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刚做完弥撒,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白雾蒙蒙的早上,雾气缓缓升腾,令这个清晨显得有些诡异——在这样的天气里,就算是光线最基本的成分也变得神秘而新奇。散落在原野各处的树木在水汽中逐渐显现,仿佛是用炭条在粉笔涂就的轮廓上加重了几分。更远处,是郊区零星散布的住房。随着它们的轮廓渐趋清晰,最终,他认出许多他偶然相识的人们的住处,还有更多,他能叫出房主的名字。所有的房子都门窗紧闭,没有人会这么早起床,更不会有人做他这种差事了。前方有座别墅,附带游廊与宽阔、华丽的花园。他从旁边走过时,一声响动令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不会错的,那一定是手枪或卡宾枪,要不就是其他什么轻型火器开火的声音,但这还不是最令他困惑的。第一声轰响过后,很快又传来一系列的轻响——他记着数,一共6声。他估计这应该是回声,但古怪的是这回声却和原声毫无相像之处。他想不出这些到底是什么声音,起初的3声分别像是苏打水瓶中虹吸管把水吸干的声音,某种动物的叫声,以及有人竭力忍住不笑而发出的声音。但这几种可能似乎都没什么道理。
布朗神父有着双重性格。一方面他是个行动派,如报春花般谦逊,又如时钟般准时;他恪守自己的职责,从不妄想有任何改变。另一方面他则是个思想者,更加单纯,但也更加坚强,任何事物都不能轻易阻止他;他的思想永远(就从这个词本身的意义来说)是自由的。不知不觉间,他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堆问题,然后又尽力一一解答,这一切对他而言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环一样自然。但他又绝不会故意越界去多管闲事。这回,这两种态度可谓是狭路相逢了。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于己无关,想要继续在晨曦中前行,但脑中却不自觉地想到又否定了不下20种那些怪声可能所具有的含义。此时,灰暗的天际渐趋明亮,布朗神父这才认出自己正站在帕特南少校家门前,他是个英裔印度人,还带了一名马耳他本地的厨师为伴。同时,他也意识到,枪击是件很严重的事,自己完全有必要去探究结果。他毅然掉头步入花园,向前门走去。
房子一侧从半高处突出了一块,像一座低矮的棚屋;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个巨大的垃圾桶。从那边的角上转过来一个人影,起初只能在薄雾中看到模糊的影子,显然正弯腰在四下寻找着什么。待走得近了,那人形渐渐清晰起来,原来是个相当壮实的家伙。他就是帕特南少校,光头,脖颈粗壮,个子矮小但体型很宽,因长期在印度的骄阳下保留着英式的生活,那张脸总显得有些涨红。但那其实是一张欢快的脸,即便现在,虽然充满了好奇与困惑,却依然挂着一丝单纯的笑意。他后脑上挂了一顶宽大的棕叶帽(看着像个花环,可又与他那张脸极其不协调),但此外,他就只穿了一套鲜艳的红黄条纹睡衣。虽然那衣服看起来鲜艳温暖,但在这样清冷的早晨穿着应该还是挺冷的。显然,他是匆匆从房中跑出来的,少校毫不客套地直接喊道:“你听到那声音了吗?”对此,神父并不感到奇怪。
“是的,”布朗神父回答说,“我觉得我还是来看一下比较好,万一真有事也好帮个忙。”
少校瞪着一双颇具喜感的醋栗般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他。“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他问。
“像是枪声之类的,”神父回答道,有些犹疑,“但回声好像有点不太寻常。”
少校仍平静地注视着他,但双眼瞪得老大。这时前门突然被撞开了,煤气灯的光亮刷地照亮了渐行褪去的雾气表面,另一个穿着睡衣的身影从门中跌跌撞撞地跳了出来。那人要高得多,更为清瘦,身形也更加健美;那身睡衣虽然同样鲜艳,但相对来说却显得有品味多了,是白色与柠檬黄相间的条纹。那人形容憔悴,但很英俊。他的皮肤比少校更黑,面部轮廓英挺,眼窝很深,由于发色墨黑但髭须颜色却很浅,因而又带了几分古怪。所有这些细节都是布朗神父无意间捕捉到的,那一刻他真正注意到的只有一件事:来者手上拿着一把转轮手枪。
“克雷!”少校盯着他大声喊道,“是你开的枪吗?”
