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正在一个画廊里徘徊。看上去,他根本不是来看画的。尽管他喜爱绘画艺术,但却一点也不欣赏那些画。并非这些前卫艺术有什么不合时宜或是伤风败俗,而是墙上那些断弹簧、倒锥体和破碎的圆柱体激起了他的世俗感情。未来主义艺术就是这样唤醒和威胁着人们的。布朗神父对此感到很恼火。实际上,他正在找一个年轻人,是这位朋友选了这么一个不恰当的地点。她自己更是一个前卫分子,也是布朗神父仅有的几个亲戚之一。她叫伊丽莎白·芬思,大家都叫她贝蒂。她是布朗神父姐姐的孩子。这位姐姐嫁了一个有高贵血统但却家道没落的乡绅。这位乡绅死后,他们家就每况愈下。布朗神父只好既当保护人又当神父,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既是监护人,又是舅舅。此刻,他正在人群里搜寻着,可还是不见甥女那熟悉的棕色头发和开朗的笑脸。布朗神父看见几个熟人、几个陌生人,还有几个品味不高。他一点也不想去结识的人。
那几个陌生而布朗神父又感兴趣的人中,有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他长得很帅,看上去像个外国人,因为他留着西班牙式的大胡子,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像戴着顶睡帽。另外,在几个陌生而神父又不感兴趣的人中,有位高傲的女人。她身着艳丽红装,神情严肃,皮肤苍白。她看人的样子容易使人联想起蛇精。这个女人后面还跟着个矮个儿男人。他的宽脸上留着络腮胡子,长着一对眯缝眼。他神情欢喜,虽然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可给人的感觉仍旧是乐善好施。他的脖子很粗,从背后看,有点蛮横的感觉。
布朗神父注视着这位女人,心想甥女的长相和风采与她完全两样。不知何故,他一直看她,直到产生一种感觉。他觉得任何人的长相都要比她耐看些,因而,当听见有人叫自己,他连忙解脱似地移开视线,这时,他惊讶地看见另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律师格兰白那张充满善意而轮廓分明的脸。他的灰发看上去就像扑了粉的假发,与他充满活力的动作一点也不协调。格兰白是伦敦城里出了名的忙人。他可不会来看这样一个平庸的画展。不过,他好像满有兴趣,正左顾右盼,焦急地找人呢。
布朗神父笑了笑,说:“不知道你还是前卫艺术的赞助者呵。”
格兰白也回敬说:“不知道你也是呵。我来这儿是跟人碰头的。”
布朗神父说:“我跟你一样。希望你没久等。”
律师愤愤地说:“据说他已越过欧洲大陆;我能在这鬼地方遇见他。”他停了停,很快又说,“瞧,我知道你能保守秘密。你可认识约翰·马斯格雷先生?”
布朗神父说:“不认识。不过,我想他不会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他隐居在一座古堡里。不就是有许多传闻的老绅士吗?——他如何如何生活在塔楼里,还有吊闸、吊桥什么的。据说他始终不肯从中世纪里走出来。他怎么成了你的客户?”
格兰白连忙说:“不,不是他。他儿子马斯格雷上尉才是我的客户。可他在这件事里也很关键。我也不认识他,就这些。瞧,我已经说过,这是要保密的。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你透透风。”他降低声音,拉着神父来到另一片展区,这里陈列着几件现实主义派的作品,因而人相对少些。
格兰白接着又说:“小马斯格雷想用他父亲在诺森伯兰的财产以死后生效的形式抵给我们公司,好筹一大笔款子。老人已年逾古稀,早晚会死的。可他死后,那些钱、古堡、吊闸怎么处置?那可是笔万贯家产呵。但是奇怪得很,这么大笔产业居然还没有设立继承人。这下,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吧?就像狄更斯笔下的人说的那样,问题是那老头对人如何。”
布朗神父说:“如果他对儿子好,你就会觉得他好。恐怕我帮不了你什么。我从未见过约翰·马斯格雷,我也知道,如今没几个人见过他。很显然,在把钱借给那小伙子之前,你们有权弄清他是否已被几个小钱打发而被剥夺了继承权。”
“瞧,我也正想弄清这点。小马斯格雷交游甚广,在社交界很有名气。他还经常出国,是个记者。”
布朗神父说:“这可不是什么罪过吧。”
“废话,”格兰白粗鲁地打断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变化无常,一会儿是记者,一会儿是讲师,一会儿又是演员,什么都是。我得知道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嘿,那不正是他。”
突然,律师转身冲向人多的那边,朝那位穿着讲究,短发、蓄外国胡子的高个子青年跑去。
律师和青年在那里边走边谈。布朗神父眯着近视眼,注视了他们好一阵。这时,贝蒂上气不接下气地叽叽喳喳地跑过来。令神父吃惊的是,她把他拉到空画廊这边,让他在一张孤零零的凳子上坐下来。
“我有事儿要给您说。”贝蒂说,“真可笑,其他人都理解不了。”
“你吓了我一跳。”布朗神父说,“是不是你妈说的定婚的事儿?”
