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立民站在小山坡上往下望。呈现在眼前的是无比破败的景象。这是个肮脏的海湾,海边漂浮着数不尽的秽物;因为缺乏治理,海水慢慢地渗透到岸上的泥土;一大片黑色的泥泞仿佛沼泽,踩上去都会“噗噗”向外冒黑水。
泥土上有几截残垣断砖,证明这里确实有人居住过,偶尔飞过两只昏鸦,停在木桩上,大概是忍受不了这刺鼻的酸气,不一会儿就离开了。
查立民的身后是一片荒芜的山坡,寸草不生、砾石杂陈。山坡上零散地竖着半截枯木,但都呈烧过碳化后的黑色。
山坡顶上应该就是氮肥厂。听闫一婷说过,王天娇当年就住在这片土地上,当别人都因为污染搬迁,他们却还守在自己的家园。
右边有片树林子,林子隐约有灯光冒出,这或许就是不肯搬走的那几户人家,其中就包括王天娇的家人。
查立民站在原地顿了顿。
一路摸来,终于找到了王天娇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查立民不知道。
或许可以问问她的家人,但这是否就是通往谜底的道路呢?
吴宏磊现在在哪儿?查立民的这根逻辑线上,到目前尚未有警方介入的信息。他正在用什么方法,寻找答案……
查立民想起了那个比赛。
空虚感袭击着他疲惫的身体。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究竟是什么?不仅仅是爱情吧,应该说是信念,不,是信仰,一个类似信仰的东西,让他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
这个信仰究竟为何?查立民无法用语言总结出来,但他知道有,而且深深地刻在内脏,流淌在血液中,甚至和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十年前,林春园的嘴唇迎来的那一瞬间又重回眼前……
就当是为了这个吻!
查立民想着,他转过身子,朝着树林里的灯光走去。
这是处下坡,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没有路。查立民将背包置于身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向下滑行。临近坡底的时候,天彻底暗下来,起了风,海浪一层卷着一层朝岸边扑来。他平衡着身体,朝着灯光的方向迈去。
灯光突然不见了,查立民还以为是树叶遮住了人家,好不容易进了林子,那里竟然只有半截屋子。正眼望去就是灶台,一口破了个洞的大锅斜在灶台旁,一眼就能知道,这儿已经很久没人居住过了。
灯光从哪来的?
查立民不甘心,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四周再无其他建筑物。他踮着脚,从石块中慢慢地走进屋里。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虫蚀鼠咬,屋里早就空无一物,右边还有一只解放鞋,俏皮地挂在窗台上。
解放鞋的边上,查立民找到了答案,墙上一面小镜子,竟然没有破。在夕阳反射下,让他误以为是灯光,太阳落下,“灯光”自然就不见了。
查立民顿感失望至极。在他原先的设计中,王天娇给了他一系列线索,让他知道了邓莞千;知道了松县就是所有事件的源头;知道了他们都与猫有关……
可是现在呢?
最佳的知情者,一定要属王天娇的亲人。现有的信息,她的父亲已过世,但起码还有丈夫与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家,这些人却又不知搬去何方了。
不是说即使环境被污染也不肯搬走吗?查立民有点怨恨,但一转念又觉得这也合情合理,估计还是难以忍受这样的生存环境吧。
原本找到他们的新住址,并不是个难解决的问题,可现在他可是逃犯啊。对于一个逃犯来说,任何一个日常行为,都是困难百倍的事儿。
查立民走出屋外,空气中的酸臭味依然浓重,可以想象出当年的那个氮肥厂,该多有“规模”!
