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真渔夫”是一家对会员严格挑选的俱乐部,如果你有幸遇见其中一员在弗农酒店参加年度会员聚餐,当他脱下外套时,你就会发现他的礼服是绿色的而不是黑色。问他原因(如果你藐视名人,敢于直面这类人物的话),他可能会回答你说,他不想被误认为服务员。你尴尬地退下,但在心中却留下了未解的谜团和一个值得向人道来的传说。
如果(继续同样不大可能的猜想)你遇见一位随和勤勉,个子矮小神父,也就是布朗神父,并且问他,他认为一生中最幸运的是什么,他可能会回答说,总的来说是在弗农酒店的那次,他避免了一场犯罪的发生,并且,或许拯救了一个灵魂,而他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因仅仅是听了过道里的脚步声。或许他对自己那大胆完美的想象还是有些自豪的,并且很有可能会对你提及他的光荣事迹。但是考虑到你很难混到上层社交圈,去遇见“十二真渔夫”,或沉到社会底层混迹于平民窟与罪犯当中碰到布朗神父,所以恐怕除了从我这里,你绝会听不到这种故事。
“十二真渔夫”举办年度聚餐的弗农酒店,是一家只能存在于寡头社会中的机构,这里的24位客人疯狂地追求礼节。它是一个如此颠倒的产物——一家排外商业机构。也就是说,在它身上花钱并不是为了吸引人们,反而是赶走顾客。在富豪们看来,商人们已经变得格外奸诈狡猾,比他们的顾客更为挑剔。他们积极地制造一些困难,这样他们那富裕而百无聊赖的客户就会大费金钱并使出浑身解数去克服这种种困难。如果伦敦有家高档酒店规定,低于6英尺的人不得进入,那么6英尺高的人们就会乖乖成群结队地去就餐。又或者有一家昂贵的餐厅因其老板的突发奇想只在星期四下午营业,那么到了周四下午就将会顾客盈门。碰巧似的,弗农酒店就坐落在伦敦上流住宅区广场的一个角落。它是个小酒店并且有着诸多不便之处。但正是这诸多的不便却被人们看作是保护某一特定阶级的屏障。其中一尤其不便之处就是这个酒店只能供24个人同时进餐,但这对于那些想要独享私人空间的上流人士来说,这点却至关重要。店里唯一的一张大餐桌就是位于阳台的露天餐桌,在那里可以俯瞰伦敦最独特、最古老的花园。这样一来,也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人们才能坐在这里享受美食,而这样的机会也就变得更加难得,但是越是难得,人们就越是渴望。酒店的现任老板是个叫利弗的犹太人,他使进入酒店用餐的机会如此难得,却反倒从中赚了近一百万。当然,除了一席难求之外,这家餐厅的服务也十分细致周到。酒店里的红酒和菜肴不逊于欧洲任何一家餐馆,而服务生也都经过训练,来迎合英国上层社会惯有的做派。酒店老板对其服务生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总共也就15人。可以说进入这家酒店当服务生比进入国会当议员要难得多。每个服务生都要接受培训,教导他们要保持绝对沉默,举止得体,就好像是一位绅士的佣人一样。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通常在此用餐的绅士至少会有一名侍者为他服务。
除了在这里,十二真渔夫俱乐部成员不会同意去其他任何地方用餐,因为他们坚持享有私密的奢华,就连想一下和其他俱乐部会员在同一栋大楼中进餐,都会让他们心烦不安。在年度聚餐上,他们就像在私宅里那样,习惯把各自的珍宝全都展示出来,尤其是远近驰名的整套鱼刀鱼叉。它们都是这个社团的标识,每一件都由纯银精致打造成鱼的形状,并在其手柄处镶上一颗硕大的珍珠。每当上鱼羹时,他们都会把鱼刀鱼叉摆出来,而鱼羹又是这盛大宴会的重中之重。这个社团有着一系列的礼仪形式,书上从未记载它源自何处,对象是谁,而这正是其高贵之处所在。你不必先成为什么特殊人物才能有资格加入十二渔夫俱乐部;除非你已经成为某种人,否则你根本都没可能听说过他们。这个俱乐部已成立了12年,主席为奥德利先生,副主席为切斯特公爵。
我或多或少地描述了一下这令人感到惊奇的酒店的情况,读者自然会有疑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甚至会怀疑如我的朋友布朗神父这般普通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那家豪华盛大的酒店中呢。就此来说,我的故事很简单,甚至有些粗俗。世上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反叛煽动者,他会冲进那些私密、高雅的聚会,向他们宣扬什么普天之下皆兄弟的可怕主张,而每当这位平等主义者骑上他那匹苍白的马时,布朗神父便义不容辞地追寻着他。