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刑警和罪犯来说,下意识的警觉是一种习惯使然。下意识的警觉是对一件事的专注并调动以往经验而产生的一种嗅觉。刑警抓住下意识警觉并以此为契机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而它能给人带来的启示,也许是在此之前怎么想都不敢想的。
李从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故意打翻餐桌。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姚若夏古怪的表情,她的鼻翼膨胀,从行为学的角度来说,姚若夏正面临着巨大的愤怒,正在为自己所要做的某个决定酝酿情绪。这就是下意识的感觉,李从安只是感觉她会对父亲不利,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转过头来,突然发现她已经去了很久,“姚若夏呢?”他本能地喊了一声。父亲也抬起头来。
“可能没找着,我去看看!”李从安补了一句,他不想让父亲也发现自己隐约怀疑中的一些东西,更想逃脱这压抑的氛围。
可李从安并没有如愿,迎着他的脚步,传来敲门声。这回轮到李从安的心猛地一抽,“回来了?”
李从安感觉自己身上在冒着冷汗,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彷徨最煎熬的时刻,而且这一切又必须在父亲面前,做到不露声色。
李从安迈了两步,手心冒着汗,打开门,门外却是值班的民警,手里捧着一堆水果汁。
“队长!”民警看着他,李从安探头出去,“姚若夏呢?”
“不知道啊。”民警一脸茫然,“嫂子不在里面吗?是她让我买的水果汁,我还以为她在里面呢,我没见着她啊!”
李从安拿出了手机,姚若夏的电话已经拨不通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来势汹涌,淹没了李从安所有的情感,现在他感到后脊梁骨有股凉气蹿了上来,头皮发麻。
他强装镇定,把民警手上的水果汁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你先休息休息吧!”他对父亲说,父亲没有应答,仍然斜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李从安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父亲,他慢慢倒退着出了门,关上,压低着嗓子对身旁的民警说道:“再叫两个人过来,从现在开始,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去!”
“没有闲人进出过病房啊。”民警疑惑地说着,他以为队长正在责怪他擅离职守。
“我是说任何人,包括姚若夏!”
李从安又打了一次姚若夏的手机,可依然关机。他重新拨了电话,一边吩咐着加强保安,一边走出走廊,坐电梯下了楼,然后开车转出了医院。
李从安回到局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当年邹萍的照片,那张模糊的一寸照上,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在泛黄的岁月里表情木然地看着李从安。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相片,它的背后尘封了一段往事,而李从安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段往事的来龙去脉。
人是主观的动物,当你刻意拒绝接受相片里的小姑娘酷似某个人的时候,往往就会得出否定的结论。但如果先入为主地要将某个人与她去做比较,就又会和先前的结论截然相反。李从安努力让自己做到客观,可越看越像!
他的手似乎都在颤抖,握着老相片,仿佛捧着一块火红的烙铁。他把照片锁进了自己的抽屉,想想不对,又打开,把带有照片的卷宗放在了一沓文件的最下面,然后重新锁上。他站起身来,问着不远处的民警:“成年邹萍的模拟画像出来了没?”
“这事我不太清楚,得问问轮胎。”民警抬起头回答李从安。
“轮胎人呢?”
“没见着,可能在痕迹科,也可能出去吃饭了。”民警吃不太准。
李从安从桌子背后绕了出来,他决定自己去看看。出了门,左拐,走在分局的走廊里,李从安现在迫切想要得到一个并不想得到的结论。
痕迹科在四楼,门虚掩着,里面的痕迹工程师正在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看见李从安进来,打着招呼,他正在显微镜底下比对一块纤维布的成分。“那个画像快好了,等我一会!”工程师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人力有限,过度的工作量,让他们几乎没有停手的时候,李从安不好意思催促,又不得不催促,他在一旁说:“能不能现在就去看看?”
工程师抬起头,“那么急?”