他顿了顿,从包里取出个馒头,和一瓶矿水,四处寻找可以坐下的石块。
前方有一块隆起的草垛,他走过去坐下,然后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氛围。他猛然触电似的站起来。他绕到前方,这哪是什么草垛,分明是个墓啊。他正坐在坟包上。
“对不起,对不起。”查立民赶紧道歉,他想鞠个躬,却发现墓碑上写着“王天娇”三个字。
查立民身体一颤,名字在初升的月光里闪着寒光,仿佛正在向他致欢迎辞。
“你可别吓我!”查立民不禁脱口而出。
渐渐地,他发现了问题所在,王天娇,生于1981年2月,却没有卒年。墓碑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宋大宝,生于1978年2月,卒于2003年4月。
宋小宝,生于1978年9月,卒于2003年4月。
这应该是个家庭合墓。看样子王天娇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查立民皱起了眉头,他仰起身子,想了一会儿。刚刚坐的坟包上,因为长久失于打扫而长满了杂草。查立民四处张望,想要找个可以清理的工具。
不远处有根木棍,查立民走过去拾起,然后绕过墓碑开始铲起了荒草。
原来边上还有一个坟,因为视线的阻隔,走到边缘才发现就在它的侧后方,竖着一个小一点的墓碑。
借着月光,上面刻着:
王海生,生于1957年6月,卒于2001年8月。
杨纸妹,生于1959年4月,卒于2003年1月。
查立民冲着“他们”拜拜,回过头继续铲草,铲着铲着他停了下来。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判断,查立民走到小墓碑的后方,看到了上面的信息,顿感失望。
他垂头丧气地把棍子丢掉,又回到了王天娇的墓前,点上一支烟。
查立民抽着,和墓碑聊起了天:“王天娇啊,王天娇,你一路把我引到这来干什么呢?”
他的判断没错,小墓碑的后面有王天娇的名字。王海生是她的父亲,那么杨纸妹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早就去世了。
王小宝呢?必然是她的孩子。
王天娇孑然一身!
还指望吃饱了饭,再想法子找到她的亲人。可是这条路被堵死了,在这个世界上王天娇早就没有了亲人。
难道是我出了错?
查立民想着支持他一路走到这里的逻辑线,仔细琢磨着可能存在的逻辑分叉口,想破了脑袋,却还是没发现哪里有出路。
推理和现实都陷入了死胡同。
“王天娇啊,王天娇,你和林春园是好朋友,你们都是数学天才,如果你们真能听到我说话,能否再给我一个提示呢?”
查立民把包搁置到双膝盖前,取出了里面那个布偶娃娃,他已经看过了无数次,除了假身份证再无其他。线索倒还有一条,西塘时,那个小孩留下的口信:瘸子。
至今查立民都不知道是何含义。
“他会告诉你一切!”王天娇坠楼前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但是这所谓的“一切”在哪儿?
查立民想了想,将布偶放在王天娇的坟前:“你给自己建好了坟,却不能回来,现在我只能把这个娃娃给你带回来。”
“咔嗒”一声,很轻,但是查立民听到了。他竖起耳朵,周围只有风声。他拿起布偶,再放下,又是“咔嗒”一声,刚刚无意间碰到的是墓碑上的“娇”字,字上有个不起眼的凸起,查立民尝试着按下去。
“咔嗒、咔嗒、咔嗒……”后面的坟包竟然动了起来。
查立民揉揉眼睛,确定看到的不是幻觉,坟包往后挪了差不多有半米,与墓碑之间出现了一道缝隙。他慢慢地走过去,站在缝隙口望去。有几块长条的石头,嵌在往下的小斜坡上,似是台阶。台阶下去一米不到,墓道就拐弯了,看不见内里的情况。
眼前的东西,完全超出经验范围,查立民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是个偏僻的小渔村,普通渔民王天娇坟墓上竟然有个机关?
不,她的儿子才是关键。查立民慢慢地回味其中的蹊跷,王天娇说过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个布偶里,除了身份证,还有另一层意思。布偶就是她的儿子,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她儿子宋小宝的墓中?!
查立民一下子觉得希望又重回眼前,原来王天娇将他一路引来,是为了这个!
他从口袋摸出打火机,弯腰探下身去。查立民有常识,封闭已久的地下室,往往聚满二氧化碳。火机一灭,证明危险即将来临。可,除了二氧化碳,还有其他的危险吗?