酒店中的一意大利籍侍者在当天下午突发中风瘫痪了,而他的犹太老板有些信教,于是同意就近请来天主教神父。我们无意了解这位侍者向布朗神父忏悔了什么,因为神父有理由要保密。但是,很显然在此过程中,需要写个便条或书面陈述,以便传达某种讯息或纠正某种过失。于是布朗神父让人给他提供一间客房和书写用品,在提出这个要求时,他态度谦顺却不乏倨傲,即使他在白金汉宫也会是这种表现。利弗先生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他待人友善,但这种和善极其有限,并且厌恶任何困难或混乱场面。同时,在那晚,一位不寻常的陌生人的来访对他来说就像是刚擦干净的东西又沾上了一块污垢。弗农酒店本身并没有等候区或前厅,没有人会在大厅停留,也不会有不速之客。它只有15名服务员;只接待24位顾客。如果一位新宾客在那晚走进酒店是非常令人吃惊的,就像发现一位新兄弟在自家吃早餐或喝茶一样。再者,神父的样貌极其普通的,衣服上满是泥污,从远处瞟上一眼没准还会让俱乐部的人产生恐慌。最终,利弗先生灵机一动,既然他不能彻底抹灭这个耻辱那么不妨掩盖它。如果你走进(其实你永远不会)弗农酒店,你会经过一小段走廊,走廊上挂有色彩灰暗却很重要的图片,接着就来到了休息厅,右边的过道通向客房,左边的则通向酒店厨房和办公室。就在你左手边,是一间玻璃围成的办公室,它紧邻休息厅,可以说是房中之房,就像老式酒店的酒吧,或许这里原本就是酒吧所在。
这间办公室里坐着老板的代表(如果可能的话,谁都会尽量避免坐在这样一个办公室里)。往侍者房间的过道方向,就在这间办公室旁,是绅士们的衣帽间,这是绅士们活动领域的最后界限。但是在办公室和行李寄存室之间有一间没有其他出口的隐秘房间。老板有时会在这里处理一些比较棘手和重要的事情,如借给公爵1000英镑或者是拒绝借给他哪怕是6便士。同意把这神圣的房间让出给一个小小的神父半个小时,让他在里面草草地做些记录,对弗利先生来说已经是容忍的极限了。布朗神父正在写下的故事非常有可能比现在这个要精彩多了,但是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故事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们那个故事和这个差不多长,而且最后两三段都还没有达到故事的高潮。
当神父写到最后两三段时,慢慢地,他开始神思远游,敏锐的感官开始苏醒。暮色降临,晚宴也开始了;他那被人遗忘的房间却没有灯光,越来越昏暗,这时常发生,但这却使得他的听觉越发敏锐。当布朗神父写到文件最后,最不重要的一部分时,他发现自己随着外面嘈杂声的韵律在写作,就像人们有时会随着火车轰轰的声音思考一样。当意识到这些时,他听出了这声音:不过是门外路过的普通脚步声而已,这在酒店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他盯着黑暗的天花板,仔细聆听这脚步声。当他模糊地听了几秒钟后,站了起来,把头偏向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然后他又坐了下来,把头埋进手中,不仅仅是在凝神细听,还在思考着什么。
任何时候听来,外面的脚步声与其它酒店里的脚步声并无差别。但一直听下去,就会发现那脚步声中总有点东西令人感到奇怪。店里没有其他的脚步声,少数熟客都径直回到自己的套间去了,而那些训练有素的侍者只能在顾客要求服务时才能出现,所以这房间总是十分寂静。人们总忍不住要去追寻那些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但是这些脚步声是那么的奇怪,你根本不能决定它们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布朗神父把手指放在桌子的边缘,追随着门外的脚步声敲打着,就好像一个人努力在钢琴上学曲子。
首先,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快速的碎步声,就似一个身手敏捷的人就要到达竞走终点的步子一样。有时脚步声也会停止,变成一种缓慢的,愉悦的踏步。脚步声不多但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当上一个踏步声慢慢消失后,紧接着又是一阵跑步声或是轻快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接着又是那沉重的踏步声。这肯定是同一双靴子发出来的声音,一部分是因为(刚刚已说过)周围没有其他人,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脚步声中都有一丝微小的但却绝不会弄错的咯吱声。