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磊被通知出现场时,正在南汇蹲守毒贩,刚把铐子铐上,电话就响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市里。
事发的白鹭宾馆位于城南。内环右转,从老沪闵路下闸道,过两条街,就到了目的地。吴宏磊有点累。十八层宾馆外墙的反射光,晃得人头晕。而且这还是个双子楼,南北两栋遥相呼应,站在两楼中间,有种说不上来的逼仄感。
吴宏磊走到大厅,因为离事发已经一个多小时,官方处理得当及时,所以大堂还算稳定。
穿着小西装的前台小姐,正弓腰彬彬有礼地给顾客办理业务手续,几个带着行李箱的中年男女坐在休息区里聊天抽烟。查立民四处寻找,在靠右侧电梯的通道口,看见了穿制服的警察。
吴宏磊走过去,和几张熟面孔打过了招呼,拉着辖区派出所的所长到一边:“自杀找我来干吗?”
所长一脸无奈。
在所长的讲述下,吴宏磊知道了个大概。约摸一小时前,有个男人从白鹭宾馆主楼的天台跳楼了,经核实,死者叫刘文海,36岁,已婚,江苏籍人士,在本市拥有一家媒体公关公司。于中午十二点三十二分,同一名年轻女性入住。经过调取楼道里的监控,刘文海在进入房间后,约摸一个小时,独自出来,然后坐电梯到了顶楼,再走消防通道,到达天台。因为宾馆是五星级的,监控设施比较完善,角度也比较全面,虽说天台没有摄像,但就各通道录像显示,初步断定,他是一个人在天台上徘徊了五分钟,然后一跃而下的。
年轻女性叫涂敏,21岁,不是刘文海的妻子,警方赶到房间的时候,懵然无知的涂敏正穿着浴袍。按照涂敏的供述,刘文海应该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出房间的,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干什么,一概不知。直到警察找上门,她才知道出事儿。
吴宏磊眉头微蹙。
所长接着往下说:“他老婆杨海燕事发时正在做SPA呢,SPA的技师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就是因为杨海燕执意认为刘文海不会自杀,才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所长压低嗓子,“他们公司正好是承接区政府市民文化周的单位,有点人脉,这不,上面一个电话下来,让我们再查查,查的时候,我终归觉得有点不舒服,这不就把你叫来了嘛。”
“怎么?”
“你跟着我上去看看吧,反正涂敏还在。”所长还是卖着关子。
刘文海订的是1512景观房,价格不是普通老百姓消费得起的,打开门便看见对面通透的落地窗,阳光铺了一地,在这样的环境底下,谁都会有好心情。
“真会享受。”吴宏磊暗想。
虽说是小三,可涂敏的眼神却波光潋滟。可能刚哭过的原因,明亮的眸子,像被泉水洗过般透着一股子单纯,毫无红尘的味道。经过这出儿,她被吓得不轻,脸颊苍白,正裹着浴巾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我,我是刘总公司的员工。”
“员工?”
“做销售的,今天和他去了客户那儿,回来有些专业上的问题请教。”
“我们说话直接点行吗,”吴宏磊在她面前坐下,同时话锋一转,“有穿着浴袍在这样的房间里请教问题的吗?”
涂敏低着头不说话,大概在思考如何全身而退。想想也是,做小三的遇到这样的事儿,难免曝光,身败名裂不说,还人财两空,大概这就叫自作自受。
吴宏磊坐下,环顾房间。桌上有台打开的电脑,边上是个青色的女式书包,书包的拉链上有个KT猫的钥匙环。
吴宏磊觉得有点不对,他上下打量着涂敏,涂敏的浴袍过膝,小腿和四肢都裸露在外,右脚踝上系了一颗用红绳绑着的小玉坠,手腕光滑,吴宏磊的视野往上,她没有耳洞,湿漉的头发没有染过的迹象。
吴宏磊皱皱眉,他似乎看出点眉目:“你不是公司职员吧!”
