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寻常的初冬下午,冷冽而空旷。日光惨淡,毫无暖意,显出一派清冷的铅灰色。如果那成百间单调的办公室和沉闷的画室已让你觉得乏味透顶,那么埃塞克斯平坦的海岸边就更是死气沉沉了。这儿稀稀落落地排列着路灯,使得那单调越发显得不近人情,而一根根的灯柱则比树木更杂乱无章,或者说树木比路灯更加七扭八歪。刚下过的一场小雪已经融了一半,地面上只剩下缕缕的残迹,经霜重新冻结后已成了铅灰色,不再纯净。雪停了,但积雪形成的缎带已牢牢盘踞在海岸边上,与海浪沿岸激起的苍白泡沫遥相呼应。
海天交界处已冻成了鲜亮的蓝紫色,犹如冻僵的手指上突兀的青筋。前前后后,绵延数英里之内杳无人迹,只有两人竟还在这样的天气里轻快地散步,不过其中一人比另一人腿长得多,步伐也迈得更大。
这个时候这里似乎并不适于度假,但布朗神父假期很少,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得抓住。而且,可能的话,他总是喜欢和老朋友弗朗博一起休假,弗朗博曾是个罪犯,后来又当过侦探。这位神父先生一直念着要去看一下他在科博尔的老教区,此时他们正沿着海岸向东北方走去。
走出一两英里后,他们发现海岸边开始筑起了正式的堤坝,构成一道绵长的曲线。路灯柱更少了,彼此间也离得更远,基本已无实用价值可言,但样子依然丑陋。又走了近半英里路后,布朗神父终于开始有些困惑了,眼前出现了许多迷宫一样排列的花盆,花盆中没有花,只长满了低矮平整、色泽柔和的植物;花盆被安置在弯曲的小路间,倒更像是棋盘格的人行道,而非花园,花径间还安放着弧形椅背的条椅。这地方颇有些海滨城市的氛围,但他却不大在意,随即轻哼一声,又朝着海岸边的堤坝望去,所看到的东西更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感受。远处的那一片灰蒙蒙中,耸然立着某家海滨游乐场的大型舞台,就像一只长了6条腿的巨大的蘑菇。
“我想,”布朗神父说,立起他的大衣领子,又紧了紧羊毛围巾,“前面可能是个不错的度假胜地。”
“恐怕,”弗朗博回答说,“这个时候也没多少人会在这胜地寻开心吧。他们总想让这些地方在冬天也能兴旺起来,但除了布赖顿和一些老地方外,他们就从没成功过。这一定是西伍德了,普利勋爵在尝试经营这地方。为了庆祝圣诞,他请了西西里岛的歌手,而且,听说这里还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拳击比赛。那样的话,他们得先把这破地方扔进海里,这儿简直就跟孤零零的一节火车车厢一样乏味。”
他们来到了舞台下方,神父好奇地抬头望去,他将头略偏向一边,像只歪着脑袋的小鸟,显得有些古怪。这座建筑的样式还算传统,但相对于其用途而言又过于花哨了:扁平的圆顶多处镀金,靠6根细长的漆木柱子支撑着。整座舞台离堤坝约有5英尺高,底下是形如一架大鼓的圆木平台。皑皑白雪配上人工建筑的金光灿灿,看上去美妙绝伦,这景象深深吸引着弗朗博和他的同伴。神父联想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真切地抓住,但他一眼就已看出,那是艺术,而且是异邦的美。
“我知道了,”他终于说,“这是日式风格,和日本那些精美的木刻水印画很像,在那些画里,积满山顶的白雪看起来像糖一样,而宝塔上的镀金就像姜饼上的涂层。这建筑恰好像一座小型的异教神庙。”
“是的,”布朗神父说,“让我们来瞻仰一下他们的大神吧。”他纵身跃上高起的平台,动作是少有的敏捷。
“哦,那可太好了。”弗朗博大笑着说,一眨眼功夫,他那硕大的身躯已经出现在了这方古雅的高地上。
虽然这平台并没有比堤坝高出很多,但在那样一片荒芜的平地上,它仍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视野,让人可以越过平原和大海极目远眺。朝内陆看去,冬日的小花园已完全浸没在混沌的灰色灌木丛中;远处兀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农舍,还有它那低矮的谷仓;再远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广阔的东英吉利亚平原向无尽的天际伸展开去。海面上没有一丝帆影,除几只海鸥之外便再无生命的迹象,甚至连这些海鸥也仿佛是漂浮在空中的最后几片雪花,而不像是飞翔的生命。
弗朗博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叫,忙转过身去。那声音来自比预想更低的地方,似乎徘徊在脚后跟处,而不是耳边。他急忙伸出手,但看到下面的情景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何故,布朗神父脚下的平台塌陷了,这可怜的小个子男人已经掉下去,踩到了地面上。他正好够高,或者不如说够矮,只剩下脑袋露在塌陷的木洞外,就像盘子上洗者若翰的脑袋。神父的脸上写满了不安,或许也和洗者若翰的表情不谋而合。
弗朗博愣了片刻便大笑起来。“这木头一定是烂了,”他说,“可它竟然能承受住我,而你却掉了下去,这真是奇怪。来,我拉你出来!”