布朗神父的脑海里不禁浮现了许多疑问,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搅得他头都要爆炸了。他曾经看见人们为了起跳而助跑,为了滑行而助跑。但是到底为什么有人为了走路而跑步?又或是为什么是为跑步而走路?然而又找不到其他说法来描述着双看不见的脚所迈出的怪异步伐。这个人或者先急速的走过走廊的一半,然后缓慢的走完剩下的路程;或者先慢慢地走然后急促地冲向另一头。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都讲不通,没有道理。布朗神父的脑子就像他所呆的房间一样越来越昏暗。
但是他冷静下来想想,脑海里呈现一片黑暗,但这却似乎让他的思维更加生动。在想象中,他慢慢地看见那奇异的双脚在走廊上不自然地或是带有某种象征性地跳跃。难道这是一种异教徒的宗教舞蹈?亦或是一种全新的科学运动?布朗神父开始更深入地思考这脚步声所传达的信息。先来说这缓慢的脚步吧:这肯定不是酒店老板的脚步声。像他这类人走起路来要么总是急急忙忙左摇右摆,要么就坐在那儿不动。也不可能是在门外等候差遣的侍者或信差,就是听起来不像。那些可怜的听差(在寡头统治社会中)在为微醉时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但是,总的来说,特别是在这种盛大场合下,他们都是端端正正地或站着或坐着。不,那种沉稳却又轻快的脚步带着一种不屑的态度,脚步声不是特别大,但那个人也不在乎他发出了什么样的噪音。这只属于世上一种人,那就是西欧绅士,并且这位西欧绅士可能从未为生计而操劳过。
就当布朗神父十分肯定自己的推测时,脚步声突然变快了,像耗子般迅速冲过了门口。布朗神父发现,比起之前,虽然这脚步声快了许多,可是却声音却变小了,就好似是踮着脚尖走的。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是其它的——一些他不大记得的东西让他苦恼。他简直要被这些模糊的记忆弄疯了,记得却又似乎半=不记得让他感觉自己十分愚笨。显然,他好像在哪听到过那奇怪的,迅速的脚步声。他的房间没有通向走廊的直接出口,只有一边通向玻璃办公室,另一边通向隔壁的衣帽间。他试了试通往玻璃办公室的门但却发现被锁上了。他往窗户那看了看,此时方形的玻璃窗映满了被夕阳染成紫色的云彩。顿时,他嗅到了罪恶的味道,就像狗嗅到了耗子一样。
布朗神父理智的一面(不论是好是坏)又占了上风。他想起酒店老板跟他说过他会锁上这道门,晚点再来开锁让他出去。布朗神父告诉自己,有可能他没想到的20件东西能解释外面这奇怪的脚步声,他提醒自己现在只剩下足够的光亮来完成自己的本分工作。他把纸张拿到窗边去借着最后一点傍晚黄昏的光亮,又重新投入到即将完成的记录中去。写了大概二十分钟,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里,他屈着背,越来越靠近纸。突然间,他坐直了,又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又多了奇怪的一点。先前,这不知名的人走起来轻快敏捷,有着闪电般的速度,但他仍是走着的。可这一回他是跑的。你能听到走廊上他那敏捷轻快,富有弹跳性的步子,就像美洲豹跳跃着逃跑一样。不管在走廊上的是谁,他一定非常强壮敏捷,仍旧兴奋的飞奔着。但是,当他像无声的旋风般飞奔到办公室门前时,步子又突然变回之前那缓慢摇摆的阔步。
布朗神父扔下他的文纸,知道办公室的门已被锁上,径直走进另一边的衣帽间。那儿的侍者暂时不在,有可能是因为唯一的一批客人正在进餐,寄存室也就形同虚设。他在这灰色外套的丛林中摸索着,发现昏暗的衣帽间一端向明亮的走廊敞开着,形状如同柜台或半敞开的门。平常我们递交雨伞接过票单这类的事,总要通过类似的柜台。半圆形拱门正上方亮着一盏吊灯,光线打下来照在布朗神父身上,在身后窗外昏暗暮色的衬托下,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但是在衣帽间外的走廊上,灯光射在那人的身上,就像是投下了舞台上的聚光灯,把他照的清清楚楚。
他是一个穿着普通礼服的优雅绅士。个高却瘦,看起来不大占据空间。给人感觉他可以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过,而那些其实更加矮小的人却会被显得非常突出,惹人注目。他的面部在灯光下看来黝黑而富有活力,是一张外国人的脸。他身材匀称修长,举止幽默自信。如果要说,其唯一的不足就是与他的身材和举止相比,他那黑色外套真是不敢恭维,甚至有些古怪地拉耸在身上,还怪异地鼓胀出来。看见暮色下布朗神父的黑色剪影时,他撕下一张写有编号的纸条,和蔼而威严地说:“把帽子和外套给我,我有事得立马离开。”