“嗯,案子紧急!”李从安搪塞着。
工程师把李从安引到了另一间小房间里,“负责造型的小王出现场去了,本来昨天就能好的,后来被紧急抽调到现场去了!”工程师一边解释着,一边打开了桌上的一块白布,桌上立着一尊雕塑的人头像。
肌肤丰腴,栩栩如生,美丽的椭圆形面庞,挺直的鼻梁,平坦的前额和丰满的下巴,面容平静地看着他们。李从安不动声色,“这就是成年后的姚——哦,是邹萍!”他被自己的口误吓了一大跳。
“嗯,八九不离十,因为素材比较模糊,但脸的基本轮廓都在,和长大后的邹萍,八九不离十,除非她后来整过容!”
“整过容?”
“即使整过容,也不会相差太远,整容也不可能整到面目全非,否则那就是毁容了。”
“有没有可能通过整容,让她的脸庞显得消瘦?”
“当然可以,脸部抽脂就行了,很多美容医院都能干这活儿!”
李从安找到了问题所在,他走前两步,用双手遮住了雕塑下巴的两端,而削出下巴的邹萍就犹如现如今的姚若夏!
这个问题牵绊了姚若夏很久,是的,人不是机器,尽管这个世界努力要把人变成机器,让他们在流水线上,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可如果人真的可以像机器一样无情,姚若夏就不会那么焦灼了。
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好人还是坏人,这是智者几千年来都一直困惑的问题。当姚若夏进入到李从安生命中的那一天起,有一种类似于稀释剂的东西,在稀释着她的仇恨。她不知道这种感觉该如何阐释,反正最终的后果,就是导致她每每在关键时刻,下不了手。
再一次退却了。门外的姚若夏窃听着李从安父子的对话,他们所说的一切,就像在回放当初的悲剧。姚若夏理应更加愤怒才对,如果没有他们的“暗箱操作”,父亲就不会去盗窃,就不会死于非命,这一切都是他们造就的!
可就在那一瞬间,在李从安的父亲说到“放过她”的那一瞬间,姚若夏禁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难以言表这种感情。这算什么?迟来的道歉,还是施舍的宽恕?这句话平息不了自己的杀父之仇,补偿不了自己漂泊不定的童年所受的苦,改变不了那么多年下来苦心经营的复仇计划。
改变不了一切?可却偏偏能让她握紧匕首的手松下来。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芸芸众生与她擦肩而过,在这个阳光底下的城市里,姚若夏却难以找到自己的温暖,也许她找到了。
“放了她!”这句话着实让她温暖了一把,可偏偏这种温暖的赋予者,正是曾经让她陷入冰窟的那个人。姚若夏穿越着时空,感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李从安的一点一滴,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尽他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幸福,姚若夏看得出来,而自己要做的,竟是在他最柔弱的地方捅上一刀。可现在,与其说自己是在复仇,不如说又陷入到了另一种万劫不复的困境中。
她继续往前走着,路上的行人依旧,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儿。对于姚若夏而言,这些行人只不过都是符号,一张张戴着面具的符号,像书本上那些冰冷的标点,穿插在她的人生之中。
她想过逃出这个漫无边际的世界,可世界的尽头在哪儿,尽头的那一端又是什么呢?
路边有个板车早早地推了出来,上面有一个炉子,四周撑起了帐篷,简易的路边摊就这样搭了起来。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厚重的棉袄,生火,摆弄着面前的器具。她的脸上蒙着漆黑的煤灰,和她差不多模样的顾客从身后的一个建筑工地探头出来,跃跃欲试。那是些建筑工地上的工人,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穿着灰色的外套,寒冷的冬季里还穿着单薄的布鞋。他们的脸上有刀刻过一般的皱纹,双手犹如树皮,只有当他们闻到炉子里传来的香气,洋溢出憨笑时,才让人感觉到他们和这都市里的人一样,也会饿,也会渴,也会喜怒哀乐,而不仅仅是扛起这座城市高楼大厦的钢筋水泥。
一个穿着打扮和姚若夏差不多的少女,经过建筑工地的门口时捂着嘴巴,生怕吸进扬在半空的灰尘。
姚若夏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对面。以她现在的装扮,去小摊上买一份炒面或者喝一碗粉丝汤,完全不会是因为果腹。可谁又能知道,自己小时候,能够在这样的路边摊吃上一碗小馄饨是多大的享受!