但这位小个子神父只是专注而好奇地盯着那被断言为朽木的边角,眉头紧蹙,显得很是凝重。
“快点!”弗朗博不耐烦地喊道,依然伸着那棕色的大手,“难道你不想上来?”
神父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块碎木片,没有马上回答。许久,他终于若有所思地说:“出去?哦不,我倒更想进去看看。”他倏地没入了木板下的一片黢黑之中,因为动作过猛,他那顶宽边的教士帽跌落下来,安静地躺在上层的木板上。他本人则已不知去向。
弗朗博再次举目四望,却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呈现在眼前的仍然是同一片陆地和海面,水面似积雪般寒峻,而雪原又似大海般平坦而沉闷。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小个子神父从洞里爬了出来,动作比掉进去时还快。他的脸上不再是不安的神情,而是变得果断坚决,并且,或许只是因为白雪的映衬,他的面色显得比平时略为苍白。
“好吧?”他那高个子的伙伴问道,“你找到这庙里供奉的神了?”
“没有,”布朗神父回答道,“我找到了可能更重要的东西——祭品。”
“见鬼,你到底什么意思?”弗朗博警觉地喊道。
布朗神父没有回答。他眉头紧锁,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致。突然,他伸手指向前方:“那座房子是怎么回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弗朗博这才看到一座房子的屋角,其实与农舍相比,它的位置要更近些,只是大部分隐没在树丛后面,所以先前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房子不大,离海边也颇有一段距离,但从房子的镀金装饰可以看出,与舞台、小花园,连同那些弧形椅背的铁椅一样,它们都是这座海滨游乐场的一部分。
布朗神父跳下舞台,他的朋友紧随其后。当他们朝着认准的方向走去时,树木倏忽向两边退去,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座外表光鲜的小旅馆前,是度假村常见的那种旅馆,附带雅座酒吧,而非仅有大堂酒吧的普通旅馆。旅馆正面的墙上布满了镀金花纹与压花玻璃的装饰。在一片灰暗的海景与鬼魅似的树丛的衬托下,这种华而不实的外观反而平添了几分幽魅与恐怖。他们都隐隐觉得,如果这样的旅店能提供什么吃的或喝的,那也一定只是些哑剧中纸糊的火腿或者道具空杯罢了。
不过,他们对此也不十分确定。走近去,他们发现餐厅已然关门。餐厅前面立着一把用来装饰花园的铁椅,椅背是弧形的,比其它椅子都长,横靠在整个墙面上。或许,把它安放在那里是供游客坐下来观海的,但在这样的天气里,似乎不会有人这么做吧。
然而,就在铁椅末端的前方立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瓶夏布利酒,还有一碟子杏仁和葡萄干。圆桌后面,一个深色头发、未带帽子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海边。
当他们离他4码远的时候,他还像个蜡像般定定地坐着,但走到距离3码的时候,他却突然跳将起来,像从玩偶匣中弹出的小人偶一般。他以一种恭敬而不失体面的态度向神父一行表示了欢迎:“先生们,你们要进去吗?眼下我的店员都不在,不过一些简单的要求我自己还是能尽量满足的。”
“非常感谢,”弗朗博答道,“那么,你就是旅店的主人了吧?”
“是的。”这个深色头发的人说,神态又略恢复了平静,“我的服务生都是意大利人,你看,我觉得他们该去看看他们的同胞怎样揍那个黑鬼呢。哦,马尔沃利和黑鬼内德的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都知道吧?”
