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出现了一群孩子,他们天真无邪地奔跑在绿色的草地上。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水灵灵的眼睛。女孩们的小辫儿朝天翘着,粉红色的发带在头上一颠一颠,像两只飞舞的彩蝶。成日的雨淋日晒啊,可就是淋不萎、晒不黑,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起来,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起话来,声音像黄莺打啼。男孩们都有着胖乎乎的脸蛋,眼帘忽闪忽闪别提有多可爱了,眼珠像两颗黑宝石似的,仿佛只要一转,鬼点子就来了。不论是那鼓鼓的腮帮,还是那薄薄的嘴唇,或者那微微翘起的小鼻尖,都让人感到滑稽逗人。
梦里她不禁笑了出来,十五年前,姚若夏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天真烂漫,虽然很苦,但每天都开开心心。
和父亲来到这座城市,告别穷乡僻壤,城市的五光十色像是温暖的安慰,把她从丧母之痛中解救了出来。正如父亲所说,我们得活出个样子来!
事情就像他们预料的那样发展,在一间租来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父女俩安身立命。白天姚若夏在一间四处透风的教室里,和一帮穿着与自己差不多破烂的小孩上课,父亲则在工地上班。到了晚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牵着父亲的手,去菜场买菜。也许只是一些堆成一堆无人问津的烂菜帮子,可把它们洗净,浇上醋和香油,让姚若夏觉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这是姚若夏认为最快活的日子,冬天的风吹得那个冷啊,可只要坐在父亲的身边,他高大的身材就是最暖和的被窝,替她挡风遮雨。
生活不易,男人是需要倾诉的,也许姚若夏并不是最合适的对象,但她是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真心分享父亲感受的人了。父亲跟她说着工地上的事儿,有快乐的,也有不开心的。有时候很兴奋,有时候也有些无奈。父亲说那是个雨天,他汗流浃背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来了一辆小车,车上下来了几个大腹便便的领导,父亲天真地以为自己会被问候。那几个人,下车走了两步,远远地看着父亲,然后抬头看看雨,又钻了回去,车子一溜烟地跑了。仿佛父亲的价值还不及雨水淋湿的他们的昂贵西服。
“当时心就很寒!”父亲说,然后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明白的!”他的大手摸着姚若夏的头发。那时候姚若夏还小,可她明白父亲的意思,真的明白。
从此,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不是在田间抓蝌蚪,没日没夜疯啊闹啊的小女孩了。
姚若夏知道自己不能浪费一点儿时间,对,要努力学习,考中学,考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上学放学的路上,她还在书包的隔层里放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一半放书,另一半用来捡捡废品,废弃的塑料瓶、一截一截的电线、旧报纸、铁罐子都是她的搜寻对象。她知道什么可以卖钱。
父亲一定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吧!姚若夏把捡破烂卖来的钱交给父亲的时候,父亲惊讶的表情,是对姚若夏最大的鼓励。
家里的家什一点点多了起来,桌子、椅子、摇头电扇,甚至还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他们就像土拨鼠一样,一点一点操持着自己的家。
姚若夏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依然是个冬季,十五年前的冬季比现如今要暖和,姚若夏坐在家门口的阳光底下写作业,一个阴影挡住了她的课本。
姚若夏至今回忆起这个场景,依然心有余悸,它就像噩梦的开头,深深地烙在她的心里。
“你爸爸呢?”姚若夏第一次听到这个改变她一生的声音。
父亲说他是老家的人,“你出生的时候还抱过你呢,叫刘叔叔!”
“刘叔叔好!”