贝蒂说:“可跟我订婚的是马斯格雷上尉。”
“这我还不知道。”布朗神父有点无奈地说,“不过,马斯格雷上尉好像挺出名。”
“我们家没几个钱。但这次订婚很重要。”
布朗神父眯着眼,问她:“你想不想嫁给他?”
她埋下头,皱着眉,轻声说:“我本来想的。至少,我以为我原先想。可是,刚才,我吃了一惊。”
“那么,说说看。”
“我听见他在笑。”她说。
神父回答说:“这可是最好的社交手段。”
“你不明白,”姑娘说,“那根本不是社交,不是的。”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我其实早就来了。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挂满新作的画廊里。画廊当时还很空。他不知道附近有我或是还有其他人,竟一个人坐在那儿笑。”
布朗神父说:“你看,这不奇怪。我虽然不是美术评论家,但总的说来,这些画确实有点儿——”
“呵,你还没明白。”贝蒂生气地说,“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他当时没看那些画,而是盯着天花板看。他笑着,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这时,布朗神父站起身来,背着手在画廊里走着,然后说:“这种事情忙不得。通常有两种男人——现在不能说他,他来了。”
马斯格雷上尉快步走过来。他微笑着看看四周。律师格兰白紧跟其后。他那法律般的面孔上新添了几分满意和解脱的喜悦。
当和神父一起朝门口走的时候,格兰白说:“我得为刚才对上尉的评价道歉。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很快就懂我的意思。他问我为什么不亲自到北部去见他父亲。这样,我就可以亲自从他父亲嘴里得到有关继承权的信息。瞧,他说得多好。不是吗?他急着要把事情定下来,所以提出用自己的车送我到马斯格雷沼泽,这是那块地产的名字。我说如果他肯,我们可以同去,明天一早就启程。”
他们说话的时候,贝蒂和上尉正好一块儿站在门口,使门框看上去真像一幅画。大家都感到这要比那些锥体、柱体强多了。不知他们还有哪些相配的地方,不过,双方都很漂亮却是有目共睹的。律师对此大为感动,忍不住赞叹了几句。但是,画面突然变了。
詹姆斯·马斯格雷上尉朝主画廊望去,忽然,他那双充满胜利喜悦的眼睛呆滞不动,整个人也完全变了。布朗神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放眼望去,只见穿艳丽红装的女人那头狮子般的头发和头发下阴沉、铁青的脸。那女人喜欢像水牛低下犄角一样,略略弯腰站着。大家只注视着她那苍白、沉重、毫无生气的脸,却没注意她旁边还站着个留络腮胡子的矮个子男人。
马斯格雷像尊衣着华丽的蜡像一样,朝站在屋子中央的那女人走去。他悄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没回答。他们俩转身一起沿着画廊走着,像在争吵。那络腮胡的粗脖子男人跟在后面,像个奇怪的听差。
神父在他们身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问:“天主呵,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格兰白轻浮地说:“她可不是我带来的伴儿。看上去,哪怕是跟她一点小小的调情都会带来致命的伤害。是吧?”
