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隐诘
⑴将棋中把老将逼至棋盘的角落。
⑵逼至无路可逃的境地。
要挑战“密室”主题,就得从不同角度发起进攻。否则就没有趣味了嘛!
“如今的编辑们呀,为何尽是些连推理小说基础知识,都不懂的门外汉呢?”推理名家新谷弘毅如是叹息。
临近厄运之年、近来突然变得爱唠叨的新谷,如此叹息的原因,是《小说新星》编辑部的年轻职员——桐原稔,在咖啡店与他商谈时,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那个桐原竟然是心平气和地——反正新谷是如此认为——承认对史丹利·艾林的《抉择时刻》一无所知!
新谷并非无端谈及《抉择时刻》,这跟二人那天商谈的内容有关。桐原的工作,是委托新谷为《小说新星》的“本格推理特辑”写稿,写一篇以“密室”为主题的五十页稿纸的短篇作品。
如今已经不是“密室”大行其道之时,难道就没有智慧和才能,找到一个更敏锐的主题吗?新谷有些扫兴,但一番思考之后,还是决定接受这个委托。最近的花销大幅度超出预算,经济状况已经容不得新谷选择喜好的工作,但撇下这些事情不谈,他其实一直秘密地隐藏着,一个非常满意的密室构思,眼下正是发表的绝好时机。
“那个腹稿,莫非是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密室诡计?”
“不。”
桐原眼神一变。只见新谷顶回他的话,用充满讽刺意味的口吻继续说道:“构思相当匮乏啊。从深信密室即诡计的成见上看,已经是极度的千篇一律了。人们从一开始不就知道,利用诡计就能制造密室吗?这又不是水户黄门的纹印,所以,作家只好宣称打破预定和谐,提出一些标榜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构想。我要与这种懒惰而拘泥形式的、偏重诡计主义划清界限。要挑战‘密室’主题,就得从不同角度发起进攻,否则就没有趣味了嘛。”
“所谓‘不同角度’是指?”
“怎么说呢,现在尚处于构思很模糊的阶段,很难向你具体解释……”新谷用力抱着胳賻,故作抑扬顿挫地说,“举个例子来说吧,史丹利·艾林不是写过一篇名叫《抉择时刻》的推理小说吗?虽然作品只强调猜谜小说的一面,但其结尾和密室作品的套路截然相反,这不正是激烈的讽剌吗?……怀着这种想法重读作品,只怕霍迪尼那魔术师障眼技法的演说,亦会黯然失色,甚至克莱顿·劳森都会自叹弗如呢。”
这对以推理通自居的新谷来说,只当是在公布自己对盖棺论定的古典作品,耳目一新的新解释。可是,桐原对此的反应竟然是……
“那篇小说的内容是?”
“什么内容,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说我没读过,名字也没听过。”新谷大吃一惊。
没读过就算了(即便是自己,按照代表名作、杰作的类别来讲,也有众多书目没读有过〉,可若是连书名也没有听说过的话,那么身为推理小说领域的编辑,也太缺乏知识了吧。
然而,编辑本人对此茫然不觉。
“它可是与《是女人还是虎》齐名的猜谜小说杰作,是推理小说界,首屈一指的短篇名家的代表作啊。你怎么会连艾林的短篇小说都没读过?”
见桐原依旧发呆,新谷语重心长地列举了艾林的名作。《本店招牌菜》《宴会之夜》《从南方来的男人》《布莱星顿计划》……他确信,这些作品全航耳熟能详的范围内。
“《从南方来的男人》我知道。内容讲的是一个赌痴连续十次,用打火机纵火的故事吧。我在大学英语课上读过。”
“嗯,是在大学英语课上读的啊。”
“没错,可我觉得那是罗尔德·达尔的短篇作品啊。”
新谷把即将发出口的声音咽了回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向后靠去,呷了一口桌上的咖啡。
被一个连艾林的艾字都不知怎么写的毛头小子,指出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他的内心正为如何搪塞过去而焦急。
“当然是达尔的作品了。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你的知识水平。另外,《抉择时刻》也是关于打赌的故事啊。”
“那不是密室作品的讽刺性仿作吗?”
“不要这么急嘛。我会把故事梗概说给你听的,这样总比没有背景知识就阅读好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有模棱两可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怪啊。”
铺垫完这番话,新谷便开始简明扼要地,讲起了《抉择时刻》的故事梗概。故事的主人公休,是个充满自信的男子,无论面对着什么问题,都能当机立断。他是人见人爱的名门之子,住在山丘上的一所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美丽宅邸中。然而有一天,一个人搬到了休的隔壁,像天敌般扰乱了休无拘无束的生活。此人是引退的著名魔术师雷蒙德,归隐前是号称比脱身王霍迪尼更厉害的天才魔术师。
听到此处,桐原忍不住插口说道:“就像第一代引田天功那样的人物啊?”
休无法与这位新邻居和睦相处,对其一举一动全都看不上眼。自打原魔术师着手改建新居时起,二人的对立便升至顶点。雷蒙德搬进的丹麦别墅,是和休的房子一脉相承的美丽建筑。在建筑上进行新的加工,无异于破坏这个休所深爱的世界。
休的妻子不忍看到丈夫和邻居的关系这么紧张,为了构建一个让两人和解的契机,她举办了一场包括亲朋好友在内的家庭宴会,并邀请雷蒙德参加。于是,雷蒙德过去曾完成的数场脱身表演,便占据了话题的中心。当人们问及雷蒙德奇迹的秘密时,他回答说比起各种各样的诡计,操纵人类心理,才是最大的秘诀。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他连手都没有碰,就把本应上锁的门,给打开了……
“这个……这是哪种诡计呢?”
