊区中,所能见到的屈指可数的人影。但安格斯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合理的感觉:这些人表达着伦敦的无言诗篇,他们恍若是故事中的人物。
小车像一粒子弹般地击中一栋房子,车主则像一片弹壳那样从车上撕裂出来。他立即向一个身披闪亮绶带的高个子看门人和一个臂上套着袖套的搬运工打听,问他们是否看见什么人或什么玩艺儿来搜过他的住房。等他确保自从上次询问以来没有什么人或事逃过了这些值班人的眼睛后,他便和略感困惑的安格斯坐上火箭般的电梯,陡然直上顶楼。
“进来,就一会儿。”气喘吁吁的斯迈思说道,“我要给你看看那些韦尔金的信。你好赶快跑去找你的那个朋友。”他按了一下隐在墙上的按钮,就见房门自动开启。长而宽敞的前室呈现在面前。说的俗一点,房间的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站立两边的一排排半人机械,个子高高的,活像裁缝的模特儿。这些模特儿没有脑袋,肩上顶着一堆没有必要但却不失漂亮的肉球——鸽子胸脯似的隆肉。但除此之外,它们就没有一点人的特征了,仅仅像是车站用来称重量用的目动机器。手臂上各带着两个大钩子,似乎是用来提篮携筐什么的。它们被漆成了豆绿色,朱红色或黑色,以便于区别。另外,由于他们仅仅是自动机器,所以没有人愿意多看上一眼。至少在此刻此时没有人会看。两排模特儿之间平放着样品,看起来比世上大多数的机械装置更有趣一点。样品上放着一张破破烂烂,碎烂不堪的白色纸片,纸片上溅了一些红色墨水。敏捷的发明家等房门一开就拣起它,一句话不说地递给安格斯。写在上面的红色墨迹还没干:“如果今天你已见过她,我就杀了你。”
短暂的沉默,伊西多·斯迈思安静地说:“想来点威士忌吗,我想我很需要。”
“谢谢,我看还是赶快去找弗兰博吧,”安格斯阴郁地说道,“事态发展越来越严峻,我立马就去,把他找来。”
“你该去的,”伊西多说道,满脸快乐可掬的表情,“尽快带他到这儿来。”
但当安格斯回身关上前门时,看见斯迈思推回按钮,一个上有发条的人形从原地沿一个地板槽滑动起来,托着一只盛着苏打水瓶和细颈酒瓶的盘子。小个子独自留在了一群死气沉沉的仆人当中。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使得门一关闭就全复活了。
从斯迈思家出来六步远就到了那个套着袖套的搬运工那儿,他正用一只桶在干着什么。安格斯停下来,用一笔可观的数目贿赂他,让他作出承诺:坚持待在原地,直到自己和侦探一道回来,同时留心记住任何一个上楼的陌生人。做完这事后,安格斯冲下去到了前厅,又同样地对看门人施以小惠,从他那里得知周围环境简单得连一扇后门也没有。这倒不是关键,他还揪住了四处巡逻的警察,把他安排在出口的正对面,让他注视着出口处。最后,在卖栗子的地方稍作停留,花了一便士做了番时间够长的情况调查,了解他常做买卖的这个街区的各种情况。
卖栗子的人翻下衣领,告诉安格斯他很可能该早点走了,因为他觉得天要下雪。的确,天空变得阴沉晦涩。但安格斯费尽唇舌,继续要求卖栗子人坚守在原来的位置上。
“让你的栗子给你暖身吧,”他起劲地说着,“卖掉你所有的存货,我最终会让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如果你在这儿待到我回来,我就可以任你自便了,你只须告诉我是否有男人、女人或小孩进了那个看门人站着的房子。”
然后他迅速地走开,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被包围的塔楼式建筑。
“不管怎样,我在房间周围布置了个环,”他念着,“他们四个都不可能是韦尔金先生的同谋。”