布朗神父却说:“我看他可不是在跟她调情。”
说着,他们几个满腹疑虑地走到画廊尽头,一拐弯,刚要分手,这时,马斯格雷大步流星地赶上来了。
“呀,实在抱歉,格兰白先生,看来我明天不能陪你到北部去了。当然,你仍可用我的车,请别客气,我其实不喜欢开车。我必须在伦敦多待几天,约个朋友陪你去吧。”他大声说,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可大家还是感觉出,他的脸色都变了。
律师说:“我的朋友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马上说:“马斯格雷上尉真是慷慨。我接受格兰白先生的邀请,跟他一同前往。对此我深感荣幸。”
就这样,第二天,一辆高级轿车和一位体面的司机,载着看上去像捆黑东西的神父和一个只习惯用脚跑路的律师,穿过约克郡的沼泽,一路向北开去。
他们在约克郡西部的大溪谷附近停下了车,在一家简易的饭店里用餐并过夜。第二天一早,又沿着诺森布兰海岸继续赶路。最后,他们到达一个布满沙丘和海生植物的小镇。小镇中心就是古老的博德城堡。它很独特,一下子就使人想起那场古老的博德之战。他们沿着一条小河边转到一条人工开凿的简陋运河,最后来到古堡的护城河上。这可真是一座古堡。在诺曼人时代,从加利利到格兰偏,这种古堡随处可见。在进城堡之前,他们被迫停下来等在外面。这时他们才明白,真有吊闸和吊桥。
穿过浓密的蓟属植物丛,他们来到像黑色绸带般蜿蜒的护城河上。河面上漂满落下的枯叶,像是乌木上镶着的金边。前面一二码处,耸立着城堡的大门。看起来,很少有人光顾这座古堡,因为当不耐烦的格兰白朝大门后的人喊叫时,他们像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座陈旧的吊桥放下来。吊桥像塔一样向神父他们倾倒过来,但是,突然以一种十分危险的姿式停在空中不动了。
早已不耐烦的格兰白在岸上跳着对同伴嚷道:“我可不欣赏这老掉牙的过河方式,还不如跳过去。”
以他急躁的性子,他果真跳了,稍微有些摇晃,不过还是安全着陆了。布朗神父的两条短腿却不大适合跳过河,不过,他却不怕掉到水里还是跳了,幸亏朋友动作快,他才没落进离河堤不远的水里。当被拖上来的时候,他还低头看了看滑溜溜的岸堤。
“你在研究植物吗?”格兰白没好气地说,“你差点当了回潜水员。我们可没时间让你再采集什么植物标本了。快点,管你衣服弄脏没有,我们得去见那位爵士了。”
进入城堡后,只有一名老仆走上前来热情迎接他们,除此,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人。说明来意后,他们被领进一个镶着橡木嵌板的房间,房间的窗子很有点古典格调。墙上,整齐地挂着许多不同时代的兵器。有一套十四世纪的盔甲像幽灵一样立在壁炉旁边。从半掩着的门望出去,那边是条走廊,里面挂着一排家族成员的画像。
律师说:“我觉得像进了一部小说里,居然还有人保留着十八世纪《神秘的乌尔多夫》中的东西。”
“可不,老先生看来一直对历史感兴趣,”神父说,“这些都不是赝品,而是中古各个不同时期的真品。那个时候,人们造些不同尺寸的盔甲,把武士浑身上下罩起来。这套盔甲只能让一个武士穿,而且非常贴身。你看,这是套中古后期骑马比武时穿的盔甲。”
“我看这城堡的主人也是中古后期的。”格兰白抱怨说,“他已经让我们等久了。”
布朗神父说:“在这种地方,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我们与他素不相识,却来向他询向私人的问题。我看他能见我们已很不错了。”
城堡的主人终于出来了。这下,神父他们对受到的款待再也无话可说。相反,他们觉得主人虽然离群索居这么多年,但仍然不减生就的高贵风度。虽然可能有几十年没人来访过,但对两位不速之客,爵士却显得既不吃惊,也不尴尬,好像他才刚刚送走一位伯爵夫人。当谈及此次来访的目的时,他显得仍然从容不迫。客套几句后,他对他们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是位精干的老人,黑眉毛,长脸颊,精心梳理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过,他很明智,选了一顶适合老年人戴的灰色假发。
老先生说:“谈到你们关心的那个问题,答案很简单。我肯定要把我的全部财产留给犬子,正如我父亲曾把它留给我一样。没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定。”
律师说:“我极其感谢您为我们提供的这些证明。我认为您很果断。请原谅,也许我不该问,难道令郎就不会干出一些事情,让您怀疑他是否有资格接受这笔财产吗?他很可能——”
约翰·马斯格雷爵士直率地说:“他会干的。说可能太委婉了。请两位跟我到隔壁房间。”
他把他们引到那间刚才看到的走廊里,严肃地站在一排家族成员的画像前。