他踩下台阶,墓道不宽,只供一人勉强进出,拐过弯道,脚下突然平坦起来。打火机的光很微弱,但依然在燃烧,不大的光圈,照亮前方。其中的一些物件,让查立民颇感意外。他左右晃晃火焰,右手边的墙上,竟然有一个开关。查立民想了想,然后将开关拨上。
查立民猜得没错,但因此被打亮的白炽灯,一下子刺得眼睛生疼。他闭着眼适应,然后缓缓睁开……原来底下是个小房间。
查立民灭掉火机,仔细端详。
房间不大,20平方米左右,陈设也很简单。正对着一张小床,紧贴着墙。边上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模型小汽车之类的玩具,还有各式卡通面具。左手边是一把椅子,椅子上是个蓝色的饼干桶,更奇怪的是,椅子上方的墙面,竟然是一座石英钟。钟表在走,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7点20分。
天花板上有根长长的轴承,从两边的顶部穿出房间,轴承从里墙向外一米处的地方,架着一个小铁匣子。查立民往前走了两步,匣子外壳上刻有“渔334200的字样”,还有一个可转动的把手。查立民沿着轴承从这头走到那头,有点明白其中的意思。
匣子上从废弃的渔船上拆卸下来的发动机,通过轴承的作用,连接了墓碑上的开关。而这个把手,应该也起到同样的作用。
查立民又来到椅子旁,举起饼干桶晃了晃,里面有东西,饼干桶的外壳异常干净,一尘不染。打开后,是半包饼干。新鲜的,离保质期还远。
这个房间是用来住人的。
而且,现在还有人住着?!
这个人是谁呢?
查立民思索片刻,看来只能这样了!
他来到轴承的铁匣子下,轻轻扳动上面的把手,随即就听到“咔嗒咔嗒”声,坟包再次合拢。
查立民四处看看,关了灯,钻到床底下,安静耐心地等待起来。
看守所离松县城区四十多公里,位于两座山的交界处。看守所三面围墙,另一面依着峭壁。围墙上的铁丝网到了峭壁,架在从山两端支起的一根长长的铁管上。阳光下,这些铁丝熠熠生辉。
吴宏磊在松县公安局同事的陪同下,开车过来用了近四十分钟。黑色的大众轿车,在看守所门口按喇叭,交代完手续、查验完证件之后,从打开的厚重铁门中进去。
岗亭上的武警看了一眼楼下,然后转过身眺望远方。现在还未到放风时间,操场上空空荡荡的。远远就看见,办公楼前站着的所长和政委。
因为此前电话里已经沟通得颇为详细,所以寒暄后,立即就进入了工作。
“我马上让人把他提出来。”所长说。
“谢谢。”吴宏磊和郭子坐在审讯室里,耐心地等着。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了铁链的“哗哗”声。门被打开,吴宏磊见到了想要见的人。
白景光,男,四十四岁,绰号“光头”,入狱前系富贵犬业董事长。说是犬业公司,其实压根就没有养殖场,他的店面开在周边最大的宠物批发市场,里面坐着的都是一些从社会上招募来的无业人员。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涉黑组织。
当年,白景光在这一带黑白通吃,从官场到街上的小混混无不笼络,形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堂会。在一次省公安部牵头的全省打黑行动中,方得以彻底打击,白景光因组织黑社会组织、故意伤害、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等数罪并罚,处以十五年有期徒刑。
找到白景光这线索,既曲折又带着幸运,先是由南京警方协助,从邱洋家人处获得的信息,排查了邱洋开宠物店时所接触过的社会关系。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原来,白景光虽说在松县看守所服刑,但当年的势力范围却是在周边的几个县区,所以邱洋和那个宠物批发市场有业务来往并未进入视线。好在细心的侦查员发现刘文海和白景光曾经也有“过节”,交叉对比后,此线索才浮出水面。
白景光中等身材,光头,眉角处留有一道寸把长的疤痕,但也没有让他有暴戾之气。大概是长时间服刑,让他眼神浑浊,面部表情僵硬,弓着背,十足一个小老头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霸气。
“白景光在狱中表现还是不错的,非常配合工作,如果这次能够立功,肯定会被记录在案,成为减刑的筹码。”看守所里随同的民警,介绍他时带着言外之意,“对不对,白景光?”
