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的海里希瓦尔登斯坦城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王国,德意志帝国至今仍保留着多个这样的袖珍王国。历史上它很晚才归于普鲁士的强权统治,距故事发生的这个晴朗夏日也不过50年。这天,弗朗博和布朗神父惬意地坐在这小王国的花园里,品尝着当地酿造的啤酒。当代人的记忆中,战争与野蛮司法的痕迹仍历历在目,这点很快就能得到验证。但如果你只是匆匆一瞥,不免会对其中展露的童真趣味印象深刻,而这也正是德国最具魅力的一面。在那些小小的世袭君主国中,一切都如戏剧一般,国王会像厨师一样勤勤恳恳地处理内政。城中设有无数的岗哨,站岗的士兵们宛如怪异的德国玩具;金色的阳光洒在轮廓分明的城垛上,看起来就像一个金光灿灿的姜饼蛋糕。天气很好,天空呈现着浓郁的湛蓝,即便以蓝天闻名的波茨坦也望尘莫及;又更像是孩子从廉价颜料盒中取出的那种蓝色,被肆意泼洒出来。光秃秃的树木也透出一派生机,因为枝桠上那些尖尖的芽苞还是粉嫩的,在浓重的蓝色映衬下,好像无数纯真的身影。
虽说布朗神父外表平平,也过着平凡的生活,但他并不是毫无浪漫情愫的,只不过他也和大部分孩子一样,通常只把那些白日梦藏在心里。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色彩斑斓的日子里,置身于这样一个结构精巧的小城中,他确实觉得恍如进入了童话世界。他像个年轻人似的,看到那根令人生畏的剑杖便感到开心,弗朗博总是拿着它边走边甩。而此刻,它正立在他那高高的慕尼黑大啤酒杯旁。哦不,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他甚至发现自己在盯着他那把破雨伞笨拙的圆头,脑中隐隐想起了一本五颜六色的玩具书中那根食人魔的木棍。但他从不编故事,除了下面这个童话:
“我在想,”他说,“如果一个人想要冒险的话,在这样一个地方真的能够实现吗?这儿确实像个适合冒险的地方,但我总觉得他们会用纸刀和你作战,而不会用真的刀剑。”
“你错了,”他的伙伴说,“这儿的人不仅用真剑决斗,而且可以不用剑就杀人,甚至还有更厉害的呢。”
“呃?你说的是?”布朗神父问。
“噢,”另一人回答道,“这儿曾有人被射杀,但凶手却没用火器,这在欧洲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吧。”
“你是说用了弓箭吗?”布朗神父好奇地问。
“我指的是脑中的子弹,”弗朗博回答道。“你没听说过这地方前任国王的故事吗?那可是20年前警界最大的谜案之一。当然,你肯定记得俾斯麦推行的统一大计,这里就是在早期被强制吞并的,但整个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帝国(或者说是渴望能够成就的帝国)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派了格罗森马克的国王奥托来统治这个邦国。我们在那边的走廊上看到过他的肖像,如果他能长点头发和眉毛,而且不像秃鹰那样皱纹斑斑的话,他还算得上是位英俊的老绅士。不过他的麻烦事可多了,待会儿我会讲给你听。他曾经是名运筹帷幄、战功显赫的军人,但征服这个小地方却并不容易。在和著名的安霍尔德兄弟的几次交战中,他吃了不少亏。斯温伯恩还给那三位爱国游击队员写过一首诗呢,你应该还记得吧:
豺狼披上银貂皮,
乌鸦戴上金皇冠,
而国王——
这一切多如害虫,