正当故事渐入佳境之际,桐原却打断了新谷的话。新谷板着脸睨视着听者,责备他说诡计并不重要,故事的重点还在后面。桐原像小乌龟一般缩了缩脖子,急忙把手伸向桌上的咖啡,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态似的喝了一口。虽然桐原在慌忙中,拿起的是新谷喝了一半的咖啡,但新谷由于沉迷于继续讲故事,所以并未发现。
休对魔术师敷衍众人的魔术报以嘲笑,称自己有一个绝好的设施,可以试探其脱身术的真正价值,并将其领到宅邸的地下。那里有一间忏悔室,是休的祖先为惩戒仆人而设的,仿若一间凿空石壁建成的狭窄壁橱。厚重的木门若是紧闭,室内就会变得几乎毫不通风。如果这样持续两、三个小时,里面的人就会缺氧而死。门上既无门锁也无门闩,用手轻轻一推,就可以轻易将门打开。但里面的墙壁上装有铁制枷锁,只要被锁在上面,无论如何伸展胳膊,手都无法够到正面的门。
真是既残忍又巧妙的拷问机关。休被对邻居的憎恶迷住心窍,提出了这样一个荒谬的赌局。
“‘荒谬的赌局’是什么意思?”
“赌监禁在忏悔室内的雷蒙德,能否在一个小时内打开大门。如果打不开,他就要即刻离开丹麦别墅。相反,若是雷蒙德成功,休则放弃自己的宅邸。这是一场双方豁出自己的名誉和人生的认真较量。虽然雷蒙德一度以自己有心脏病为由推辞,但听到休大骂自己是胆小鬼后,勃然大怒,便接受了这个性命牧关的挑战。
“赌局开始了,经过一段沉闷的时间后,一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就在距离时限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大门的对面突然反复传出‘我要空气’的诉求声。见证人中的医生,判断这是心脏病发作。就在医生想要前去帮助雷蒙德时,休抡起斧头,制止了他——魔术师是在演戏,心脏病也是他瞎编骗人的,这是骗人从外面打开门的伎俩。可是,医生依旧坚持自己的主张,万一雷蒙德真的命悬一线,那么一秒钟都耽误不得。医生还说,若不马上把门打开,他就要以谋杀罪起诉休。阴暗的地下室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第一次直面完全两难境地的休,究竟会作何抉择呢?艾林决定只字不提,将故事悬吊空中。这真是一个充满了战栗与启示的高超结尾啊。”
新谷一时间沉浸在故事芳醇的余韵中,继而缓缓向桐原努了努下巴道:“怎么样?号称‘对密室作品的讽刺性模仿之作’的独到之处,你多少能明白些了吧?”
“您说了这么多,可我还是什么也没有明白啊。”桐原疑惑不解地歪着脑袋说。
新谷扫兴不巳。是自己解释得太差?还是听者的感觉有问题?在新谷内心的声音,咬定是后者之后,桐原好像勉勉强强地理解了似的,抬起头来,声音急切地问道:“这么说,老师您的腹稿结尾,肯定具有猜谜小说风格喽。密室解开与否按下不表,让读者自己想象。”
“那是误解。”新谷断然否定,“这种例子的作品,以前就不稀奇,多半是些外表故弄玄虚,内部空洞不堪的作品。讽剌性模仿只是下下之类,只能体现出对读者的不诚实。我特意举出艾林的例子,并不是这个意思。站在紧闭的门前,应该打开还是不应该打开,深入研究这种进退维谷的窘境,才是能够解开密室之谜的有效途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可是听您之前的话,那扇门既无门锁也无门闩,从外面就可以轻易打开。这样的话,恐怕那根本不是什么密室啊。”
新谷闻言一叹。这家伙的理解力真够差劲,亏他干的还是编辑。为了压制自己的懊恼,新谷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却发现杯中空空如也……刚才明明还剩下一些的啊!
“桐願,你是不是错把我的咖啡给喝了?”
“啊,是吗?……真对不起,我们的杯子太像了。”
“这里是咖啡店,杯子当然一样了。你就算再卤莽,也总要有个限度啊。”
“老师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剩半杯,给您喝吧。”
“不用了。我就再来一杯吧。”
新谷冷冷地回应桐原,环视店内,叫来一位熟识的女服务员。走过来的姑娘,身穿一件时髦的红色工作服,装扮得犹如大正时期的咖啡店女服务员,胸前夹着店内姓名牌,上面写着“仲田”,后面的名字应该是真美子。
新谷是这家店的常客,所以跟她很熟。她曾让新谷为她的书签名。因为自己当时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对方的姓名,所以多少还留有一些记忆。
仲田真美子笑容僵硬地记下了添加咖啡的预订,便逃也似的匆忙离开座位。或许是心理作用,新谷觉得她今天的脸色,比往常更加难看。这么说,从最初过来接受预订时,就觉得她的态度与往常不同,总是冷冰冰的——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吧。
新谷多心的同时,桐原带着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奇怪眼神,窃窃私语道:“刚才那个女人可能来了例假。那不是最沉重的日子吗?我看上去虽然稀松平常,这方面的嗅觉,却是灵敏得紧哦。”
什么叫“看上去虽然稀松平常”啊?不过是个半吊子编辑,连咖啡杯都分不清,却对这种事异常灵敏。新谷越发厌烦了,却又懒得和他一句句辩论,索性清清嗓子,把桐原的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面。
“接着刚才的话题。拿艾林举例不太好,我再用易懂的方式解释下吧。所谓密室,一言蔽之,就是看似任何人都无法从杀人现场离开的状况,但其实就像刚才所说,是凶手利用某种诡计,作了事后伪装。典型的案例就是打开门离开房间后,利用针线通过房门锁上内侧的锁。”
“这是最陈腐的诡计啊。”
“但这里最为关键的是,无论利用多么巧妙的诡计,房门一旦从里面锁上,就算制造密室的凶手本人,也无法重返现场,因为房门从外面,是无法打开的。凶手若想再次回到室内,就只能破坏房门,但这样一来,费力制造密室的辛劳,就会付诸东流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正因为是理所当然,所以就会变成盲点。继续说刚才的案例吧。凶手为了将谋杀伪装成自杀,利用针线这种老套的手法,制造完密室后,从门缝抽回丝线,以图毁灭证据。但是,如果在进行回收工作的途中,丝线啪的一下断了,会怎样?”
“室内就会留下针线的残迹。那样一来,尸体被发现时,诡计就会立即穿帮。”
“对凶手来说,这样会招致致命的后果。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收回室内的针线。若是被人看到就麻烦了,所以要赶紧采取措施,可是房门紧锁,从外面根本无法打开。这正是完美的窘境。呆立在紧闭门前的凶手——我认为作品如果从这种紧迫的场面开始倒叙,其必将出色地成为密室小说的崭新机杼。”
“啊!……”无论新谷讲得多么热情洋溢,桐原的反应,依旧不温不火,“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可利用针线将房门上锁的诡计,并不怎么样哬。就没有更高明的办法吗?”