“是的,是我开的。”这位黑发的绅士激动地回道,“换了你也会这么做!要是你被魔鬼四处追赶,几乎——”
少校急匆匆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的朋友布朗神父,”他说,然后又转向布朗,“不知你是否见过皇家炮兵队的克雷上校?”
“当然,我听说过他,”神父单纯地说,“你——你打中什么东西了吗?”
“我想是的,”克雷沉重地说。
“他——”帕特南少校压低声音问道,“他死了还是大喊大叫了,还是怎么样了?”
克雷上校古怪地定睛凝视着这位留宿他的主人。“我会告诉你他到底干了什么,”他说,“他打了个喷嚏。”
布朗神父抬起手,摆出一副突然想起某个名字时常有的那种姿势来。他终于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原来既不是苏打水瓶的声音,也不是狗喷鼻息的声音。
“好吧,”少校瞪着双眼,突然说道,“被转轮手枪打了还会打喷嚏,我可从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布朗神父轻声说,“幸好你没用你的大炮打他,不然他可能会得一场重感冒呢。”思索了一会后他又接着问:“是小偷吗?”
“我们进去吧。”帕特南少校颇严厉地说,并率先进了屋。
在这样的清晨时刻,屋内外的光线总有种奇特的矛盾:虽然少校已经关了前厅的煤气灯,房间里却似乎依然比外面的天空更加明亮。布朗神父惊讶地发现,餐桌上布置得像要举办喜宴似的,每个位子前都备着餐布,每个餐盘边又都放着毫无必要的6种形状的酒杯。早上这时候看到前夜宴席的杯盘狼藉并不少见,但一大早就新铺好了的桌子却有些不同寻常。
就在神父犹疑地站在大厅中时,帕特南少校突然从他身边冲过去,狂怒的双眼在桌布上扫过一圈。最后他终于爆发了:“所有银器都不见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鱼刀和叉子不见了,老调味瓶架不见了,就连那把古老的银奶壶也不见了!现在好了,布朗神父,我准备好回答你那个问题了,你说是不是小偷呢!”
“这不过是障眼法,”克雷固执地说。“我比你更清楚他们干嘛要跟这房子过不去,我比你更清楚为什么——”
少校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个生病的孩子:“就是小偷,很显然就是小偷嘛。”
“一个患重感冒的小偷,”布朗神父说道,“这可能有助于你在附近抓到他。”
少校黯然摇头:“恐怕他现在早就跑远了。”
之后,当克雷拿着转轮手枪再次走向花园时,少校沙哑着声音对神父小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报警,我的朋友动起枪来有点鲁莽,恐怕已经犯法了。他生活的地方太野蛮,而且,老实说,我觉得他有时会有幻觉。”
“我记得你好像告诉过我,”布朗说,“他认为某个神秘的印度组织正在追杀他。”
帕特南少校点了点头,但同时又耸了耸肩。“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他一起出去,”他说,“我可不想再发生那种事,怎么说来着,打喷嚏?”
他们步出大门融入晨光之中,现在已经淡淡地可以看到日光了。克雷上校弓着高大的身躯,正在一寸寸地检查砾石路面和草坪,上半身几乎触到了地面。当少校缓步向他走去时,神父也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转过下一个弯就到了离垃圾桶几步远的地方。
他盯着这阴沉的庞然大物,定定地站了一两分钟,然后走过去,掀起盖子将脑袋钻了进去。灰扑扑的垃圾和尘土一起溢了出来,但布朗神父专心观察着里面,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他就这样待了好久,宛如在进行什么神秘的祈祷仪式。终于,他带着满头灰尘钻出垃圾桶,漠然走开了。