布朗神父没作声,只是接过纸条,顺从地转身为他找外套。这不是他平生第一次做这种卑微的事了。他找到了外套把它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这位古怪的绅士在他马甲的口袋中掏了掏,笑着说:“我没带银币。”接着扔给布朗神父半个金币,拿起衣服。
布朗神父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阴影处,从那时就丧失了理性。但在他失去理性时,他的头脑却是最清醒的。在这个时候,他能把一丝一丝的破碎线索拼在一起得出结论。通常,天主教堂(坚持常识)不认可这样的结论,而他自己也一样。但是,这是一种真实的灵感——在少数危急关头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谁,在他失去理性的同时也能挽救他于危难。
“先生,我觉得您的口袋还是有些银币的。”布朗神父谦卑地说。
高个绅士瞪着神父喝斥道:“该死的,我给你金币,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因为有时候银币比金币更值钱,”神父不愠不怒地说,“也就是说,当数量很大时。”
这位陌生人好奇地打量着布朗神父,然后更加好奇地看了看通往主入口的通道,之后目光又回到神父身上,盯着神父身后的窗子仔细打量着,玻璃窗此时仍旧映满落日余晖。接着,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一只手撑在柜台上,然后像杂技演员一般敏捷地跳了过去,高耸在神父面前,一只巨大有力的手搭在了神父肩上。
“站着别动,”他低声吼道,“我不想威胁你,但是——”
“但我想威胁你,”布朗神父气势轩昂地说道,“我想以不死之虫,不灭之火来威胁你。”
“你只是一个奇怪可笑的衣帽间侍者。”那位绅士说。
“我是一名神父,弗朗博先生。”布朗说,“而且已经做好准备聆听你的忏悔了。”
弗朗博惊呆了,迟顿了一会而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
十二真渔夫晚宴的前两道菜进行的非常顺利。我没有他们的菜单,而且即使我有,也没有人能从菜单上看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菜单是用大厨专用的法语写的,但是即使是法国人也不大能看懂。餐前点心应该极具多样化是这个俱乐部的传统。餐前点心如此被人们看重是因为就像这晚宴和俱乐部一样,它们都是公开的无用附加物。俱乐部的另一个传统是汤羹应该清淡质朴——为后面的鱼宴做简单朴素的铺垫。他们间的谈话生疏而无关紧要,不知不觉整个大英帝国都被这种空谈支配着,就算无意中被一个普通英国人听到,他也都不会有所察觉。两党的各内阁部长也都表现出虚情假意,毫无趣味的和善,以其教名互称。激进的财政部长因敲诈勒索被整个托利党所斥责,而这些人却称赞他抽象的诗歌和猎场里的马具。托利党领导人则因独断专行为人们所厌恶,但却成为话题人物,总的来说却还是受到好评并且被称为宽容的自由主义者。不知怎么的,政客总是重要人物,然而让他们倍受重视的却不是其政见。主席奥德利是一位和善的长者,至今仍戴着格莱斯顿式领带。他是一个理想稳定型社会的象征。他从未做过什么事——更不用说做错什么事了。他反应不快,也不是特别的富裕。但只要他想做什么,就会树立目标马到成功。没有任何政党能忽视他,只要他想进内阁他就一定能进。副主席切斯特公爵是个年轻轻轻,前途光明的政客。也就是说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年青人,有着一头金发和一张雀斑脸,才智平平却拥有大量地产。在公众场合,他总是十分引人注目。他的处事原则也十分简单:当他想到一个笑话时就马上说出来,人们夸他聪明;而当他想不出时就表明这不是应该谈笑风生的时候,这时人们称赞他有才能。私下,在自己社交圈的俱乐部里,他就像一个还在上学的小男生一般直率而愚笨,惹人开心。奥德利先生从未参与政事,待人接物也稍有些严格。有时,他甚至说一些话来暗示自由主义者和保守者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这让他的同伴十分尴尬。他自己是个保守派,甚至在私生活上也是如此。他有一头垂到衣领的褐色卷发,就像过去的政客一样。从后面望去,他就像大英帝国正需要的人一样。而从前看,则像一位性情温和,生活放纵,生活在奥尔巴尼的单身汉,实际上他也确实住在那。