“什么?”涂敏身子触电般颤抖了一下,慌乱地看着他。
“你根本不是公司的职员!是学生吧。”
涂敏被震住了。僵直片刻,她突然屈起双膝,啜泣起来。
吴宏磊知道自己推断得没错:“大几了?”
涂敏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用弱得跟蚊子似的声音回答道:“大三。”
“干几回了?”
涂敏不解地看着吴宏磊,反应过来,涨红着脸,拼命摇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是……是恋爱关系。”
“恋爱关系?你知道他有老婆吗?”
涂敏点点头,说:“但真的不是那么龌龊,我们、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站起身来,打开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稿纸,“这是我的作业,做个项目研究,所以让他帮我忙来着。”吴宏磊望过去,书包里还装着几本英语工具书。
涂敏不停地翻着手里的稿纸。
“我是觉得他这人,挺有本事儿,而且也关心我。”她又跑到电脑边,按了键盘,电脑屏幕上也是一个媒介推广会的文案报告,QQ上还在传送着现场的视频文件,“这些都是准备给我做素材的。所以我们真的是恋爱关系。”
吴宏磊略感意外,看这架势,两人还挺惺惺相惜:“你今天跟他什么时候见面的?”
“十一点多钟,我在一号线漕宝路站等他开车接的我。”
“然后呢?”
“然后一起吃了点快餐,就,就来这儿了。”
“这中间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随便,你觉得和他坠楼有关系的事儿?”
“没有啊,”涂敏思索片刻,“他挺开心,跟我说上午刚刚谈下来个项目。”
“中途有没有接到过电话,或者碰到什么人?”
涂敏摇摇头:“哦,对了,他公司打过一个电话给他,是问工作上的事儿,没几句就挂了。”
“进房间之后呢?”
“之后,他就开始收视频文件了,我进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听到什么没有?”
涂敏又摇摇头。
问了几句,没有特别的线索,吴宏磊站起身:“那个,那就先这样吧。”他转身出门,涂敏在身后怯怯地叫住了他:“可不可以不告诉学校?”
吴宏磊挥挥手:“我尽量吧。”
到了走廊,所长在边上说:“你怎么看?”
吴宏磊挠挠头:“没有一点自杀的迹象,哪有自杀前约情人吃饭,替她接收文件,然后趁着这么个妙龄少女洗澡的时候去跳楼?”
“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们上天台看看吧。”
从十八楼电梯出来,迎面扑过来一股油漆味。宾馆的最高层刚刚装修完毕,狭长的过道空无一人。两侧房间的门都大开着,大概是在散味儿。
走到底就看到了安全通道。上了半截正对一扇铁门,门合着,但没上锁,一扭就开了。吴宏磊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果然那里架着一台监控摄像机。按角度来看,谁要经过这道门,肯定会被记录。
出了门,就是空旷的天台。左右两边,对称排列了四座水塔,水塔后面是高高耸起的排风竖井,像几个卫士,冷峻地俯瞰着这座城市,竖井后面还有一排消防风机。
“就一个出入口?”吴宏磊问。他低下头,混凝土的地面是不会留下脚印的。
“嗯。”
“确定?”
“确定,除非有人会飞。”所长戏谑地说道。
“会不会是失足掉下去的?”
所长抿抿嘴唇:“这是除了自杀之外,唯一的解释。”
吴宏磊看了看天台的边缘,那里并没有防护措施,台阶只有三十厘米高,到一个成年男人的膝盖:“如果是意外的话,那么他没事儿到天台上干吗?”
“也许是看风景吧。”
“客房隔着玻璃窗向外望,景致也不差。”
“谁知道呢?”