“从刚才开始,我不都说了好几遍吗,诡计只是细枝末节,并不重要!……”新谷扯着噪子说,他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当家教,费劲巴力地给成绩很差的小学生,讲解分数计算法的事。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没有被奇怪的定式思维所支配的小学生更好些。
新谷深深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新送来的咖啡。(端来的人并非仲田真美子,而是另一个女服务员。)恢复精神后,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屁股的坐姿。
“明白了吗?那样一来,连诡计都没有了。从最开始就没有制造密室的计划。凶手没有做任何手脚,一下子就离开了犯罪现场。然后他发现,落下了能让自己罪行败露的决定性证据,于是立即返回现场。可是,自己离开时并未锁上的门,在自己离开后,没过多久的功夫,却从内侧锁上了,想进也进不去了。”
“原来如此。这种情况,真是相当的不可思议啊。”
“先说结论的话,就是凶手以为已经死去的被害人,还没有完全丧命。被害人苏醒后,发现了凶手留下的证据。可是,如果这样置之不理,凶手发现自己失策后就会回来,将遗留物带走。于是,被害人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把唯一可以出入的房门锁上,这样凶手就进不来了。这也可以说是死亡信息的变形。如此一来,与刚才相同的窘境,所造成的不可能的状况,就会自然而然地,以精彩绝伦的形式建立起来了。就算不用牵强附会的诡计,也能设计出惊险的密室,这不就是个很好的范本吗?”
可是,在新谷说完话之前,桐原就流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说:“这是被害人自己上锁的类型啊。不过,这样一来,不就和结局是身负致命伤的被害人,靠自己的脚行走,把自己锁在别的房间后,死去的‘内出血’密室的诡计大同小异了吗?我认为在这方面,应该有一些别出心裁的构想。离截稿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您今天可否再重新推敲一下呢?”
新谷惊讶得无言以对。
诡计、诡计、诡计……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它呢?连推理小说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却还满腹意见。新谷感到肠胃里翻江倒海,他紧握拳头,牙关紧咬。
“您怎么了,老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桐原表情认真地问道。
新谷一言不发,用力摇了摇头。
其实,说新谷的肠胃里翻江倒海并不夸张。因为刚才他就突然开始觉得小腹疼痛,立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起初他打算佯装不知,不予理睬,可一直高涨的排便欲,不允许他这样。他现在已经是如坐针毡。
新谷稍稍挪动一下屁股,奋力进行着防卫战。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呢?新谷并未想到什么。若非食物的原因,就一定是神经性腹泻了。不用说,当然是眼前这个男人造成的。因为桐原稔的存在,给自己的自主神经系统,施加了难以忍受的压力。但是,就算找到了特定原因,症状也不能缓解。新谷额头上渗出黏稠的汗液,呼吸急促。虽然自己在与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的便意战斗,但已经超出了忍耐的限度。
“嗯,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到外面透透气。暂时失陪一会儿。”新谷若无其事地说完后,起身离席。
这家咖啡店位于车站大楼的购物广场,因此洗手间在外面的过道上。新谷一边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屁股间的括约肌上,一边表现出悠然自得的样子,迈步离开咖啡店。刚到外面,他便像“君子豹变”这个词所说的那样,急速跑过大堂,犹如脱兔般,跑到楼层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间很整洁的卫生间。
男洗手间里没有人。宽广的房间里,并排有两个单间,但右边那间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粗记号笔写着“故障,不可使用”。不过幸运的是,左边那间似乎并没有人。新谷握住把手,一把将门推开,只见里面一个西式马桶盖子大开,仿佛在等着他。卫生纸整洁地放在旁边的卫生纸架上。
新谷迅速解下皮带,脱下裤子后关上单间的门,同时插上了插销。然后一在坐圈上落座几秒钟后,被难以言表的解脱感包围,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新谷总算渡过了最险恶的危机,他坐在马桶上,再次回想起艾林短篇作品的结尾。《抉择时刻》还是适合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休在犹豫后打开门,救出奄奄一息的雷蒙德,二人终于和解……
然而,这想法大错特错。
因为,新谷弘毅在这间狭小的单间里,即将面临迎接死亡的命运。
为什么隔壁的单间,会从内侧锁上呢?如果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在里面的话,那他又为什么会与一具死尸关在一起,而不愿意从厕所里面出来呢?
仲田真美子把添加咖啡的订单(三号桌、新谷弘毅和他朋友所在的位子)送到厨房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店长提出申请,想要稍事休息。
星期三的过午,店内正好处于较为冷清的时段,即使缺一个女服务员,也不用担心人手不足。因为从早上开始,她就隐约显出身体不适的样子(这也是真美子计划中的一部分,虽然一半是演技〉,所以,通情达理的店长,马上就察觉出她身体不适。
“你的脸色确实很差啊。要是觉得太累,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去。”
“没事的。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回来。”真美子向同事打完招呼,便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从职员专用后门走到外面。她小跑着穿过大堂,直奔卫生间区域。
她期待自己手忙脚乱的身影,在过往同性的眼中,能够显得像模像样些。往新谷弘毅的咖啡中放入的泻药,马上就要起效了。
来到过道的尽头,真美子装作要进入女洗手间的模样,从对面男厕所的入口向内张望。倘若里面有人,她就假装寻找离座的客人。虽然她连台词都已经练好了,不过里面空无一人。一切顺利。
真美子毫不犹豫,像猫一样敏捷地溜进了男厕所。由于之前已经借机查探过好几次,所以,她对里面的配置了如指掌。她从口袋里拽出手套,戴在双手上,这样做是为了不留下指纹。然后她站在两间并排的大便专用单间前,看到门把手下,显示着蓝色的“无人”字样。确认两间单间都无人使用后,她转身打开了左侧的门。
在车站大楼翻修的时候,由于这里是在装修过程中新建的,所以内部装修还很新,空间也很充裕。作为购物广场附带的公共卫生间,肯定可以归于高档一类。
在认真确认卫生纸没有用完后,真美子掀起马桶盖,放下坐圈(因为她联想起了食虫植物——猪笼草),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回到入口处,屏住呼吸,察看过道的情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和一捆胶带。
真美子把纸摊开,在四个角粘上胶带,贴在右侧单间的门上,与自己眼睛等髙的地方。然后她用尺子比着,用粗记号笔在纸上写下“故障,不可使用”几个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相当高明的主意。就算有人碍事走进来,看到这个的话,也不会去开这扇门。真美子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这次她打开贴着纸的门,身子溜了进去。里面的构造与隔壁一模一样,马桶也是西式的。
身体藏在门后阴暗处的同时,真美子突然汗如泉涌。也许是因为平安通过了最初的难关,松下一口气的缘故吧。要是有人看到,身着咖啡店女服务员制服的年轻女子,在男厕里徘徊,一定都会觉得可疑吧。虽然自己想到过,乔装成清洁工大妈,但换装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是难点,况且,自己又讨厌乔装,结果这个想法便不了了之了。
在制订今天的计划时,最让真美子困惑的也是这一点。先不提选择男厕作为作案地点的原因,在那里,自己行动的幅度,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极其狭窄。更重要的是,若是被人发现,则立即休矣。从开始到结束,只能听天由命地行动。这是不是一场不顾自己安危,过分大胆的赌局呢?