他指指戴黑色假发的长脸男子的画像说:“这是罗杰·马斯格雷爵士。他是野蛮的奥朗日威廉时代的一个无赖和骗子,他背叛过两个国王,谋杀过两个妻子。那是他父亲,詹姆斯爵士,威廉二世党的高尚殉难者,是他首先主张补偿教会和穷人。这些难道影响马斯格雷的城堡和权力、荣誉和地位一代代往下传吗?中间偶尔出一个坏人并无伤大雅。爱德华一世是位贤明的君子,爱德华三世又为英国增光添彩。然而,从第一代的辉煌到第二代的辉煌,中间却出了个臭名昭著的爱德华二世。他对加韦斯通摇尾讨好,还从布鲁斯出逃。请相信我,格兰白先生,家族的伟大历史和光荣本身要比体现他们的个人更重要,即便这些个人不能给它增光添彩。我们家族的一切从父辈传下来,而且还要传下去。先生们,请相信,也请犬子相信,我不会把我的钱捐给慈善院的。马斯格雷家的东西要永远传给马斯格雷,直到永远。”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律师也插嘴说:“我们很乐意向今郎转达您的美意。”
城堡主人严肃地说:“请你们让他放心,无论怎样,他都会拥有这城堡、爵位、土地和金钱。对此安排,将会只有一点点秘密条件。除此之外,在任何情况下,无论他干了何事,无论我的评价如何,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律师一直洗耳恭听着,这时,他吃惊地盯着城堡主人,说:
“难道他——”
“我是一个离群索居的隐士,”马斯格雷说,“也是这笔财产的守护者。犬子曾经干过一件卑鄙之至的事。他简直不是人,更谈不上是绅士了。他犯下了世上最可恶的罪行。你们可记得,当客人马米龙欲与之握手时,道格拉斯说的话吗?”
“记得。”布朗神父说。
“我的城堡从头到底都是国王恩赐的,”马斯格雷说,“而道格拉斯的手却是他自己的。”
说完,他把迷惑不解的客人们领回房间。
“希望你们轻松一下。”他以同样平稳的口气说,“如果两位今天走不了,我愿留诸位在寒舍过一夜。”
“谢谢您,约翰爵士。”神父呆呆地说,“不过,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城堡主人说:“那么,我即刻派人放下吊桥。”不一会儿,那笨重的老古董就像磨坊一样,嘎吱嘎吱的声音充满整个城堡。虽然有点土气,可这次却很成功。他们已发现自己站在护城河的另一边了。
格兰白突然吃惊地问:“他儿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布朗神父对此没有回答。但是,当他们的汽车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叫格雷斯通的小镇,并在一个叫七星饭店的酒店里住下时,律师惊讶地得知,神父打算不往前走了。换句话说,他要留下来。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神父一本正经地说,“我不需要汽车。当然,你可以把它开走。你的问题解决了,很简单,现在就看你们公司能不能答应小马斯格雷的请求了。但是,我的问题还没解决。我还不知道他能否做贝蒂的丈夫。我必须查个明白,是他真地干了什么恶毒的事情,还是那老怪物自己在胡编乱造。”
律师反问道:“你想查他,怎么不跟踪他,反而待在这他根本不会来的偏僻的酒店里?”
神父说:“我跟踪他有什么用?在证券大街上跟踪一个时髦青年,问他:‘请原谅,请问你是否犯下了一个毫无人性的罪行?’这管用吗?他能犯罪,肯定也会抵赖。何况我们一点儿也不知他的罪行是什么。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罪行,也许只有他能揭露他。现在,我就去接近这个人。”
神父果真去接近那位古怪的爵士了,而且还不止一次地跟他碰面。碰面时,他们双方都很客气。爵士虽然年逾古稀,可精力仍旧旺盛。他喜欢散步,镇上、乡间小路上经常可见他的身影。就在神父他们到达小镇的当天,布朗神父从酒店出来,来到一个铺满石子的农贸市场,正好看见一个黑色的高贵身影从邮局方向大步走来。他穿着精心缝制的黑色西装,在强烈的阳光下,他那强悍的脸庞、满头的银发、黝黑的眉毛和修长的脸颊更加引人注目。他很有一点亨利·欧文或其他知名演员的风度。除了头上的白发,他的整个身影和脸庞都显得很有生气,手里的拐杖更像拿在手中的一根棍子。他客气地跟神父打招呼,并毫不忌讳旧话重提。
“看来,你对犬子还有兴趣。可你见不着他了。他刚刚出国。在你面前,我要说是逃出国去了。”他冷冷地说。
“没错,我还对他有兴趣。”神父认真地看着他说。
“有一个我从不认识的叫格鲁夫的人一直缠着我,想知道他的行踪。”约翰爵士说,“我刚给他拍了封电报,告诉他,据我所知,他现在在里加的某处。真麻烦,我昨天就来过一趟,可晚了五分钟,邮局关门了。你们还要在此待很久吗?希望再次光临寒舍。”
当神父跟律师谈起和老马斯格雷在镇上相遇时的情景,律师更加迷惑,也更加好奇。
“马斯格雷上尉为啥要出逃?”他问,“那些追踪他的人是谁?到底谁是格鲁夫?”