可姚若夏不喜欢这个叫刘一邦的叔叔。他的眼神很怪,就像野兽在觊觎一只小羔羊,姚若夏不知道这样的形容恰不恰当,但她确实感受到了。十岁出头的少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已经能够嗅到危险了。
刘一邦来得很频繁。父亲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孤零零地飘荡在利欲的人海中。姚若夏到了成年以后才明白,原来这种孤独才是世界上最难熬的滋味。周围熙熙攘攘,而你却置身于这些热闹之外。
正是这种空虚和对友谊的渴求,才让父亲对刘一邦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热情,生怕得罪了他,从此断掉了他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寄托。与其说刘一邦带给父亲的是友谊,不如说是父亲对故乡的眷恋。刘一邦成为了一个符号,一张相片,一张可以证实父亲也是有出处的身份证明。
任何一个身处异乡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姚若夏想着,要是当初父亲就是不理这个刘一邦该有多好啊!
他明显比父亲“成熟”得多。他比父亲来得早,更知道城市的规则,更能游刃有余地进出自己的角色,随时转换身份,来达到目的。刘一邦比父亲更早、更深地体会到,这种对乡情的眷恋,有时候是可以变成“生产力”的。
那时候他们依旧很穷,父亲每个月的收入,去掉吃用开销、房租、学费所剩无几。但还决不至于要拿命来换钱。“岂不是成了小白鼠?”当刘一邦说起有一家医院可以挣点外快的时候,父亲这样半开玩笑地回答道。看得出来,父亲是不愿意去干这种营生的。
“你想想,在城里活着没点钱咋整?万一碰到个小病小灾咋整?还不趁着年轻多挣点钱,难道让你女儿一辈子跟你住在这房里?你总得为她考虑考虑吧!”刘一邦这话说得太大,就算试过两次药,也只不过挣点小钱,改变不了命运。但仔细想想也确实在理啊,对于穷人而言,这些三分两分积攒起来的积蓄,难道不是奔向幸福的基础?父亲走上了那条不归之路。
姚若夏那个悔啊,如果当初自己再多捡些破烂,再省省,也许父亲就不会去了!
起初,生活确实有所改善,父亲似乎看到了希望,甜蜜的生活就在前方,他为什么一点看不见危险呢?
父亲更加辛勤地工作,更加频繁地出没于医院。每当刘一邦送钱来的时候,父亲绽放的笑容比以往更灿烂。而父女俩并不知道,刘一邦做的是药头的工作,是拿父亲的身体赚钱。
这天杀的刘一邦,不仅剥削父亲,还要——
暑假一到,姚若夏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那天下午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午睡,她仿佛做着一个噩梦,在梦里她被一只野兽死死地勒住了脖子,压住了身体,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惊醒过来,看见刘一邦正满身酒气地坐在她的身旁,自己的上衣已经被褪去了一半。
“你在干什么?”出于本能,姚若夏猛地坐了起来。
“天太热,叔叔帮你凉快凉快!”刘一邦嬉皮笑脸地说着。姚若夏从床上蹦了下来,逃到了屋外。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她要告诉父亲,可看到父亲的时候,她又不知如何启齿了。他们照样一块儿喝酒,称兄道弟。趁着父亲不注意,刘一邦总是射过来威胁的眼光,姚若夏浑身战栗。
她只能躲着刘一邦,不给他可乘之机。熬过这一段就好了!她总是这样想。
如果当时就告诉父亲那该多好,姚若夏那个悔啊!
父亲悲哀地赔上自己的健康拿命换钱,没过多久,就遭到了健康的报复。姚若夏不知道这属不属于小概率事件,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药物的副作用毫不留情地给了父亲一击。先是左手麻痹,握不住东西,一个月之后,又转移到右臂,伴随着恶心,吃不下饭,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消瘦下去。
工地的工作还在干着,但他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生龙活虎,工头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因为父亲总是完不成自己的任务。父亲总是在责备中唯唯诺诺地苦撑着。
那些个大腹便便的领导又来了,这次却带着笑容,父亲拘谨地伸出自己油腻的手,那些领导没一个人去握父亲伸出的手,个个掩着鼻子就像厌恶一盘馊掉的饭菜。
“去医院看看吧!”
父亲还是得到了安慰,“领导让我看看!”