勒科瑙公寓坐落在好比是崇山峻岭一般的房屋群的低谷平台处,而喜玛拉雅公寓可说是峰峦之巅了。弗兰博先生的房间在一楼,既是办事处又是公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与“无声服务社”寓所的美式电器和宾馆似的豪华而森然气派形成鲜明对比。弗兰博,安格斯的朋友,在自己的办公室的后面一间洛可可风格的小接待室里接待了他。小室中的饰物有军刀,火绳枪,东方古董,盛意大利美酒的烧瓶,煮香肠的锅子,一只滚圆的波斯猫和一个形容脏兮兮的罗马天主教的小个子神父。神父正望向无尽的远处。
“这是我的朋友,布朗神父,”弗兰博介绍道,“我常想让你会会他。今天天气真妙,但对像我这样的南方人来说,还是冷了一点。”
“不错,我想这会的天气还会保持晴朗的。”安格斯说着,在一张紫色条纹的东方风格的睡榻上坐了下来。
“不,”神父平静地说道,“这种天就快要下雪了。”
真的,他还正说着,天上就飘下来几片雪。同卖栗人预见的一样。第一场雪开始积在了深色的窗框上。
“好吧,”安格斯沉郁地说道,“恐怕我得谈正事了,一件挺棘手的事。弗兰博,情况是这样的。距你房子投石之遥,住了个非常需要你帮助的家伙。他长久以来被一个看不见的情敌缠身,并受其威胁,一个看不见的恶徒。”安格斯继续讲下去,从劳拉的奇遇开始,直到有关斯迈思和韦尔金的种种事情,最后还往下讲到了他自己的事。这时,外面空荡荡的两条街道相接的角落处,仿佛传来一种超乎自然的怪异笑声。在这空旷的房间里,只听到奇怪、清晰的话语。弗兰博明显地变得越来越关注此事。小个子神父似乎置身事外,像摆看的家具。当讲到被划过的邮票纸糊到窗上时,弗兰博站起身来,他那副宽肩似乎能把房间填满。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最好给我引路,抄最近的路从这里到那人的房屋去。不管怎样,这事让我着迷,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十分乐意效劳,”安格斯说道,也站起身来,“他目前十分安全,因为我已经安插了四人,密切注意他那小窝的唯一入口。
他们沿着陡峭的路面踏步行走过去时,路面已铺上了一层银色的雪粉。安格斯边走边讲述完他的故事,待他们到达塔状公寓的半月建筑时,他已有闲暇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四个步哨。卖栗人在赢得自由之前,坚定地发誓说他盯住了门,无人进入。警察强调得更多。他说他检试过所有不正经的人,包括戴高顶礼帽的和衣衫褴褛的。对他而言,察觉出可疑人物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安格斯通过任何能够帮助他的人,得出没人出入的结论。当三人聚到身着金闪闪外衣的守门人那里时,他在走廊上两脚叉立,笑眯眯的。他那没人出入的判定此刻更为绝对。
“不论是公爵还是垃圾工,任何人我都有权问他在公寓里想干什么。”态度和蔼,穿滚金边大衣的大个子说道,“我发誓打这位先生离开这里以来就没有人来过。”
其貌不扬的神父布朗站在后面,神情舒缓地看着人行道,抖抖胆子小声说道:“是自从雪开始落下以来,就没有人上下楼了的吗?我们几个在弗兰博家时,天就开始下雪了。”
“是的,没有人,先生,请尽管相信我的话。”那看门人以一种轻快而又具有权威的口吻说道。
“那么我想知道那是什么?”神父边说边盯着地上一片鱼形的空白。
其他人也低头看过去,弗兰博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声并做了一个法国式的手势。毫无疑问,这事千真万确:从身披绶带的看门人守住的入口正中往下,也就是在这个自高自大的巨人笔伸的两腿之间,留下一串粘性的灰色脚印,重重地踩在了白雪上。
“天呐,”安格斯不由自主地叫道,“隐身人!”