不过,虽然感到不安,可若能掩人耳目、顺利进行的话,那时自己的性别,就一定可以成为心理上的不在场证明,真美子脑子里这样努力盘算着。
总而言之,危险不可避免,过虑才会使人栽跟头。积极思考,才是通往成功的关键,这些都是思考厌烦后(常有〉的结论。真美子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她张开嘴巴,深吸一口气,想缓解焦急的心情。
至此为止还仅是开头。
头顶上的风扇,传来单调乏味的声音。这里不像用薄薄的隔断,围成的廉价房那样隔音很差,因为墙壁和天花板,还有地板的各个方面,都造得宛如密不透风的壁橱一般,所以时常开着换气扇。
位于唯一开口处的门亦是如此,一旦紧闭,就会与墙壁严丝合缝,不露一丝缝隙。天花板上的灯如果熄灭,就会变得一团漆黑,若是小孩,或许会害怕得哇哇大哭吧?防止自己被外面的人看到,这一点自不必说,不过,里面的人也同样看不到外面了——真美子必须把门稍稍打开些,透过细细的门缝査探外面。因为若看不到单间外面的情况,就无法采取行动。当然,也不能插上插销。之所以准备“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就是这个原因。
真美子坐在马桶盖上,眼睛看着手表。自己离开店还不到三分钟。之后只需静待猎物自投罗网即可。真美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捆绑成圆形的电线,用手捋得柔顺了。这是她为了不留下凶器的线索,从废品站捡来的。为了令其使用方便,还在电线的两端,各做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轮环。
她把轮环套在手腕,握住电线的根部,交替重复地做了几次双臂前伸交叉、然后用力左右拉拽的动作。这样做是通过印象训练,让自己熟练掌握接下来要进行的动作。迅速用电线缠住猎物的咽喉,再瞬时用力将其死死勒住……
但是,外面响起了一阵足音,令真美子的动作中断了。自己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啊。真美子毛着腰,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来人是个学生气的年轻男子。他并不是准备要等人的。
他的背影在一排小便池前忽隐忽现,小便过后,又在洗手池的镜子前,略微整了整发型。真不会赶时候,赶紧出去,真美子祈祷着。这时,那个年轻男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回头,向这边看来。他那狐疑的视线在空中游荡。真美子的身子,不禁变得僵硬起来。
“没人吧?……”年轻男子耸了耸纤细的肩膀,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着离开了男厕。
真美子松下肩膀,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幸运之神并未放弃自己啊。紧张感一过去,她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绽开笑容,感到一种奇妙的从容。
她慢慢把脸从门缝移开,把紧握的双拳抬到眼前。在毫无意识的时候,她听到了被自己用力左拉右拽的电线,发出的噼哩啪啦的细声,已经没有必要再练习了。她感到自己体内多余的热量霎时退去,仿佛头脑中的按钮,“啪嗒”一声切换过去一样。
真美子以前听说,自己真心与之交往的男友,脚踏两只船的时候,血液噌地一下冲上大脑,狠狠地说着充满怨恨的话语。就在自己伸手要扇对方脸颊时,她突然感到,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好像突然消失了,于是决心与那男人分手。那时的心情,也像这样突然一转,感觉仿佛有一阵清风拂过体内一般……
就在真美子沉浸于这种思绪中时,又听到了脚步声。虽然隔着门,但真美子还是能听出,对方步调素乱、心神不宁的跑动的脚步声,宛如自己清楚地看到,脚步声的主人那手忙脚乱的身影一般。
“这次绝对不会错!”真美子没有被自己冷静的反应震惊。她再度把眼睛靠近门缝,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在宛如刀子割口的狭窄视界中,左右穿行。她清楚地看到了他那紧咬牙关、想要争取时间的滑稽表情。
他就是新谷弘毅!……
第三者若是知道,真美子决意杀害新谷弘毅的动机,恐怕会短路般把头歪向一边。然而,在她看来,新谷对自己做出了卑劣的背叛行为,当然死不足惜。
真美子原本是新谷弘毅的热心读者。促成这件事的契机,是几年前她在朋友的推荐下,读到的新谷的小说,这本小说使她第一次知道了“大人气的孩子”,这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词。那是一部推理佳作,是对海外推理小说的动向,十分敏锐的新谷弘毅,通过对资料的再加工,创作出来的特别作品,作品内容简直无懈可击。但或许是因为他先一步,赶在了后来潮流的前头,对于真美子那样,对推理小说几乎一无所知的读者来说,其内容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冲击。与那本书的相会,使作家新谷弘毅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心中。