先前已说过,这露天餐桌共有24张座位,但俱乐部只有12位成员。这样一来,他们刚好都可以坐在餐桌靠里面的一边,奢华地享受这花园美景,因为没有人坐在对面挡住视线。在这个季节,即使暮色有些苍寂,但花园中仍旧花团锦簇,色彩鲜艳动人。主席坐在一行人的中间,副主席则位于右边的当头。当12名客人刚坐下时,15名侍者按照酒店惯例(由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背靠墙壁站成一排就像士兵列队给国王检阅一样。而酒店老板则惊喜兴奋地向俱乐部成员鞠躬,好似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们一般。但当客人刚要开始用餐时,这一列侍者立马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两名悄无声息地收发餐碟。至于酒店老板利弗先生当然早就谦恭地退下了。但要说他再也没出现在宴会上是夸张甚至是无礼的。当主要的鱼宴上来时——我该怎么描述呢?——那形象生动的身影充分说明他就在附近徘徊着。这道神圣的鱼宴由(在粗俗的人来看)一个巨大的布丁组成,大小和形状都如同婚礼蛋糕一般,在布丁中间有许多非常鲜美的鱼,它们早已变形失去了天主赐给它们的形态。十二渔夫拿起他们引以为傲的鱼刀鱼叉,严肃庄重地切起布丁来,好似这每一寸布丁都贵如其银制的刀叉一样。据我所知,事实也的确如此。人们都热切地,默默地吃着。只当那位年轻公爵的餐碟几乎空了时,他才发表仪式般的讲话:“除了这儿,哪也吃不到这个。”
“哪也吃不到。”奥德利先生转向公爵低沉地说,并数次点了点他那令人尊敬的头。“哪也吃不到,肯定的,除了在这儿。我记得在安格莱斯咖啡厅——”
说到这儿,他被来收餐碟的侍者打断了,甚至还为这生气恼火了一会儿。但是,他又重回到那似乎十分有价值的观点上来。“我记得在安格莱斯咖啡厅也能吃到。但味道比不上这儿。”他说,像绞刑法官一样冷漠地摇了摇头,重复道,“比不上这呀”。
“安格斯莱咖啡厅真是徒有其名。”庞德上校说。这是(看起来)他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开口。
“哦,是吗?我不觉得。”切斯特公爵反驳道,他是个乐观派,“有些东西还是很美味的。你不能以一概全——”
一位侍者快速走进房间,然后突然停步。他的停下像其脚步一样悄无声息。但是那些和蔼可亲的绅士们习惯于那围绕在他们身边,维持他们生活的无形机器,因为它运作地如此平稳,以致于一位侍者随意做一件出乎意料的事都会让他们感到吃惊诧异。他们会跟你我一样,感觉像被这个无生命的世界背叛了——感觉椅子从我们身边逃跑了。
这位侍者在那儿盯着看了几分钟,顿时餐桌边每个人都感到越来越强的耻辱感,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这是现代人道主义和贫富间可怕鸿沟的结合物。一个真正的有望贵族会向侍者扔东西,开始是扔空瓶子,最后是砸钱。一个真正的民主人士会像战友般率直地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但是这些现代富豪绝不能容忍穷人靠近他们,无论是奴隶还是朋友。仆人们出的差错只是令他们感到难堪的愚钝而已。他们不想变得冷漠无情也害怕变得仁慈善良。不管这是件什么事,他们只想让它快点结束。这位侍者像患了僵硬症一般站在那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飞速跑出房间。
当侍者再次出现在房间里时,或者准确地说是在门外时,身边陪同着另一侍者。他俩激烈地低声交谈并打着手势。一会后,开头的那位侍者走开了只留下后来的那位,之后他又带回了一名侍者。待到第四名侍者也加入到了这次仓促的聚会中时,奥德利先生感觉很有必要打破沉默,表现出他的老练。他没有用主席槌而是高声咳了咳,然后说:“年轻的流浪者在缅甸做的很好。现在,世上没有哪个国家能——”
说着,第五名侍者箭步冲到他身边对他耳语道:“抱歉,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老板能跟您说几句吗?”
主席慌忙地转过身,一片茫然地看见利弗先生笨重地快步走向他们。其实,这位老板的步子仍与往常一样,但他的脸色却绝不平常。往常是温和的古铜色,现在却是病态的蜡黄色。
“请原谅我,奥德利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恐怕您的刀叉放在鱼碟上,一块被收走了。”
“噢,我想是有这么回事。”主席温和地说。
“您看见他了?”酒店老板激动地喘着问,“您看见收走您东西的侍者了?您认得他吗?”
“那个侍者?”奥德利先生愤慨地回答说,“当然不认识了!”