三人却还需忍耐。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事实上,如果不是三兄弟中的保罗卑鄙而决绝地背叛了革命,这儿根本不会被占领。他拒绝继续忍受这一切,于是泄露了起义的秘密,导致叛乱被镇压,而他自己也最终被提拔为奥托国王的宫廷大臣。后来,斯温伯恩先生诗歌中真正的英雄路德维希在城邦被攻陷时阵亡,直至牺牲那刻手中仍握着长剑。而海因里希,三兄弟中的另一人,虽然并不是叛徒,但和那两位积极的兄弟相比却显得过于温和,甚至怯懦了,后来他索性过起了隐居生活。他转而信奉基督教的无为主义,几乎成了贵格会教徒。他差不多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分给了穷人,此外便不涉世事。他们说不久前还偶尔能在附近看到他,总是穿着黑色宽大的外套,近乎失明,满头乱蓬蓬的白发,但那张脸却是异常地柔和。”“我知道,”布朗神父说。“我见过他一次。”
他的朋友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以前来过这里,”他说。“可能关于这个地方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不管怎样,那就是安霍尔德兄弟的故事了,他是三兄弟中最后一位幸存者,也是这件事中唯一还在世的当事人了。”
“你是说,国王也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死了,”弗朗博重复道,“我们也只能这样说。你肯定能理解,晚年的时候,他也像所有暴君一样开始变得神经紧张。他在城堡周围大量增派巡逻的守卫,直到岗哨比城里的房子还多;所有可疑人物都遭到毫不留情的射杀。他将自己的房间安置在其他屋子构成的大迷宫中央,几乎一直躲在那里;他甚至还在那个房间里又造了一座小屋,或者说只是个柜子,用钢板加固后活像个保险箱或者军舰。有人说,那小屋的底下还挖了一个秘密的地洞,小得只能容下他一个人。所以,他为了不被送进坟墓,倒愿意待在一个和墓穴没区别的地方。但他做的事还不止这些。平定叛乱后,当地民众缴械投降,但现在,奥托又坚持要求绝对禁止民间拥有任何武器,一般政府可不会这样做。这项命令得到了严厉彻底的执行,组织严密、熟悉当地情况的官员负责监控每个小地方。最终,在将人力及科学发挥到极致的情况下,奥托国王确信海里希瓦尔登斯坦已经受到了最严密的防护,连一把玩具手枪也不可能带进来。”
“人类科学绝不可能确定到那种地步,”布朗神父说,双眼依然凝视着头顶树枝上那些红色的嫩芽,“光是定义和内涵就很难界定。什么是武器?那些最无害的家居用品都可以用来杀人;像茶壶,甚至茶杯罩都有可能。另一方面,如果你拿把转轮手枪给古英国人看,我都怀疑他会不会知道这是一种武器,当然,如果你朝他开枪的话自当别论。也许有人带来了一种看起来都不像火器的新型火器呢,可能它长得像一枚顶针,或者别的什么。那子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这我倒没听说,”弗朗博回答道:“但我的信息也不全面,我都是从一位老朋友格林姆那里听来的。他当时是德国警界一位颇能干的侦探,他原本要逮捕我,反倒被我给抓住了,我们聊了挺多有趣的事。他那时在这里负责调查奥托国王的案子,不过我忘了问他有关子弹的事了。按照格林姆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他稍作停顿,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黑啤后才继续说道:
“事发当晚,国王本该去外围的一个房间,因为他要接待几个他非常想见的客人。他们是被派来探测黄金的地质专家。这也算是个古老的传说了,据说这儿附近的岩层中蕴含着丰富的金矿,这个小城邦长久以来就是靠这些金矿供给的,而且,因为金矿的存在,他们才得以一直维系自己的地位,就算邻邦的军队再怎么强大,他们也可以在其猛烈的炮火攻击下保有公平谈判的筹码。不过,迄今为止,最严密的探测都没能找到金矿,虽然它们已经能——”
“已经能确定查到玩具手枪了,”布朗神父笑着说。“但那个叛变的兄弟呢?他什么都没有告诉国王吗?”