“报告政府,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都交代。”
“你也不要太有心理压力,”吴宏磊取出烟来,递过去,“今天不是来和你算旧账的。只要你提供的信息有价值,就算是戴罪立功,可以不追究。你认不认识刘文海和邱洋?”
“谁?”白景光抬起头,进入了回忆。
吴宏磊把名字又说了一遍。
“你讲的是刘大头吧?”白景光似是翻然醒悟。
“对,就是他,我听说你跟他有关节。”
“那我记得,这大概是我做过的最后一件坏事儿,完事儿之后,我就进来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哦,说说看。”
“他是松县人吧,我记得是,他好像不怎么认识我,否则也不可能到我的场子里闹事。那还是在冬天,他把宠物市场的宠物店挨个翻了个遍,要找一只背上有红毛的猫。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没事儿找茬,这世界上哪有长红毛的猫,有也是畸形,不值钱的。宠物店没有这样的猫,他开了一辆车到处抢人家的猫。这不市场办公室就找到我了吗,我带着人就把他给绑了。”
“绑了,绑哪去了?”
“其实就是把他们两个人关在一个小屋子里,饿了三天,杀杀他们的威风。”
“两个人?”
“嗯。”
“还有一个是谁?”
“我也不认识。说也巧了,其实那个人和刘文海也没关系,不是本地的,在场子里批发狗种的时候,和店老板起了争执,所以我就把他一块办了。”
“哦?”
“其实我们在市场里和他俩相遇的时候,他们还挺横,我们还伤了好几个兄弟。”
“和你动手了?不是说他们不认识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我们人多,他们就拧到一块去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了。”
“您知道的,我们这种混的,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加之刘大头的名字我也听过,没必要做得太绝,教训教训就完事儿了。所以三天之后,把他们放了,还特地摆了一桌酒,愿意和他们谈和。果然,后面也没后遗症。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两个月后就进来了,他想报仇也没机会。”
“你刚刚说的那另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真忘了,这事之后,根本没机会接触,酒桌上的话怎么能当真。”
吴宏磊摸摸下巴,示意郭子把邱洋年轻时的照片拿出来。
“是不是他!”
“好像是他。”
“什么好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他。”
“具体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白景光仰着脖子想:“嗯,我是2002年进来的,这事儿应该是发生在2001年11月或者12月的样子。”
吴宏磊点点头。
“师傅,看白景光的样子会不会认错,那个人不是邱洋。”
吴宏磊点点头:“确实不能肯定,先当是来查吧!”他坐在车里把信息重新捋了一遍:
假设白景光没认错,那么刘文海和邱洋之前是不认识的,邱洋在宠物市场因为买卖和人起了争执,恰逢此时刘文海来找猫闹事儿。因为有白景光这个共同的“敌人”,所以临时结成了“同盟”。这个“同盟”从素昧平生,到一起打架,一起被“绑”,一起挨饿,再一起成了白景光的朋友?
“你觉得两个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在短时间内成为挚友吗?”吴宏磊摇下车窗。
“啊?”
“比方说他们被关在一个阴暗的小屋子里,无食物无水,他们都知道绑他们的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黑社会老大,没准接下去的一小时,就把他们拖到山里活埋了,这种心理和生理承受极限,让他们的‘友谊’迅速升温?”
“你是说刘文海和邱洋?”郭子挠挠头,“我也不知道,看个人性格吧。”
“偏偏刘文海和邱洋就是这样性格的人,而且他们的交情一直被延续了下来?”
“但为什么之后就没有他们俩再有交集的证据呢?”
“不是没有,”吴宏磊摇摇头,“而是更为隐蔽了。值得深究的是为什么要隐蔽?”
“他们在共同完成刘文海的那个阴谋?”郭子回答道。
“没错,或者已经完成了一个阴谋,不能那么光明正大地联系。”
“会是什么呢?”郭子一边问,一边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猫!”