当他再次回到花园门前时,日光已驱散了迷雾,门前站着的一小群人似乎也褪去了病态。照理说,事情还没弄清,还不是放松的时候,但他们就像狄更斯小说中的那些角色,个个透着些喜感。帕特南少校不知何时已溜回屋内,套上了合体的衬衫与裤子,还束了一条深红色的腰带,外罩一件方方正正的浅色夹克。既然已经穿戴妥当,他那张喜庆的大红脸也挂上了惯常的热忱。他确实惹人注意,不过当时他正对厨师说着什么。厨师是个黝黑的马耳他人,面黄肌瘦,一脸愁容,与洁白的帽子和制服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对比。他犯愁也有道理,因为烹饪可是少校的爱好,而且他是那种比专业人士懂得更多的业余爱好者。在他看来,除了他,唯一还有资格品评煎蛋的人就是他的朋友克雷了。想到这里,布朗连忙转身去找那位军官。日光明朗,人们都已穿戴整齐,显得神清气爽,但克雷的样子却令他吓了一跳。这位优雅的高个子军官仍然穿着睡衣,头发蓬乱,此时正四肢着地在花园里搜寻那夜贼的踪迹。而且,显然是因为遍寻不着,他又不时恼怒地捶击着地面。看到他那样爬在草丛里,神父不禁忧伤地皱起了眉头,第一次,他开始想到,或许那句“有时会有幻觉”不过是种婉转的说法。
那一堆人中,除了厨师和少校,布朗神父也认得另一人——奥德丽·沃森,少校的看护兼女管家。此刻,从她的围裙、卷起的袖口和果决的神情来看,她显然在做家务而非看护了。
“你这是活该,”她说,“我早告诉你别用那个过时的调味瓶架了。”
“我喜欢它,”帕特南温和地说,“我是个怀旧的人嘛,而且可以把调料瓶收到一起。”
“看吧,现在也一起不见了。”她回嘴道,“好吧,如果你不再为小偷的事费心,那我也不费心做午饭了。今天是星期天,我们没法在镇上买到醋和其它调味品;而且没有辣乎乎的东西,你们这些印度绅士也没法享受所谓的大餐了。我现在可真希望你没叫奥利弗表哥来带我去听音乐,那得到12点半才结束呢,上校那时候就得走了。我可不相信你们这些男人能自己应付得来。”
“哦,亲爱的,我们可以的,”少校亲切地看着她,“马尔科什么酱料都有,而且你也知道,我们总是能在糟糕的环境下活得好好的。你也该享受一下啦,你可不必每时每刻都做家务,而且我知道你想去听音乐的。”
“我想去的是教堂,”她说,眼神颇为犀利。
她属于那种永葆美丽的女人,因为她的美不在于外貌或肤色,而在于头脑及个性。但是,尽管她还未届中年,她那红棕色的秀发仍如提香笔下的女人,丰盈而亮泽,但从她的唇边和眉眼间又确乎可以看到一些因悲伤而弥生的蚀痕,就像希腊神庙最终被风蚀化一般。事实上,她现在如此果断谈及的家务上的小困难根本算不上悲剧,只能说是闹剧。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布朗神父也理出了一些思路:克雷是另一位美食家,要在午餐时间前离开,但招待他的主人不愿错过和老友共进一场盛宴的机会,就趁沃森小姐和那些严肃的人都去做晨祷的时候安排了特殊的早午饭。沃森小姐将在她的一位亲戚兼好友——奥利弗·阿曼医生的陪同下前去教堂。虽然这位医生是个科学狂,却也是个音乐迷,为了得到听音乐的机会甚至愿意去教堂。所有这些似乎都跟沃森小姐脸上显露的悲愁并无瓜葛;布朗神父不由地再次转头去看那个疯疯癫癫的人,他仍在草丛里仔细翻找着。
布朗信步走到他面前,那个乱蓬蓬的黑脑袋突然抬了起来,好像神父停留过久吓到了他。事实上,布朗神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别说失礼了,即便从常理来说也不该这样。
“喔!”克雷目光灼灼地说,“我想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疯了吧?”
“我确实这么想过,”小个子的男人镇静地说,“但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没有疯。”
“你什么意思?”克雷粗暴地问。
“真正的疯子,”布朗神父解释道,“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有病,不会想到要与之对抗。但你却试图找出那个夜贼的踪迹,就算他根本不存在。你在反抗,你想要的东西根本不是疯子会要的。”
“是什么?”