“他总说他并不知情,”弗朗博回道:“他说这是唯一一个他的兄弟们瞒着他的秘密。只能说,确实有些只言片语支持他的这个说法。伟大的路德维希死前看着海因里希,手却指着保罗并说,‘你没有告诉他……’然后就永远地沉默了。不管怎样,那些来自巴黎和柏林的杰出的地质学家和矿物学家已经到了,他们的穿着极为华丽而贴合身份,任何参加过皇家学会晚会的人都知道,再没有人会像科学家那样热衷于穿着打扮了。那可真是一场人才济济的聚会,但时间有点晚了。渐渐地,那个管家——你也见过他的画像了,长着一对浓黑的眉毛,双眼甚是严肃,脸上则挂着无意义的笑容——是的,那个管家发现所有人都已到齐,唯独缺了国王本人。他找遍了外围的所有房间,随后记起他那病态的恐惧症,又匆忙赶到最里层的房间,但那里也空无一人。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打开房间中央的钢制小屋,但里面是空的。他又去查看了那个地洞,它好像更深了,更像是一方墓穴——当然,这是他的描述。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长排的房间和走廊里突然爆发出了阵阵尖叫和骚动声。”
“起初,那只是远远传来的一阵喧嚣,甚至还在城堡外面,可以感到渐渐靠近的人群因未知的事件而万分紧张。很快,那便成了近得惊人的喧闹声,如果不是所有语句互相干扰的话,声音已经大得可以听清内容了。接着,每句话都变得异常清晰,声音越来越近,很快,有人冲进房间,按照惯例简要地向他报告了这个消息。”
“海里希瓦尔登斯坦和格罗恩马克的国王奥托,躺在城堡外已经结露的树林里,暮霭中,他双臂张开,仰面对着皎月,被打烂的太阳穴和下巴处仍汩汩地冒着鲜血。那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如活物般在动的部位了。因为要接待城堡里的客人,他穿着整套黄白相间的制服,但肩带或围巾却被解下来皱巴巴地扔在身边。在被抬起前他就已经死了。但不管是死是活,他都成了一个谜,他平时总躲在最里层的房间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结着露水的树林里呢?而且身边没有武器,也没有侍从。”
“是谁发现尸体的?”布朗神父问道。
“宫廷里一个女孩子,叫海德薇格·冯什么的,或是别的什么名字,”他朋友回答说,“她当时正好去树林里摘野花。”
“她摘到了吗?”神父问,神情茫然地盯着头顶密如蛛网的枝叶。
“是的,”弗朗博回答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管家还是老格林姆,或者别的什么人吧,说当时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当他们听到她的喊声赶到现场时,那女孩正捧着一束春意盎然的鲜花,弯腰对着那具沾满鲜血的躯体。不管怎样,重点是在救援人员到达前,他就已经死了,而这个消息当然得送到城堡里去。宫廷里国王驾崩自然会引起恐慌,而这消息的威力却比那大多了。一时间群情激愤,外来访客成了最大的嫌疑对象,尤其是那些采矿专家和多名位居要职的普鲁士官员。很快,人们就发现发掘宝藏的计划比他们预想的规模要大得多,而这些专家与官员也曾被许以重赏,或者是国际上的好处,有人甚至说国王的秘密府邸以及重兵把守的措施并不是为了防备民众叛乱,而是为了掩护私下勘察——”
“那些花的茎杆长吗?”布朗神父问。
弗朗博盯着他。“你可真是个怪人!”他说。“老格林姆就是那样说的,鲜血和子弹本身就够丑恶了,但他说这件事最丑陋的部分却是那些花都特别短,几乎是在接近花朵的位置被拽断的。”
“当然,”神父说,“一个成年的女孩真的要摘花的话,她肯定会连同很长的花茎一起摘。如果她是像孩子一样只拽下了花朵,那似乎——”他犹豫了一下。
“什么?”弗朗博追问道。
“好吧,那看起来就好像她是在慌乱中揪下的,目的就是,嗯,就是为了在她到了现场后再为自己的在场找个借口。”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弗朗博沮丧地说。“但仅凭一点就可以打消所有嫌疑了——没有武器。如你说的,可能会杀死他的东西很多,甚至连他自己的肩带都有可能;但我们要解释的并不是他是怎么被杀死的,而是他是怎么被射死的。事实就是我们没法解释。他们彻底搜查了那个女孩,因为老实说,虽然她是那个阴险的老管家保罗·安霍尔德的侄女兼护理,她的确还是有点嫌疑。她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很可能会对她家族里那份古老的革命热情怀抱着同情。但同时,不管你多么浪漫,还是没法想象不用任何枪支就将一大颗子弹射进一个人的下巴或者脑袋。现场没有手枪,但又确实开了两枪。我的朋友,这个难题就交给你了。”
“你怎么知道开过两枪呢?”神父问。
“他头上只中了一枪,”他的同伴说,“但肩带上还有一个弹孔。”布朗神父舒展的眉头突然拧紧了。“找到另一颗子弹了吗?”他问。
弗朗博有些不耐烦了。“那我可不记得了,”他说。
“等等!等等!等等!”布朗喊道,眉头越皱越深,神情好奇,且专注得颇不寻常。“你别觉得我失礼,让我好好想想这件事。”
“没问题,”弗朗博笑着喝完了啤酒。一阵清风拂过绽满嫩芽的树枝,将片片粉色、白色的花瓣吹成朵朵浮云,把天空装扮得更蓝了,斑斓的景致也因而多了几分精巧。它们乘风而上,就像可爱的天使迎着敞开的窗户,向空中的家园飞去。城堡里最古老的龙塔高高地耸立着,和这啤酒杯一样怪异,却也同样平凡。越过塔楼隐隐就能看到那片树林,国王就死在那里。
“那个海德薇格后来怎么样了?”最终,神父问道。
“她嫁给了施瓦茨将军,”弗朗博说。“你肯定听说过他的经历,那可真是个传奇。他在萨多瓦和格拉维罗特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在那之前他就已经颇有名声了;事实上,他可是从普通士兵一路升上去的,这点太不寻常了,就算是在德国最小的……”
布朗神父突然直起身来。
“从普通士兵升上来的!”他喊了起来,嘴唇撅起似是要吹起口哨来。“哦,哦,多么奇特的故事!多么奇特的杀人方式;不过恐怕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但想想看,他怀着多深的仇恨,竟然忍了这么久——”
“你什么意思?”弗朗博问道。“他们是怎么杀死他的?”