“我还不能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布朗神父答道,“也许,他的神秘罪行已经曝光。我猜,那些人在勒索他。我可以回答你的第三个问题。画廊里那个黄头发的胖女人就是格鲁夫夫人,后面那位是她丈夫。”
第二天,布朗神父疲惫不堪地回到他们住的房间。他像朝圣者卸下包袱一样扔下随身携带的雨伞。看起来他很压抑,这在查案时是常有的。那不是失败,而是成功的压抑。
“简直令人吃惊。”他闷声闷气地说,“我早就该猜到的。在我走进那个房间,见到那些东西时,我就该猜到的。”
格兰白连忙问:“当你看到什么的时候?”
布朗神父回答说:“当我看到那套盔甲的时候。”
一段长长的沉默。律师只是盯着神父。神父又开始说道:“前几天,我还在教导我甥女,世上有两种人会独自发笑。要么是最好的好人,要么是最坏的坏人。瞧,他要么在跟天主开玩笑,要么在和魔鬼开玩笑。不管怎样,他有个内心世界。世上真有和魔鬼开玩笑的人,如果无人可以信赖,他就不在乎无人知晓这个玩笑。这玩笑本身极其邪恶,这就足够了。”
“可你在说些什么呀?”格兰白问道,“你说的是谁?是谁在和撒旦开玩笑?”
布朗神父可怕地笑着,望着他说:“哈,这就是那个玩笑。”
又是一阵沉默。可这次却不是空泛的,而是充满厚重压抑的沉默。他们似乎即将冲破黑暗,见到曙光。布朗神父双手放在桌上,呆呆地说:
“我查过马斯格雷的家族史。他们是健康、长寿的一族。没什么意外的话,我看你得等上很久才拿得到你的钱。”
律师说:“对此,我们有准备。老爵士已快八十了。虽然他还四处走动,饭店里的人甚至开玩笑,说他会永生不死。可不管怎样,我们总不会无限期地等下去吧。”
布朗神父猛地站起来,他很少有这种动作的。他手撑着桌子,倾过身子,看着朋友的脸,低沉而兴奋地说:“正是这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怎么死?何时死?”
格兰白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神父的声音从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传来。他说:“我是说,我知道詹姆斯·马斯格雷的罪行了。”
他的声音很冷静。格兰白忍不住惊了一下。他小声地又问了一个问题。
“真是惊世之罪呵。”布朗神父说,“至少,许多民族都会这么看。早在远古时代,如果有谁犯下这种罪孽,他就会被赶出部落,甚至处以极刑。无论怎样,我知道小马斯格雷都干了些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干。”
“他都干了些什么?”律师追问道。
“他犯了杀父之罪。”神父回答。
这次,是律师站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望着桌子的另一边。“可他父亲还在古堡里。”他尖声说道。
神父却说:“不,他父亲在护城河里。我真傻,当我看到那盔甲时,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我当时却想不出来。你还记得那房间的样子吗?它是不是布置得很精心?壁炉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二把交叉的战斧。左面墙上有一个苏格兰盾,右面墙上也有一个。壁炉的一边站着一套盔甲,而另一边却空着。我不相信,这样精心布置使房间如此对称的人会忽略这点。肯定还有一套盔甲。可它在哪儿去了呢?”
