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布鲁和阿猛·阿马内正穿过阳光照耀下的爱丽舍大街。他俩个子都不高,看起来机智勇敢。两人都蓄着黑色的胡子,因追赶有些古怪的法国时髦,即使真头发看起来也像假发,胡子也好像是假的。布鲁的楔形胡须是从嘴唇下面长出来的,而阿马内却不同,他有两撮八字胡。他们两人都还年轻,都是无神论者,对人生的看法一成不变,令人沮丧,但非常能言善辩。他们都是伟大的科学家、时事评论家和道德家赫希博士的学生。
布鲁因为一项提议而出名。他建议从所有法国经典中取消常用语“Adieu”(再见!永别了!)这个词。如果在个人生活中使用这个词,将处以轻微的罚款。他说:“那样的话,你所臆想的上帝之名将最后一次回响在人类的耳边。”阿马内则专注于反对军国主义。他希望马赛曲中的“武装起来吧,公民们”改为“参加罢工吧,公民们”。但是他的反军国主义有些古怪,是一种法国式的反对方法。曾经有一位著名的英国贵格会教徒来见他,探讨全球性裁军问题,但最后对阿马内的建议深感失望,因为他建议裁军首先应该是士兵将他们的长官打死。
的确,正是在这些方面上,布鲁和阿马内与他们哲学上的领路人赫希博士截然不同。赫希博士虽然出生于法国,并一直接受最成功的法国教育,但在性格上他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人。他性情温和,爱幻想,富有人情味。尽管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但也是一个先验主义者。总之,与其说他是法国人,不如说他更像德国人。虽然他周围的法国人很崇拜他,但在潜意识里,他们对他争取和平的那种温情脉脉的方式感到异常恼怒。但在整个欧洲,对这个圈子里的人来说,赫希是个科学圣人。他用他那大胆的宇宙学说,向世人显示了他的单纯和严谨的生活,尽管有些呆板,有些说教式。他既享有达尔文的地位,又有托尔斯泰的名声,但他既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也不是反爱国主义者。他对裁军的看法显得较温和,主张循序渐进。因此,共和党政府非常信任他,让他改进几种化学物质。最近,他发明了一种无声炸药,政府将此视为机密,严加保护。
他的住所坐落在爱丽舍宫附近一条漂亮的街上。仲夏时节,街道绿树成阴,就像一座公园似的。一排栗树挡住了阳光,只有临街的一个大咖啡馆沐浴在阳光下。咖啡馆对面就是赫希博士白绿相间的百叶窗,和二楼绿色的铁栏杆阳台。阳台下是庭院的入口。庭院里铺着瓷砖,到处是灌木,显得生机勃勃。布鲁和阿马内一边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一边从入口走进庭院。
博士的老仆人西蒙为他们开了门。西蒙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戴着眼镜,灰白的头发,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你会以为他也是个博士。事实上,他比他的主人赫希博士看起来更像科学家,而赫希博士长得像个分叉的萝卜,头的大小只能使其躯干看起来不显得特别大。西蒙严肃地将一封信递给阿马内。阿马内极不耐烦地撕开,很快向下看去:
“我不能下来见你们,因为屋子里有一个我不愿见的人。他是一个沙文主义者,叫杜珀斯,他正坐于楼梯上。他已经把所有房间里的家具都踢过了一遍了。我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书房正对着咖啡馆。如果你们爱我,请到对面咖啡馆去,在靠外边的一张桌旁等着,我会把他赶到对面去。我希望你们去回答他的问题,应付他。我本人不能见他,我不能,我也不会见他。”
“又将出现一个狄雷福案。——皮·赫希”