“一只身上带有红毛的猫!”吴宏磊再次陷入沉思,他把已掌握的所有线索,按时间再次罗列,一边罗列,一边在空白处加上自己的推测:
刘文海是氮肥厂的宣传干事;氮肥厂因为环境污染曾遭到整改,最后关闭;其间刘文海作为氮肥厂的打手陷入了一个犯罪事件;为了掩盖这个事件,他急需寻找一只畸形的猫,并且与邱洋成了共犯;与此同时,林春园带着猫,经由查立民找到史申田做检查;结果史申田死了,林春园失踪了,猫和检查报告也不见了;十年之后刘文海和邱洋都坠楼身亡,死法与史申田一样,可……
问题是,现在甚至连他们是被谋杀,而不是自杀的证据都没有。这和明知道是凶手,却又没有凭据是一个道理。
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疑问先放一放,如果能够证明是谋杀,那么刘文海和邱洋案的第一嫌疑人,必然是患了绝症的假“林春园”,她是知道如何使用诡计的人。
难道史申田也是她杀的?
这样的话,为什么要陷害查立民呢?
不对,吴宏磊兀自摇摇头,右手放在脖子后轻揉,假“林春园”是知道凶手是谁的,所以为了真林春园以及史申田复仇,这个推理更为合理。
吴宏磊仰起脖子,照刘文海和邱洋的背景和智商,怎么可能想出一个令警方至今束手无策的诡计?
有第三个人?!得出这一结论,吴宏磊坐直了身子,在刘文海、邱洋背后还有第三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假“林春园”因为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无法完成复仇,所以陷害查立民,让他被迫接过复仇的“接力棒”,寻找并杀死那个“高手”。
她一定给了查立民信息,难怪查立民有自信和自己比赛!
这个高手是谁呢?应该和邱洋有关,否则刘文海一个人干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和邱洋达成这样的“同盟”……
吴宏磊舒了一口气,这是他迄今为止,能够推理出的最合逻辑的一种可能性。
大意啊,吴宏磊再次紧绷起肌肉,眼下必须去查查邱洋的社会关系,一个不能少,连幼儿园里穿开裆裤的小伙伴也不能遗漏。
二十四小时之后,所有信息汇集。
郭子递过来一张照片:“师傅,查邱洋小学同学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巧合,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吴宏磊一颤:“白景光没认错人,当年和刘文海一起被绑的一定是邱洋。”
因为照片上的人,吴宏磊认识,查立民也认识。
只剩一片面包了,查立民蘸了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层矿水,把食物咽下肚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床底下待了多久。这个小房间位于地下,密闭的空间,使得光亮丝毫进不来。他完全是在“失明”的状态下,熬过了数十个小时。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有埋伏的潜质?或许职业特工也就是这种程度。幸亏房间里的空气依然新鲜,应该有个通风管道埋在墙壁里。
周围很安静,除了墙上的石英钟“嗒嗒”地走着。难道是判断错误,根本不会有人来?
又等了若干时间,查立民感觉手臂发麻,意志消沉。他转了一个身想要放松,刚抬起胳臂,就听到那熟悉的“咔嗒”声。
他像猫一样弓起腰,侧耳分辨。没错,多时的忍耐,终于等到了收获。“咔嗒咔嗒”声在继续,紧接着,“门”被打开,一声开关响后,房间顿时亮了起来。
尽管查立民有预感地闭上了眼睛,可在黑暗中实在太久,灯光透过眼皮依然把他刺得生疼。查立民一声不敢发尽量把身体挪向内侧,只能用耳朵分辨。
房间里有脚步声,最后停在了中央的位置。查立民心一紧,难道被发现了?他眨巴着眼,努力从眼缝中望出去。是个男人,个儿很高,很魁梧,是背对着查立民的。
还好,他想。
男人慢慢地转过身,脸上透露着的是狐疑的表情。这时,查立民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好眼熟的面孔!