神父顿了顿,又客观地说道:“想到这点,你会感到,这样杀人真是太妙了。它还最终解决了怎么处置尸体的问题。尸体可以放在那套盔甲里几个小时,甚至几天,而不会被走来走去的仆人察觉,直到凶手在漆黑的夜晚将它拖出去沉入护城河里。他甚至连吊桥都用不着过。凶手真会掩人耳目。尸体在死水里早晚会腐烂,变成一具装在十四世纪盔甲里的骷髅。在一个羊城堡的护城河里发现一具骷髅不会引起多大轰动。没人会去调查,查也查不出什么。当你笑我在找稀有植物时,我就得到证实。那确实是很有意味的稀罕物。请原谅,我开个玩笑。在干爽的河堤上,我见到一双很深的脚印。我感觉此人要么本身很重,要么扛着一件很沉的东西。另外,当我像猫一样做我那优美的跳河表演时,我又得到一个启发。”
“我脑子很乱。”格兰白说,“不过,我开始有点明白这场噩梦了。你又得到一个什么启发?”
布朗神父说:“今天在邮局,我证实了爵士昨天对我讲的话。他说前一天,他在邮局关门时到过那里——那就是说,他到邮局去刚好是我们到达的那天,而且正好是我们到达的那一时刻。你还不明白吗?当我们叫门时,他正在城堡外面。当我们在等吊桥时,他刚好回来。所以我们才等了那么久。明白这点后,我就觉得有些事情很蹊跷。”
律师急忙问:“什么事?”
“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能走路。”布朗神父说,“他可以走很远的路,在乡间小道上闲逛。可这般年纪的人不可能跳过河。他会比我还跳得糟。但是,如果爵士回来时我们正在等吊桥,他一定会和我们一样——也就是说,他也是跳过来的——因为吊桥是后来才放下的。吊桥那么快就被修好,我猜,他是故意怠慢我们。不过,这没啥。当我想起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跳过护城河时,我就一下子明白,那老人是一个青年假扮的。这下你明白了吧?”
格兰白慢慢说道:“你是说,那可爱的青年杀了自己的父亲,把尸体藏在盔甲里,又把它抛到护城河里,然后,再假扮成自己父亲的样子?”
“碰巧他们长得十分相像。”神父说,“从他们家族的那些画像可以看出,他们一家长得很像。你说他把自己装扮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的穿着都是一种装扮。老人用假发装扮,青年用外国胡子装扮自己。当把胡子剃掉,在平头上戴顶假发,再略微化化妆,他就和他父亲没什么区别了。现在,你肯定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慷慨,要用汽车送你来这里,因为他已在头天夜里乘火车先走一步,他先你而至,杀人、装扮,等着和你谈判。”
格兰白若有所思,他说:“噢?谈判!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爵士会是另一种谈法?”
布朗神父说:“他肯定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上尉一分钱也拿不到。那阴谋虽然有点怪诞可怕,却是阻止爵士这么回答你的唯一途径。希望你能欣赏那家伙的机智。他把什么都告诉了你,真是一箭双雕。他被无赖的俄国人勒索,要是在战争时期,我会怀疑他通敌。他一下子摆脱了他们,还让他们盲目地追到里加。但最精彩的是,他一方面承认儿子是财产的当然继承人,另一方面又大骂他不是人。你看出来了吗?他这样做,既可以把事情安顿好,又可以为将来出现的问题埋下伏笔。”
格兰白说:“我有好几个问题,你指什么?”
“我是指,儿子虽然继承了家产,但父子俩却再也不能相见,这会显得很奇怪。爵士私下对儿子的咒骂使人觉得怪而不怪了。所以,那位绅士就剩下一件事了,即如何下手。”
格兰白说:“我知道他是怎么下手的。”
布朗神父很茫然,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说:“不仅仅是这些。他如此钟情的这套办法里还有许多东西。他以某一个人的身份告诉你另一个人杀了人。这让他感到一种疯狂的愉快。这就是我所说的罪恶的讽刺,与魔鬼开的玩笑。让我来给你说一个反语吧。有时,魔鬼讲真话,内心也欢喜。重要的是,他讲真话的真正目的是要误导别人。所以,他才这么喜欢假扮别人,故意把自己抹得一团黑。所以,我甥女听见他在画廊里独自发笑。”
格兰白突然回过神来。他大声问:“你姐姐不是要你甥女和马斯格雷订婚吗?我看是看中他的财富和地位了吧。”
布朗神父毫无表情地说:“是呵,我姐姐总是精于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