阿马内看着布鲁。布鲁接过信,读了,然后看了一眼阿马内。他们俩快步走到对面栗树下,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要了两大杯绿色的苦艾酒。这种酒在任何季节,任何时候都可以喝。咖啡馆差不多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士兵坐在一张桌旁喝咖啡,另外一张桌旁,一个大个子在喝一小杯果汁,一位神父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喝。
布鲁清了清嗓子,说:“当然,我们必须尽力帮助老师,但是——”
他突然停了下来,阿马内说:“老师必有充足的理由不见那个人,但是——”他们俩还未说完,入侵者就从对面屋子里给赶了出来。拱门下的灌木摇晃着,被挤开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像一发炮弹似的弹了出来。
他长得结实强壮,戴一顶小小的蒂罗尔毡帽,体格确实有些像蒂罗尔人,肩膀又宽又大,但穿着短裤和织袜的腿显得匀称、敏捷。棕色的脸像干果一样,褐色的眼睛明亮而略显不安,黑色的头发从前面直向后梳去,剪成平头式样,勾勒出强壮的正方形脑袋。他的浓密的黑色八字胡像野牛角。通常支撑这样一颗大脑袋的脖子应该很粗壮,但脖子围着一条很大的彩色围巾,看不见。围巾一直困到耳朵处,然后从前面垂下来,抄在似着马甲一样的夹克衫里。围巾的颜色很难看,深红色,带一点金色和紫色,可能是东方的针织物。总的来讲,这个人看起来有些粗俗。说他像个法国军官,倒不如说他更像个匈牙利乡绅。但他的法语表明他是一个地道的法国人。他的法兰西爱国主义如此地激昂,显得有些荒唐。他从拱门一钻出来就尖声地向街上大叫,“这儿有法国人吗?”就好像是在圣城麦加号召基督徒们快来。
阿马内和布鲁马上站了起来,可太晚了。人们已从各个角落向这里涌来,很快就紧紧地围了一小群人。带着法国人特有的街头政治敏感,那个长着八字胡的人已经跑到对面的咖啡馆,跳上一张桌子,抓住栗树枝将自己稳住,然后像当年卡米尔·德斯莫林一边向百姓撒橡树叶一边大声叫喊一样,他连珠炮地叫道:
“法兰西同胞们,我不能说,但天主助我,我必须说。那些在丑恶的议会里的人不仅学会了大吹大擂,也学会了保持沉默,就像那个低缩在对面房子里的间谍一样。不管我怎样捶打他的卧室门,他都保持沉默,虽然他在里面听到了我的声音,坐在那里发抖,他现在依然沉默着。哦,他们可以很优雅地保持沉默——这些政治家们。但是已到了我们这些无权说话的人不得不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同胞们,你们被出卖给了普鲁士人,就是现在,被那个人出卖的,我叫焦耳·杜珀斯,是驻贝尔福的炮兵上校,昨天我们在伏斯格抓住一名德国间谍,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纸条,现在就在我手上。啊,他们想把这事遮掩起来,但我把这张纸条直接拿给写这纸条的人,就是对面房子里的那个人,是他亲手写的,有他的签名,纸上写着如何找到有关无声炸药的秘密文件。赫希发明了无声炸药,又写了这张纸条。纸条是用德语写的,在一个德国人口袋里找到的。上面写道:‘告诉那个人,炸药的公式放在国防部秘书办公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里,用红墨水写的。叫他千万小心。——皮·赫希’。”
他像打机关枪似地说着。很明显,要不是有些疯狂,就是有些偏激。聚集在一起的人群都是些民族主义者,他们已经开始发出威胁的吼叫了。由阿马内和布鲁领导的那些同样愤怒的少数知识分子,也只是在那里火上加油,使得大多数人沸沸扬扬,更为好斗。
布鲁大声问道:“如果这是军事机密,那你为什么还在大街上高声地说出来呢?”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杜拍斯的声音盖过了吵闹的人群,“我曾以和平的方式直接去找这个人谈。如果他有任何理由这样做,他可以告诉我,我会保密的,但他拒绝作出任何解释。他让我去咖啡馆找两个陌生人,他的两个走卒,然后把我赶了出来。但现在我要再进去找他,因为我有巴黎人民作我的后盾了。”