“恐怕我们真的要劳烦你了,”布朗神父说,“我的朋友很想要杯雪利酒,驱驱寒,也预祝我们的拉丁斗士夺冠。”
弗朗博不明白为什么偏要点雪利酒,但也没表示反对,只是和蔼地顺口说:“那就太感谢了。”
“雪利酒,先生?——哦,当然。”主人说着转向他的旅店,“如果有什么耽搁的话还请原谅,现在我的店员都不在——”他迈步向那拉着百叶窗的黑漆漆的旅馆窗口走去。
“哦,你实在不必费心——”弗朗博正要说些什么,那人又回过头来再次向他保证:
“我有钥匙,就算里面很黑我也摸得着路。”
“我的意思不是——”布朗神父开口道。
刚说一半,他就突然被一声吼叫打断了。声音是从没有住客的旅馆里传来的。那雷鸣般的嗓音似乎吼着一个外国名字,但又听不真切。旅馆主人本就殷切地要为弗朗博去取酒,这时便更加急切地向前走去。这件事表明,旅馆主人先前和之后所说的并不全是实话。后来每次提起这事时,弗朗博和布朗神父都不得不承认,在他们所有的冒险(大部分可谓惊心动魄)经历中,这次从一座沉寂的空旅馆里突然传出的食人魔般的吼叫声,确实是最最瘆人的。
“我的厨师!”旅店主人慌忙喊道,“我把我的厨师给忘了!他马上就可以开始工作。是雪利酒吧,先生?”
果然,门口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白色身影,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围裙,完全一副厨师该有的装扮,但那张脸却是突兀的黑色。弗朗博听说过黑人擅长烹饪。但由于肤色和种族的强烈对比,他心里越发觉得奇怪,竟然是旅店主人回应厨师的召唤而不是厨师听从主人的传唤。但他又想起,众所周知,有些大厨确实傲慢得很;而且,这时主人已经端着雪利酒回来了,那才是最重要的。
“奇怪的是,”布朗神父道,“既然有这么一场大赛,怎么海滩上人还这么少呢?我们一路过来几英里,路上才见到一个人。”
旅馆主人耸了耸肩:“他们是从镇子的另一头,你看,就是车站那边过来的,离这儿大概3英里远。他们只对体育比赛感兴趣,旅馆嘛,就是个用来过夜的地方。毕竟,这样的天气也不适合在海边晒太阳啊。”
“也不适合在椅子上晒太阳。”弗朗博指着那张小圆桌说。
“我得望风。”店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是个安静而优雅的年轻人,但气色不太好;深色的外衣毫无特色,只有黑色的领结系得很高,用一枚形状怪异的金色别针固定,像是架在颈上的枷锁。他的脸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某些或许可以称之为狡诈的不安神情——他似乎惯于将一只眼睛略眯起来,这便给人一种他另一只眼睛要大些的印象,或者说,让人以为他的另一只眼睛是假的,像玻璃球。
随之而来的沉默被店主轻声的问话打破了:“你们过来时是在哪里见到那个人的?”
“够奇怪的,”神父回答说,“离这儿很近,就在那个舞台那里。”
弗朗博正坐在长椅上享用他的雪利酒,这时不禁放下酒杯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的朋友。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奇怪,”那个深色头发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说,“他看起来长什么样子?”