历经几次改换工作,没有男人疼爱的真美子,在新谷小说的引导下回首过去,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个大人气的孩子。虽然她成长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但由于自己年幼的时候,父亲到国外出差的关系,曾被暂时放到叔父夫妇家中生活。真美子回顾幼年时期,成功地找到了隐藏在厚重记忆包裹中的心灵伤痕——表情天真烂漫的少女,数度遭受醉酒叔父性虐待的噩梦般的场景。
不久,真美子开始被那种犹如美妙毒素般的印象俘获。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同。对自己被烙上一生无法磨灭的被害者烙印的境遇的怜悯,一下子变成了使自己能够忍受每天的生活、和周围郁闷的人际关系的唯一食粮……当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这种噩梦般的事情,曾在现实中发生过,相反,这极可能是她为了使自己感到好受些,而编造出的受虐倾向的虚构故事。可是,真美子相信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特别故事,越陷越深。
另一方面,真美子继续广泛阅读新谷弘毅的小说。虽然他的每部小说读来都十分有趣,令人不忍释卷,但真美子怎么也找不到一部小说,能带给她初读那部作品时所受到的冲击,这令她十分烦恼。而且,新谷最近的作品,明显有了一种赶工应付差事的感觉。然而,这并未使真美子对作者的热情冷淡下来,也没有使最初读到的那本书的印象变淡。因为从指引自己生活下去这一意义上讲,新谷是她无可替代的恩人。
自从这位无可替代的恩人,偶然出现在她现在工作的职场(因为作者近照已经恪印在她的眼中,所以看到他的瞬间,便认了出来〉,真美子的故事,便进入了新的一章。真美子想让自己至今的人生一一包括幼儿期的创伤在内,经由自己尊重的作家之手变成小说。这样一来,不仅她内心的伤痕能够愈合,新谷弘毅也能从消沉(?)中摆脱出来。真美子执迷于这种想法,而这想法马上就由梦幻,变为了真能实现的目标。
不过,真美子对此并不着急。因为她害怕,这种不顾对方是否愿意的急躁,会适得其反。她想与那些成群结队、追在畅销作家身后的女人划清界限,从以往的经验中,她明白自己只能在男人眼中,留下一个常见的印象。恰好新谷时常光顾这家店,和他混个脸熟并非难事。真美子经常怀着诚意,热情接待新谷弘毅,还和店里的同事提前打好招呼,养成了新谷的预订,必由自己亲受的习惯。
算准对方就要承认,她是他所熟识的女服务员时,一天,真美子下定决心,向在柜台结完账的新谷叫了一声。她向前递出一本书皮包得整整齐齐的书(这当然是她最初读到的那本书)和一支钢笔,请求新谷签名。
新谷欣然应允,问询了真美子姓名牌上的名字后,便在书的扉页上签了名。当真美子告诉他,自己在他光顾这家店以前,就是他的书迷时,新谷微笑着说:“你要是早点儿这么说就好了。那,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今天也没什么事,能不能把你读完这本书的感受,详细跟我说说?”
真美子喜出望外,她当然不认为这只是客套话。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真美子每天都在期盼何时能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新谷,可新谷似乎忘记了之前的约定。即便在店里出现,他也要么始终和编辑商谈,要么就独自在那里苦思冥想。
他工作太忙了,真美子这样想,决定暂时观望一下情况,可当她想起,得到新谷签名时的喜悦时,却对对方推迟与自己的约定,感到非常愤恨。
自己被尊敬的新谷弘毅背叛〈真美子是这样想的〉,是在大约一个月以后的时候。真美子在午休时,顺便到车站大楼里的书店,拿起一本小说杂志月刊。上面正在连载新谷弘毅的长篇推理小说,所以她打算在书店里阅读新章节。
真美子翻开那页浏览,不禁愕然。因为那里写着自己的名字,却绝非是自己期望的描写方式。登场人物“仲田真美子”,竟然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的第四名牺牲者,在下班的途中,被人称“铁丝强奸魔”的变态狂,勒死在车站的女厕所里,然后惨遭奸尸。真美子无法读到最后一个字,读了一半便合上杂志,逃也似的离开了书店。这个打击令她回到店后恶心不已,那天下午便早早请假回家了。
或许新谷并无恶意吧,真美子努力冷静客观地想。一定是杂志交稿日期紧迫,新谷没有时间为一个被杀害的普通配角想个名字。他也许没有意识到,那个名字是他熟识的女服务员的吧。这无非是他为自己签名时,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无意识地把那个名字,转移到了底稿中而已……其实真美子想对了,可她并未因此,而原谅新谷弘毅所做的事。
那天夜里,真美子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远离自己许久的噩梦。表情天真烂漫的少女,遭受醉酒叔父性虐待的场景,反复重现。那个表情天真烂漫的少女,当然是真美子。而那个冒着酒气、向真美子逼近的叔父的脸,则不知何时变成了新谷弘毅的脸。
一觉睁眼醒来,总算从那个噩梦中解脱的瞬间,真美子开始制订杀害新谷弘毅的计划。
透过门缝看到新谷跑进隔壁单间之后,真美子把耳朵贴在隔壁的墙上,稍微等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功夫,埋在墙壁中的排水管里的滔滔水声,便传进了她的耳中。真美子静静吐了口气,再次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一个人也没有!