查立民皱起眉头,这人肯定见过,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查立民有一种感觉,就像突然想起刘文海一样,所有的真相,其实查立民一早就知道,起码擦肩过,只是自己忽略了,成为一段找不着的记忆,深埋在脑海中。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诡异。
男人左右观望后,迈步朝床边走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两条腿就在查立民的面前。查立民屏住呼吸,等待他下一步行动。
男人好像琢磨出了什么,“嘭”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径自走向桌子边。查立民俯低脑袋窥望着他。男人快步走到桌子边,移开墙上挂着的其中一个面具。面具后竟然有个小洞,从这个方向,看不见小洞里的物件。男人探手摸了摸,脸上的表情才得以放松,似乎他藏的东西还在。
墙上石英钟显示的是9点40分,也不知是上午还是夜晚。
男人似乎安心了,他在屋子里放松地走了起来。一个细节引起了查立民的注意。男人走路的时候右脚是踮着的,多踏一些就左右拐动,他是个瘸子!
查立民一阵兴奋,苦等的线索终于来了。他就是王天娇留给他的第二条线索!
然后呢?
这个男人是敌是友?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在这干什么?是应该正面与他对话,还是躲在背后跟踪?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又让查立民手足无措,难以决断。过了一会儿,男人来到开关边,“吧嗒”一声,房间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他出去了。
查立民等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凭着感觉摸对方向,再次打亮了灯。他记得那个洞口的位置,取下掩盖在上面的面具,洞里面是个黑色的小铁盒子。
查立民把盒子拿出来,铁盒很厚重,盖子紧闭,上面是个需要拨动数字的密码锁。
这是什么?
密码需要6位,每一位0~9,其排列组合的可能超过想象。盒子里是什么呢?查立民挠挠脑袋,弯腰直视,洞内,还有一张印刷物。
取出来才知道原来是张老照片。
查立民吓了一跳,照片上有个站在石板上的孩子。他瘦得离谱,双手从手腕处向里蜷缩,双腿弯曲,头却大得可怕,眼皮耷拉,鼻孔上翻,嘴唇厚得像是两根香肠,头发稀疏且泛黄,一看就是个非正常的小孩……
查立民看看墙上的面具,再看看照片,猜想这个孩子喜欢面具的理由——这是王天娇的那个畸形儿宋小宝!
他再次环顾四周,似乎有点明白这个房间是做何用的了。这是宋小宝的房间。宋小宝的模样在小伙伴中,一定会遭到排挤、耻笑、侮辱,甚至欺负,所以王天娇在地下为儿子挖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
查立民觉得自己的推测,很有说服力。
他想象着曾经发生在这儿的场景,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畸形的儿子,让他远离世界,远离喧嚣,给他买玩具,陪他玩耍。或许还教他认字,带他学习。
这样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像正常孩子那样成长。可王天娇没有选择遗弃他,应该说更加疼爱他,这种疼爱都到了魔怔的地步,就算宋小宝死了,她依然抱着布偶来替代儿子?!
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那个瘸子显然在宋小宝去世后,接替外出的王天娇,整理这个房间,守护密码盒?王天娇把自己引到这来,就是为了让男人给他这个盒子!查立民继续想着。早知道这样的话,应该前面就走出来,查立民懊悔万分,还好时间尚短,还赶得上。
正欲追出去,桌子上的一个东西,却将他的脚步活生生地牵制住。
那是个摔倒在桌子上的小熊玩偶,就在刚刚,男人揭开面具时,不小心碰倒了它。虽然事儿不大,但查立民瞬间觉得有点奇怪。他环顾四周,一尘不染的房间,每个物件都错落有致。查立民走上前去,将小熊扶正,现在顺眼多了。他发现了问题所在,就是因为整齐,所以才导致那一丝怀疑。很微小,却像扎入指尖的小刺,让人很不舒服,男人站了足够长的时间,不可能不发现这个奇怪的现象,这说明整理房间的根本不是他,他也从没有在乎过房间的整洁。男人守在这儿,是否不是将密码盒交给查立民,而是等查立民自投罗网?
查立民定定神,这个想法有点疯狂。也许是我想多了,他琢磨着,但是立即出门追逐并结识男人的念头,却因此而打消。
我要跟踪他,确认他究竟是谁之后,再另做打算,查立民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男人原来住在这儿!