“我看到他的时候周围很暗,”布朗神父说,“但他——”
如上所述,这个旅店主人说的某些话倒也不假。他说厨师马上就可以开始工作显然得到了印证,他们正说着话,就见那个厨师走了出来,边走还边往手上戴着手套。
但与刚才矗立在门口的那个黑白两色的大块头相比,现在这人的形象已经迥然不同。他从下到上,直到那双暴突的眼球,都被纽扣和搭扣扣得严严实实,而且都是最新潮的款式。宽大的黑脑瓜上斜搭着一顶黑色的高帽,是那种被法兰西先哲们比作八面镜的帽子。不知怎的,这黑人竟有些像那顶黑帽子:他也是黑色的,而他那光滑的皮肤竟也从八个甚至更多的角度反射着光线。他脚上蹬一双白色高筒靴,马甲里面套着白衬衣,这些自不待言。然而最为突兀的是钮孔里插着的一支红花,像是突然从那里长出来似的。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擎着雪茄的样子颇能传达某种神态,就是我们谈起种族歧视时便不免会想到的那种姿态:某些既率真又确实粗野的东西——蛋糕步。
“有时候,”弗朗博说,目光还跟随在他身后,“你真没法怪那些人会动私刑弄死他们。”
“对于来自地狱的恶行,”布朗神父说,“我向来都不感到惊奇。但正像我刚才说的——”布朗神父说话的时候,那个黑人仍旧大模大样地往手上戴着那副黄手套,同时疾步走向海滨游乐场——那个在灰暗、萧瑟的背景中显得非常怪异的舞台。他又接着说道,“正像我刚才说的,我没法准确描绘那个人的样子,但我记得他蓄着一脸浓密而老式的大胡子,深色的,也可能是染的,就像画报上那些外国的金融大亨。他脖子上裹着一条长长的紫色围巾,走路的时候会飘到风中。围巾在喉咙的位置固定着,就像保姆用安全别针帮孩子固定围脖那样。只不过,”神父平静地注视着海面,补充道,“他用的不是安全别针。”
长椅上坐着的那个人也同样平静地注视着海面,现在,他又坐定了,纹丝不动。弗朗博已经非常确定,他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确实是天生的,现在它们都已完全睁开。他几乎能想到,在他专注地望着什么的时候,他的左眼是要大一些的。
“那是一枚很长的金色别针,针头雕刻成猴子的模样,或者类似的什么动物,”神父继续说着,“而且它固定的方式非常奇特——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和宽阔的黑色——”
这个静默的人依然盯着大海,两只眼睛像是分别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然后,他快如闪电般地采取了行动。
布朗神父背对着他,刹那间就要命丧黄泉。弗朗博没有武器,但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正好搁在长椅的一头。他突然双肩发力,将那个庞然大物高举过头顶,如同刽子手高举着即将斩落的斧子。椅子本身并不高,但被他举起后,就成了一架引人登上星空的长铁梯;在夜光的映照下,在地面上投下了的长长的影子,好似巨人挥舞着的埃菲尔铁塔。未等椅子砸下,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已经被那影子吓得魂飞魄散。他丢下手里那把锋利锃亮的匕首,匆忙逃进了旅馆。
“快离开这里!”弗朗博大喊,同时奋力将那把巨大的椅子扔在沙滩上。他抓起小个子神父的胳膊,拽着他冲进了后花园迷蒙荒凉的夜色中。花园尽头立着一扇闭锁的大门,弗朗博一声不吭,弯下腰去愤怒地捣鼓了一阵:“这门锁住了。”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枪响,一片黑羽毛从观赏冷杉树上应声飘落,正好擦过他的帽檐。弗朗博吓了一跳,比起那声枪响,这片羽毛更令他恐慌。接着,远远又传来一声爆响,随即,一颗子弹射入他拼命想要打开的门中,大门随之一震。弗朗博再次在肩上凝聚力量,突然发力,3条铰链和门锁同时断裂,他跳到了门后空荡荡的小径上,肩上仍扛着那扇巨大的花园门,就像大力士参孙背着加沙的城门。
他用力将花园门扔回墙内,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枪响,他的脚后跟处溅起一撮混着泥土的白雪。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一把抓起神父,将他扛在自己肩上,迈开双腿以最快的速度向西伍德跑去,直到冲出近两英里路才将他的小个子伙伴放下来。就算有古时的安喀塞斯为先例,这也绝对算不上是体面的逃亡,但布朗神父却咧嘴笑了起来。
他们又重新踏上原来的旅程,穿过镇子外围的街道,这里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哎,”弗朗博终于不耐烦地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总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吧,我怎么就没见你遇到过那个你描述得那么详细的人。”