她悄悄地打开门,迅速溜到外面。确认着手中电线的触感,站在了新谷所在隔壁单间的门前。
门把手下红色的“使用中”,瞬间变成了“无人”,门向内侧开着一道缝。在门完全打开前,真美子把肩头伸到门与门框之间,然后用身体全力撞向新谷,把他猛地撞到了里面的墙上。正如自己算计的那样,这个猎物破绽百出。本来对方就毫无防备,又因为他刚刚方便完,所以心情应该舒缓了下来。坐在马桶上,腿脚不听使唤的新谷弘毅,身体突然向后一仰,后脑勺乘势狠狠撞到了墙壁上。真美子用身体撞上门,用手摸索着插上插销,另一只手则抓着新谷的脖领,把他从墙上拉了回来,然后以练习熟练的灵巧动作,用电线缠住他的脖颈。也许是因为头部撞到墙壁,而导致精神有些恍惚,新谷显得十分软弱无力,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事。
真美子握住电线的手更加用力,死死勒住他的脖子。新谷猛然睁开了双眼,脑子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但为时已晚。电线深深陷人他的咽喉,用力挤压着他的气管,他的口中发出咕咕的声音,好像吹起泡沫一般。新谷拼命地来回挥舞着双手,他徒劳地抓住对方的脸和胳膊,但都被真美子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新谷的垂死挣扎,随着动作的进行,变得越发微弱。
真美子毫不留情,用上了最大的力气。
随着“嘎啦”的一声,真美子的胳膊感到了反应。那是颈骨折断的反应。真美子胳膊一松劲,新谷的身体便失去支撑,头部熟睡般垂了下来。真美子松开电线,呼吸急促地翻着掖在腰间的口袋,从中掏出一支钢笔型手电,打开后蹲下身。她捧起新谷的脸,用颤抖的指尖,拨开他的一只眼皮。没有看到瞳孔反射。新谷弘毅嘴里冒着血泡,彻底断气了。
真美子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像之前一样,气喘吁吁地把新谷的尸体,塞到向内开的门后隐藏起来。虽然她是在用女人之力干重体力活,但亢奋感抵消了疲劳。作为凶器的电线,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因为和用手电进行的死亡确认仪式一样,“铁丝强奸魔”的犯案手法亦是如此。
真美子把深深吸人的空气憋在胸中,耳朵贴在门上,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可能是因为神经过于敏感,即使不透过门缝观察外面,自己也能察觉到外面的情况。真美子微微张开嘴角,打开插销,毫不犹豫地打开门走了出来。正如自己所料,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把贴在自己刚才一直藏身其中的、右边单间门上那张写有“故障,不可使用”的纸撕下,贴到了刚刚走出的左边单间的门上。这样做,是为了让尸体晚些时候被发现,从而使死亡时间的确定,更加困难重重。完成最后的工作后,真美子就快步离开了男厕所。她掩人耳目地穿过过道,跑进对面的女厕,目不斜视地进入了无人的单间。
进人后锁门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瘫坐在马桶上。她完全上气不接下气,身子冷汗直冒,完全处于临近贫血的状态。虽然时间稍稍超过了,和店里说好的十五分钟,但自己的身体,不能够马上行动。这样回店的话,别人一定会怀疑,自己在休息时间里,都干了什么。只要五分钟就好。只休息五分钟。真美子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偎靠在身后的墙上……
“坏了!……”猛地睁开眼睛前,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真美子慌乱地看了一眼手表,顿时松了口气。自刚才看到的时刻,仅仅过去了五分钟。就算现在回到店里,也不会有人起疑心吧。另外,自己有些恍惚的状态,也缓解了身体的不适。拉动冲水杆冲水后,真美子费力地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到外面。在洗脸池象征性地洗完手,她照着镜子,想在返回店里前补补妆。
真美子大吃一惊,把手放到自己的胸上。本应夹在制服胸上的姓名牌不见了。一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真美子面色铁青,回到自己刚刚走出的单间。然而,那里并没有姓名牌。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掉落的话,一定是掉在了那里……她想起自己用电线,死死勒住新谷弘毅的脖子时,几次将对方奋力揪住她的胳膊,从身体上抖开。一定是那时新谷的手,碰到了她的姓名牌,把夹子碰掉了。真美子那样想着,顿时感到一阵体内血液倒流般的恐惧。姓名牌上印着工作的店名和她的姓。如果真是掉在了那个地方的话,无异于在犯罪现场,留下自己的签名。都怪自己太大意,才会出现致命的纰漏。
为何自己没有马上发现呢?真美子无比后悔地想。可是她明白,事到如今,即使再怎么懊悔,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自己还有事要做。把写有“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掉换位置真是掉换对了。必须在有人发现尸体前,返回现场的单间,取回印有“仲田”的姓名牌。
真美子跑出女卫生间,也许是预料外的过失,导致了情绪的焦躁,她的注意力变得涣散,险些重蹈致命的覆辙。真美子用皱巴巴的手绢,仔细擦着手,差点和一个刚从男厕所门口出来,走到过道的半老男人撞到一起。不过,真美子总算成功避开了那个男人。她一边用眼角瞥着那个男人奇怪的释然表情,一边对自己说:幸运之神并没有放弃自己。她甚至忘记摘掉手套。这一次,她谨小慎微地从入口,察探里面的情况,确认没有人以后,再次悄悄地溜进了男厕所。
来到贴着:“故障,不可使用”贴纸的门前,真美子感到一阵奇怪的异样感。一开始,她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没多久,她的眼睛便直直地盯住了门把手下面的红色文字。
使用中
怎么可能!真美子不禁暗暗嘀咕。她反射性地伸手,握住把手,想把门推开,门却纹丝不动。正如文字所示,门内的插销插上了。是不是搞错了啊?真美子重新比对着左右两扇门,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
她不死心,再次用力晃动了一下门。
门还是打不开。
毫无疑问,门确实锁上了。真美子倒吸一口凉气,愕然呆立门前。这样一来,自己无法进入单间,也就不能捡回姓名牌了。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是谁锁的门?是不是本该死掉的新谷弘毅,突然又活了过来,为了不让凶手拿回姓名牌,而把门锁上的呢?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真美子仔细确认过,新谷已经完全断气了。
那么就是里面还有其他人吗?就在她这样寻思着敲门时,听到过道上传来了有人走近的声音。不巧的是,来者是两名男子。来不及犹豫,真美子立即打开右侧无人单间的门,进去后锁上了门。
就在进入的瞬间,真美子发现里面的气氛与之前有所不同。她皱起脸,捂住鼻子。一股新的恶臭,扑鼻而来。卫生纸的一端,被人撕得很烂。看到此,真美子立刻恍然大悟。刚才在门口与自己错身而过的半老男人,释然的面容浮现脑中!
总之,必须等那两名男子小解完,离开后才能行动。真美子坐在马桶上,缓缓整理着思绪。为何隔壁的单间,会从内侧锁上呢?如果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在里面,那他又为何会与死尸关在一起,而不愿意出来呢?究竟该如何打开那扇门,取回掉在里面的姓名牌呢?