可从人们的嘀嘀咕咕中,父亲得知了真相。由于脸色蜡黄,工地上的人怀疑他得了肝炎,怕传染,才如此关心地让他去医院做检查。
父亲就像一条瘸腿的狗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被弃之荒野,无人过问。
医院的结论很随意,这是正常的副作用,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躺在床上,相信医院的诊断,相信用不了多久又能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努力干活儿,努力生活。
姚若夏也是这样希望的,可情况却越来越糟,父亲开始感到天旋地转,从床上爬下来越来越难,只要一做体力运动,浑身就像针刺一样疼痛。刘一邦来过几次,带来了医院的一千块钱,他们在屋子里谈了很久,姚若夏听不清楚,只听清刘一邦最后开导着父亲,他是这样说的:“自认倒霉吧,难道胳膊还能拗过大腿?”这句话就像一个深深烙在她身上的伤疤,让她整整背负了十五年。
姚若夏的眼泪湿透了枕巾。她醒了过来,悔啊!
李从安打了几个电话,医院没出什么状况,搜捕邢越旻依然没有进展。今天的收获不小,可抓捕工作依旧停滞不前,该抓的一个没抓着,该找的也一个都没找着。理顺这其中的逻辑没有用,警察最重要的工作是抓捕罪犯,现在可以说是一筹莫展。
此时,李从安已离开了运输公司,上了大马路。他觉得刹车有问题,局里给他配的这辆普桑比他当警察的年头还要久远。空调不够热,音响里的杂音大于音乐,有时候要弄明白交通台的主持人在说什么,得竖着耳朵仔细听。
曹又村谢绝了李从安“送他一段”的好意,说想自己走一走。李从安没有强求,如果曹又村一直都是守护在白素梅身边的暗恋者,理应不会成为邢越旻“谋杀清单”中的一员,也就没必要“注意安全”了。
和曹又村的谈话,犹如阅读了一篇小说,是那种可以洗涤心灵的小说,包括白素梅,从侧面了解的白素梅的形象,现在反而更高大了。她是个“鸡”,可羊脂球也是“鸡”,丝毫不影响她们感动李从安。
接下去的事儿他不想去查,又不得不查,毫无疑问,嫖宿过白素梅的人,都有可能在邢越旻的“谋杀清单”榜上有名!
他踩踩刹车的踏板,就像中间硌了一块小石头,不自然的感觉依然存在。他心里在想着这些事儿。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但他还是不敢把车开得太快。
“这破车!”李从安不禁骂了一句。也许是为了把这些错综复杂的感受发泄出来。
该往哪儿去?这是个问题。李从安一阵空虚。寒冬,深夜,想找个人出来喝两盅都困难。他看看表,拨了姚若夏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声音,她还没睡,“你上我这儿来吧!”姚若夏对李从安说。李从安从去看望父亲的路上,又拐到了另一条街。
姚若夏披着一件奶白色的睡衣,给李从安开了门。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荷包蛋,还有叉烧。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李从安进门在姚若夏的额头亲了一下。
“赶紧吃吧,正好,我还在想,你要再晚点到,面条就全糊了!”
李从安坐在桌子前吃着面条。当叉烧的甜味触到他的舌尖,饥饿感接踵而至。
“你慢点!”姚若夏坐在李从安对面说。
没几分钟,李从安把面条扫了个精光,他点上一根烟,看着姚若夏把碗送进了厨房,站在那儿安静地洗着碗。她穿着棉睡衣,头发绾在脑后,修长的身体很撩人。
“你少抽点!”姚若夏洗完碗,坐回李从安的对面,“抽烟容易麻痹神经,胃都不知道饿了。”
李从安吸了一口,掐掉,“来,宝贝,上我这儿来!”他拍拍大腿,说着难得的情话。
姚若夏坐了过来,迎上李从安送上去的嘴唇。
缠绵了一会儿,她坐在李从安的怀里轻声问:“你爸爸妈妈好点了吗?”