“某种情况下来说,我确实遇到他了,”布朗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啃着手指,“我确实见到他了。只是当时太黑,我根本看不清,因为那是在舞台下面。不过,恐怕我描述得确实不够准确,因为他的夹鼻眼镜掉在身下,已经碎了,而那枚金色的长别针穿透的也不是他的紫色围巾,而是他的心脏。”
“我猜,”弗朗博压低声音道,“那个玻璃眼球的家伙肯定和这事有关。”
“我当时是希望他和这事没有太大干系,”布朗神父忧心忡忡地说,“可能我做错了,当时我太冲动了。但恐怕这里面有隐情,而且很不妙。”
他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又穿过几条街。黄色的路灯开始亮了起来,在幽蓝冷寂的暮光中投下一丝暖意。显然,他们正在走近小镇的中心。大街上满是关于黑鬼奈德和马尔沃利的拳击比赛的彩色海报,在寒风中簌簌拍打着墙面。
“哦,”弗朗博说,“我从没杀过人,即便当时作罪犯的时候也没有。但有人竟在这样沉闷的地方杀人,我都有些同情他了。在所有被天主遗弃的废墟里,最令人扼腕的就是像那座舞台一样的地方,本来是带给人们快乐的,却变得这么凄惨。我能想象,在这种孤寂又捉弄人的环境里,一个病态的人肯定会产生杀掉对手的冲动。我还记得有次我徒步穿越你那风景秀美的萨里山区,当时我一心只想着云雀和金雀花。走着走着就到了一片环形的空地,上方是静悄悄的宏大建筑,有一排排的座椅,就像罗马斗兽场一样雄伟,同时却又空荡荡的——那就是埃普索姆的大赛马场。孤寂的飞鸟从空中滑翔而过,那一刻,我想,在这个地方,再不会有人感到快乐了吧。”
“你这时提到埃普索姆可真奇怪,”神父说,“你记得所谓的萨顿之谜吗?因为那两个嫌疑人——我猜是做冰淇淋的吧——正好生活在萨顿。他们最终还是被释放了。据说,在那附近的丘陵地上有人被勒死了。而实际上,我的一个爱尔兰警官朋友告诉我,他是在靠近埃普索姆大赛马场的地方被发现的——其实就藏在一扇敞开的矮门后面。”
“那是够奇怪的。”弗朗博同意道,“但这也恰好证实了我的观点,这些原本热闹欢腾的地方在旅游淡季的时候确实很荒凉,不然那人也不会在那里被谋杀了。”
“我不太确定他——”布朗神父欲言又止。
“不太确定他是被谋杀的?”他的伙伴疑惑地问。
“不太确定他是因为旅游淡季才被谋杀的。”小个子神父说道,带着某种单纯的神态,“你难道不觉得这种孤独有些蹊跷吗,弗朗博?你觉得一个聪明的杀人犯总需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作案吗?一个人真正独处的情况非常少,而且,一个人孤身独处的时候更可能引人注意。不不不,我觉得一定有其他的——怎么,我们到了哪个亭子还是宫殿中啦?这还有什么别的叫法?”
他们走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广场,只见那座主建筑金碧辉煌,张贴着五光十色的海报,两侧分别悬挂着马尔沃利和黑鬼奈德两人的巨幅照片。
“喂,”弗朗博大感惊讶,他的牧师朋友竟笨拙地径直踏上了那宽阔的台阶,“我可不知道你最近迷上拳击了。你要去看比赛吗?”
“我可不认为会有什么比赛。”布朗神父回答道。
他们迅速穿过前厅、内堂,又穿过拳击场。擂台已经搭起,围上了粗绳围栏,周围是数不清的座位与包厢。但神父对它们全都视而不见,而是径直走向服务台,其后的门上标着“赛务委员会”。他在服务台前停了下来,向那里的办事员提出要拜见普利勋爵。
那个办事员说勋爵很忙,而且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态度温和的布朗神父竟和他软磨硬泡,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不一会儿,弗朗博就挡在了一个男人面前,那人正冲着要出门的另一人大吼:“当心点,你知道,第四回合后绳子——呃,你有什么事?”
普利勋爵是个颇有绅士风范的男人,而且,和大部分幸存于这个时代的贵族一样,他特别关心与钱财有关的问题。他那亚麻色的头发已有半数灰白,但眼眸中仍闪耀着狂热,他的鼻梁很高,鼻尖上顶着冻疮。
“只一句话,”布朗神父说,“我来阻止一桩谋杀。”
普利勋爵猛地弹了起来,好像椅子下装着弹簧似的。“我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喊道,“你和你们这些委员会!牧师!还有该死的请求!过去他们不戴手套照样比赛,那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说三道四?现在他们可是戴了正规手套的,他们两个谁都不可能被打死!”
“我不是指拳击手。”神父说。
“好吧!好吧!好吧!”这位贵族先生说道,带着一种冷嘲热讽的语调,“那谁会被杀死?难道是裁判?”
