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到威斯敏斯特的上空时,泰晤士河上那团神秘的、孤零零的、如轻烟般的亮点显得有点混乱,但是它又无比地清晰。渐渐的,亮点挣脱了灰色的笼罩,变得更加灿烂。两个男人穿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桥,是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他们甚至可以被奇妙地比拟为傲慢无礼的国会钟楼和伦敦西敏寺勾肩缩背的贱民,因为矮个子身着神父服饰。高个子的官方注册名字是莫·赫尔克里·弗兰博,是一位私家侦探。此刻他正去他的新办公室,办公室是在面对西敏寺入口的一排新公寓内。矮个子的正式用名是杰·布朗神父,述职于坎伯韦尔的圣·弗朗西斯科·泽维尔教堂。他刚从坎伯韦尔的死人床前离开,去看他朋友的新办公室。
高耸入云的大楼颇具美国味,尚未擦掉机油的电话、电梯等精密机械设备更是美国味十足。但大楼才刚刚竣工,还没有什么住户,只有三家房客搬了进来。弗兰博头顶和脚底下的办公室都被占用了,而上面的两层和下面的三层也都被占用了。第一眼望望新公寓大楼的顶部,就会发现更加吸引人的东酉。除了一些脚手架的残余痕迹外,在弗兰博的办公室外面,靠上方立着一个耀眼的东西,那是一个巨大的人眼镀金雕像,四周环绕着金光,占据了两个办公室窗户那么大的空间。
“哪究竟是什么?”布朗神父呆住了,问道。
“哦,那是一个新宗教,”弗兰博笑着说,“一个通过说你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的方法来原谅你的过错的新宗教,很有点像基督教科学派,我有理由这样认为。事实上一个自称卡隆的人(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真名)要了我顶上的房间,我下面是两个女打字员,上面住的就是那个狂热信仰新宗教的老骗子,他崇拜太阳,自封为阿波罗新神父。”
“让他小心点,”布朗神父说,“太阳是诸神中最残忍的,但那可怕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按照我的理解,他们的教义中有这样一条,”弗兰博回答道,“一个人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忍受一切。太阳和圆睁的双眼就是他们的两大象征,因为他们说,一个人如果真正健康,就能直视太阳。”
“如果一个人真正健康,”布朗神父说,“他无法忍受直视太阳。”
“嗯,那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有关新教的一切。”弗兰博无动于衷地继续说,“当然,这门新教也宣称能医治所有的疾病。”
“它能医治精神疾病吗?”一本正经的布朗神父好奇地问。
“什么精神疾病?”弗兰博笑着问。
“哦,能够思想就不错了。”他的朋友说。