“他们用肩带杀死了他,”布朗小心地说;没等弗朗博反驳又继续道:“是的,是的,我知道子弹的事。可能我应该说他是因为有这条肩带才死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我想,”弗朗博说,“你肯定想出些眉目了,但你没法解释他脑袋里有子弹这一事实。正如我之前说过的,他很可能是被勒死的,可他却中了枪。那么是谁开的枪?又是用的什么枪呢?”
“他是被他自己的命令射死的,”神父说。
“你说他是自杀的?”
“我没说是他自己的意愿,”布朗神父回答道。“我是说他自己的命令。”
“好吧,不管怎样,你有什么想法?”
布朗神父开怀笑了起来。“我只是来度假的,”他说。“我可没什么想法。只是这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些童话,你愿意的话,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巧的彤云像极了甜点,轻巧地飘到姜饼屋似的城堡上空,给炮塔戴了一顶皇冠;而绽满嫩芽的树枝则像婴儿粉嫩的手指,伸展着,似是努力想要触到它们。蔚蓝的天空此时已蒙上了淡紫色的晚霞,布朗神父突然又开口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夜晚,树枝仍滴着雨水,露珠也已凝结起来。格罗森马克的国王奥托匆匆溜出城堡边门,迅速钻进了林中。一名哨兵向他敬礼,但他并没有留意,他不想引起特别的关注。那些在雨水浸润下灰溜溜、湿漉漉的大树如沼泽般吞没了他,他很高兴。他故意挑选了人迹最少的边门出行,但这儿还是不能如他所愿。不过幸好也不会有好管闲事的家伙来追他,他的这次出行是临时决定的,完全没有人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来访者被他留在了宫中,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他突然意识到,用不着他们,他自己就能办到。”
“他这巨大的热情并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那倒还算高贵些,他渴望的是金子。因为黄金的传说,他离开格罗森马克,侵占了海里希瓦尔登斯坦。因为这传说,也仅仅是为了这个传说,他收买了那个叛徒,又杀死了那位英雄;为此他一遍遍反复盘问那个虚伪的管家,直到他终于确信,那叛徒对此事确实毫不知情。为了能得到更多的金钱,他勉强花费了不少,又许诺了更多;为此他在雨夜像个贼一样偷偷溜出了自己的城堡,因为他想到了另一种廉价却同样能满足自己欲望的方法。”
“他沿着草木横生的山路艰难地攀爬着,山势陡峻,山脊俯瞰着城市,那隐士的居所就在这条山路的尽头,在山脊上绵延排列的石柱丛间。说是居所,倒更像是围着荆棘栅栏的一处山洞,安霍尔德兄弟中的第三人就长期住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奥托国王想,他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交出金子,他知道那地方都已经好多年了,却从没有去找过它们,虽然现在他信奉禁欲主义,对财产与欢愉早断了欲念,但在那之前他也没有去找过。是的,他们曾经是敌人,但现在,他不是声称要摒弃偏念吗?只要承认他的目标,赞颂一下他的教条,他就很可能和盘托出金钱的秘密。虽然他设下了严密的防御工事,但奥托并不是胆小鬼,而且,不管怎样,他的贪婪要远胜过他的恐惧。况且,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确信整个王国已经没有私人武器,他更百倍地确信山上那个贵格教徒的小屋子里不会有任何武器,那儿只有他和两个粗野的老仆人,以植物为生,年复一年,从没有其他人迹出现过。奥托国王俯视着脚下那灯火通明的城市,宛如一个明亮、方正的巨大迷宫,嘴角浮起了一丝冷酷的笑意。放眼所及,到处是他的人扛着来福枪站在哨前,而敌人却什么都没有。岗哨离山路很近,只要他喊一声,马上就会有士兵冲上来,更不用说树林里、山脊上定时还有巡逻队;各地都设了岗哨,远到那昏暗的树林中,河流的另一边都是他的哨兵,因距离遥远而显得矮小了许多。想溜进城的敌人也绝无远路可绕。而且,宫殿的东、西、南、北门以及四面立墙下也都是戒备森严的哨兵。他很安全。”