“我也不知道是谁,”布朗神父回答道,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来扫你的兴了,我只要带他逃走就可以了。我绝不认为这种比赛有什么不对的。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得不要求你赶紧宣布暂停比赛。”
“还有别的吩咐吗?”绅士先生不无嘲讽地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你要怎么向赶来看比赛的2000名观众解释呢?”
“我会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坚持要看比赛的话,他们中间将有一位不能活着离开这里。”布朗神父答道。
普利勋爵看着弗朗博。“你朋友疯了吗?”他问。
“离疯还早着呢。”弗朗博回答道。
“你看,”普利勋爵总是一副无法安定下来的神态,“更糟的在这里呢。一堆意大利人赶着来支持他们的马尔沃利,怎么说呢,都是些举止粗野、皮肤黝黑的乡巴佬。你们也知道这些地中海人是什么脾气。要是我这个时候宣布比赛暂停了,马尔沃利就会带着他的整个科西嘉部族冲到这里来了。”
“大人,这可是关乎生死的事,”神父说,“赶紧按铃,通知他们,我们再来看看找你算账的是不是马尔沃利。”
勋爵颇为好奇,总算按响了桌上的传唤铃。办事员旋即出现在门口,普利勋爵吩咐道:“我要向观众宣布重要通知,另外,你能不能帮我告诉我们那两位选手,比赛可能得推后了。”
办事员像见了鬼似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终于退了出去。
“你说这些有什么凭据吗?”普利勋爵突然问道,“你请教过什么人了?”
“我请教了一座舞台,”布朗神父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头,“哦,不,我说错了,我还请教了一本书。在伦敦的一个书报摊上买的,很便宜。”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包着皮面的结实的小书。越过他的肩头,弗朗博可以看到那是本古老的旅行手册,其中还折了一页以备查阅。
“伏都教——”布朗神父开始大声念道。
“什么什么?”勋爵忍不住问道。
“伏都教,”神父饶有兴味地又念了一遍,“在牙买加以外的地方得以广泛传播的唯一形式便是被称为‘猴子’的形式,或者说‘锣神’。它在南北美洲的很多地方都极具影响力,尤其是在那些混血人群中,他们中的很多人看起来和白人几乎没什么区别。它和其它大部分崇鬼祭人的形式不同。事实上,真正流血的地方不是在祭坛上,而是以人群中的某种暗杀行动来完成。神龛大门开启时,便响起震天的锣声,然后,猴神现身,几乎所有的与会者都会将狂热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但之后——”
房门被猛地冲开了,那个时髦的黑人塞满了整个门框。他骨碌碌转动着眼球,那顶丝帽依然粗野地斜搭在头上。“哈!”他大声喊着,像猴子一样龇着牙,“这算什么?哈!哼!你们偷走了对一位黑人绅士的奖赏——到手的奖赏——你们以为,哼!你们以为救了那个意大利白种垃圾——”
“比赛只是延后,”这位贵族平静地说,“过一两分钟我会向你们解释的。”
“你以为自己是——”黑鬼奈德暴怒地吼道。
“我叫普利,”另一人沉静地答道,“组委会秘书长,我奉劝你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这家伙是谁?”黑人选手喝问道,傲慢地指着神父。
“我叫布朗,”神父回答道,“我劝你赶紧离开这个国家。”
傲慢的拳击手瞪着双眼楞了一会儿,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砰地摔上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对了,”布朗神父问道,边向上捋了捋他那满是灰尘的头发,“你认为马尔沃利怎么样?一个聪明的意大利人。”
“你看看,”普利勋爵说,“就因为你的几句空话,我可是担了很大的责任。我想你必须得跟我说说清楚。”
“你说得很对,大人,”布朗回答道,“这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他将那本皮面的小书放回大衣口袋中。“我想这本书里有用的信息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你也可以看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刚才出去的那个趾高气扬的黑人是这地球上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因为他既有欧洲人的头脑,又有食人族的本能。在他那些野蛮人同胞中,屠宰原本是种单纯、普通的行为,他却将他们组织成了一个科学的现代暗杀组织。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当然,他也不知道我并没有证据。”
片刻的沉默后,神父继续说道:
“但如果我想杀一个人的话,我一定要单独和他在一起吗?”