弗利先生痛苦地摊开双手说:“我从来没有派他过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过来。我让我的侍从过来收碟子但却发现碟子已经被收走了。”
奥德利先生此时看起来迷惑不解,根本不像大英帝国所需要的人。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不知要说什么,除了木头人——庞德上校——他似乎被这一激变得反常起来。他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其他人都坐着。他用眼镜框夹住镜片,好像半忘记如何开口说话似的,低声粗哑地说:“你的意思是,某个人偷了我们的银制鱼刀叉?”
老板更加无助地摊开双手,一瞬间坐在餐桌边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你所有的侍者都在这了吗?”上校质问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尖锐刺耳。
“是的,他们都在这了。我注意到了。”年轻的公爵高声说道,同时把他那张娃娃脸凑到人群中来。“我进来的时候总要数一数他们的人数。他们并排靠着墙站,这看起非常奇怪。”
“但是一个人肯定不能记得那样清楚。”奥德利先生犹豫着表示怀疑。
“我记得清楚,我告诉你。”公爵兴奋地叫道。“这里从来没有多过15名侍者,今晚也不列外,我可以发誓。不多不少,正好15名。”
酒店老板转向他,惊讶地颤抖着。“你说——你说,”他变得有些结巴,“你看见了我所有的15名侍者?”
公爵表示赞同的回答说:“是的,就和往常一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利弗先生说,语调更加深沉。“只是你也没记清,因为有一位侍者被发现死在楼上了。”
一时间房里骇人的寂静。有可能是因为(死亡这个词是那么的神秘)这些闲散的人各自审视了一会儿自己的灵魂,却发现像干瘪的豌豆一样毫无生气。他们其中一人——我觉得是公爵——甚至愚蠢而仁慈地慷慨问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他有一位神父。”犹太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随着厄运的到来,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有那么一离奇的瞬间,他们都认为那第15名侍者就是楼上那位死者的鬼魂。大家都被那个想法压迫着说不出话来,因为鬼魂对他们来说就像乞丐一样让他们感到难堪。但是一想到被偷的银制餐具,这超自然的鬼魂说法就不攻自破了。上校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跨向房门。“如果这儿有第15名侍者,我的朋友,”他说,“那么那第15名侍者就是一名小偷。立马去前后门查看,并看好其他东西。然后我们再谈。俱乐部的24颗珍珠值得找回。”
奥德利先生似乎还犹豫了一下,觉得一位绅士这样匆匆忙忙的有失体面。但是看见公爵以年轻人富有的活力冲下楼时,他也慎重地跟着下楼。
同时,第六名侍者冲进房间声称他在一橱柜中发现了一堆鱼碟,但却不是银制的。
这一堆慌乱冲下楼的客人和侍者兵分两路。大部分渔夫跟着酒店老板前往前室,宣告任何人不得出入。庞德上校则跟着主席,副主席和其他一两个侍者沿着走廊向侍者房间飞奔,这极有可能是窃贼逃跑的路线。他们跑过衣帽间的昏暗凹室,停在角落时,发现阴影处站有一个矮小,穿着黑外套的人影,一副神父打扮。
“嘿!”公爵大声叫道。“看见有人从这走过吗?”
那矮小的人影并没有直接回答公爵,只是说:“可能我这有你们正在找的东西,各位绅士。”
他们愣在那儿,将信将疑。那个人静静地走到衣帽间的后面,等他返回时,双手捧满了闪闪发亮的银器,好似售货员一般冷静地把它们都摆放在柜台上,一共是13套古雅别致的刀叉。
“你——你——”上校结巴了,最后终于失去了冷静。他往那昏暗的小房间中盯着看,发现了两样东西:一是这像神父打扮,身材矮小,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二是他身后破碎的玻璃窗,好像有什么人猛地从窗口跳了出去似的。“珍贵的东西就应该寄存起来,不是吗?”神父沉着地打趣道。
“是你——是你偷了这些东西吗?”奥德利先生盯着神父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是我偷的,”神父和气地说,“至少我又还回来啦。”
“但东西不是你偷的。”庞德上校说,他仍旧盯着那破碎的玻璃窗。
“实话说,的确不是我偷的。”神父幽默地说,并且严肃庄重地坐了下来。“但你知道是谁偷的。”上校说。
“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神父平静地说。“但我了解他的打斗水平和心里障碍。当他想掐死我时,我对他的体形做出了推测。当他忏悔时,我又对他的心理道德感做了估测。”