“当他爬到山脊上时,情况就更明显了,他这位宿敌的小窝暴露在外,一眼就能看到。奥托正站在一小块石头平台上,三面全是断崖绝壁。身后是黑色的洞穴,掩藏在绿色的荆棘丛中,洞口很低,完全无法想象有人能钻得进去;前方是陡峻的悬崖和云雾缭绕的巨大山谷。石头平台上立着一座古老的青铜诵经台,上面放着一本巨大的德语圣经,显得不堪重负。在这高处潮湿的空气中,那青铜抑或黄铜已被蚀成了绿色。奥托立刻想到,‘就算他们有武器,到现在也肯定已经烂掉了。’月亮升起来了,为山峰和崖壁投下了一片死寂的光亮,这时,雨已经停了。”
“诵经台后站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眼望着山谷对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垂坠而下如周遭的崖壁般笔挺,但他那头白发和口中微弱的絮语却似在风中无力地飘摇。显然,他正在朗诵日课,这是他宗教修习的一部分。‘他们信仰马……’”
“‘先生,’海里希瓦尔登斯坦的国王以一种少有的谦恭态度道,‘我只希望能和你讲一句话。’”
“‘和战车,’那老人继续无力地念着,‘但我们相信我们的上帝耶和华的名……’最后几个字已微不可闻。他虔诚地合上了书本,随后又摸索着抓住了诵经台的边缘,因为他已近乎失明。从低低的洞口很快钻出来两个仆人扶住了他。他们穿着与他相同的黑色长袍,但头发并不如他那样像是打了银霜,面容也不像他那般饱经了风霜。他们是克罗地亚或者匈牙利的农民,长着宽阔的脸盘,神情迟钝,但双眼却闪着灼灼的光华。国王第一次感到有些心慌了,但他的勇气仍在,他的交涉欲望也没有退去。”
“‘恐怕,’他说,‘自从你兄弟在那次可怕的炮击战中丧生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吧。’”
“‘我所有兄弟都死了,’老人说,双眼仍直直地望着山谷对面。随后,他突然将那副柔弱无力的面孔转向了奥托,银色的发丝如冰柱般耷拉在眉间,他又补充道:‘你知道,我也已经死了。’”
“‘希望你能明白,’国王努力控制着自己,几乎已经是在妥协了,‘我并不是要为了那场争端到这儿来纠缠你。我们不谈那件事到底谁对谁错,但至少有一点我们是绝没有错的,因为你做的总是对的。不管别人对你家族的政策怎么评判,没人认为你是因为黄金而搬到这儿来的;你证明了自己,你没有嫌疑……’”
“身穿黑色长袍的老人一直用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眸注视着他,神情呆滞。但当他说出‘黄金’一词时,老人突然伸出手来,像是要抓住什么,兀的,他将脸转向了群山。”
“‘他提到了黄金,’他说,‘他提到了不合法的东西。快让他闭嘴。’”
“奥托有着普鲁士民族传统的陋习,他认为成功是天生而非努力得来的。他认为他那样的人就该永远征服别人,而他人的命运便永远只能是被征服。因而,他似乎从不明白何为惊讶,也不懂该为下一步做好准备,此刻,他完全被吓傻了。他正要张口回答,嘴巴却被堵住了,一条结实、柔软的带子突然像绷带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脑袋,他的话也被憋回了喉咙。足足过了近40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两个匈牙利仆人干的,用的还是他自己的军装肩带。”
“老人蹒跚着回到了他那铜架上的《圣经》边,耐心地翻了几页,那姿态着实令人不寒而栗。终于,他翻到了《雅各书》,开始念道:‘舌头在百体里也是最小的,却能——’”
“国王被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吓坏了,他突然转身,沿着来路狂奔下山,向王宫花园冲去,一直跑到半路他才想起要解开扼住脖子和下巴的肩带。他试了又试,却怎么也解不开;打结的那人显然很清楚,用双手在脑后解开扣结比在胸前要难得多。他的双脚是自由的,可以像羚羊般在山上跳跃,他的双手也是自由的,可以挥出各种手势和信号,但他却没法讲话。他成了一个哑口的恶魔。”