弗兰博对他下面的办公室比对上面灿烂的圣殿更感兴趣。他是一个神智清明的南方人,除了天主教徒和无神论者之外,他不能把自己想成别的;一种明亮病态的新宗教并不太使他感兴趣,但他总是对人类感兴趣,特别是相貌好看的人类。而且,楼下的两位女士都各行其是。那间办公室由一对姐妹拥有,她们都身材苗条、肤色黝黑。其中一个又高又引人注目,像鹰一样行色匆匆。这种女人,人们总从大致描述之中,想象到一些像武器一样简明轻快的边角轮廓,她似乎是在生活中劈出一道裂缝而奋勇前进。她的眼睛惊人的明亮,但那是钢一样锋利的光芒,而不是宝石一样的熠熠发光;她那挺直苗条的体形太过僵直,反而遮盖了它的优美。她的妹妹就像她的影子,只是更加黯淡一些,苍白一些,更不被人注意。她们都训练有素地穿着小男式黑衣,有袖口和领子,在伦敦的办公室里有成百上千这样唐突而精力充沛的女士,但她们的兴趣在于她们的真正的而不是表面的职位。
因为实际上姐姐波琳·斯泰西本人就是一大笔财产,一个家族饰章和半个郡的女继承人。一阵无情的仇恨(特别是现代妇女的)促使她去取得她认为的更艰难更高贵的存在价值,而在那之前,她只是一个古城堡和花园中长大的千金小姐。事实上,她没有抛弃她的钱,因为她的浪漫或修道士般的放弃,在本质上是和她那专横的功利主义紧密相连的。她拥有财富,她可以说是为了把这些钱用于社会实际事务,而她也已经把一部分钱投放在了她的事业之中,这个事业是以打字市场为核心的;她还把一部分钱捐给了不同的团体,以促进女性工作发展的事业。然而,她的妹妹与伙伴简,却分享了她的这种有点无聊的、没人可以确定的理想主义。但简的那种紧随主人的狗一样的忠诚,某种程度上比姐姐更加坚定不移的崇高精神——带着近似悲剧的色彩——却更加感人肺腑,因为波琳可以与悲剧无关,可以理性地否认悲剧的存在。
当弗兰博第一次进入这幢大楼时,波琳那一丝不苟、动作麻利和冷冰冰的不耐烦的神色,就使他暗自发笑。他徘徊在电梯外的人口大厅,等候那个把陌生人送人不同楼层的开电梯的小子。但这个双眼像猎鹰般明亮的姑娘,公然拒绝忍受这种冠冕堂皇的耽搁。她尖刻地说她知道电梯的一切,她不会依赖小子们——也不会依赖男人们。尽管她的房间只在三楼上,她也要在上升的短促几秒内,试图以一种唐突的方式告诉弗兰博许多她的基本观点,大意是说她是一个现代工作妇女,也喜欢现代工作设备,当有人指责机械科学,要求回到浪漫氛围中去时,她明亮的黑眼珠就会燃烧着抽象空洞的愤怒。每个人,她说,应该能操纵机器,就像她能操纵电梯一样。她似乎对弗兰博给她开电梯门这件事有点憎恶,而绅士风度的弗兰博对她的这种急性子的自立,难免不会产生某种复杂的感触。他哈哈大笑着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当然,波琳还有一副活泼而实际的脾气,她的瘦小而优美的手所做出的姿势,无不显出断然与指示的气质。一次,弗兰博为了一些打字工作走进她的办公室,发现她正将她妹妹的眼镜摔到地板中央,用力地踩下去。她口若悬河地发表着关于道德的长篇演说,谴责“令人厌恶的医学概念”和现代医学器具所暗示的对可怕的人类自身缺陷的承认。她暗示她妹妹再也不要把这种人为的、不健康的垃圾带到这儿。她问她是否希望戴着假肢、假发和玻璃眼睛。她们说这些东西使眼睛像水晶一样可怕地熠熠发光。
弗兰博对这种偏激的信念大惑不解,情不自禁地问波琳小姐(用直接的法国方式),为什么眼镜会成为比电梯更具缺陷的病态的象征,而如果科学可以帮我们在某一点上的努力,为什么又不能在别的一方面也帮助我们。
“那大不一样,”波琳小姐傲慢地说,“电池、发动机和其它事物都有人力的痕迹——是的,弗兰博先生,也有女人的痕迹!我们女人也有机会轮到,去改进那些吞掉距离的机器、那些和时间赛跑的机器,这才是崇高而辉煌的——才是真正的科学。可是医生们推销的令人讨厌的器具和塑料——哦,那只是懦弱的标志。医生们停留在腿和手臂上,似乎我们天生就是跛子,就是疾病的奴隶。但我是天生自由的,弗兰博先生!人们认为他们需要这些东西,仅仅因为他们是在恐惧中训练而不是在力量和勇气的训练中长大的,就像那些愚蠢的护士告诫小孩不要正视太阳,弄得他们不眨眼就不敢直视。但是为什么在璀璨群星之中,会有一颗星是我不能正眼观看的呢?太阳不是我的主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将睁开双眼直视它。”