吴宏磊往前走了两步,高处劲风袭来,吹得头发凌乱。不远处的高架赫然在前,高架上的车排成行。越过高架是商业城市,各式各样的楼房商厦高低错落。吴宏磊转过头,身后是宾馆的子楼,但是只比主楼差一层,所以在视觉上感觉是齐高的。
吴宏磊看不出什么问题。想想也是,在此之前,已经有勘察人员来看过了,他并不觉得可比那些专业人士,更能发现问题。
他的思路从案子中飘了出去,望着远方怔怔发呆。
“想什么呢?”所长打断了吴宏磊的思绪。
“没什么,想起一些往事。”吴宏磊笑笑,“这样吧,去查查他的通信记录,手机、电话、网络通信之类的,看看有没有发现,再把宾馆监控前两天的也调出来,另外,”他想了想,“等尸检报告出来之后通知我吧。”
“也许是在瞎耽误工夫,”往回走的路上,所长抱怨着,“让宾馆赔点钱就完事了。”
吴宏磊没有回答,但他也是这么想的。尽管有不合理,但以他多年干刑侦的经验,知道人的心理最难琢磨,有时候根本无法解释,也许刘文海就是这样的人,愿意在跳楼之前虚晃一枪。
到了局里,对先前捕获那个毒贩的突击审讯已经完成。原来以为是个小案子,可一交代,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庞大的跨省贩毒网络。民警赶紧上报,上面来了几个领导,正在商量要不要成立专案组,这案子要不要跟下去,怎么跟。
吴宏磊在走廊里遇到政委,政委把他拉到一边,压低着嗓子说道,这事儿你上点心,上面很重视,明年刘副局就要退了,我们都很看好你,你好好表现。
吴宏磊点点头。
他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慢慢地品。他心里想的不是政委的交代,而是刚刚在天台登高望远,突然一下就惹起的心事儿。
想想自己为什么干警察,目的达到了没?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觉得过去发生的那些只是一场梦,或者说一部泛黄的老电影,渐渐地,自己便成了看客。
吴宏磊把抽屉锁上,然后站起身出门。刚走到一半,电话响了,刘文海的尸检和现场鉴定来了。
死者身高171厘米,体重78公斤,右脚小拇指有畸指,B型血,死亡原因是高空坠落导致的内部多发性脏器挫裂和开放式颅脑损伤。死者死亡时身穿黑色西装,藏青色呢子衬衫,褐色皮鞋,鞋底及脚后跟处有摩擦痕,应是坠楼时与天台地面及台阶摩擦所致。死者无生前伤,无尸斑移位现象,无自卫和遭到强力控制的迹象。毒理学报告显示死者未受到药物和酒精的影响。现场环境方面,楼高18层,高65米,坠落过程无障碍物影响,天台上无搏斗痕迹,未采集到有效指纹及脚印,天台台阶高27.3厘米,低于死者平衡点,台阶里侧有两道长约8厘米的摩擦痕……
最后得出的结论,死亡方式为自杀或意外。
鉴定科的同事,在电话里大致把情况跟吴宏磊介绍了一下,与之前的预计并无多大出入。
“就是这哥们跳楼的姿势有点奇怪。”
“怎么说?”吴宏磊换了个手听电话。
“坠楼用了六七秒的样子,这样的高度跳下来,无外力影响,一般不会发生反转,可能会有一些倾斜。也就是说死者着地的姿势,基本可以推测出他跳楼时的姿势。刘文海仰面朝天,颅骨崩裂,颈椎折断,肋骨腿骨从背部往身体正面方向骨折,加之他鞋子脚后跟的摩擦痕与台阶上的相符。”
吴宏磊眉头皱了起来,当鉴定人员说出答案的时候,他为之一怔。对方“喂”了半天,他才缓过神。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倒行着,然后坠楼的?”