一声叫喊似乎把房子都震动了,两块石头飞向房子,其中一块砸碎了阳台上的窗玻璃。愤怒的上校再次冲进了拱门。人们听到了里面如雷的叫喊声。人越聚越多,如海的人潮向卖国者的房子涌去。挤上了栏杆和台阶,很快就会出现攻占巴士底监狱的那一幕了。但就在这时,被打碎的窗子开了,赫希博士走到了阳台上,立刻,愤怒的人群中有一半人大笑起来,因为赫希博士在这样的情景中看起来非常滑稽可笑。他的长长的光脖子和斜肩膀像一个香槟瓶子,但那是谁一好看一些的地方。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像穿在一个木桩上,红头发又长又乱,面颊两边和下巴上满是乱蓬蓬的胡须。他脸色苍白,戴一副蓝色眼镜。
赫希博士气得脸色发青,以一种果断而正式的口吻讲话,所以当他说第三句话时,骚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现在只对你们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对我的敌人说的,第二件事是对我的朋友们说的。对敌人我想说:是的,我不会见杜珀斯,虽然他在卧室外大吼大叫。是我找了两个人替我去见他。告诉你们为什么吧!因为我不会也不能见他,因为见他有失体面,有损荣誉。在法庭证明我清白无辜之前,这位先生作为一个正人君子还欠我一次公道,我要和他决斗,我让他去找我的朋友们,我严格地……”
阿马内和布鲁使劲挥舞着他们的帽子,甚至博士的敌人们也为这意想不到的挑战欢呼起来。接下来的几句话又听不清了,但他们听见他说:“朋友们,我个人总是喜欢使用纯智力武器,一个高尚的人一定会控制住自己。我写的书很成功,我的理论无可辩驳,但是在政治上我受到法国人极大的歧视。我不可能像克莱门索和德罗雷那样讲话,因为他们讲话像枪声一样充满火药味。法国人喜欢决斗士就像英国人喜欢运动员一样。好吧,我发誓,我愿为这野蛮的勾当付出一切,然后再用我的余生去反思。”
人群里立即有两个人挺身而出,愿意做杜珀斯上校的助手,杜珀斯很快走了出来,非常满意。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是那个独坐一桌喝咖啡的普通士兵,他说:“先生,我愿做你的助手。我叫杜克·德·伏龙加。”另外一个是那个大个子,他的牧师朋友开始试图劝阻他,后来独自走开了。
黄昏时,在咖啡馆后面,有些人正在进餐。虽然没有玻璃或镀金的天花板挡着,但客人们几乎都坐在树阴下,因为周围和桌子之间都放有很多装饰性的树,使得这后院带有小果园的幽暗。在中间的一张桌子旁,独自坐着一位矮小结实的神父,正煞有介事地享受着面前的一盘小鲱鱼。他平常的生活非常简朴,所以他特别喜欢这突如其来的独自享受的奢华。他是一个节俭的喜爱美食的人。他一直盯着盘子,盘子上堆着红辣椒、柠檬、黑面包、黄油等等。这时一个高个子人走到桌旁,坐在他对面。他就是弗兰博。弗兰博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恐怕我必须放弃了。”他沉重地说,“我是完全站在像杜珀斯这样的法国士兵一边的,我根本就反对像赫希这样的法国无神论者。但在这件案子里我们犯了个错误,杜克和我认为最好先调查一下杜珀斯的指控。我必须承认,我很高兴我们这样做了。”
神父问:“那么,那张纸条是假的?”
弗兰博答道:“这件事很奇怪。那张纸条确实像赫希的笔迹,无人能看出破绽,但却不是赫希写的。如果他是一个爱国的法国人,可以说他没有写这张纸条,因为这是给德国人提供情报。即使他是德国间谍,他也没有写这张纸条,因为纸条并没有给德国人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布朗神父问:“你是说情报是错的?”