“你的眼睛,”弗兰博像向外国人那样鞠了一躬,说,“会使太阳黯然失色。”他乐意恭维这个奇特而僵直的美人,部分原因是这种恭维可使她略失稳重。但当他拾级而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嘘了一声,心想:“那么她已落入楼上金眼睛魔术师的魔掌了。”因为尽管他对卡隆的新宗教知之甚少,也不太关心,但他早已对他奇特的和太阳对视的理论有所耳闻。
他不久就发现,楼上楼下的精神联系很密切,而且在不断加强。自封为卡隆的人是一个神奇的家伙,就体形上看他足以成为阿波罗主教。他和弗兰博一样有高高的个子,但那圈金色的胡子和深蓝色的眼睛,还有像雄狮一样向后飘扬的长发使他看起来英俊得多。在身体构造上他可以说是尼采理论中的白肤金发的野兽,但天赋的智力和灵性使这种动物般的美变得更高尚,更明亮,也更柔和。如果说他看起来像一个伟大的撒克逊国王,这个国王必定是个圣徒。事实上他的办公室坐落在维多利亚大道上一幢大的楼中层;他的职员(一样领口和袖口的年轻人)坐在他和阳台之间的外间,他的名字被刻在一块黄铜板上,他所信奉的宗教的镀金象征物像眼科大夫的广告牌一样悬挂在街道上空。不管他周围的环境,伦敦东区是多么的不和谐,所有的粗鄙,都不能给这个自称卡隆的人造成灵魂上和肉体上的逼真的压力与动力。当所有的一切都明了时,人们仍能在这些江湖骗子的表象中感到一个伟人的存在,甚至当他在办公室里穿着松松垮垮的尼龙夹克时,他也是一个迷人的、令人无法拒绝的人物;而当他每天身着长长的大法衣,头戴金光灿灿的圆环,向太阳顶礼膜拜时,他实际上看起来是如此的完美,以至街上人群的嘲笑声有时会突然消失在嘴边。这位新太阳教的教徒每天三次走到他的小阳台上,面对整个威斯敏斯特,向光芒四射的上帝祈祷:清晨一次,黄昏一次,正午的震动中一次。此刻,国会和教堂塔楼的时钟刚刚敲打出正午时分,弗兰博的朋友布朗神父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阿波罗教的白人神父。
弗兰博已经看够了这些菲伯斯信徒的每日敬礼,他扭身走进这座高大建筑的门廊,甚至没有谋求让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和他一块进去。但是布朗神父不知道是出于对宗教仪式的职业兴趣,还是出于对这种愚蠢行为的个人兴趣,他停下来凝视着太阳礼拜者站立的阳台,就像注视着滑稽的驼背木偶一样。先知卡隆早就站立在那里了,披着银色的法衣,高举双手。他对太阳连连祈祷,所发出来的声音赋有神奇的穿透力,使下面的整个繁忙的街道都能听得到。喧嚣的声音中,他心无旁骛,眼睛专注地盯着那燃烧的圆盘,此刻他是否还看得到地球上的任何物体或任何人,也都未为可知。但毫无疑问,他绝对没有看到下面有一个五短身材、圆圆脸盘的神父,正与拥挤的人群一道,眯缝着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可能就是这两个大相径庭的人之间的最惊人的差异吧:布朗神父不眯眼就看不到任何东西,而阿波罗教的神父却能一眨不眨地仰视正午的火球!