这话戳到了李从安的心口,他把手从姚若夏的头下面抽了出来,又点上了一根烟,躺在床上抽。
烟雾在卧室昏黄的灯光下晕开,姚若夏说:“对不起!”这声调带着愧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跟你没关系。”李从安听着,在他的眼里,姚若夏不太会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父亲的事儿,确实让她感到难受了吧。
“跟你没什么关系,”李从安回过头来亲了亲姚若夏,又强调道,“这是有预谋的,即使你没有安排他们去度假村,这事儿也迟早会发生的。”李从安没有说细节,他怕吓着姚若夏。但他还是感觉到姚若夏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
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不觉地就会分析起姚若夏的一些小动作,自从看过邹萍小时候的照片之后,他觉得姚若夏和邹萍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长得像,年纪差不多,也都是孤儿。
“哦,那现在脱离危险了吗?”
“差不多了。”
“我明天再去看看他们。”
“嗯,有空的话,你就去看看,快睡吧,别瞎想了!”他对姚若夏说着,也在告诫自己。
姚若夏乖乖地躺在李从安的身边睡了过去。李从安呼了一口气,他一动不动,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确信姚若夏睡着了之后,又点了一根烟。
姚若夏是个好女孩,李从安想着。他们相识于共同朋友的婚礼上。男方是李从安的朋友,父亲是个暴发户,结婚的排场弄得特别大,一共办了一百多桌酒,席间还有舞狮舞龙助兴。喝喜酒的时候,姚若夏坐在他隔壁的一桌。李从安感觉得到那时候还是陌生人的姚若夏的眼神,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事儿,或许他们也像这座城市众多互有好感的陌生男女一样,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了。婚礼结束了之后,他去停车场取车,转弯的时候,还是这辆破车,刹车没踩到底,差点撞上站在路边等出租的姚若夏。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不算浪漫,也不算太过俗套。屈指算来,李从安认识姚若夏已经快一年了,如果不是发生眼下的事儿,也确实应该谈婚论嫁了。
什么叫缘分?也许这就叫缘分。如果没有那场婚礼,也许自己就见不着姚若夏了。李从安的心突然快了起来,他突然想到,他朋友夫妻都是郊县农村的人,那时候姚若夏刚来这座城市,怎么会和他们认识?
不是说女方的奶奶在她那儿配过助听器所以才被邀请的嘛!李从安又想起了这点。怎么会莫名其妙往这上面想?李从安对自己有点恼怒,别多想,他命令自己,转头看了一眼姚若夏,她睡得很安稳。李从安掐掉手上的烟,钻进了被子。
可还是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出现的全是人影,父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白素梅、万吉朋、曹又村的影子一个挨着一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李从安努力让自己睡去,明天还要早起,又是忙碌的一天,再这样下去,别说破案,身体可就要垮了。
姚若夏轻轻地转动一下身体,李从安更不敢动了,他怕吵醒她。姚若夏又动了一下,她轻声叫了一声李从安。原来她也没睡?李从安想回应,最后还是选择装睡,他闭着眼,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姚若夏轻轻坐了起来,李从安想知道她要干什么。姚若夏坐在那儿,待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李从安的脸,最终什么也没做,重新钻进了被子里,只是在临睡前吻了李从安的脸庞。
李从安听见她叹了口气。第二天一清早,李从安被手机吵醒了,是医院来的,莫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还好这次预感没有应验,医生说,父亲的血液报告里发现了一定剂量的安眠药。“昨晚就发现了,想想你大概睡了,所以今早才给你打电话。不是注射进去的,注射液里没有安眠药成分,要么就是打针,要么就是混合着食物吃下去的。”医生解释着他的发现。
“什么意思?”李从安皱着眉头问。
“医院反正从来没有开过安眠药给你父亲,我问了保卫科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这事,所以一定是有人进过病房,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你父亲被人下了安眠药!”