“错的,而且错的地方恰是赫希博士应该写正确的地方,即在他自己办公室里保藏那个秘密公式的地点。杜克和我得到赫希和当局的支持,被允许去查看了国防部里赫希藏秘密公式的那个秘密抽屉。除了发明人自己和国防部部长之外,只有我们俩知道这个秘密。但是,国防部长是为了使赫希免于决斗才允许我们知道的,这样,如果杜珀斯的揭露是假的,我们就不能支持杜珀斯了。”
“是假的吗?”布朗神父问。
他的朋友沮丧地说:“是的,那纸条是一个毫不知情的人的拙劣伪造。纸条上说,文件放在秘书办公桌左边的柜子里。事实上,那个有秘密抽屉的柜子安放在离办公桌右边一些的地方。纸上说,一份很长的文件装在灰色信封里,用红墨水写的。而实际上呢,不是用红墨水写的,是普通的黑墨水。这份文件除了赫希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很明显,赫希犯这样的错误是非常荒谬的,也是不可思议的。赫希会这样去帮助一个外国窃贼,让他在另一个抽屉里乱摸吗?我想我们必须停止这件事,向赫希道歉。”布朗神父似乎在沉思,他叉起一小块鲱鱼,问:“你能肯定灰色信封是在右边柜子里吗?”
“肯定是的,灰色信封——实际上是个白色信封——是……”
布朗神父放下小鲱鱼和叉子,盯着坐在对面的同伴,声音有些变了:“什么?”
“嗯,什么?”弗兰博重复了一句,开心地吃着。
“不是灰色的。”神父说,“弗兰博,你吓了我一跳。”
“怎么吓着你了?”
弗兰博的朋友严肃地答道:“我被你说的白色信封吓着了。要是真是灰色的就好了。真该死,也许它是灰色的。但是如果它是白色的,那整个事情就严重了。博士一直在玩弄地狱之火。”
弗兰博说:“但我说了他不可能写这样一张纸条。这纸上讲的全是错的。不论是无辜的还是有罪,赫希博士对这些事实是十分清楚的。”
神父严肃地说:“写条子的人对所有的事实都十分清楚。如果他不知道这些事实,他不可能错得如此的精确。你必须对每件事都很了解才能出这样的错误——像魔鬼一样。”
“你是说……”
“我是说一个人如果偶尔撒谎,他说的话有些会是真的,如果某人要你去找一幢房子,告诉你这房子的门是绿色的,蓝色的百叶窗前面有一个花园,但没有后花园,有只狗但没有猫,人们喝咖啡,不喝茶。如果你没有找到这样的房子,你会说,他所说的都是捏造的。但我说不。我说如果你找到一幢房子,门是蓝色的,百叶窗是绿色的,有后花园,但没有前花园,到处都有猫,却看不到狗,人们喝茶却不准喝咖啡,那么你知道你找到了那幢房子。那个人肯定非常了解那幢房子才可能描述得正好相反。”
弗兰博问:“那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我对赫希这件事一点都没搞懂。如果只是左抽屉而不是右抽屉,只是红墨水而不是黑墨水,我会以为只是伪造者偶尔犯的大错。但是三件事都错了,这是个神秘的数字,它说明了一切。抽屉的位置,墨水的颜色,信封的颜色没有一个碰巧正确的,这就不可能是巧合了,不是巧合。”
“那么是什么呢?叛国?”弗兰博一边继续吃饭,一边问道。
布朗神父一脸迷惑地说:“我也不知道。唯一能想到的是……嗯,我从来没搞懂狄雷福案件。我对道德方面的东西比对其它方面理解起来容易些。我根据一个人的眼神、声音,他的家庭是否幸福,他喜欢什么东西,不喜欢什么来作出判断。但我对狄雷福案件感到迷惑不解,并不是那些可怕的起因,我知道(尽管不时兴这样说),那些身在高位的人的本性,依然可能像钦契或博尔吉亚那样的十恶不赦,令人发指。不,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双方的诚实。我不是指那些政治团体,民众一般来讲是诚实的,经常容易被愚弄。我是指那些参与案件的人、那些阴谋家(如果他们是阴谋家的话)、那个卖国贼(如果他是个卖国贼的话)、那个肯定知道真相的人。现在狄雷福仍然存在着,深知自己是被冤屈的,而法国的政治家和士兵们则仍然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们知道狄雷福不是被冤枉的,而且还是一个坏人。我的意思不是说他们的行为很糟,我的意思是他们好像很确信自己是对的。我讲不清楚,但我知道。”
弗兰博说:“但愿我也知道。那么这件事和赫希有什么关系呢?”