“反正从尸检的情况下来看是这样的。”
吴宏磊顿时觉得和那部老电影,又连上了信号线。
吴宏磊有点不平衡,低头才发现椅子腿上的塑料套子掉了一只。他把重心移到另一侧。
桌上放了杯冒着热气的茶,他一口都没喝。会客厅外的前台小姐,正偷偷打量自己,双目相接,对方连忙把头低下去。
从吴宏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公司全貌。
刘文海的浩朗传媒位于商务楼的7层,按照办公室大小来看,它鼎盛时,拥有六十多个员工。不知是否因为刘文海出事儿的消息已传开,上班时间,有三分之二的位子是空着的,大概是去另谋出路了。
吴宏磊想想,自己差点就成了这些白领中的一员,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人生轨迹是否就会不同呢?如果不考警校,现在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不知不觉,十年前,查立民背着行囊离开学校的那一幕,就浮上了心头。
那是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之际,积雪初融,春芽初发,太阳将温暖施将给大地,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希望,还残留着春节喜庆的季节,查立民被学校扫地出门。
查立民推着一辆28自行车,车后座挂着棉被和行李箱。行李箱是他入学的时候带来的,三年半的时间,已经褪了皮,拖在地上仿佛对应了查立民整个大学时代,意气风发地来,如丧家狗般地离开。
查立民佝偻着腰,脖子缩在衣领里,脚下的步伐很沉重,仿佛要把满腹的心事儿,一步一个脚印地都烙在学校林荫道上。吴宏磊一路尾随,到了学校门口,眼见着就要骑上车时,才快速小跑,来到他的面前,握住了车把。
两个人没有说话,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走进了边上的小饭馆。几碟小菜,一壶老酒,热气腾腾的小饭桌上,顿时成了只有两个人的送别宴。窗户上积满了霜,查立民用食指在上面画着没有意义的符号,街上的行人和汽车,被横七竖八的指痕切割得支离破碎。
“你相信我吗?”查立民抬起头看着吴宏磊,郑重地问道。
吴宏磊点点头,再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知道这是一面之词,警察不信我,可我真的是因为那只猫上的天台,亲耳听到史申田说有人约了他,也亲眼看到他跟疯了似的倒行着跳下了楼。听上去很玄乎,但这是事实。”
“我信你。”吴宏磊终于开口说道。
“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查立民双臂附在桌面上,“史申田不是自杀,你明白吗?我没有证据,这只是一种感觉,可我知道史申田不会自杀。一个连基本的社交都可以不顾、埋头科研的人,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命,你明白吗?他爱上的是科学。一个爱上科学的人怎么会自杀?!”
吴宏磊点起一根烟。
“他既没有喝醉,也没有服毒,按照医生的说法,更没有像花花那样神经失序,又不是自杀,可为什么还会坠楼?”
沉默。
“原因很简单,我们陷入了一个阴谋里面,这个阴谋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和那只猫有关。”
“所以?”吴宏磊有不祥的预感。
“所以,如果我的这个假设成立,史申田是被人用未知的诡计谋杀的。”
吴宏磊浑身战栗。
“林春园为什么会失踪?”查立民又问。
吴宏磊摇摇头。
“你认为她是凶手?”
吴宏磊又摇头,紧接着他痛苦地捂住脑袋:“我不知道。”
“林春园不仅不是嫌疑犯,而且她还是受害者,阴谋的始作俑者正在对她不利,”查立民几乎是用怒吼的方式说的,“或许接下来就要对我动手了。”
吴宏磊完全被查立民镇住了:“我真的分不清楚!”
“‘爱’这个字太大,说喜欢吧,你喜欢林春园吗?”查立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沉默。
“嗨,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其实,我也喜欢。”
又是沉默。
查立民的眼神却冷静得骇人。“要做好这个打算,没人相信我。”他搭上了吴宏磊的手背,说,“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林春园,找到林春园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当然,”过了一会儿,查立民将双手交叉胸前,“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个问题曾让吴宏磊埋头思考,一抬头却已经是十年之后了。十年来,机缘巧合也好,主动为之也好,放弃工作机会,考警校,从一个交警转到刑侦,是不是林春园这根指挥棒在引导了自己的命运呢?