“你想证明自己是错的。”布朗说。
话音未落,克雷就跳了起来,或者说是摇晃着站了起来,满眼焦虑地盯着神父。“见鬼,真是那样!”他叫了起来,“他们全都告诉我,那个人是冲着银器来的——我还巴不得是那样呢!她针对我,”他那颗蓬乱的黑脑袋朝沃森小姐晃了晃,不过布朗神父其实并不需要他来指明方向,“今天她就怪我残忍,竟然向毫无恶意的可怜的小偷开枪;说我心里有个恶魔,竟对这些可怜无害的当地人下手。但我以前脾气很好,和帕特南一样温和。”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哎,我从没见过你,但请你给这整件事评评理。老帕特南和我是战友,但我在阿富汗边境上受了点伤,所以比大部分人都更早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只有我们两个被遣送回国来休养。我和沃森在那儿订了婚,所以我们三个就一起回来了。事情就是在路上发生的,真是怪透了。结果就是帕特南想要解除我们的婚约,连沃森也拖着。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你也知道吧。”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最后一天,我们待在一个印度城市时,我问帕特南能不能去买点特里其雪茄,他就把他住所对面的一个小地方告诉了我。我后来了解到,他确实没说错,但如果一座体面的房子对面是些杂七杂八的房子的话,‘对面’这个词就实在太可怕了。我一定是进错了门。我很费力才打开一扇房门,眼前一片漆黑。但当我想往回走时,就听见有很多插销扣紧的声音,身后的那扇门竟又合上锁死了。我只好往前走,穿过一条漆黑漫长的通道。终于,我来到一处楼梯前,随后是一扇被门闩锁住的百叶门。那道门闩工艺很好,是东方式的铁艺。我只能用手摸索,但我最终还是打开了它。这时的眼前又是一片昏暗,好在地面上星星点点亮着许多小灯,光线很稳定,幽幽地发着绿光。但那点光亮只够让我看到一座巨大空旷建筑的底部或者说是边缘。我的面前好像立着一座大山。不得不说,当我意识到自己是站在一个神像面前时,我吓得差点摔在那巨大的石台上。最糟糕的是,那个神像还背对着我。”
“我猜它可能不是人的模样,因为它的那个小脑袋矮而敦实,身后还拖了条尾巴,或者说是一截多出来的肢体,就像一根令人恶心的巨大的手指,指着雕刻在巨石背面中央的一串符号。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开始猜测那些象形字的意思。当然,我心里怕得要死。这时,更恐怖的事发生了。那房间像是个神庙,我身后的墙上有道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棕色脸庞的人,穿着黑夹克。他长着黄铜色的肌肤和象牙白的牙齿,笑容像是凝固在脸上。但最可气的是,他竟然穿着欧式服装。我想,当时我本以为会看到裹着长袍的祭司或者赤裸的苦行僧。可眼前这位却让我意识到,尘世间到处都有恶行,无法摆脱。而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如果你只看到了猴神的脚,’他依然是一副笑脸,直截了当地说,‘你受到的惩罚将是非常温和的——你只需忍受折磨,然后死去;如果你看到了猴神的脸,我们还是会温和而宽容地对你——你只需忍受折磨,继续活着;但是,既然你已经看到了猴神的尾巴,我不得不对你作最严酷的宣判——给你自由。’”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之前我拼命打开的那道精巧的铁门闩自动开启了;然后,从我穿过的那个黑暗通道的尽头传来那道沉重的沿街大门插销脱开的声音,大门也开了。”
“‘祈求仁慈是没有用的,你只能自由地离开,’那个微笑着的人说,‘从今往后,一丝头发便能像利剑那样将你处死,一口微息便能如蝰蛇一般把你咬毙;武器会凭空出现索你性命,你将万死而不济。’说完,他便再次隐没在身后的墙中,而我,则走回到了街上。”
克雷停了下来,布朗神父则顺势坐到草坪上,开始摘雏菊花。
这位士兵又接着说道:“当然,帕特南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欢快样子,对我那些恐惧嗤之以鼻。而且,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怀疑我神智有点不正常了。好吧,我就用最简单的话跟你讲一下那之后发生的三件事好了,你来说说到底我们谁是对的。”
“第一件事发生在丛林边上的一个印度村落里,但是离那座神庙,或者那个小镇已有几百英里,早已远离了对我下诅咒的那个部族和习俗所在的地方。漆黑的半夜里,我突然醒了过来,怔怔地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想。突然我感觉有点痒,就像有根绳子还是头发丝绕在喉口上。我缩身躲开它的同时,不由得想起神庙里那人说过的话。当我起床打开灯,望着镜中的自己时,发现脖子上留下了一圈血痕。”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们回国的路上,当时我们在塞得港投宿了一家客栈,客栈附带着小酒馆和古玩店,表面看着没有猴神偶像,但那种地方也完全可能会有猴神画像或者符咒之类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诅咒也跟到了那里。我又一次在夜里惊醒,感觉到蝰蛇吐出的缕缕冰凉气息,用这种方式形容真的一点都不过分。那种情况下,活着本身就是痛苦的挣扎。我拼命用头撞墙,不觉撞到了窗户上,结果与其说是跳下去,不如说是掉下去,摔在了花园里。可怜的帕特南,他认为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只是碰巧抓伤,但这回,他在黎明时发现我昏昏沉沉地躺在草地上,便觉得是该认真对待了。不过恐怕他担心的是我的精神状态,而不是我说的这件事。”
“第三件事发生在马耳他。当时我们住在一座城堡里,我们的房间正好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若不是有如海面般平坦的白色外墙隔着,海水几乎能漫到窗台上来。我又在夜里醒了过来,但周围并不黑。当我走到窗口时,正好可以看到皎洁的圆月。按说我该看到空荡荡的城垛上停着一只小鸟,或者海天相接的地方漂着的帆船。但我看到的却是空中有一根木棒或者树枝之类的东西打着转,然后就径直飞进我的窗口,将枕头边的台灯打了个粉碎,而我的脑袋才刚刚离开那枕头。那是一根奇形怪状的木棍,某些东方部族用来打仗的那种。但问题在于,我完全没看到有谁把它扔出来。”
布朗神父扔下手中正在摆弄着的雏菊花环,沉思着站了起来。“帕特南少校,”他问道,“他有东方的古董、偶像、武器或者其他任何可能给我们一些提示的东西吗?”