神父接着说:“想想看,假如一个受信任的人开始给敌人提供情报,而这情报是虚假的;假如他甚至认为提供这些假情报是在拯救他的国家;假如这样做可以使他打入间谍网,而他又不必负担什么,没有责任;假如他可以保持这种双重身份而从不将真情报出卖给敌人,只是让他们越来越多地去猜测;他的善良本性,如果还有的话,会说:‘我没有帮助敌人,我说的是左边抽屉。’而丑恶的一面则会说‘但他们也许能感觉到其实我说的是右边。’我想这从心理上讲是可能的。”
“从心理上讲也许是可能的,”弗兰博答道,“这一点可以肯定地解释为什么狄雷福认定自己是被冤枉的,而法官认定他是有罪的。但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因为狄雷福的情报(如果是他的情报的话)从字面上来看是正确的。”
布朗神父说:“我不是在想狄雷福。”
人们已经离去,周围安静了下来。有些晚了,但依然到处是灿烂阳光,好像碰巧被树枝留住了似的。沉静中,弗兰博突然转动椅子,椅子发出很大的响声,他把胳膊肘搭在椅背上,急促地说:“如果赫希真是一个胆小的卖国者……”
“你对人们不要太苛求了。”布朗神父轻轻地说,“这不完全是他们的过错,他们不具备一种本能。我是说那种使一个女人拒绝和一个男人跳舞,或一个男人拒绝进行一笔投资那样的本能。人们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至关重要的一切只是恰如其分。”
弗兰博不耐烦地叫起来:“不管怎样,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想再谈他了。杜珀斯也许有点疯狂,但他的确是一个爱国主义者。”
布朗神父继续吃他的小鲱鱼。
那种吃鲱鱼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弗兰博重新打量起神父来。弗兰博问:“你怎么啦?杜珀斯是个爱国者,你怀疑他吗?”
神父失望地放下刀子和叉子,说:“朋友,我怀疑一切,怀疑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虽然我亲眼目睹了整个事情,但我怀疑我所看到的一切。这件事与一般的刑事案件很不相同。在一般的刑事案件中,一个人撒谎,而另一个人或多或少地会说些真话。而这件事,这两个人……。好吧,我已经把我能想到的,能使每个人都满意的解释告诉给你了,但这个解释并不能使我满意。”
“我也不满意。”弗兰博皱着眉头答道。而神父则带着一副完全放弃的样子,继续吃他的鱼,“如果你所能提出的解释仅仅是正话反说,我把它称作非同寻常的聪明,但……,嗯,你把它叫做什么呢?”弗兰博问道。
神父马上答道:“我应该说它是一点都不能使人信服的,简直不能。但正是这一点使人感到整个事情很奇特,这个谎像小学生撒的谎。只有三个解释:杜珀斯的解释、赫希的解释和我的想象;或者这纸条是一个法国官员为了毁掉另一个法国官员而写的;或者是一个法国官员为了帮助德国人而写的;或者是一个法国官员为了误导德国人而写的。好吧,你会以为这张秘密纸条在这样一些人当中传递。你会想:也许是用密码写的,或是一些缩略词,或是一些科学术语。但这件事好像是经过了精心策划,从而显得非常简单,就像一枚分币那样可怕:在紫色的洞穴里,你将找到金子宝藏。这事看起来……好像原本就是要让你一眼看透似的。”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想,一个穿法国制服的矮个子像一阵风似地走到他们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杜克·德·伏龙加说:“我有一个惊人的消息。我刚从上校那里来,他正在打点行装准备离开这个国家,他要我们原谅他不能到场。”
“什么?”弗兰博叫了起来,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请求原谅?”