答案他也说不清。但唯一肯定的是,吴宏磊有调取卷宗的权限,就把当年史申田的案子翻出来。
光看卷宗,吴宏磊都要相信查立民就是凶手了。他的口供荒诞不经、前后矛盾,完全没有说服力,可现场勘查和尸检报告又没有谋杀的确凿证据,正如当年的警察所说,既不能证明查立民杀人,也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也许让史申田被默认为自杀,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有时候,吴宏磊会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史申田真的是自杀,而与此同时,林春园也凑巧遇到意外失踪了,偶然目睹史申田的死亡,加之喜欢的女生消失,导致查立民精神错乱臆想出了那只莫名其妙的猫?
又或者史申田是查立民失手推下楼的,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他编造了一套谎言?
又或者,史申田是林春园杀害的,由此她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还或者查立民和林春园是共犯……
如果以一个警察客观的角度去分析,上述种种都是有可能的。有些假设是吴宏磊可接受的,有些是不能接受的。就像内心的伤疤,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探究真相,他生怕真相会像一把尖刀,将自己刺得体无完肤。
他和查立民都喜欢林春园,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在寻找林春园。
十年了,是啊,十年了!
自从被学校赶出门之后,查立民放弃了很多重新进入社会的机会,这是有目共睹的。他艰苦地跋涉在寻找林春园的路上。吴宏磊知道他去过南京,去过报社让她出访的目的地徐州,去过林春园的家,去过以南京为中心点辐射出去的很多城市。他像《等待戈多》的戈多一样,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人。这让他执著的青春时代,充满荒诞和悲剧色彩。
十年来没有谈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没有好好计划过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味着魔般沉浸在悲伤中。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自己呢?
从交警转到刑侦大队,似乎人生开始顺风顺水,入党、提干,他的生活正按部就班地踏上正途。工作很忙,甚至忙到忘记了林春园的存在。她似乎只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空洞的年龄阶段,乘虚而入。然后,他开始可耻地成熟,成为曾经不屑一顾的那类人。林春园只是一个过客,一块让他长高长大的基石。
唯一因为林春园而做出的所谓“牺牲”,不过是当年放弃外企,选择做警察,然后在可以调到出入境管理中心更安逸的工作岗位时,选择了坚守刑侦领域。
前年,吴宏磊结婚了,他邀请了查立民,查立民没有来,一周后,他往自己银行卡里打了600元的贺礼。紧接着,他们照样聚会,照样会偶尔通个电话,但查立民更为沉默,因为他知道当年的约定,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孤军奋战了。
吴宏磊突然就明白查立民的那句话。
“‘爱’这个字太大了,你喜欢林春园吗?”
没错,自己只是喜欢,而查立民却是“爱”,“爱”到可以让林春园融入到他的生命。就算现在他选择放弃,也足以令人感动。毕竟十年时间了,如果林春园还活着多少都会有点消息。
可偏偏刘文海出现了。
两个案子唯一的区别在于刘文海案有确凿的视频证据,证明他独自在天台,而史申田案却只有查立民的口头供词。
他们究竟有无关系,关系在哪儿?吴宏磊不知道。或许又是巧合,但愿只是巧合。
巧合、巧合、巧合。
哪来那么多巧合,吴宏磊无法说服自己。他明白,应该也必须彻查下去,哪怕真的是巧合,也得找出其中的证据。
一个女人的妆容打扮代表着女人的品味,显然,三十出头的杨海燕正纠结于应该踩着青春的尾巴,还是转为雍容华贵。这种纠结的心理,在她的大圆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言蔽之,这是刚有了点钱,却将昂贵的装饰化妆品用得杂乱无章的庸俗女人。
现在,杨海燕坐在吴宏磊的对面,昂着头的样子,只能引起旁人的厌恶。“我不知道你要来,”她说,“你们警察不是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吗。”她眼中噙着气愤,这倒也透露着另外一个信息——夫妻俩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
“虽然是下了结论,但多少还有疑点。”吴宏磊说话很严谨,他可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就给杨海燕太多的承诺。
听见这句话,杨海燕的敌意和埋怨一下子少了很多:“这么说,刘文海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只是例行调查,你也不要联想太多。”吴宏磊补充了一句,话说得密不透风。
“我说你们稍微用点脑子好不好,”杨海燕的情绪激动起来,“刘文海刚刚订了两张去海南岛旅游的机票,下周五走,你要是自杀,会有这种闲心吗?”
