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吵醒查立民的是门外的喧嚣声。他从床上跳起,警觉地分辨外面发生的事情。好像是两个顾客在吵架。其中某位正扬言报警。查立民心头一紧,必须尽快离开。
他收拾好包裹,开门贴墙而行。几个客人正在走廊推搡,被撞到肩膀的查立民回头望了一眼。
“看屁啊看!”吵架人像条疯狗,迁怒于人。
查立民低头前行,逃离是非之地。
“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人,真倒霉!”他想。
换好衣服鞋子,走到浴室的门口,警车已经到了,三个警察从车里钻出来。查立民赶紧转身趴在账台上。警察过去的时候,看了一眼查立民,随即扭过头朝着事发地而去。
好险!
查立民出了浴室,拐弯,然后加快脚步,漫无目的地走了数条街,才停下喘着粗气儿。他看看时间,竟然睡了一天。他辨明方向,再次朝着邮局走去。
IC电话亭依然没人,查立民趁着无人注意之时,钻进电话亭,拨打了号码。
“你上哪去了,我一直在等你电话。”李斌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着。
“包裹收到了?”
“嗯。”
“怎么样?”
“从你发给我的那些东西,检测下来汞严重超标,应该是汞中毒,确切地说是甲基汞中毒。”
“甲基汞中毒?”
“你发现这些东西的附近有没有化工厂?”
“之前有个氮肥厂。”
“这就对了,”电话那头,李斌似乎在沉思,“甲基汞自然中并不存在,一定是在生产氮肥的时候合成的。”
“这种毒厉害吗?”
“厉害?!根本不能用厉害来形容。甲基汞难以自我稀释,并且呈级数递增。怎么解释呢,如果流进土壤或者海洋,污染不说,更会因此进入蔬菜或者鱼虾的体内。甲基汞在这些动植物身体中积累,被高一层的动物食用,就会全部转移到它们的体内。”
“比方说猫?”
“或者说是人。”
“有什么危害吗?”
“危害大了去了,甲基汞是慢性中毒,慢慢积累,一旦发作就无法挽回了。它一般经肠道吸收进入血液,随血液分布到脑、肝、肾和其他组织,因为它对类脂质有很高的亲和力——就是通俗说的脑细胞——所以对脑的伤害最大。主要侵害大脑皮质的运动区、感觉区和视觉听觉区,最终把神经系统毁了,致残致死。而且它对胎儿脑的破坏更大,遍布全脑,患者的胎儿出生,往往更严重,多数是畸形儿。”
查立民全部都明白了,当年那只猫之所以自杀、自残完全是因为所谓的甲基汞影响了神志,而王天娇因为怀孕时仍然居住在污染地,使得她的儿子宋小宝天生畸形。更或者,王天娇不能参加高考的生理原因,也是如此。
“你能出一份报告吗?”查立民问道。
“现在还不行!”
“嗯,为什么?”
“原始素材还不够多,而且你采集的方式也过于简陋,不符合出报告的条件。”
“那要怎么做?”
李斌沉默了片刻,他的语气柔软下来:“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如果这么做,可以给史申田一个说法,我愿意参加。我还可以过来找你,搜集更多的素材。”
查立民愣住,随即心头一热:“谢谢你!”
“先别说这样的话,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去找你!”
从电话亭出来,查立民依然沉浸在温暖的情绪中,他没想到李斌会在这个关键点挺身而出。要知道这可是“自讨苦吃”,先不说是否有危险,以查立民现在逃犯的身份,事后追查起来,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感激自是不用说,查立民在心中默念着:“史申田、林春园,如果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追查到真相。”
现在剩下的还有两件事儿要解决,第一就是瘸子与事件的关系,第二就是密码盒。瘸子是其中的一块拼板,这块拼板又会和哪一块匹配呢?密码盒里是否就是拼接整幅图案的说明书呢?