杜克生气地说:“是的,当着每个人的面,当剑拔出来的时候,你和我必须到场,而他正离开这个国家。”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可能怕那个小个子的赫希吧!该死的!没有人会害怕赫希!”弗兰博有些生气地叫道。
伏龙加急促地说:“我想这一切肯定是个阴谋,是犹太人和共济会的阴谋。他们想提高赫希的声望……”
布朗神父表情平静,且有些奇特地显得满足。他的表情有时显得很无知,有时又充满智慧。当愚蠢的面具落下时,总有闪光的一瞬,接着智慧的面具又罩回到了他的脸上。弗兰博非常了解他的朋友,知道布朗神父已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布朗神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吃完了盘里的鱼。
弗兰博有些恼怒地问:“你最后是在哪里见到我们尊贵的上校的?”
“他在爱丽舍大街圣特·路易斯饭店附近,我们和他一起开车去的。我告诉你了,他正在打点行装。”
弗兰博皱着眉头,看着桌子说:“他会还在那里吗?”
杜克答:“我想他还没有离开,他正为一次长途旅行作准备呢……”
布朗神父简短地说:“不,是一次短途旅行。”他突然站起来,“实际上,是最短的旅行之一,但如果开车去,也许我们还能及时赶上他。”
出租车径直开到路易斯旅馆,一路上布朗神父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他们下了车,神父领着他们走上旁边的小径。天色越来越暗,当杜克不耐烦地问赫希博士是不是卖国贼时,布朗神父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答道:“不,只是有些野心——像凯撒一样。”然后,有些不相干地说道:“他很孤独,一切都必须自己去做。”
弗兰博冷酷地说:“如果他有野心,他现在应该满意了,所有的巴黎人都会向他欢呼,该死的上校夹着尾巴逃走了。”
“别那么大声。”布朗神父低声说,“你诅咒的上校就在前面。”
另外两个人吃了一惊,缩回墙的阴影中。确实那个矮小结实的临阵脱逃者正在前面走,一只手提一个包。他看起来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那登山短裤换成了一般的长裤。很明显他已从旅馆逃出来了。
他们跟着他走的这条路好像是背街的一条小巷,看上去像是舞台布景搭错了的那一边。单调,绵延的一堵墙延伸下去,偶尔能看见灰暗、脏兮兮的门,门都紧闭着,墙上有些淘气鬼们的粉笔涂鸦。有些常青树,树尖高出了墙头,后面可以看见长排法国高楼的背面,路的另一侧是幽暗的公园的高高的镀金栏杆。
弗兰博惊诧地看着周围,说:“你知道吗?这个地方有些……”
“嗨!”杜克失声叫道,“那个人不见了,消失了,像个该死的精灵一样。”
布朗神父解释道:“他有钥匙,他只是进了其中一个花园。”他正说着,就听见前面一扇木门重新“咔嗒”一声关上了。
弗兰博大步赶上去,因此门几乎打在了他的脸上。他站了一会,既好奇又恼怒地咬着他的黑色八字胡。然后伸出长臂,像只猴子一样荡了上去。站在墙头,他的巨大的黑色身影在紫色天空的衬托下,宛若黑糊糊的树尖杜克看着神父,说:“杜珀斯的逃跑计划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但我想他正准备逃离法国。”
“他将从世界上消失。”布朗神父答道。
伏龙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你是说他会自杀?”