他二话没说,转身冲上楼梯,弗兰博紧随其后。但布朗神父仍旧四处观察着白雪覆盖的大街,好像对他提出的疑问已无兴趣了。
弗兰博显然想用他那壮实的肩膀撞开房门。但苏格兰人更加明智一些,若是说他少一点直觉的话。他在门框上摸索,直到找到隐匿的按钮。门慢慢地荡开了。
室内密集的物品刹那间进入眼帘。尽管落日的一道道殷红光线还东一点西一点地残留在天际,但客厅里已变得一片漆黑。一两个无头机器已经不知什么原因地给人从原地移开,站在了房间中映有天空余晖的地方。黄昏使得它们的绿色或红外套颜色加深。轮廓不清使得它们与人在外观上的相似之处增多了一些。但在它们之间,即放着一张染着红渍的纸片的地方,躺着一个什么东西,很像瓶中溅出来的红墨水。但那不是红墨水。
用法国人的眼光,把动机和暴力结合起来,弗兰博旋即吐出了“凶杀”二字,并且猛冲进公寓。五分钟的时间里,搜索了每个角落(甚至连碗橱也没放过)。如果他在找尸体,那么他一无所获。伊西多·斯迈思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不在那个地方了。一番大汗淋漓的搜查后,两人会合在外厅,面面相觑,脸上汗气蒸腾。“朋友,”弗兰博激动地用法语说道,“不但你那凶手看不见,他还让受害者也隐身起来了。”
安格斯环顾着这间暗淡的,满是人类偶像的房间。在他那苏格兰人的头脑中,搀杂着一点点盖尔克人的血统,这种成分开始使他栗栗发颤。突然他发现,一具站立着的真人大小的木偶身上罩着一层阴影,那是血迹。或许是被杀者倒下的一瞬间弄上去的。这时,肩上一个用作手臂来提东西的钩子有点轻微地向上抬,安格斯忽然可怕地想到可怜的斯迈思被自己的铁铸孩子击毙了。事情更变得复杂化了,这些机器杀死了他们的主人。但即使是这样,它们又如何处理他的尸体呢?
“吃了他?”眼前浮现起噩梦般的情节,他为这撕心裂肺的猜测而恶心得要吐。人类仍迷恋着这些无头的上有发条的机械装置并与之混杂在一块。
他以极大的努力恢复了神志,对弗兰博说:“就是这样,可怜的家伙像云一样蒸发掉了,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摊红印。这是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管他属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要做:我必须下去,与我的朋友谈谈。”弗兰博说道。
他们下楼来,穿过摆弄木桶的人,他再次声明他没放任何人闯进来,看门人和那徘徊不止的卖票人也重申他们各自的守望没出差错。但是,当安格斯寻找他的第四个证人时,他找不见了,他有点神经质地喊道:“警察在哪里?”
“请原谅,”布朗神父说,“这怪我,我刚派他沿路去调查点东西,我认为那儿值得勘察一番。”
“好吧,我们要他快点回来,”安格斯猛地打断,“因为楼上那可怜的人不但被谋杀,而且连尸身也从这地方抹掉了。”
“什么?”神父问道。
“神父,”弗兰博顿了一会才说道,“我敢发誓,这事要是发生在你的住宅,会比在我的住处更加奇怪。没有朋友,没有敌人进入这间屋子。但斯迈思不见了,像被神怪盗走了,如果不是超自然力的缘故,我——”
当他讲话时,大家全被一个不寻常的情景所吸引。穿蓝制服的高大警察跑步从半月形建筑绕过来,径直来到布朗跟前。
“先生,你完全正确。”他喘着气道,“他们刚刚在运河的下游处发现可怜的斯迈思先生的尸体。”
安格斯猛地一拍头,问道:“他自己跳下去淹死的吗?”