姚若夏能够感觉得到,李从安已经开始怀疑到自己了。也许现在还不是主动来怀疑,但眼下的这点线索会像指路牌一样,把李从安引到面前来。一旦最后的一层纱被捅破,李从安就会豁然开朗,就会知道这一系列貌似复杂的连环事件,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李从安刚走,姚若夏就坐了起来。昨晚她一直没睡,闭着眼睛守在李从安的身边。倾听着他的呼吸,感受他胸脯的起伏,嗅到他吐出的烟味,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有种特别忧伤的感觉。
和仇人的儿子做爱,是为了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让仇人的儿子无以复加地爱上自己,是为了最后给他沉痛的一击?
可这种滋味就犹如把手探入油锅取物。姚若夏下了床,房间里的暖气正在一点点散去,昨夜的温存在冬季的冰冷下不堪一击,她呆呆地坐在床边,被内心的纠结痛苦地折磨着。
理应开心才对啊,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姚若夏站起,来到卫生间洗漱,她喝了一杯牛奶,套上外套出门了。
寒风凛冽,这是个充满阴霾的清晨。街上的行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怕被人偷窥了隐私。其实谁又有工夫去窥探别人的秘密呢?
姚若夏一路步行,她顺着湖边,走在树下。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远处有两个孩子,用小石子击打着冰面。一声声清脆的破冰音,犹如枯燥都市里的弦乐,伴随着孩童们天真无邪的笑语,愉悦地飞进姚若夏的耳朵里。
“和儿童交谈,可以让自己的灵魂净化。”姚若夏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了,现在,她已经快要哭了。
路边有条靠背的长椅,姚若夏抽着鼻子坐下来,她回忆着过去的一点一滴,事情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在鼓励自己坚持下去。要多少的勇气才能完成眼下的事儿!
李从安一家现如今已经杯弓蛇影,这种生死折磨就像当年自己所经历的那样。她要让他们也尝尝恐惧的滋味。不仅如此,最高潮的部分马上就要上演,她要让李从安知道,自己就是凶手,她要当着他的面杀掉他的父亲!
姚若夏要报复的不仅仅是李从安的父亲,她还要让他的子孙都陷入永恒的痛苦之中!
“难道胳膊还能拗得过大腿去!”姚若夏就要用一己之力,抗争在她身上发生的种种不平。
若干年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这是多么常见的一句话。可又有多少自以为看破红尘的少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耻辱和血泪?!
父亲就不止一次地尝试过反抗。“我已经不能工作了,一千元怎么活下去?我女儿才十岁!”
父亲生命最后的这些话,都被姚若夏牢牢地刻在脑海中,就像一根根针,刺在她的心脏上。
医院依旧说着随意的话,这是正常反应。这难道也是正常反应?就算不懂医学的人也看得出来,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
再去的时候,没想到他们的面前多了一个姓李的警察,“要相信组织!”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喉结,一边说着。
这所谓的“组织”是什么?它就像一堵高墙横在了他们的面前,冰冷而又漫无边际,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切正常。
他们绕着墙却找不到入口,像是荒野中寻求帮助的孤儿。姚若夏自始至终都分不清他们是从哪儿偷偷地窥视着这对可怜的父女,但一定在窥视他们,里面的人在想些什么?他们要做些什么?
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这对可怜的父女逼上绝路?
后来刘一邦又带来了钱,这次多了些,五千元整。
父亲还是那句话:“给我再多的钱能有什么用?我没法干活儿了,怎么养活我女儿?”