“噢,我说——忏悔啊!”年轻的切斯特惊讶地笑道。
布朗神父起身,双手靠在背后。“很奇怪,不是吗?”他说,“当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富裕人家仍是冷酷无情而轻浮愚蠢,他们从没为天主或人类付出过,而一个声名狼藉的窃贼却会忏悔。但是,不好意思,如果你这样想你就践踏了我的神职。如果你怀疑忏悔的实际意义,那么,这是你们的刀叉。你们是十二真渔夫,这是你们的银制鱼器。但是,忏悔让我成了一位人类的渔夫。”
“那你抓住这个贼了吗?”上校皱眉问道。
布朗神父看着他那张紧锁眉头的脸,说:“是的,我抓到他了。我给他套上了无形的钩子拴上了隐形的绳子,让他能够游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但我一拉他就又能回来。”
人们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慢慢散去,他们或收起自己的银器,庆幸自己亲密的伙伴又找回来了,或向酒店老板询问着这奇怪的事件。但是,那上校却仍一脸沉重地斜坐在柜台上,摇晃着细长的双腿,咬着黑色的胡子。
最终他轻声对神父说:“那肯定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我想我认识一个聪明人。”
“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神父回答说,“但是我不太清楚你认识的聪明人是指哪一位。”
“我指的就是你呀。”上校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放松些,我并不想让那个家伙去坐牢。但是我宁愿让出一些银制餐叉,因为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卷进这件事来的,又是如何从他那脱身的。我认为你是在场所有人中最难应付的人。”
布朗神父似乎有些喜欢他士兵式直率的讥讽。他微笑着说道:“那么,当然,我不能把这个人的信息或故事透露给你。但我没理由不该告诉你除这之外的一些情况,那都是我自己发现的。”
他跃过柜台,出乎意料地灵敏。然后坐在庞德上校的旁边,踢着他的短腿,就像一个小男孩顽皮地朝着大门乱踢一样。接着他就开始讲故事了,神情轻松自然,就好像是圣诞节坐在火边和老朋友聊天一样。
“你看,上校,”他说,“那时我正被关在房间写东西,然后听到走廊上有一双脚在跳跃,这节拍就像死亡之舞一样怪异。首先是迅速而有趣的碎步,好像一个人踮着脚尖偷偷溜去赌博一样;接着就变成了缓慢的漫不经心的‘嘎吱嘎吱’的步子,就像一个身材庞大的人夹着一根雪茄走来走去。但是我发誓这些脚步声都来自同一双脚,而且这两种不同的脚步轮流变化着;先是跑,再是走,然后又是跑。刚开始我还只是稍有些好奇,没太在意,到了后来简直要为之发疯了,好奇他为什么要同时走两种步伐。一种步伐据我所知就像上校您的一样。那是一个生活优裕的绅士在等候时的步子。他在那踱来踱去并不是因为他在心里急切焦躁,而是因为他身体灵敏机警。我确实还知道另一种步子,但是我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了。在旅途上我有碰到哪些狂野的家伙是以这种古怪的方式踮脚走的呢?接着,我听到什么地方有碟子的碰撞声,于是答案就清晰明朗了。那是侍者的脚步——身体微向前倾,眼睛向下看,脚尖摩擦着地板,礼服的燕尾和餐巾飘动着。然后,我有想了想,确信自己看到了犯罪的全过程,画面就像是我自己犯罪一般清晰。”
庞德上校热切地看着他,但神父那双灰色的温和双眼却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一项犯罪,”他缓慢地说,“就像任何其他艺术品一样。不要惊讶,犯罪绝不是唯一一件来自地狱的艺术品。但是每一件艺术品,或神圣或恶俗,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特征——我的意思是他们的目的都很简单,不论过程怎样复杂。比如说,在《哈姆莱特》中,这说吧,挖墓人的荒诞模样,疯女孩的鲜花,奥斯里克极致华丽的服装,鬼魂的苍白脸色和骷髅的狞笑等古怪事物,都是围绕在黑衣男子这个悲剧人物身边的。这也是,”他说,并微笑着慢慢地从座位上走下来,“显然的,这也是一个黑衣男子的悲剧。”看到上校一脸迷惑的样子,他继续说,“整个故事都围绕着这件黑色外套。在这个故事中,就像《哈姆莱特》剧中,有着同样因过度修饰而剩余的东西——你们自己,也就是说。那躺着死去的侍者,本不应在那。有一双隐形的双手把你们桌上的银器全都收走藏起来。但是最终每个聪明的犯罪都是以某个简单的事实为基础——某个并不神秘的事实。而其神秘在于掩盖了事实,在于引开了人们的思绪。这场数额大,精心策划,(正常来看)最有利可图的偷窃案就是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上,那就是绅士的礼服和侍者的是一样的。其他的都是伪装,但也是极其高明的伪装啊。”