“太多了,不过恐怕都没什么用,”克雷回答说,“无论如何,咱们还是进书房看看吧。”
他们走进屋门,经过沃森小姐身边时,她正扣着手套上的纽扣准备出门去教堂;楼下传来帕特南少校的声音,仍在教导他的厨师该怎么烹饪。在少校的书房兼古董室里,他们偶然遇到了另一个人。那人戴着丝质礼帽,穿着妥当,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他坐在放着烟灰缸的小桌后,正专心翻看一本书,听到他们进门的声音时,他又歉疚地扔下书匆忙转过身来。
克雷颇为谦恭地介绍了这位阿曼医生,但他的神情却异常冷淡。不管沃森是否清楚,布朗神父已经猜到这两人无疑是情敌了。对克雷上校的偏见他也不无同情,阿曼医生确实是位穿着考究的绅士,而且仪表堂堂,虽然肤色黑得已经不像亚洲人了。布朗神父发现,此人给他的络腮胡子打了蜡,因此胡须显得更加挺直,他还戴了特制的手套,来使手看上去变小一些,说起话来又装腔作势。但神父告诫自己,即便如此也要予以包容和理解。
阿曼那双戴着黑手套的手上拿着一本小巧的祷告书,这书似乎令克雷尤为恼火。“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对这个感兴趣,”他相当粗鲁地说。
阿曼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动怒。“我知道,这本可能更适合我,”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搁在刚刚扔下的那本书上,“关于药物和这类东西的大辞典。但要拿去教堂的话,它实在太大了点。”他轻轻合上那本大书,神色间又露出一丝仓促与尴尬。
“我猜,”神父说,急于转移话题,“这些矛啊什么的都是从印度带回来的吧?”
“哪儿的都有,”医生回答说,“帕特南是个老兵,就我所知,他去过墨西哥、澳大利亚,还有食人岛。”
“但愿他不是在食人岛学的烹饪,”布朗说,双眼迅速扫过墙上的炖锅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餐具。
说曹操曹操到,一张涨红的笑脸突然探进书房,正是他们对话中这位欢快的主角。“克雷,快点,”他嚷嚷道,“你的午饭就快好啦。还有,那些想去教堂的人,钟声已经响过了。”
克雷快步下楼去换衣服;阿曼医生和沃森小姐则沉默地走到街上,和其余人一起向教堂走去;但布朗神父注意到医生两次回过头来仔细地观察这座房子,甚至还走回街角来看了一次。
神父有些糊涂了。“他不可能去过垃圾桶边啊,”他自言自语道,“至少肯定不会是穿着那身衣服去的。难道今天更早的时候他去过?”