一阵尖锐不停的惊叫,打断了这种如同火箭翻转一样飞速的狂热呼吼。三个人冲出大厦,另有五个人同时冲人大厦门口,很长时间里他们似乎对彼此毫不理会,仿佛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慑人心魂的恐惧感,伴随着什么消息在整整半条街上弥漫。这是一切坏消息中最坏的一个,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场突发的混乱中只有两个人一动未动:阿波罗教的英俊神父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而丑陋的基督教神父就站在他的下面。
终于,弗兰博的高大身影和惊人的活力出现在了大厦的门前,控制了这场骚乱。他用他那号角一样粗而响亮的声音喝令,要人们赶快去一个人把医生叫来;当他转身融入黑暗,挤进入口时,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溜了进去,谁也没有理睬他,甚至当他埋下头潜入人群时,他仍能听到太阳教神父那单调却充满魅力的语言,听到他喋喋不休地呼唤喷泉和花朵的朋友——快乐天主。
布朗神父看到弗兰博和另外六个人站在一处围着的空间周围,那里通常是电梯升降的地方,但是此刻并没有电梯降下来,倒是其它的什么东西掉下来了,那是一种应该由电梯传送的东西。
前四分钟里弗兰博已经下去仔细看过了,他看到了那个否认悲剧存在的美丽女人的脑浆四迸、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毫不怀疑那是波琳·斯泰西。而且,尽管他已派人去请医生,但他仍然可以肯定:她死了。
他不能确切记起他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似乎两者都很强烈。但她曾是他面前活生生的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哀伤感像匕首一样刺痛了他,犹如蒙受到了丧亲之痛。一种死亡的苦涩突然一下子使先前的神秘变得清晰起来,使他忆起了她那可爱的脸庞和一本正经的话语,仅仅一刹那间,事故就发生了,像晴天霹雳,像不知从何处降临的暴雨。那个叛逆的美丽躯体已掉入敞开的电梯之中,在底部跌得粉碎。这是自杀吗?一个乐观主义者似乎不可能选择这种耻辱的方式。那么是谋杀?但这儿有谁会在几乎没人的公寓里杀人呢?在一连串急促沙哑的话语中——他本想说大声些,但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微弱——他问卡隆那家伙刚才去了哪儿,一个低沉、一静、饱满的声音向他保证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卡隆一直在向他的天主敬礼。弗兰博听到这声音时,感觉到了布朗神父的手。他转过黝黑的脸,出人意外地说道:
“如果他始终在上面,这是谁干的呢?”
“也许,”布朗神父说,“我们可以上楼找出凶手,警察来之前我们有半个小时。”
弗兰博把被谋杀的女继承人的尸体留给医生后,旋即冲入楼梯,奔进写字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于是他又冲进自己的办公室,使他的朋友大吃一惊地看到他的面孔从来没有这样的苍白。
“她的妹妹,”弗兰博说道,心情沉重,表情严肃,“她的妹妹好像出去散步去了。”
布朗神父点了点头,“我看啊,她可能上楼去了太阳教教主的办公室,”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马上去证实,然后我们再在你的办公室里去讨论一下,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加了一句,“嗳,我要什么时候才会抛掉我的愚蠢?当然,我们还是先去楼下她们的办公室。”
弗兰博盯着小个子神父,但还是跟着他下了楼,急匆匆地赶往斯泰西姐妹俩那空荡荡的房间。在那里,令人难以捉摸的太阳教神父占据了一把红皮大椅子——坐在入口处,一眼便可看尽楼梯和楼梯的平台——正不慌不忙的等着。事实上他也没有等得太久,仅仅四分钟之后,三个人就一同拾级走下楼梯,三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是他们那严肃的神情。走在最前面的是简·斯泰西,死去的女人的妹妹——她刚才在楼上阿波罗神的临时“神庙”里;第二个是阿波罗教神父自己,他结束了连续不断的祈祷,昂然地在完美中走下空荡荡的楼梯——他身穿白色法衣、胡须飘然,一副多雷画笔下基督离开普雷托利姆时的形象;第三个就是弗兰博了,他紧感眉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简·斯泰西小姐黑黑的皮肤,扭曲着脸,头发颜色灰得略微过分了一点。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拿出一叠原封不动的白纸,这个简单的动作使所有的人都清醒过来。如果简是一个罪犯的话,她肯定相当冷血。布朗神父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注视着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话,目光丝毫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先知,”他说,似乎在对卡隆说,“我希望你能讲讲你的宗教。”
“我将很自豪地为你介绍,”卡隆说道,同时低下他仍戴有金冠的头,“但我不敢肯定我懂得你是什么意思。”
“嗯,它就像这样,”布朗神父用他坦白的怀疑方式说道,“我们都受到过这样的教导,即如果一个人开始就道德败坏的话,那么相当一部分过错都得在他自己身上去找。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够分清哪一个昧着了清晰良知的人,哪一个是或多或少地充塞着了诡辩良知的人。现在,你真的以为谋杀完全是一种错误吗?”