姚若夏走了过去,“来碗馄饨。”
“啊,那你要等一会儿,火刚刚生起来。”
“没关系,我等。”
姚若夏坐在那熟悉的小板凳上,就像当年偎在父亲的身旁,看着炉火,不时咽着唾沫,焦急地等待。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岁,一样的香味儿,一样的期盼,一样的温暖。
往事就像一杯酒,可以醉人。
姚若夏醉了,天空变得昏暗,她丝毫感觉不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然后天空一下子就暗淡了下来,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路灯指引,姚若夏站起身来,不像是重新走回了大街,而是走进了旷野里,迷失了自己的脚步。
这是在哪儿啊?姚若夏惊恐地问着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摇晃着自己的身子,走在路上。听到了潺潺的小溪声,算是在惊恐中给她的一丝安慰。
这是在哪儿?她又问了一遍自己。
姚若夏摸索着前行,路上杂草丛生,耳边传来细细的声音,这动听悦耳的声响就在附近,可伸手摸去却是一根根刺手的荆棘。
突然间,黑色的幕布豁开一条很大的口子,耀眼的金光灼得她睁不开双眼。姚若夏一阵晕眩,她用手臂遮挡着前方,眯着眼望过去,那光渐渐地柔了下来。紧接着奇迹的一幕发生了。
她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轻了起来,她居然飞到了半空,踮起脚尖掠过树叶,飞过山谷,正朝着那道金光飞去。
这个感觉真让姚若夏舒服,这是在哪儿?姚若夏穿过了那道金光,突然豁然开朗了起来!多美的景色啊!姚若夏不禁惊呼起来。
眼前一扫冬的阴霾,姚若夏看见了一片梯田,宽阔的梯田,像是健硕的胸膛。植物在随风摇摆,伴随着呼吸的节奏,一派勃勃生机。她闻到了一种味道,轻微的茴香气息飘荡在空气中,沁人肺腑;看那边,斜坡和坝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正在散开,树叶变得从容而宽余……
姚若夏继续往上升着,脚下的大地与万物越来越小,雾气翻腾,她踩着薄云扶摇直上,冲破了云海。
天空的远端,海市蜃楼般的景色正是她的去处,是蓝湛湛的天空啊,姚若夏迫不及待地要去往那里。
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它突然翻脸而露出险恶的颜色,台风夹着密云暴雨,迎面袭来,姚若夏被豆大的雨水打在脸上,感觉生痛。原先温柔的小河,洪水潜流。一副可怕的情景。
可转眼间,台风暴雨又一闪而过了!
姚若夏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强烈的气流抖动着耀眼的波光,又重新抚摸着她的脸庞,脚下成了一片草原,复苏的草原泛起点点苍苍的颜色。远处,有几只北来的候鸟,也许它们也知道这是张温暖的眠床,更远处飞翔来了更多的天鹅、鸿雁和野鸭,就像一片阴深的云朵,使这儿显得更苍郁了。
姚若夏慢慢地落在这片天堂一般的草原上,她开心地奔跑在绿色中,如这些飞鸟般无忧无虑。姚若夏往前跑着,跑着,怎么又回到了一道幽深的峡谷?
这里望进去,青苔阴郁地生长在潮湿的岩石上,缝隙中渗出来的山泉夹杂着暗绿,抑郁凄苦地流淌在阳光背面的杂石乱砾中,汇聚成一股黑水,奔向更为阴森的黑处……
是进还是退?姚若夏左右摇摆像一个不经人事的少女。这种两难的选择,就像要拔出自己身体上的一支断箭,终究要血流成河。
但还是要做个抉择。当她再次恢复清醒之后,冥冥中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个地方。
姚若夏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就在她经历奇幻的那一段时间,她的脚步把她带到了这里。依旧是烟火缭绕的人间,炊烟、汗水、忙碌和奔波,人间的气息扑鼻而来,也许这已经给了她答案!