查立民打起精神走向前方。
松通快递公司位于河边,是一栋由二层仓库改建成的楼房。穿着统一制服的快递员,从配送中心取货,骑着电瓶车,奔向四方。从这些人中找到瘸子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又有明显的生理特征,所以特别好辨认。
查立民很快发现了他,难得的是还可以跟踪他。
瘸子骑上车“嗖”的一下就跑了。当然,他也可以去买一部电动摩托,但实在太显眼。好在松县并不大,每个快递员都有自己配送的区域,还好瘸子不用跑外县和农村,他的主要送件对象正是在县商业区的几幢大楼里。
摸到这一点儿,查立民就轻松多了。他选择一家高层大厦作为原点,在关键的时间点观察瘸子。查立民不知道这样等下去是否有价值,但如果瘸子有“故事”,就一定会有破绽。
大厦一楼由一些餐馆、茶室和咖啡店组成,二到八层是商务办公室,八层以上貌似是一家名为南湖的宾馆。
正值中午时分,查立民坐在茶室里,要了一杯茶,慢慢静候。茶室供应套餐。有很多楼里上班的白领都在这解决午饭。
瘸子刚刚离开不久,以查立民的观察,下一次再来起码两小时之后。
如果没有这一切发生,自己也应该在办公室奋斗吧。他突然想起了夏菲,愧疚感涌了上来。她现在在干吗?吃饭了吗?
自从恋爱以来,为了结婚,夏菲异常节省,连中午外出吃一份盒饭都省了,而是自己做好带上。当然是两份。查立民回忆着夏菲做的荷包蛋,外焦里嫩,口味层次丰富。他转过头,看着那些白领,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呢?
看挂在胸前的身份牌,有IT的、旅游的、金融的、广告的,没想到这个小县城,还有那么多公司林立。员工的年龄层也跨度很大,既有中年,也有青年,还有若干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刚从大学毕业的。
看来现在大学毕业生,也未必会往大城市涌。
查立民喝了一口茶,转向另一边,餐厅里大都挤满了人,一点不亚于上海的商务楼。
渐渐地,查立民有点奇怪,他直起身子点了一根烟,边抽边挠头,一条崭新的思路出现在脑海,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有可能。
原来是这样。
查立民站起来,跑出大楼,来不及找IC电话了,他拿出手机拨给了夏菲:“我知道密码了!”
“什么?”
“我知道密码盒的密码。夏菲你那《新城市报》的记者朋友还在吗?”
“怎么了?”
“林春园和邓莞千都是一个部门,跑一条线的对吗?”
“是啊!”
“可她们都是进报社没多长时间就出事了,对吗?”
“没错。”
“可是在林春园之前,还有一个工作了十年、和她们同一部门、同一采访内容、同样性质的老员工,最后把工作交接给了邓莞千,自己却安然无恙。”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这是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
“答案很简单,”查立民说道,“因为林春园和邓莞千是新员工,她们都是公司的实习生!”
松县没通火车,只有汽车站,位于县城的西北面。车站不大,每天进出的车辆却是不少。这几年松县建设了一个五金市场,所以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吞吐量并不亚于地级市。
但显然车站的硬件建设,并没有匹配县城的经济,依然使用的是老旧的候车厅。车辆出入口仅为二车道,很多时候路上都挤满了大型客车,喇叭齐鸣,喧杂不堪。
车站门口,有一排小饭馆,听口音,老板来自五湖四海,各地的小吃在此云集,招待着同样来自五湖四海的吃客。做生意的、过路的、拉货的、开出租的、小偷、黄牛、形迹可疑的妇女、卖发票的,或许还有便衣……
服务员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的残羹冷炙倒入泔水桶,用脏得可以立起来的抹布,把木桌擦得油光发亮。上一拨客人刚走,椅子还没凉,下一批已经来到。他们抽着烟,吃着大蒜,大声喧哗,还不时地往地上啐着唾沫。
在其中相对比较干净的一家小店里,查立民和李斌刚刚吃完被当地人称为饺子的面疙瘩。李斌抹抹嘴:“现在就走?”