不久,真美子在思考过各种可能性后,想出了一个能使自己脱离困境的妙计。
那是个赌局。
管它能不能用呢,只要有马桶就行了!……就在桐原稔这样想着,缓缓推开门的时候,他觉得门在中途,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桐原稔自小便是自己和他人公认的冒失鬼,一旦认定一件事情,便对周围所有的事物毫不在意。这种秉性是自己的祸害,虽然至今他经历了数不胜数的失败,但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诅咒过自己的缺点。因为这个缺点,他陷入了稍不留神,就会送命的绝境。
桐原稔坐在马桶盖上,仰望着天花板,深深哀叹了几声。换气扇的通风口太过狭小,自己的脑袋无法通过。虽然只有打开门,走到外面这一个办法,但正因为他不能打开那扇门,所以才会如此困惑。
桐原稔看着脚下的地板,只见地上躺着新谷弘毅被电线缠住脖子、嘴冒血泡的尸体。虽然有些对不起死去的新谷,但他还是把头别了过去,不想看到死人的脸。尽管编辑的工作性质,让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被残杀的尸体照片,但与真正的勒毙尸体,共处于厕所一室,如今还是头一遭。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加震撼人心的了。
最为遗憾的,就是刚才在咖啡店里的商谈无尾而终。要是之前,再稍微认真听一下新谷的话就好了,真是让人后悔不已。那样的话,自己或许就能够探听到一些提示,想出良方,摆脱现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也许是明白自己死期将至,刚才新谷热情洋溢地,讲述的几个故事腹稿,仿佛预言了稔现在所面临的窘境。不过,由于新谷偏向关注“密室”的外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被关在外侧的凶手的心理上,而对身处门内的人不甚关心,所以新谷的话,未必能对现在的桐原稔有所启示。
“但也不能就此责备,新谷的构想过于片面吧!……”桐原稔这样想。因为,若是紧闭的房门内侧,有被害人以外的活人存在,就构不成“密室”了。
即便不是这样,像桐原稔这样冒冒失失的第三者,闯入鲜血淋漓的杀人现场的故事,与其说是推理小说,倒不如说是一出滑稽喜剧的剧本,看上去更为合适吧?……虽然在现在,被卷入这种事件中的当事人看来,这种状况,远远称不上滑稽喜剧;但站在一个〈专业意识突然觉醒的〉编辑的立场,冷静探讨这一幕的话,就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最开始的原因,是他错把新谷弘毅喝了一半的咖啡,当成自己的喝光了。新谷脸上不悦,虽然连桐原稔本人,都只能责怪自己冒失,但事后想想,那杯咖啡里,一定掺入了什么东西。先行喝下半杯的新谷,突然称自己身体不适,慌忙离开了座位,也印证了这个观点。
可是,当时桐原稔并未察觉出明显的不对劲。在新谷弘毅离开后不久,他的肚子也突然开始咕咕作响时,他也没有把此事和刚才新谷的举动,一起联系起来。
前天晚上,他和冒险小说作家见面,喝酒喝到了很晚。他以为这只是那时的酒劲,尚未过去的缘故。又坐了一会儿,肚子越来越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稔从皮包里抽出一本读了一半的新书,可精神完全无法集中在上面的文字上。两人不能全部一起离席,所以他决定等新谷回来,可是自己再也憋不住了。
桐原稔起身离席,先到柜台结了账,向女服务员解释情况。因为二人的包,还留在座位上,所以他委托服务员,若是新谷弘毅回来,就转告他在这里等着自己。顺便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后,稔急急忙忙跑出了咖啡店。
由于在柜台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找到服务员指示的男厕所门口时,下腹的紧张感,已然达到了顶点,连站立都费劲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迈着脚步,宛如双膝被绑住的囚犯,费力地走到了两扇并排的单间门前。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贴在左侧门上贴纸上的“故障,不可使用”几个字。这间不能用。他随即视线一转,看到了隔壁单间的门。然而,他看见把手下面显示的是红色的字,不禁心中一惊……
使用中
稔不顾一切地敲了敲门。门的另一侧则传出悠长的敲门声回应他。他像野兽一样呼着热气,肩膀上下起伏着在男厕里,急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现在若去车站大楼,找别的卫生间,或许能找到空位。可是,自己不知该往哪里去,而且以现在这种状态穿过大堂,跑上楼梯,是相当鲁莽的行为。桐原稔决定先死守现在的阵地。
为了催促里面的人快些,桐原稔再次敲了敲那扇显示“使用中”的门。门的内侧立刻传来敲门声回应。这次比刚才还要鲁莽,对方回应的敲门声,仿佛在让桐原稔不要打扰他。等待也不是办法,稔紧咬牙关,像是要把里面的牙齿咬碎一般,跺着脚争取时间。然而,他巳经进入了决堤倒计时的阶段。
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在确认没有人后,稔的手伸向了贴着“故障,不可使用”的门把手。管它能不能用呢,只要有马桶就成——就在稔这样想着推开门时,他觉得门在中途,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稔对此并未理会,硬把身体塞进去似的进到了里面。
直到上完厕所(稔的头脑里闪过了“一泻千里”这四字成语)冲水时,稔都没发现单间中的异状。虽然他的秉性,是只要专注一事,便无视周围情况,但就算他的秉性不是这样,或许也同样注意不到。姑且不提外面的贴纸,马桶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就很难理解。是有人搞的恶作剧吧?……
就在桐原稔这么想着整理衣衫时,他终于发现单间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看到被塞到单间一角的新谷弘毅的脸,稔哇哇大叫地蹦了起来。由于新谷正处在死角上,所以,桐原稔之前一直没有看到他。自己没能马上明白情况。看到新谷嘴冒血泡死亡的样子,稔陷入了狂乱,他最先想到的,是新谷是不是为了吓唬自己而在装死。
“不行啊,老师。就算您用这种办法,也是吓不倒我的。刚才的咖啡里,是不是掺了什么东西呀?所以您就抢先一步,在这里埋伏。”
桐原稔一边嘴里这么念叨着,一边挠着新谷弘毅的下巴。当然,对方毫无反应。当稔看到深深陷入新谷喉咙的电线时,顿感全身汗毛倒竖。这并非是在开玩笑或烂醉的样子。
就在他慌慌张张地想往门外跑时,隔壁传来了冲水的声音——隔壁单间的人好像要出来了!稔放在插销上的手指(进来时已插上了〉不禁一滞,呼吸倏然屏住。这种情况下,若撞见其他人就糟了!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误认为是杀害新谷的凶手。他无疑想避种事态。
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后,桐原稔思考着离开的时机,他的视线被新谷尸体的右手吸引了过去。只见尸体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四边形小牌一样的东西。那是什么呢?稔压抑不住好奇,战战兢兢地掰开了尸体的手指。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附带夹子的姓名牌,上面印着刚才和新谷商谈时,所在咖啡店的店名和“仲田”这个名字。
桐原稔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就在他想起那个走到二人桌前,取走订单的女服务员的脸时,门外传来了有人进来的声音。那个人握住把手,想打开门。隔壁的单间应该没有人,那人却为什么无视“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呢?稔刚想反射性地敲门回应,却停住手,全身僵住了。因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不久之前,刚从新谷那里听到的故事腹稿。发现遗落了致命的证据,而返回犯罪现场的杀人犯——稔直直盯着尸体手中的那个姓名脾。
是那个来了例假的女人!瞬间知晓杀人犯的真实身份,稔一时毛骨悚然。若是店里的女服务员,就可以往新谷的咖啡里下药了。一定是她计算好药效发作的时间跑出店,埋伏在这里,杀害新谷的。那张“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就是为了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小道具吧。把添订的咖啡送来的人,是另一个服务员这点,不就是证据吗?