神父答:“你将找不到尸体。”
弗兰博的叫声从墙上传来,他用法语说道:“天啊,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赫希住的那幢房子的背街。我想我能认出这幢房子的背面和那个人的背影了。”
“那么杜珀斯在里面了!”杜克拍着屁股叫道,“啊,他们终于要见面了!”突然他以法国人的敏捷单脚跳上了墙,坐在弗兰博身边,激动地踢着腿。神父独自留在下面,靠着墙,背对着将要上演故事的剧场,沉思地望着对面公园里面,望着暮色映衬下摇曳不定的树枝。
杜克则是激动不已,以他贵族的本性,希望能公开地看着那房子,而不是偷偷地看,但弗兰博以他窃贼的本能(也可以说是侦探的本能)已从墙头荡进了交织的树杈中,这样他可以匍匐接近唯一有灯光的窗子。一扇红色的百叶窗已拉下来并逮住光线,但拉弯了,一边露出一个缺口。弗兰博沿着一根树枝伸长脖子,看起来就像快断了的小细枝。他刚好可以看见杜珀斯上校在一间明亮豪华的卧室里走来走去。虽然弗兰博离房子很近,但他仍然可以听见他的朋友们在说什么。
“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见面了。”布朗神父说,“赫希说得对,像这样的事情,决斗者不能见面,你读过亨利·詹姆斯的一篇奇特的心理小说吗?有两个人由于偶然的原因长期以来多次错过相见的机会,使两人都开始害怕对方,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这个故事有些像这两个人,但比他们更奇特。”
杜克·伏龙加不怀好意地说:“在巴黎有人能治好他们这种病态的狂想。如果我们抓住他们,逼着他们决斗,他们就不得不见面了。”
神父说:“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他们也不会见面。就算万能的主拿着权杖,就算圣特·迈克尔吹响号角让他们打起来,即使是这样,一个人站好了,另一个人还是不会来的。”
杜克不耐烦地叫起来:“这些神秘莫测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相见呢?”
布朗神父带着奇怪的笑容答道:“他们各自的对立,他们相互间的矛盾,也可以说,他们的相互抵消。”
他继续盯着对面越来越黑的树林,而弗兰博一声压抑的惊叫使得伏龙加一下子扭过头去。弗兰博正往有灯光的房间里瞧去,只见上校走了一两步,开始脱衣服。弗兰博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真的像一场战斗,但他很快就忘掉了刚才的想法。杜珀斯坚实、宽阔的胸膛和肩膀原来全是一些衬垫,它们随着衣服脱了下来。只穿着衬衣和长裤的他原来是个瘦长的人。他走过卧室,向浴室走去,一点都没有好斗的样子。他弯腰洗脸,在一块毛巾上擦干手和脸,转过身来,强烈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那棕色的肤色已不见了,他那浓密的八字黑胡也不见了。他的脸刮得很干净,显得有些苍白。除了他那明亮,像鹰一般的褐色眼睛外,没有哪一点像上校了。墙下,布朗神父仍然陷在沉思中,好像是自言自语:
“正如我对弗兰博所说的那样。这些恰好相反的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它们不能说明什么。如果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如果是固体的,而不是液体的,等等,那肯定有什么东西错了。一个人的头发是金色的,另一个人是黑色的;一个人体格健壮,另一个人瘦弱;一个人结实,另一个人瘦小,一个人有八字胡,所以你看不到他的嘴,而另一个人有胡须,不是八字胡,所以你看不到他的下巴。一个人把头发剪成平头,但用围巾遮住脖子,而另一个人穿着矮领衬衣,却留着长发以遮住脑袋。一切都太巧妙,太正确了。这肯定有点不对,一切显得无可挑剔,无论什么地方,一个突出,另一个就必然缩进去,就像一张脸配一个面具,一把锁配一把钥匙……”
弗兰博脸色苍白地朝屋里看着,房间的主人背对着他站在一面镜子前,他已经在脸的四周贴上了茂密的红发,这些红发蓬乱地从头上垂下来贴着下巴,而讥笑的嘴却露出来。在镜中可以看到一张像犹大似的脸正可怕地笑着,周围跳跃着地狱之火。弗兰博看见那双凶狠的红褐色眼睛闪烁着,然后眼睛被一副蓝色的眼镜遮住了。他穿上一件宽松的黑色上衣,身影消失在通住房子前部的通道上。过了一会,街上传来一阵欢呼声,宣告赫希博士再一次出现在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