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纳特先生是《革新日报》一位工作勤勉的编辑。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伴着清脆的打字机声,一边拆信件,一边校对稿子,打字机一边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年轻女士。
他的身体略微发福,皮肤白皙,只穿着衬衫;他动作利落,语气坚定,不容辩驳;但他那对圆溜溜的、相当稚气的蓝眼睛却总显出困惑甚至忧郁,与他的行为举止截然相反。其实,这样的神情并不全是误导。与其他担负重任的新闻业者一样,他平常的神色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害怕被控诽谤,害怕失去广告赞助,害怕印刷错误,也害怕丢了工作。
这份报纸的老板(也是纳特的老板)是个门外汉,他的头脑中存在着一些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他亲自聘用了一群聪明能干的员工,其中一些不仅才华横溢,而且经验丰富,但(很糟糕的是)他们却热衷于主导报纸的政治方向。纳特需要不断地调和老板与这些员工之间的矛盾,寻找折中方案,这令他头痛不已。
此刻摆在他眼前的信件就是一位聪明能干的记者写给他的,他一向行事果断利落,现在却犹豫要不要打开信。他把信放到一边,接着拿起一份校稿,用他的蓝眼睛浏览起来,又用一支蓝色的铅笔勾勾画画,划掉“通奸行为”,换成“不当行为”,划掉“犹太人”,换成“外乡人”,然后摇摇铃铛,叫人把它送到楼上。
此后,他疑虑重重地撕开了信封。信是一位重要的撰稿人写的,上面盖着德文郡的邮戳,内容如下:
亲爱的纳特,——我知道你同时在做《奇人怪事》的栏目,不知道你对埃克斯穆尔的艾尔斯家的蹊跷事有没有兴趣;或者按老太婆们的说法,就是艾尔斯的魔耳?你知道,那个家族的首领是埃克斯穆尔的公爵;他是个古板的保守党贵族,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这样的老暴君正适合咱们拿来做文章。而且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线索,能追查到一个会引起轰动的故事。
我当然不相信关于詹姆斯一世的传说;至于你嘛,你连新闻报道都信不过,这种事就更甭提了。你可能还记得那个传说,那是英国历史上最丑恶的一页——弗朗西丝·霍华德那个恶毒的妇人毒死了奥弗伯里,但国王出于莫名的恐惧赦免了凶手。据传这事和巫术脱不了干系;还有人说,有个仆人通过钥匙孔听到了国王与凯尔的谈话,了解到了内情;这秘密实在是可怕,他听了以后,那只耳朵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得又大又丑。事后,尽管他得到了土地、金钱还有世袭的爵位,但是精灵般的尖耳朵仍旧不时在家族中出现。还好,你不信那些黑魔法;要不然你就不敢用这篇稿件了。要是你的办公室里出现什么神迹,你最好也不要声张,现在的主教们尽是些不可知论者。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埃克斯穆尔与他的家族确实有些古怪;我敢说,有些事虽然很自然,但并不怎么正常。而且,我猜在这件事中,耳朵不过是种象征或者幻觉,抑或是场疾病或者其他什么的。还有一种传言说,骑士党们效仿詹姆斯一世戴上长假发,就是为了掩盖像第一代埃克斯穆尔公爵那样的耳朵。这无疑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我跟你说这些是有原因的,我认为我们错了,我们不该仅仅指责贵族们充满美酒与珠宝的奢侈生活。多数人都会羡慕他们的享乐生活,可是依我看,如果我们承认上层社会的生活能令贵族们幸福,我们就失去了自己的立场。我建议推出一系列文章来揭露某些豪宅中枯燥、野蛮、魔鬼信徒式的迷信生活。这样的例子多的是;但你找不出比艾尔斯的耳朵更好的,用它起头再合适不过了。在本周末之前,我会把故事真相告诉你。
你永远的,
弗朗西斯·芬恩
纳特先生盯着左脚的靴子,思量了一下;接着用他那宏亮却死气沉沉的声音大喊了一句——每个字都是同一个音调:“巴洛小姐,我要给芬恩先生写封信,请做一下记录。”
亲爱的芬恩,
我看可以;下周六以前请把稿件寄过来。
你的,
E.纳特
他一口气表述出了这封言简意赅的信;而巴洛小姐也一口气记录下来。然后他又拿起另一份校稿和一支蓝色铅笔,划掉“超自然的”,换成“不可思议的”,划掉“击毙”,换成“制服”。
纳特先生以这种快乐又健康的方式自娱自乐,一直到下一个周六,在同一张桌子前,他向同一位打字员做口述,又用同一支蓝色铅笔在芬恩先生的第一部分报道上做批改。报道一开头就对亲王们的恶行提出了猛烈的抨击,同时也对上层人士深表失望。尽管言辞激烈,却文采飞扬;但是作为编辑,他要像往常一样,让人给这篇稿子加上一些更加耸人听闻的小标题,比如“贵妇与毒药”,“怪诞的耳朵”,“艾尔斯家的巢穴”以及诸如此类的上百处巧妙的改动。接下来就是耳朵的传说,扩充了芬恩第一封信中所述的内容,然后又加入了他最新发现的情况,内容如下:
我了解所谓记者的写作技巧就是把结尾放到开头,然后称之为标题。我了解新闻报道的真谛就是将“琼斯勋爵去世”的消息告诉根本不认识他的那些人。本记者认为,这和很多新闻业的惯例一样,不是真正的新闻报道;而《革新日报》要在这方面树立更好的榜样。我提议原原本本地叙述他的故事,循序渐进。我会使用当事人的真名实姓,这样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可以随时出面证实其真实性。至于耸人听闻的标题——还是留在最后吧。
当时,我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德文郡的一处私人果园,那条路似乎在向人们指示德文郡的苹果酒,果然,它确实将我领到了这样一个地方。那是一座狭长低矮的小旅店,仅由一栋小屋与两座谷仓组成;屋顶上覆盖着茅草,就像史前时代长出的棕色与灰色的毛发。但在门外有块招牌写着蓝龙旅店;招牌底下有一张粗糙的长桌,以前在大多数未禁酒的英国小旅店门前都能见到,那时候禁酒者与酿酒者的垄断还没有破坏人们开怀畅饮的自由。桌旁坐着3位绅士,看起来都像是活在百年以前的人。