姚若夏走完这条小巷,站到了门前,拉响了门铃。
隔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婆眯着双眼认出了姚若夏。“姚姑娘来了。”
“嗯,阿婆我来看看你。”姚若夏低沉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喉咙不舒服?”阿婆急切地问道。
“没有。”姚若夏露出了笑容。
阿婆领着姚若夏进了屋。她已经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了。这条幽暗的小走廊,直通老婆婆的住处。边上的墙壁石灰斑驳,因为长时间晒不到阳光,有一股浓浓的霉味冲鼻而来。老婆婆弯着身子往前走,走到尽头,用手摸索着找门上的锁,插进去,扭开。
屋子里更是简陋不堪,一张单人床紧靠墙,对面是桌子以及放在上面的电视机,简易的衣柜,还有一个已经发黑的碗橱;角落里叠着三四把塑料椅,红蓝间隔;转个身,鼻尖几乎就能撞到墙上。
阿婆让姚若夏坐下,姚若夏转了一个圈,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坐床上吧!”
阿婆转身进了隔壁的厨房,点起了炉子,不一会儿端出一碗热茶来,想必就是她在路边摆摊时卖的那种茶吧。
“别小看它!”阿婆递给了姚若夏,“趁热喝下去,这茶里我放了花草,能治愈喉咙痛和咳嗽!”
姚若夏记得,小时候自己咳嗽的时候,父亲也会煮类似的茶给她喝,里面放着梨子和姜。那味道不是很好,可现在想起来,却是一种踏踏实实的回忆。那茶疗效确实好,甭管多严重的咳嗽,一碗下去,第二天保准健健康康地好起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满世界瓶瓶罐罐的饮料中,竟还有人在用这种土方子。
“嗯,谢谢!”姚若夏接了过来,喝了一口,有点苦,但苦中带着甜,从舌尖顺着喉咙淌下去,顿时暖遍了全身,“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工商所那边有消息了吗?”
“哦,我把你给我整理好的资料全都交给他们,他们说正在查,只要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的。”
姚若夏对这个消息很欣慰,“上次买来的东西都吃了吗?”
“吃了吃了,耳朵清爽了很多,那东西吃了有效果啊!”姚若夏笑笑,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只是老婆婆在安慰自己罢了。
“生意怎么样?”她指了指茶摊的招牌,那是一张裁成长方形的硬纸板,上面用美术笔写了粗粗的“热茶”两个字。
“挺好,挺好,这两天说是有什么会议,城管不让摆,所以就没出摊。”老婆婆看着姚若夏放下的碗,“再喝两口,趁热喝才有效果!”
姚若夏端了起来又喝了一口,放下,四处看着,床边上躺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照片,照片里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平头,穿着汗衫,站在山脚下一块大石头前面咧着嘴笑。
“我儿子!”老婆婆说道。
姚若夏拿了起来,原来这就是老婆婆的儿子。
“还有几年?”她问道。
“还有七八年呢,估计我未必看得到他了。”
这话说得有些心酸,姚若夏安慰着老婆婆:“你身子骨硬朗,肯定等得到那一天的!”
老婆婆微微咧了咧嘴角:“他就是有点傻!”
“别人让他去干啥,就干啥。明知道那是国家的东西,还偏偏去偷。让他去的那几个小子都溜了,就剩他一个,这下闯了大祸了!”老婆婆说得有些哽咽。
“你怪他吗?”姚若夏又问道。
“嗨,有什么好怪的?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还当做仇人不成?女人有了孩子,从那天起,就是欠他们的!姚姑娘结婚了没?”
“还没。”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还没结婚?男朋友有了吧?”
“嗯。”姚若夏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她的脑海中出现了李从安的样子。
“早点结婚,好好过日子,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带来,让我瞧瞧,阿婆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但总还有些泡茶的秘方,比吃那些药丸好得多!”
“嗯,他工作忙,有机会我一定带他来!”
“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婆真心地笑了起来。
姚若夏脑海里李从安的影子却已经挥之不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姚若夏现在对老婆婆羡慕不已,起码她还有个家,有个盼头。她第一次感觉到家是何等重要,哪怕只是粗茶淡饭,几把擦得锃亮的桌椅,却能给人安全,给人归宿感,让人感觉不再彷徨在冰冷的世界之中。
姚若夏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我们见面吧。”她最终拿出了手机,按下了这句话,然后找到了邢越旻留给她的号码。手机上这几个文字,跳跃着消失在屏幕背后,就像隐没于沙漠之中的水珠。
“你终于出现了!”邢越旻迫不及待地回复了短信。
姚若夏告别阿婆,走上拯救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