“不,等一会儿。”查立民回答道。他让老板倒了两杯茶,然后安静等待。
一点多钟,查立民要等的另一个人终于出现了。她从车站出口出来,站在街对面搜索这排小店的名字,在此之前,查立民已经把所在方位告诉她了。
她扫了一眼,视线最后停在了这里,她应该已经看到了查立民,背着包走来。
查立民摇摇头,他跟夏菲交代过,每做一个行动,都要看看周围是否有人监视跟踪,可她当耳边风,女人啊,这方面总是缺根筋。
夏菲进店后看见了李斌,略感惊讶,但很快表情就恢复了正常,她走到桌旁坐下。
“这是夏菲,这是李斌,你们见过的。”
“你怎么来了?”李斌也感意外。
还没等夏菲回答,查立民就把话题扯开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彼此知道得越少,将来麻烦就越少。
“你说因为她们都是实习生?”夏菲从包里取出一张员工用的门卡放在桌上,递给查立民。按照他的要求,她把邓莞千曾经用过的门卡带来了。
“嗯,果然没错。”看到门卡,查立民松下一口气,事实证明他的推理没错,“《新城市报》果然正式员工和实习生(或试用期)的员工会用不同的门卡,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十年的老员工没发现,因为她在林春园之前就已经转正,没机会用那样的门卡,但被仍在试用期的邓莞千发现了。”
“你的意思是林春园有一个秘密,与她失踪有关,然后把秘密留在了门卡里?”夏菲挠挠头,她看看桌上的门卡,“虽说不绝对,并不是每家单位都这样,但还是有点道理,我们公司也是正式和非正式的员工用的门卡颜色不同,以示区别,但是,你怎么知道《新城市报》也是这种制度?”
查立民看看她:“我猜的。”
“你猜的?好吧,就算你这次猜准了,可哪家公司会保留一张门卡十年?早就消磁了。而且这门卡里能藏什么秘密?”
“门卡是一样的,关键是上面贴的内容,”查立民指指卡上贴的信息标签,上面有照片、姓名、部门和实习生的字样,还有,“但是,编号却是不会变的!”
“编号?”
“嗯。人事上都会按部门进行编号,大多为6位,比方说邓莞千所用的281008,暂且认为28是部门,10是版面,08是员工,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里面一定有这样的规律。重要的是邓莞千和林春园同一个部门、同一个版面、同一条新闻线,又同是实习生,所以号码重叠的概率非常大。”
“说是说得通,但你如何确认《新城市报》十年来都没有变过这种制度。十年时间,他们的人事部的人没准都换好几茬了,281008这个号码,林春园用完后一直空着?直到邓莞千的到来,这又是你猜的?”
“这不是猜,而是推理。林春园实习时负责徐州的新闻,之后由那个老员工负责,十年没发生过任何差池,等到邓莞千试用期时偏偏出事了,这证明《新城市报》确实延续了十年这个制度。而且号码又不费资源,空着就空着又能如何呢?即使退一万步,这个编号被别的实习生使用过,但实习期一过,号码又空出来了。他们总不可能老是使用实习生,所以邓莞千分配到这个号码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你也说了,在邓莞千之前,有别的实习生可能用过这个号码,可为什么他们没发现呢?”
“说到重点了,得出这个结果,需要有另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徐州。”
夏菲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获得林春园曾经用过的实习生编号;第二,也是采访徐州的那条新闻线,才能知道林春园的秘密。”
“确切地说只有去徐州才能发现秘密。”
“怎么得到的呢?秘密是什么呢?”李斌和夏菲均提起了兴致。
“这个……我真不知道。”
两人大失所望。
“不过,你们先别急……”查立民顿顿,“因为,我有另外的途径。”
“什么?”
查立民不应声。还是那句话,知道得越少,将来的麻烦就会越小。
“你们等等我,我去洗个手。”查立民借故站起身,他的视线瞥向屋后,然后走到了位于小店深处一间空着的包厢,趁着夏菲和李斌低头看手机,侧身进入然后锁上了门。
所有的推理在理论上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否真能实现呢?
他拿出那个密码盒,28100,最后一个8,伴随着查立民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盒子咔嗒一声,露出了一条缝隙。
查立民手在颤抖着,悬在头顶十年的那个疑问,无论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也许在今天就要解开了。他慢慢地打开盒盖,第一眼,查立民的泪水就涌出来了。
那张大头贴,十年前在咖啡店里的那张大头贴!
林春园青春洋溢的笑脸,正倚在查立民的身边。查立民无声地哭泣着,这张老照片就像有魔力的时光机,把他一下子就带回了当年。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在林春园的脸上。他哽咽着深呼一口气,调整心情。
照片下面有一封信,展开后,是王天娇的自述:
“我叫王天娇,我有一只奇怪的猫……”
追寻已久的那台大戏,终于徐徐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