查立民离开宋小宝的墓室之后,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山坡上被月光拉成一条长线。都以为在闹市区的跟踪才容易隐蔽,查立民发现其实荒芜之地更容易。尽管没有藏匿于陌生人中的环境,周边亦没有躲藏的树木,然而就是因为荒芜,当他一旦觉得无可疑之处,永远不会再想到身后有人。这就是思维上的盲区。
翻过这座山,有一条越走越宽的石板路,通往人烟之处。先是零星散着一点民居,渐渐地出现了汽车、行人,路边还出现了小店。住屋越来越多,楼层也越来越高。查立民原先以为男人会走进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区。结果他却在中途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周边又开始破败起来,两边皆是低矮的老旧房屋。在离济阳村约摸五公里的地方,他发现了男人的住处。
他走进了院子,丝毫没有怀疑身后的跟踪者。查立民在黑暗中等了片刻,看见院子里的小房间亮起了灯,才绕到后面,从窗户口窥探。
房间很小,而且很低,感觉高个男人都必须低着头,以防碰上天花板。他正在用放在地上的一个煤油炉煮水,边上有张桌子,桌子上有一碗冷饭,还有一包榨菜。接着是床,顶在墙头,另一边小箱子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电视机上有个小包,上面印着松通快递的字样。
原来男人是个快递员。
很快水开了,男人将冷饭放进锅中。过了一会儿,他将热泡饭盛进碗,打开电视,就着榨菜,一边吃一边看起了电视。
电视里放着的是一部谍战片,情节到了关键处,男人会停止咀嚼,神色紧张地等待着故事的发展,危机解除后,他再继续自己的晚饭。
查立民默默地看着他度过这样一个乏味的夜晚,吃晚饭,洗脸、洗脚,在电视剧片尾曲中关掉了灯和电视。
一支烟的工夫,房间里响起了男人的打鼾声。
查立民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巷子口回到正街,对面有一家面店还开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进食了,尽管男人刚刚的晚饭寒酸至极,可粮食的芳香,还是让查立民垂涎欲滴。
他觉得快要饿虚脱了,快步走进小店,叫了一碗面。
当温暖的流体,顺着食道流进体内,查立民才有再次活过来的感觉。解决了饥饿问题之后,他开始了思考。
思考很简单,男人是个快递员,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信息,看来还得继续跟踪下去。
“去去去。”老板在店里轰着一只野猫。那只野猫从门口刺溜一下钻了进来,偷吃地上的食物菜渣。此刻,它正躲在桌子底下警惕而又哀戚地看着老板。
查立民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从椅子上爬起,蹲在地上,直视那只猫。
“老板,这、这只奇怪的猫从哪来的?”
“还不是从济阳村!”
“济阳村?”
“是啊,除了那儿还有什么地方,遭天谴的玩意儿,开的氮肥厂,污染环境,到了今天还在祸害那些猫猫狗狗。”
“什么意思?”
“你看那就知道了,还不是因为吃了海边的死鱼死虾!跟抽风似的。”
“所以它就颤抖不止!”查立民迅速站起来,跑出小店,林春园的花花,神经失序不是因为脑子里有寄生虫,而是吃了被污染的死鱼死虾导致中毒。十年前,林春园拜托史申田要的是花花在环境污染中的伤害报告,她要的是证据!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松县时,查立民正位于市邮局门前的石板凳上。做完自己要做的事儿,他就来到了邮局,一直坐到天亮。
尽管已疲惫不堪,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入睡,与其找个旅社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就于原地等候着。
太阳东升,地面也由此而温暖。人们像刚刚冬眠完的动物,拖着慵懒的身体,在大街上四处觅食。
街对面有家做油饼的铺子,兼售豆浆,等他们的炉子旺起来,开始做生意,查立民才站起来。两腿都不听使唤了,站起来的那一刻,查立民差点昏厥。他扩展着双臂,轻轻地踮步,尽快让血液流遍全身。
“老板,两个油饼,外加一杯豆浆。”到了铺子门口,查立民喊着。
“好嘞!”