“这是指控吗?”卡隆非常冷静地问。
“不,”布朗同样平和地回答,“这是辩护词。”
在室内长久的令人吃惊的沉寂中,阿波罗教的鼓动者真的像太阳一样慢慢站了起来,在此刻的特别沉寂的陪衬下,他的光亮和活力支配了整个屋子,人们可以感觉到,他或许可能会同样轻易地让自己的魅力占据整个索尔斯堡平原。他的长袍服饰似乎将整间屋子都挂满了古典布料;他的英雄史诗般的动作,似乎将其自身无限地扩散到更广阔的前景中去,而他跟前这个矮小黝黑的现代神父,可就不能不感觉自惭形秽了:小小的身影活脱就是缺陷,一异物,是一个赫拉斯的最高辉煌之中的黑黑的污点。
“我们最终碰面了,凯尔利亚斯,”太阳教的鼓吹者说,“你和我的教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现实,我崇拜太阳,而你是太阳的阴影;你是死亡的神父,而我是活着的上帝。你现在怀疑和诽谤我的工作,这都对你的衣服和信条有利,你的教堂的全部只是一个黑暗的警察机构;你只不过是一个间谍和侦探,摸索着在有罪的忏悔中将人们撕得粉碎,无论是背叛罪还是虐待罪。你可以宣布人是有罪的,我也可以宣布他们无罪;你使他们相信那是罪恶,而我可以使他们相信那是美德。
“邪恶书籍的忠实读者,在我永远打碎你毫无根据的噩梦之前,我还有一句忠告,一句对你来说并不难于理解的忠告。我对你是否判断我有罪毫不在意,对你称做耻辱和可怕的绞死之类的事,并不比一个成年人对小儿连环画里残忍的吃人巨妖更觉得害怕。你说你正给我辩护,但我对这些生命中的海市蜃楼毫不关心,因而我将给你告发的理由。这儿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对我不利,我将自己说出来。死去的姑娘是我的爱人,我的新娘,我们的结合方式,不因为那种接收了过分崇敬的教堂认可才为合法——那是你所推崇的。我们的结合所依据的法则,比你所能理解的更纯洁更严肃。她同我一道,从你的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当你孜孜不倦地穿过砖头砌成的通道和走廊时,我们行走在水晶的宫殿里。嗯,我知道警察、神学家和其他人总猜想有爱情的地方不久就会有仇恨,因此这地方可以形成你告发的第一要点。但是第二要点更有力,我并不吝于给你,不仅波琳爱我是事实,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在她死之前,她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份给我和我的教堂50万款项的遗嘱,这也是事实。来吧,手铐在哪儿?你认为我会担心你对付我的那些愚蠢办法吗?刑罚的苦役只像是道旁的车站在等着她,绞架只是一辆向她匆匆奔去的车仗。”
他以一个演说家的令人失去自主的权威口气与方式说话,弗兰博和简则几乎是惊讶而崇拜地望着他。布朗神父的脸上只有极端困惑的神色,他盯着地面,痛苦地紧皱眉头。太阳教的神父安详地靠在衣架上,继续说道:
“短短的几句话我就把对我不利的情况摆在了你的面前——对我不利的仅仅可能存在的案情,我再多说几句话就将把这些不利击得粉碎,直到没有一丝痕迹存在。至于我是否杀了人,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判决:我本来就不可能杀人。12点5分波琳从这层楼摔到地上,至少有上百人可以涌入证人席,证明我从正午到一刻钟后的时间里一直站在上面我自己房间的阳台上——一个我公开祈祷的例行时间。我的职员(一个来自克拉彭的值得人尊重的年轻人,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将证明我整个早上坐在外面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和任何人打交道。他将证明我比祷告时间整整提前十分钟到达,比事件的传出早十五分钟,而且整个时间里我都没有离开办公室和阳台,没有人有过这样完整的不在现场的证据。我能传唤威斯敏斯特一半的人,来做我的证人。我想你最好再次拿开手铐,案件完了。