在与人交际时,布朗神父总是像温度计一样敏锐;但今天,他却迟钝得像头犀牛。不论是按照严苛的还是含蓄的社会规则,他都不该在这对英裔印度伙伴用午餐时还赖着不走;但他确实留了下来,讲了一堆有趣但完全无用的话,似乎是想以此来避免尴尬。当他表现出无意吃午饭的时候,他的举动就更加令人迷惑了。两份营养均衡、精美绝伦的咖喱鸡蛋葱豆饭搭配着合适的葡萄酒端到了另两位先生面前,而他却只是固执地重复说,今天是他的斋戒日,一边只啃了些面包,一面又抿了口冷水,之后就再没碰过那水杯。但他的谈兴却甚是浓烈。
“让我告诉你们,我要为你们做些什么吧,”他嚷嚷道,“——我来给你们拌一道沙拉!我不能吃,但我会好好拌的!先来些生菜。”
“不幸的是我们只剩下这个了,”好脾气的上校回答说,“你得知道,芥末、醋、油,还有其他调料都和调味瓶一起被偷走了。”
“我知道,”布朗的回答颇有些暧昧,“我就是担心这种事才经常随身带着调味瓶。我实在太喜欢沙拉了。”
接着,在另两人惊异的目光下,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罐胡椒放在桌上。
“真不知道那小贼干嘛把芥末也拿走,”他继续说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芥末瓶。“我猜肯定是想做芥子膏吧。然后是醋”——边说边拿出那瓶调料——“我好像听说过关于醋和牛皮纸的功用,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至于油嘛,我想我应该是放在左边的——”
布朗神父突然不再唠叨,他抬眼看到一身黑的阿曼医生立在日光下的草坪上,正不动声色地望着屋内,其他人显然都没有留意到。在他完全镇定下来前,克雷插了进来。
“你可真是个怪人,”他盯着神父说,“如果你的布道和你的行为一样有趣的话,我会去听听的。”他的声音有点异样,说着身体靠到了椅背上。
“哦,调味瓶里也有布道的,”布朗神父严肃地说,“你听说过一粒芥子般的信仰吗?或者神圣的膏油涂抹的仁慈吗?至于醋,难道会有人忘记那个孤独的士兵吗?当天空变黑时——”
克雷上校身体略向前倾,抓住了桌布。
正专心做着沙拉的布朗神父将两勺芥末倒进身边的水杯中,蓦地站起身来,以一种陌生的语调突然大声说道:“喝了它!”
同时,伫立在花园中的医生跑了进来,猛然打开一扇窗户:“需要我帮忙吗?他中毒了吗?”
“差点儿,”布朗说,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因为催吐剂很快就生效了。克雷躺在帆布椅上,艰难地喘着气。所幸的是,他还活着。
帕特南少校跳了起来,紫色的脸膛神色复杂。“这是犯罪!”他嘶哑地吼道,“我去叫警察!”
神父能听到他从挂钩上拽下那顶棕叶帽,仓促冲出前门的声音;他听到花园大门砰的一声合上了。但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克雷,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平静地说:
“我不会跟你说太多。但我会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你根本就没有被诅咒。那座猴神神庙要么是巧合,要么是个骗局,也就是一个白人设下的骗局。只有一种武器可以在轻如羽毛的触碰后就让人见血:一个白人手中的剃须刀。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一间屋里充满无法抵抗的无形毒药:拧开煤气阀门——一个白人的罪行。而且只有一种棍棒可以被扔出房间,在空中回旋后飞进隔壁的房间:澳大利亚的回飞棒。你可以在少校的书房里找到其中的一些东西。”
说完他走出房间,又和医生说了会儿话。那之后,他看到沃森小姐回来了,她匆匆跑进房间,一下子跪倒在克雷的椅子边上。他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只是惊异而非忧愁。医生和神父慢慢向花园门口走去。
“我想少校也爱着她。”神父叹了口气说。在对方点头时,他又评论道:“医生,你很慷慨,你做了一件好事。但是,是什么让你起了疑心呢?”
“一件很小的事,”阿曼说,“不过却让我在教堂时不安了很久,幸好回来后发现没有出事。他桌上的那本书是关于毒药的,它放在那里正好翻到关于一种印度毒药的那页,虽说那种毒药有剧毒,且几乎不留踪迹,却可以用一种最常见的催吐剂解毒。我猜他是在最后时刻才读到这点的——”
“而且想起了他的调料瓶里就有那种催吐剂,”布朗神父说,“是的,所以他把调味瓶扔进了垃圾桶里——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它们和其它银器的,他用它们来做幌子,装成失窃的样子。但如果你看一下我放在桌上的那个胡椒罐就会发现上面有个小洞,那是被克雷的子弹打出来的,胡椒粉漏了出来,所以罪犯打了个喷嚏。”
一阵沉默。阿曼医生冷冷地说:“少校去找警察花的时间够长的。”
“或者说是警察找少校吧?”神父说,“那么,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