上校站了起来,皱眉瞅着他的靴子,说:“但我仍不确定我听懂了。”
“上校,”布朗神父说,“那偷了你刀叉的大胆放肆的天使长在明亮灯光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来回回在走廊上走了二十次。他并没有藏在某个容易引起人们怀疑的昏暗角落里,而在明亮的过道里来回走动。无论他走到哪里,那儿似乎都是他应该在的地方。不要问我他长什么样,你自己今晚都见过他六七次了。当你和所有绅士正在走廊尽头的接待室等待时,露台就在旁边。每当他走进你们时,他都低着头,餐巾飘动着,以侍者固有的闪电方式快速走过。他冲向露台,收拾了一些桌上的餐具,然后又快速走向办公室和侍者房间。当他一看见酒店侍者他的举手投足都立马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人。他昂首阔步地走在侍者中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傲慢无礼的样子,就像侍者们经常在顾客身上看到的那样。对于侍者来说,聚会上的盛宴后,顾客像园中的动物一般在整座酒店中徘徊踱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们知道这些时髦的人习惯于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散散步。在走廊来回走了几趟后,他有些不耐烦了,转过身,从办公室边走过。在旁边拱门的阴影下,他像被施了魔法般又匆忙地跑回十二真渔夫中,变成一个卑躬屈膝的侍者。为什么一位绅士要看一眼这个碰巧进来的侍者呢?为什么侍者要怀疑一位正在散步的高贵绅士呢?他还沉着冷静地耍了一两次诡计。在酒店老板的私人房间,他轻描淡写地要了一瓶苏打水,说他口渴了,并亲切地说自己拿就可以了,接着他就拿着苏打水快速地,准确无误地穿过了你们一群人,就像是一名正在跑腿的普通侍者一样。虽然这样装下去不是办法,但只要坚持到鱼宴结束就行了。”
“他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当所有侍者站成一排时,但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还是设法掩饰过去了。他尽量贴着转角处的墙壁站着,这样一来,在那个关键时刻,侍者都以为他是一名绅士,而绅士们则以为他是一名侍者。接下来的事情一转眼就过去了。如果任何一名侍者看见他离开了餐桌,他看到是一名疲倦的贵族绅士。他只需要鱼宴后碟子被收走之前的两分钟内迅速伪装成一名灵敏的侍者迅速收拾盘子。他把盘子都放在一个橱柜里,而把银器都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塞得鼓鼓的,然后像兔子一样飞奔(我听见他跑来的脚步声)跑向衣帽间。在那,他只需又装成一名绅士就好——一名突然要因公离开的绅士。他只需把票单递给衣帽间的侍者,然后再次优雅地走出去,就像他进来时一样。只是——只是碰巧我在衣帽间被误认为了侍者。”
“你对他做了什么?”上校叫道,异乎寻常的紧张。“他跟你说什么了?”
“不好意思,”神父面无表情地说,“故事到此结束。”
“有趣的故事开始了。”庞德嘀咕道。“我想我明白了他那巧妙的诡计,但我却似乎还没明白你的。”
“我要走了。”布朗神父说。
他们一块沿着走廊向出口大厅走去,在那遇见了朝气蓬勃,一脸雀斑的切斯特公爵,他正欢快地快步向他们走来。
“过来,庞德。”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我正到处找你呢。晚宴马上又要开始啦。奥德利前辈要发表讲话以纪念找回的餐叉。你不知道吧,我们想要开创一新仪式来纪念这个时刻。我说,你已经找回你的东西了,有什么建议吗?”
“为什么?”上校问道,以某种嘲讽的神色赞成地看着他。“我说从今以后我们别穿黑色外套了,改穿绿色的。要是穿得像个侍者,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
“奥,别再说了。”这位年轻人说,“绅士绝不会像侍者。”
“我想或者说侍者绝不像绅士。”庞德上校说,像往常一样低声笑道。“尊敬的神父,你的朋友一定非常聪明,因为他要装绅士。”
布朗神父把他那件普通大衣的一直扣到了脖子下,捂得严严实实,因为今晚是个暴风雨夜,然后他拿起了边上那把普通的雨伞。
“是的,”他说,“做绅士一定很难。但是,你知道吗,有时我想做侍者也同样难。”
一声“晚安”,神父推开了那座娱乐圣殿的笨重大门,金黄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潮湿、昏暗的街道,去寻找一便士的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