“但最后,为了使空气中再也没有一丝怀疑的气氛,我可以告诉你你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相信我还不知道我那不幸的朋友是如何走向死亡的。你可以,如果你选择的话,为此而责备我,至少责备我的信仰和哲学;但你当然不能因此而拘捕我。所有认识高等真理的学生都知道,历史上某些专家和自称有特殊智力的人曾得到在空中飘浮的能力——那就是,在空空的大气中自己支撑自己,这只是完全征服我们隐秘智慧的主要本质的一部分。我想,可怜的波琳是冲动的,雄心勃勃的。说句老实话,在某种程度上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神秘力量;她也常对我说,就在我们同坐电梯下去时,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的话,人可以像一根羽毛那样毫发无损地缓缓飘下。我坚信在一种崇高思想的狂喜中,她试着去创造奇迹。她的愿望或信仰,在那关键时刻使她走向了死亡,低级的物质法则恐怖地复了仇。这就是整个的故事,先生们。我非常悲伤,就像你们所认为的,也非常专断邪恶。但我当然没有犯罪,本案也和我没有任何联系。在警察法庭的记录中,你最好把它称为自杀。但我将称它为科学进步的英雄的失败和向天国的缓慢爬升。”
这是弗兰博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被征服了。他仍呆在那儿,盯着地面,痛苦地紧皱眉头。像为了什么而感到羞耻。倡导者有翅膀的话语散布着一种感觉,人们不可能躲开它,但这儿有一个职业怀疑者,他郁郁不乐,被天生自由而健康的精神支配了,被更自豪更纯净的精神征服了。最后他开口了,就像感到身体刺痛似地眯着双眼:“那么,如果那样的话,先生,你只要带着你提到的遗嘱就可以走了,我不知道这可怜的女人把它放在哪儿了?”
“它在门边她的桌子上,我想,”卡隆用一种极端无辜的语调说,似乎在宣告他完全无罪,“她特别告诉我今天早上她就会写好那份遗嘱,实际上我坐电梯去我的办公室之前,看到她正在写。”
“那时她的门开着吗?”神父问道,眼睛盯着地上垫子的一角。
“是的。”太阳教神父卡隆不慌不忙地说。
“啊,它一直都是开着的。”天主教神父布朗说,一边继续研究着垫子。
“遗嘱在这儿,”严厉的简小姐说,声音怪怪的。她已经穿过大门走到了她姐姐的书桌旁,手里拿着一张蓝色的大页纸,脸上带着似乎不适合这种场合与事件的难看的笑容,弗兰博看着她,皱了皱眉。
先知卡隆面带着那种曾经使他左右逢源的高贵的无动于衷,站得离遗嘱远远的。但是弗兰博从小姐手里拿走遗嘱,以极大的兴趣读了起来。这份遗嘱的开头确实以遗嘱的正式形式开始,但在“我把我死后所有的财产都馈赠给——”这句话之后,字迹突然终止了,只剩下一系列的涂写,也没有任何遗产继承人名字的痕迹。弗兰博将这张奇怪的没有结尾的遗嘱递给他的神父朋友,后者浏览过一遍后,又不动声色地递给了太阳教神父。
片刻间,这位主教袍服飘荡,气势咄咄地两大步跨过房间,十分暴怒地望着简,蓝色的眼珠似乎要崩出眼眶。
“你在这儿耍了什么把戏?”他嚷道,“那不是波琳写的全部东西。”
大家都惊奇地听他用一种新的嗓音,带着美国佬尖利的声音说话。他所有的伟大之处和良好的英国绅士派头都像披风一样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她桌子上就只有这张纸。”简说,坚定地面对着他,脸上挂着同样美丽而邪恶的笑容。
突然他迸出一连串亵渎神灵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他的种种怀疑。他剥掉面具时是如此地令人吃惊,就像人们真正的脸面给剥落下来了一样。
“看那儿,”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咒骂时,他那浓重的美国口音给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许我是一个冒险家,但我看你像一个女杀人犯。是的,先生们,这儿就是你们对死亡的解释,没有任何飘浮在空中的尝试,那可怜的姑娘正在写我的遗嘱时,她该死的妹妹进来了,抢了她的笔,把她拖向深井,在她完成遗嘱前将她扔了下去,看在上帝面上!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手铐。”
“正像你说的那样,”简阴沉而冷静地说,“你的职员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他知道誓言的性质;他也将在任何法庭上证明我姐姐摔下去之前五分钟和之后五分钟我一直在你的办公室打字,弗兰博也可以证明他是在那儿找到我的。”
一片死寂。
“嗯,那么,”弗兰博大叫道,“波琳摔下去时是单独呆着的,这是自杀!”