这个信息倒不算稀奇,因为在此之前就有种种迹象表明,刘文海正活得兴致勃勃。
“那么,”吴宏磊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有什么仇人没有?”
“仇人?能有什么仇人?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做做生意,勤劳致富,会得罪谁!等等,倒是上个月我们接了一个单子,比稿得来的,赢了另一家公关公司,不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吧。”她压着嗓子,“这么说来的话,我们公司开了那么多年,生意上竞争难免,难道是他们?”
吴宏磊面无表情:“你刚刚说生意上有些竞争对手,这样,你把名单列一列,还有——包括你们公司的员工。”
“什么意思,你怀疑是公司里的人干的。”
“你先别想复杂,说了,只是例行调查。”吴宏磊重复道。
这其实并不是重点,如果说刘文海的死和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儿有关,不排除究其源头可以上溯到若干年前:“你们什么时候到上海的?”
“谁,我还是他?”
“先说他吧。”
“刘文海啊,他是江苏人,2003、2004年到上海的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2006年认识他的,那年公司已经成立了。”
“在此之前呢,我是说你还没遇上他之前。”
“之前他在江苏老家,一家化工企业里做宣传干事,到上海之后好像在电视台做过一段时间吧,然后就出来创业了。”
“那他家人呢?”
“刘文海父母都不在了,他是独子,到了上海之后,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上海置业,上了户口。其他的我都没见过,他们家亲戚都比较远,不走动,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远房表弟来参加过婚礼,至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有什么问题吗?”
“目前还不知道,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一谈到这个话题,杨海燕有点闪烁其词。
吴宏磊略有领悟,对于这些有了钱的小老板,外面处个把小情人司空见惯,倒是原配不同的处理方式令人好奇。
“你也知道的,刘文海死的时候,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那个狐狸精,”杨海燕咬牙切齿起来,“要不是他勾引我们家老刘,老刘才不会变坏,他以前什么事儿都跟我说,跟那个骚货认识之后,连话都没几句。”她的眼中含着悲愤的眼泪,“如果这个女人不出现,老刘才不会跟我谈离……”
杨海燕的话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下头沉默着。
吴宏磊也不说话,而是等着杨海燕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刚刚不是说和老刘的关系不错?我想我们还是坦率一点,去海南的机票不是给你订的吧,是给他俩?”
杨海燕叹了一口气儿:“其实,其实我们分房睡已经半年多了。”
她忧伤地道来,言语中透露出来的真实情况,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刘文海一门心思想要离婚,只是杨海燕一再哀求、威胁才拖到今天:“自从他那个公文包,都不由我整理,我就知道他外面有人了!”
“公文包?”听了一大通诉苦,吴宏磊终于有了兴趣。
“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就是一种习惯,他每次出门都要带上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放着名片盒、钱包还有当天需要的烟、火机之类的日用品。这些东西原来都是我收拾的,我觉得他可能挺享受这种女人的‘服务’吧!”
吴宏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如果这是一种习惯,那么收拾的人必然是由杨海燕,换成了涂敏。
“那个包他随身携带吗?多大?”
“就一本书的大小,”杨海燕手比画着,“反正在我印象中他包不离身。”
但问题是,刘文海事发现场,并没有发现什么公文包。
“要再向涂敏确认一下!”吴宏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