“我发誓他没有往下跳,也不是淹死的。他的死因是在胸口上遭受过沉重的一击。”警察说道。
“而且你还是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进来过?”弗兰博严正地反问道。
“我们顺这条路走过去一点吧。”神父提议说。
当他们到达半月形建筑的另一头时,神父突然有所醒悟,说道:“我真笨!忘了问问警察,我想知道他们是否找到过一只棕色的轻便麻袋。”
“为什么是只轻型的棕色麻袋?”安格斯不无诧异地问道。
“因为如果是其他颜色的麻袋,这事情又得重新开始,”布朗神父说道,“但如果是一只棕色小麻袋,呃,案件就结了。”
“听你这样说真叫人高兴,”安格斯冷讽了一句,“就我所知,侦查还远未开始。”
“你必须给我们说说这一切。”弗兰博像个孩子似的,语气凝重,言语简明地说道。
高大的半月形建筑的另一面,他们沿着又弯又长的大路走着,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布朗神父在前方飞快地领路,一路沉默不语。最后他以一种几乎能感动人的模糊腔调说:“恐怕你们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化了。我们几乎是从案情的节选本的尾声处开始,而你就不能从故事别的地方开始吗。”
“你们注意到了这点吗——这些人从没回答过你问的问题。他们回答的是你所指的,或他们认为你们所指的。假使一位女士在乡舍中间另一女士:‘有人和你呆在一起吗?’那么另一位女士决不会回答:‘有的,一个男管家,三个脚夫,一个走廊侍女,等等。’而女仆可能就在房间里,男管家就在她的椅背后站着。她会说:‘没有什么人和我们在一起。’这是指没有你指的那类人。但如果一个医生询问一个流行病患者:‘谁呆在这个房子里?’那么患病的女士会想起男管家、女佣和其他的人。每种语言都是这样。你从不会从字面意义去回答一个问题,甚至当你得到的答案的确是事实时。当四个相当诚实的人说,‘没有人进入大厦,’他们是指没有他们所认为的、你要找的那种人。而这个范围以外的人进去又从里面出来,他们却丝毫也注意不到。”
“隐身人?”安格斯红色的眉毛一扬,探问道。
“一个人为造成的隐身人。”布朗神父答道。
一两分钟后,他继续用同先前一样平易近人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像是在深思着什么:“当然,你直到想起他才认为有这样的人存在。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但我是通过安格斯先生后来告诉我们的故事中的两三件事情才想到他的。首先,这个韦尔金走了很长的路是一个事实;然后,窗户上有大量的邮票纸;接下来的,也是最主要的,年轻女士说过本来不成为事实的两件事。”他急躁地添了一句,因为他注意到苏格兰人的头陡然动了一下,“她以为那是完全正确的,但这两件事都不可能是真的。在她收到信之前的几秒,一个人不会总是单独在街上,同时,当她开始读信时,也不会独自在街上太久。一定有什么就在她的近旁,一定是人们忽视了它的存在。”
“为什么一定会有人在她边上呢?”安格斯问道。
“因为,”神父说:“不说是信鸽,总该有人将信交到她手里吧?”
“你是不是指韦尔金将他对手的信带给了那位女士?”弗兰博起劲地说道。
“对,”神父说,“是韦尔金把信交给女士的。要知道,他不得不这样。”
“喔,我不太同意这点,”弗兰博争辩道,“那家伙是谁?长得怎么样?隐身人是怎样一副打扮?”
“他穿着体面,红,黄和金黄的颜色。”神父立刻决然地回答道,“穿着这身打眼甚至炫目的衣服,在四个人的八只眼皮底下走进了喜玛拉雅公寓,无情地杀害了斯迈思,又肩扛尸体走回了大街——”
“尊敬的先生,”安格斯镇定地站着并大声地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有疯,”布朗说道,“只是缺乏洞察力而已,你没有注意这样一个人,比如——”
他迅速地向前跨上三大步,把手搭在一个碰巧过路的普普通通的邮差肩上。邮差正在树荫底下默默无闻地忙碌着。
“没有留意过邮差,”他深思着说道,“然而,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有激情,甚至能携带轻易塞进一具小个尸体的大袋子。”
那邮差没有很自然地转身,只是闪身躲开,跑到了花园的栅栏跟前。普通的外表,瘦弱的身形,留着浅色的髭须。但当他回过头,从肩上看过去的是张警觉的脸。三人都被那恶魔般的斜视给怔住了。
弗兰博回到办事处,面对他的军刀,紫色的地毯和波斯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轻率鲁莽的约翰·特恩布尔·安格斯回到店里的女孩那里,设法从她那里求得最大的慰藉。而布朗神父则数小时地与凶手头顶星光,漫步于皑皑白雪的群山之间,他们之间谈的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