“她摔倒时确实只有一个人,”布朗神父说,“但并不是自杀。”
“那么她怎么死的?”弗兰博不耐烦地问。
“她被谋杀了。”
“但她始终是一个人呆着。”侦探反对道。
“就是她一个人呆着时被谋杀了。”神父回答。
其余的所有人都盯着他,但他仍以那种令人沮丧的态度坐着,宽宽的额头上有一道皱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羞耻和悲痛。他的声音空洞而哀伤。
“我想知道的是,”卡隆吐出一句咒骂,嚷道,“警察什么时候来带走这沾满鲜血的邪恶的妹妹,她杀了她的同胞姐姐,抢了我50万,那50万和神圣的矿场一样——”
“算了吧,先知,”弗兰博打断他,冷笑着说,“请记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太阳教的圣师努力想爬回他的宝座,吼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尽管那些钱能装备整个世界的事业,那也是我深爱的一个人的愿望。对波琳来说,一切都是神圣的,在她的眼里——”
布朗神父这时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也摔倒在地上。他的脸死一样的苍白,浑身燃烧着希望,眼睛闪闪发光。
“那就是了!”他清楚地说,“那就是开始的方式,在波琳的眼里——”
高大的先知在几乎神情激动的神父前瑟缩着:“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敢?”他唠唠叨叨地嚷道。
“在波琳的眼里,”神父重复说,眼睛越来越明亮,“继续——以上帝的名义,继续。被恶魔驱使所犯的最肮脏的罪行在坦白的交代后也会变得轻些,我求求你坦白交代吧。继续,继续——在波琳的眼里——”
“让我走,你这个魔鬼!”卡隆暴跳如雷,像被缚住的巨人那样挣扎着,“你是谁,该死的间谍,在我的周围精心编织蜘蛛网,然后再偷偷摸摸地盯着我?让我走!”
“要拦住他吗?”弗兰博一下子弹到出口,问道,因为卡隆已经把门打开了。
“不,让他走吧。”布朗神父长叹一声,好像是来自渺茫的宇宙深处,“让凯思走吧,因为他属于上帝。”
他离开房间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对弗兰博的智慧来说,这是一个受到审讯的漫长历程。简·斯泰西小姐仍非常冷酷地整理桌子上的纸。
“神父,”弗兰博最后说,“那是我的责任,并不仅仅是好奇心——去查出(如果我能够的话)是谁犯了罪。”
“哪一桩罪行?”布朗神父问道。
“当然是我们正在处理的这桩。”他的朋友不耐烦地说。
“我们正在处理两件罪行,”布朗说,“性质十分不同的罪行——分别由两个不同的罪犯所犯。”
斯泰西小姐已整理好她的文件,接着锁上了抽屉。布朗神父继续说着,像是对她毫不注意一样,也不关心她的行动。
“两桩罪行,”他评论道,“那是针对同一个人的同一缺陷干的,为了争夺她的钱,犯大罪的人被犯小罪的人阻碍了,而犯小罪的人得到了钱。”
“哦,不要像讲演一样说话,”弗兰博呻吟了一声,“用几个字简单地说出来。”
“我能用简简单单的话语说出来。”他的朋友答道。
斯泰西小姐把她那单调的黑帽子随便扔到头上,干巴巴地对着一面小镜子,厌恶地蹙了蹙眉。当他们说话时,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提包和雨伞,离开了房间。
“事实上只有一句话,一句很短的话,”布朗神父说,“波琳·斯泰西是瞎子。”