当他望着这个小个子神父时,普利勋爵的眼中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讥诮。他说:“如果你要杀人的话,我想我会这样建议的。”
布朗神父摇了摇头,好像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杀人犯一般。“弗朗博也这么说,”他叹了口气说,“但你想想,一个人越是感到孤单,就越不能确定他是一个人独处。如果是独处,一定意味着他周边存在大片空地,而这就让他更显眼了。你站在高处不是更容易看到犁地的农夫吗?或者在山谷里更容易看到牧羊人?难道你独自沿着悬崖漫步时,不是更容易看到走在沙滩上的人吗?难道你会不知道他杀了一只螃蟹?假如被杀的是个债主,难道你会猜不到是欠债的人干的吗?不不不!对于一个像你我这样聪明的谋杀者来说,要确定没有人在看着你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吗?”
“只有一种办法,”神父说,“那就是确保所有人都在看别的东西。埃普索姆大赛马场附近有个人被勒死了。如果当时看台上没有人的话,谁都可能撞见这桩谋杀——任何在树篱边散步或者在山里驾车旅行的人都有可能。但当看台上坐满观众,喊声如雷,所有人都在为他们选中的马领先或落后而大声吼叫时,勒住脖颈,将尸体塞到门后这种事做起来就轻而易举,只要在群情激昂的那一刻完成就行。当然,”他转向了弗朗博,“舞台下那个可怜的家伙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就在现场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刻,他被扔进了洞里(那个洞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可能正好是某个著名的小提琴手鞠躬谢场的时候,也可能是一个大腕歌星开始献唱或者正唱到高潮的时候。而这里,当然,当比赛开始,一方被另一方击倒在地引起众人欢呼的时候——这种时机当然不止一个。这就是黑鬼奈德从他们古老的锣神那里学来的小把戏。”
“顺便问一下,那马尔沃利——”普利勋爵说。
“马尔沃利,”神父说,“他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我敢说,他确实带了些意大利人来,但我们要找的这些朋友可不是意大利人。他们是些八分混血儿和一些非裔的多种族混血儿,不过恐怕对我们英国人来说,所有外国人只要又黑又脏就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又笑着补充,“恐怕英国人也不愿费心去分辨伏都教与我们的宗教所培养的品德之间的细微差别。”
春风回暖,布朗神父和弗朗博再次来到西伍德。这里又恢复了生机,海滩上满是人群和洗浴设施,充斥着四处游走的传教士和黑人歌手,而此时大范围追捕那个奇怪的神秘组织的浪潮远未停歇。不管怎样,关于那个组织的目的,已经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永远成为了谜案。人们发现旅馆的主人如海藻般漂浮在海面上,早已死去。他的右眼安详地闭着,左眼却仍大睁着,如玻璃球般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黑鬼奈德被追出了大概一两英里,他挥动左拳,打死了3名警察。剩下一名警察惊呆了,不,应该说是悲痛万分,黑人便趁机逃之夭夭。但这已足以在英国报界掀起轩然大波,此后一两个月内,大英帝国的主要目的便是阻止那黑鬼(不管是字面上还是本质上都很贴切)从任何港口逃跑。许多人虽然与他身形相去甚远,却不得不接受最严厉的审查,登船前必须使劲擦他们的脸,就好像所有白色的面庞都是由油彩画成的面具。英格兰的每个黑人都处于极端的管制之下,且必须上报他们的行动。所有出海的船只决不允许搭载黑人,就像不准搭载蛇怪一样。人们已经知道,这野蛮的秘密社团的力量是多么神秘而可怕,他们的势力范围又是多么宽广。因此,当弗朗博和布朗神父于4月间回到这里,惬意地斜倚在堤坝的扶栏上时,“黑人”一词在英格兰的含义几乎和此前在苏格兰时一样了。
“他一定还在英格兰,”弗朗博推测说,“而且肯定藏得很好。如果他只是涂了白脸的话,他就肯定已经在港口落网了。”
“你看,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布朗神父解释说,“而且我肯定他没有把自己的脸弄白。”
“好吧,那他会怎么做呢?”
“我想,”布朗神父说,“他会把自己的脸抹黑。”
弗朗博一动不动地倚在栏杆上,大笑了起来:“哦,我亲爱的朋友!”
布朗神父同样静静地倚在栏杆上,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将脸涂上炭黑的一群黑人,他们正在沙滩上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