这与其说是桐原稔合情合理的推理,倒不如说是狗急跳墙时,思维的连续闪现和飞跃,但在深信不疑中,他的思路整理得非常连贯。稔并不知道新谷被杀的缘由。不过,那个服务员正值生理期,她的神经极有可能因此而发生变化,致使她犯下异常的罪行。稔在学生时代交往的女友就是这样,每个月必定要无理取闹、歇斯底里一次,最过分的是,她找到桐原稔秘藏的无码成人录像,一盘不剩地把里面的带子全部都扯烂了。
不仅如此,从犯案的手法便能看出,凶手是个十足的猎奇杀人犯。稔的不安升级了。或许她杀了新谷弘毅一人还不够。因为门上插着插销,从外面就能一目了然地,知道单间里有人。况且,无论是谁看到这姓名牌,最后都难逃一死,凶手绝对是这样想的。稔坚信性命危在旦夕,一时不禁绝望。
听到隔壁的关门声,稔大惑不解,但当他隔着门,听出是好几种声音时,便明白了过来。一定是因为有人进入了男厕所,所以凶手无奈,只好躲到单间里。稔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立即跑到外面求救。在杀害新谷的凶手躲在单间时,一定可以趁此时机,将凶手擒获……可是,桐原稔再次为是否走到外面,而变得犹豫起来。
桐原稔向来行事鲁莽,不落人后。他如此慎重,是因为即使自己跑到外面求救,别人也未必会立即相信,他所说的话。不明就里的第三者,会听信一个身在贴有“故障,不可使用”的单间中、与尸体共处一室之人所说的话吗?他很可能当场就被当做凶手处理。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没有马上发现新谷的尸体,而是在悠然地如厕。即便说情况紧急,其他人也不会轻易相信吧。这很可能会招致别人对稔的极大怀疑。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外面的说话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错过了绝好的机会。他想查探外面的情况,可房门紧闭,不漏一丝缝隙,他只能趴在门上,用耳朵探听外面的动静。可否拔掉插销,把门稍稍打开一道缝,来査看外面的情况呢?但是,一想到那个杀人犯,很可能会悄悄离开隔壁,一声不响地站在这个单间的门前等着他,他便说什么也不能甘冒这个风险。万一凶手在自己拔掉插销时,挤进身来,又当如何是好?……
陷入如此进退不得的绝境,桐原稔开始变得神情错乱、疑神疑鬼。本可寄以希望的手机,却放在包里留在了咖啡店。对自己的秉性,招致如此危机感到的懊悔,与不稳定的心理状态遥相呼应。客观上看,在与外界几乎断绝联系的情况下,自己思考的事情,并不能脱离假定的范畴;从别的方面看,这种情况越持久,对自己也就越发不利。然而,稔被囚禁在不安与恐惧的监牢中,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他却意外地听到了隔壁单间的开门声,然后是有人向门口跑去的脚步声。是凶手死心离开了吗?稔想拔掉插销,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自己不可能这么走运。这只可能是凶手假装离去,把自己引到外面去的伎俩。凶手一定已经摄手摄脚地回来,埋伏在门前等着自己了。自己怎能上这个当!……
桐原稔把耳朵贴在门上,想要探听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头顶上,排风扇扇叶转动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这样持续了一会儿,稔开始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自己正眼睁睁地错过逃走的机会。
凶手可能真的已经离开了男厕所。可是,这又好像不是单纯的逃走。凶手该不会是呼叫大楼的警卫员去了吧。如果她对警卫员说,她听到男厕里传出惨叫声,然后把警卫领来,在门口向内察看该怎么办呢?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无路可逃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出去。在这里被抓,就算被当成杀人现行犯逮捕,也是百口莫辩了……
几乎同一时间,门外蓦地响起了尖锐的铃声。是警铃的声音。是不是哪里发生了火灾?稔无暇思索。
这次单间的灯灭了,他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门外透不进一丝光亮,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换气扇的声音也停止了。
桐原稔陷入了恐慌。自己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必须出去一探究竟。他用手摸索着,寻找门上的插销,想把门锁打开。但是,自己又无法保证,这不是凶手的计谋。桐原稔呆立当场。
凶手按下门外过道的火灾警铃,然后迅速回到男厕,关掉电灯。之后她只要静静等待,自己这个惊慌失措的猎物,自行走出单间就行了。稔十分迷惘,自己是否该继续待在这里呢?可是,同无法保证按响警铃不是凶手的计策一样,他也无法保证这是误报。很可能是真的发生了火灾而停电。那样一来,男厕就会变成死胡同,里面的人极有可能被烟雾包围,窒息而死。想避难的话,就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可是……
稔直面着这个完完全全的窘境,在黑暗中呆立不动。现在应该是赶快打开门锁,将门打开呢?还是固守这里不出,逃出杀人犯的魔爪呢?……不管选择哪个选项,判断失误的话,自己都有可能命丧黄泉。但是,作出抉择所必需的信息,桐原稔又―无所有。
警铃的响声,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时间分秒逝去,哪怕再耽误一分一秒,自己都会有丧命之虞!
在不透光、不透气的“密室”里,桐原稔要被迫作出抉择……这门是该开,还是不该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