“瞎子!”弗兰博重复了一下,慢慢伸直他那高大的身材。
“她们的血液里就有瞎的倾向,”布朗说道,“要是波琳允许的话,她妹妹已经戴眼镜了;但由于她奇特的哲学或时尚认为,人不能屈服于这样的疾病来鼓励疾病的蔓延。她不承认视线模糊,或者她试着用意志力来驱除它,因此她的眼睛由于长期疲劳越来越坏;但最糟糕的疲惫来了,是和这个珍贵的先知一同来临的,就如他自称的教她用裸眼凝视灼热的太阳那样。这被称之为迎接阿波罗。哦,要是这些新老异教徒之间有一点相似的话,他们也会更明智些!过去的异教徒知道:赤裸裸地崇拜自然必定会产生残忍的一面,他们知道,阿波罗的眼睛能损害人的眼睛并使它变瞎。”
顿了一顿,神父继续用柔和甚至令人心碎的声音说:“不管那个魔鬼是否故意让她变成瞎子,毫无疑问他故意利用她的失明杀了她,罪行简单得令人恶心。你知道他和她在电梯里不要管理员帮助而上上下下,你也知道电梯滑动得多么畅通而且无声无息。卡隆把电梯停在那姑娘所在的那一层,从开着的门外看到,她正在以她那缓慢摸索着的方式,书写许诺他的遗嘱。他向她兴奋地说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电梯,她写完以后就可以出来,然后他摁了一个按钮,无声无息地升到他自己的那一层,穿过他自己的办公室,来到阳台外,当众面临着大街祷告,而那可怜的姑娘做完她的工作后,来到她的情人和电梯接她的地方,一步跨了出去——”
“不要!”弗兰博大叫。
“摁了那个按钮,他本应得到50万。”小个子神父在讲到这里话音似乎有几分悲切,他接着说:“但是希望粉碎了,因为这儿碰巧有另外一个人也想要钱,也知道可怜的波琳眼睛的秘密。关于遗嘱有件事我想没人注意到:尽管它没有完成,没有亲笔签名,另一个斯泰西小姐和姐妹俩的一些仆人已经作为证明人签了字,简第一个签了字,说波琳以后能完成它。简的心里怀着一种典型的对法律的蔑视,她希望她的姐姐在没有真正的证明人时签下遗嘱。为什么?我想到失明,而且确实感到她想要波琳独自写完遗嘱,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写下这样的遗嘱。
“斯泰西姐妹这样的人通常用自来水笔,但这对波琳是很难做到的,但由于习惯和强大的意志力,也由于她的记忆使她能写得和她没失明时一样好,不足的是她不能辨别什么时候钢笔需要吸水。因此,平时的钢笔被她的妹妹小心地吸满了水——除了这支,这支笔她妹妹故意地不让它注满,残留的墨水只能写几行字,然后全都用完了,这样在人类历史上先知第一次无利可图地进行了一场最残酷最精彩的谋杀,反而丢失50万英镑。”
弗兰博走到开着的门边,听到了官方警察上楼的声音。“你肯定在十分钟内就已经接近卡隆犯罪的事实了。”
布朗神父吃惊了。
“哦,对他,”他说,“不,我不得不更进一步找到简小姐和那支自来水笔,但我跨进前门之前就知道了卡隆是罪犯。”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吧!”弗兰博嚷着。
“我十分认真,”神父答道,“我告诉你我知道这是他干的,甚至在我知道他干了什么之前。”
“但为什么呢?”
“这些异教徒的禁欲主义,”布朗沉思着说,“常常由于力量不足而失败,下面街上传来碰撞声和尖叫声时,阿波罗神父一点都不吃惊,也不往下打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在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