“要不我帮你带女儿吧,减轻些负担!”刘一邦假惺惺地说。
姚若夏浑身战栗着,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刘一邦那攫取的眼神,又不怀好意地射了过来,这次姚若夏没有回避,而是恶狠狠地又瞪了回去。
就算死,也要和父亲死在一起!父亲犟不过姚若夏。可坐吃山空啊,就剩这点钱,即使姚若夏没日没夜地捡破烂也无法支撑起两人的生计啊。
转机是邓伟的出现。他就像黑暗中的灯火,突然就出现在漆黑的夜里。
泰民制药厂的这款新药,最初来到医院进行临床实验的时候,一期试药的正是医院那帮实习生,当时刚刚分配到药剂科的邓伟便是其中之一。他在自身感到不适,继而经过药理分析之后,发现药物的成分有超标的情况,至于是什么超标,姚若夏已经记不清了。那是个听起来陌生的名词,她只知道邓伟的结论是,过度使用,会损害神经系统,导致不可逆的脏器损伤。
“这是医院的错,导致你现在这样子,医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以申请赔偿。”邓伟当时所做的事情,就像姚若夏长大以后在助听器公司所做的事情一样,为受害者提供了最后一丝光芒。
唯一的区别是,十五年前自己得到的结果却和现在有天壤之别。
当在鉴定中心,拿到鉴定报告确定这种药物的过度使用,是导致父亲病状的罪魁祸首时,他们真的以为得救了。他们的好心情不亚于为自己破烂的屋子又添置了一个新物件。而这个结果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在医院炸开了锅。果然,“组织”背后的那些大领导,纷纷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安慰、问候络绎不绝,他们真的以为得救了。
“我们有救了!都说了,还是共产党的天下!”父亲兴奋地说着。他们甚至还去菜场买回来了酒菜,来庆祝自己小小的胜利。
可好心情仅仅维系了三天,三天之后,当那些人拿着涂改得已面目全非的鉴定报告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才意识到被骗了。这三天时间,只是他们的缓兵之计,以便搭起更高、更冰冷的墙!
谈判的过程,就像个粗壮的汉子对垒营养不良的柔弱少年,他们坐在谈判桌上继续公然涂改着他们觉得不合适的地方,边上坐着那个姓李的警察。
“要相信组织,”他还是那句话,“不要讹诈医院,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
姚若夏很难想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老师不是说作弊,还有那些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吗?可为什么那些看起来慈祥亲切的叔叔阿姨,可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欺骗对付他们这对羸弱的父女?他们就像狂风暴雨中一片小舟,除了坐在那儿祈求命运的眷顾,再无计可施。原来黑白可以颠倒,是非可以不分,这原本只是个人道德的败坏,可如果对方手里握着公权力,就会像一把把杀人的斧头,砍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生灵。
难道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吗?姚若夏感到很愤怒,她还感觉到父亲也很愤怒。
那天晚上,父亲偷偷潜入了医院,他知道医院的财务科在哪儿,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赢得一个未来。财务科在四楼,当她得知父亲从四楼被邓伟失手推下来、不治身亡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记住,你的父亲不是小偷,我也不是凶手!”在事后唯一一次的见面中,李姓的警察拷走了邓伟,邓伟对姚若夏说道。
姚若夏自始至终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都是真的。但她知道邓伟才是唯一的好人,他的眼神如此清澈,犹如夜空上的月亮,照亮漆黑的夜。
她进了孤儿院,一个月之后一对中年夫妇把她收养了过去,他们坐船坐车,去了遥远的另一座城市。
那对中年夫妇视姚若夏如同己出,现在的这个名字就是他们起的。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三口那样活着。姚若夏的养父是当地民政局的干部。
“我不想再留下过去的任何痕迹!”姚若夏的这个理由,自然迎合了继父继母的心思。他们帮她改掉了一切,改掉了出生证明,改掉了户籍,改掉了乡音,改掉了发型,甚至在成年之后,姚若夏还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不过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因为不管现如今的姚若夏变成什么样,可当年的邹萍一直没有变。仇恨的情绪一直深深地埋在心里,等着一天喷薄而出!
早在十五年前,仇恨的种子就已经被深深埋下,十五年前的邹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间其实就是一片丛林,丛林就是这样,弱肉强食!要想不成为猎物,就要变得强大,还有无情!
从那时起,她就有了自己毕生的目标,除了为此奋斗,别无选择。滚烫的热泪在姚若夏的脸庞上,冰冷,风干。她又恢复到了冷酷。她站起身来,走在那条漫长的路上。医院就在前方,自己的目标和终点也在前方。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困惑着姚若夏,“我爱李从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