“他已经走近了城堡外围的树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出声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那些人的用意。他再次阴沉地俯视着山下那个光亮、方正的迷宫般的城市,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先前那种得意的心境,那些语句他又重新体味了一遍,此刻却是残忍的讽刺。放眼所及,到处是他的人扛着来福枪站在哨前,如果他回答不出盘问,任何人都可能将他射死。岗哨离山路很近,树林里、山脊上有定时巡逻队,所以他不可能在树林里躲到天亮。各地都设了岗哨,想溜进城的敌人绝无远路可绕,因此,他想绕远路回到城中也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喊一声,马上就会有士兵冲上山来,但他现在却喊不出声。”
“月亮升到了天顶,已经成了皎洁的银色,明亮的蓝色夜空映衬着城堡周围松树的暗影,呈现出明暗不一的条纹。花瓣宽大的花朵毛茸茸的,在月光下褪去了色彩,却闪着灿灿的光芒,以前他从未留意过这些东西;当它们攒成一团时就像攀附在树木的根部,实在妙不可言。或许,他心中本就潜伏着某种非凡的东西,那一刻,这东西终于击垮了他的理智。在那座树林里,他确实体会到了某种无可名状却又异常德国化的东西——童话。他隐约感到自己正被吸近食人魔的城堡,但他忘了自己就是那食人魔。他想起儿时曾问过母亲,家里那座古老的花园里会有熊吗。他弯腰去摘一朵花,好像它拥有某种能解除魔法的神力。花茎却比他想象得结实,但终于还是咔哧一声折断了。他小心地想把它插到肩带上,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喊声,‘谁在那?’于是他记起来肩带并不在正常的位置。”
“他想喊,但就是出不了声。又是一声盘问;紧接着是‘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呼啸而来,击中了目标,又归于静寂。格罗森马克的国王安详地躺在童话般的树丛中,再不会用金子或钢铁使坏了;只有月光那银色的笔触勾勒着他制服上精细的饰物,还有他额上深深的皱纹。愿天主宽宥他的灵魂。”
“按照严格的岗位规定,那名开枪的哨兵自然得跑去查看被他击中的目标。他叫施瓦茨,当时还是个列兵,后来便渐渐攀升上去了。他找到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光头男人,脸上被他自己的肩带缠得严严实实,像是戴了一个怪异的面具,只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芒。子弹穿过肩带打进了下巴,这就是只开了一枪却有两个弹孔的原因。年轻的施瓦茨扯下了那神秘的丝质面罩扔在草地上,或许他不该有此举动,但却是人之常情;然后他看到自己打死了什么人。”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无从得知了。虽然树林里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事,但我仍倾向于认为那儿确实曾有过一个美丽的童话。那位叫海德薇格的年轻女士救了那个士兵,后来又嫁给了他,但她是之前就已与他相识呢,还是恰好撞见这场意外并从此开始与他相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我们能够知道的是,这位海德薇格是个女英雄,也值得那位英雄娶她。她做了一件勇敢、明智的事。她说服那位哨兵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那样他就不会和这场灾难扯上关系了;他不过是忠心耿耿、严守纪律、随时待命的50名哨兵中的一员。她留在尸体旁,惊恐地呼叫起来;她和这灾难也不会有任何瓜葛,因为她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火器。”
“好了,”布朗神父愉快地站起来说,“我希望他们过得幸福。”
“你要去哪儿?”他的朋友问道。
“我要再去看一眼那个管家的画像,那个背叛了他兄弟的安霍尔德,”神父回答说,“我想知道他哪里——我想知道,如果一个人最终背叛了那个让他出卖兄弟的人,他的背叛是不是会显得不再那么恶劣?”
他站在画像前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那是一位银发的老人,浓黑的眉毛,描画的粉红笑脸似乎与他眼眸中闪烁的严厉警告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