吃完早饭,查立民回到邮局门口。招牌上写着上班时间是早上8点30分起,已经快要营业了。
四十分钟后,查立民第一个走进邮局。工作人员还在打着哈欠,给他要邮寄的包裹称重,张贴信息标签。
“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上海的话,三天。”
“太慢了,有没有加急的?”
“加急的当然有,不过要加钱。”
“没问题。”查立民选择了最快的邮寄速度,然后又买了一张IC卡。
在这个手机普及的年代,要找一个公用电话亭,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走遍了整个松县,问了无数个人,才知道邮局旁的IC电话亭。
这也许是松县唯一的公用电话,查立民想。他其实也可以用新买的手机号,可他不想节外生枝,毕竟有时间,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算时间,需要联系的人应该已经上班了,事业单位大都在时间点开始工作。
查立民走进电话亭,插进卡,拨了号码。
响了几声之后:“喂,你好!”
“是我!”查立民压着嗓子说道。
话筒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紧接着:“这个电话能找到你吗,你等会儿,我马上给你打回去。”
“嘟嘟嘟”声响起,对方已经挂了。查立民把电话架回,安静地等着。好在现在没有人会用IC卡,所以可以不受干扰。
七八分钟的样子,电话响起,对方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显然是换到了僻静处:“你在搞什么?!”
“是这样的,李斌,我有件事儿要求你!”查立民说道。
又是沉默:“你知不知道警察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嗯,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查立民没想到,连自己身边的朋友也被频繁造访了。
“本来不想打扰的,可是想来想去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帮忙,毕竟你和史申田是一个专业的,必须通过你才能找到真相。”
“你还在为那件破事儿忙活儿?它差点毁了你!”
“可你不也曾经说过,虽然史申田这个人脾气古怪,可怎么说也能算是一个朋友。不是为了我,就为了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朋友讨个说法,好吗?”查立民的语气中都带着哀求的成分。
话筒里只有粗粗的喘气儿声。
“喂,喂,还在吗?”
“你要我帮你什么?”
“很简单,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匿名寄了个包裹给你,里面是我在一个叫济阳村的地方挖来的泥土和一些鱼虾的尸体,我想让你帮我检查一下,它们被什么东西污染了,污染到什么程度了。”
“然后呢?”
“然后,我会找你的。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得看具体样本才能判断。”
“行,麻烦了,我到时再打给你。”
挂了电话,查立民走出电话亭。终于有一件事儿了却了,现在只要坐等消息就好。心情也因此舒畅起来,走在大街上,阳光似乎驱散了笼罩在身上多日的阴霾。是啊,墓室的床底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潮又湿还没有光亮,多待几天或许身上就要长霉斑了。
查立民仰着头,让阳光肆意照耀在脸庞,这种温烫的感觉,犹如洗了一个澡。
为什么不去洗个澡呢?查立民站住了脚步,休息一下,毕竟接下来还要对付那个瘸子。
各种小浴室在松县甚至比上海还要多,就是这样,经济欠发达的地方,很多老习惯仍被保留。居民们仍然喜欢去澡堂子泡澡。
查立民选了一家干净又不招摇的店家。他的包没有寄放,而是随身携带的。洗好之后,开了一间小包房,他反锁好门,把那个密码盒从包里取了出来。
密码究竟是多少呢?
查立民陷入思考中,能想到的数字他都试过了,林春园的生日,史申田的生日,甚至是自己的生日,还有王天娇的墓碑上有她一家人的生卒年,查立民皆试过,都不对。
这密码盒的内部构造,外部根本看不出来,想要找个锁匠,又怕惊动别人,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查立民躺下,把盒子放在枕头边,没一会儿,突然一下弹了起来,他想起一个事儿来。6位密码,墓室里出现过!
334200,渔:334200,那台用来制作机关的渔船发动机编号!
查立民拿过密码盒,输入这个数字:
3
3
4
2
0
……
他顿了顿,按下最后一个0。
查立民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密码盒却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