现在我对他们有了更多的了解,可以毫不费力地描述出对他们的印象;但当时,他们在我眼中就像3个实实在在的幽灵。其中一人给我的印象最深,一方面是因为他个子最大,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坐在正中央,面对着我,他是个高大肥胖的人,一袭黑衣,面色红润,甚至有些像是在发怒,但是头发所剩无几,且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仔细观察了他一阵后,我还是说不清是什么令我觉得他是件古董,不过他那条白色教士领带和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确实有些古旧的味道。
坐在桌子右边的人更加难以描摹,说真的,那人就是一副随处可见的平凡长相,圆脑袋,棕头发,圆滚滚的朝天鼻,同样是一身教士的黑衣服,只是样式更严格。看到他身边桌上那顶帽檐弯曲的宽边帽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把他和古老的东西联系起来。他是一位罗马天主教教士。
或许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第三位,更会让人联想起古老的东西,尽管他的身材更瘦小,着装也不那么讲究。他瘦长的四肢都盖在衣服下面,也可以说是裹在紧身的灰色衣袖与马裤里面;土黄色的长脸像鹰一样,瘦削的下巴缩在衣领与围巾中,仿佛一根老树枝,这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阴郁;而他的头发(原本应该是深棕色的)是一种怪异的红褐色,和他蜡黄的脸一比,更像是紫色而不是红色。他的头发不仅颜色不寻常,而且其浓密的程度与卷曲的样子全都很不自然,这一头卷发根本是戴在他头上的。可经过一番思量,我倾向于认为是桌上的几样物件让这个地方一眼就给我留下了陈旧的印象,那便是一组高挑的老式酒杯,一两颗柠檬,还有两只烟斗。不过,我的工作就是来探访一个古老的世界。
作为一个老练的记者,又是在一间小旅店前,我用不着厚着脸皮就可以坐到长桌旁,再叫上几杯苹果酒。穿黑衣的大个子似乎非常博学,尤其了解当地的古物;穿黑衣的小个子虽然话不多,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倒显得更具修养。因此我们相谈甚欢;但第三个人,那位穿着紧身裤的老绅士,似乎比较冷漠、傲慢,直到我把话题转到了埃克斯穆尔公爵和他的祖先身上。
我感觉这个话题似乎使另外两位有些尴尬;但它成功地打开了第三位的话匣子。他说话的态度很矜持,发音吐字中透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还不时拿起烟斗抽上一口,他向我讲述了几个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的可怖的故事:艾尔斯家有位先人吊死了亲生父亲;另一个虐待自己的妻子,将她拖在马车后面穿过村子;还有一位放火烧了一座教堂,里面全是儿童,等等。
其中部分内容确实不适合公开出版,比如说血腥修女的故事,斑点狗的劣迹,或是采石场中的丑事。所有这些血腥的邪恶之事都从他优雅的两片薄唇中汩汩流出,他的神情拘谨,不时还要从那细长的高脚杯中啜饮一口。
我能看出我对面的大个子有意想要阻止他;但他显然对老绅士又有几分忌惮,不敢贸然行事。而桌子另一边的小个子教士,尽管并没有这样的尴尬,却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桌子,似乎怀着巨大的痛苦——听这老绅士的故事,他确实只能如此。
“你似乎,”我对发言者说,“很讨厌埃克斯穆尔家族。”
他看了我一会儿,嘴唇依然显得拘谨,却抿得更紧,显得有些苍白了;接着他故意摔断烟斗并打碎了桌上的酒杯,站起身来,那情景就像一位完美的绅士释放出魔鬼般的怒火。
“这两位先生,”他说,“会告诉你我是否有理由喜欢它。艾尔斯家古老的诅咒重重地压在这片土地上,好多人都吃过它的苦头。他们知道,没有人比我更受其害。”说着,他用鞋跟碾碎了掉在地上的一片碎玻璃,然后大步走进了由茂盛的果树构成的一片苍翠之中。
“真是位怪脾气的老先生,”我对另外两位说,“你们知道埃克斯穆尔家的人怎么得罪他了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穿黑衣的大个子像头困惑的公牛一样吃惊地盯着我;他大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最终,他说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再次表明我一无所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小个子教士开口了,他的眼睛仍旧看着桌子,“那位就是埃克斯穆尔公爵。”
然后,我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他又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补充了几句,但气氛已经有所缓和:“这位是我的朋友马尔博士,公爵家的图书管理员。我叫布朗。”
“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他是公爵,为什么他要那样说老公爵们的坏话?”
“他大概真的相信,”名叫布朗的教士回答说,“他们把诅咒传给了他。”之后他又随意地插了一句,“因此他才戴着假发。”
好一阵,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你指的是那个奇异耳朵的传言?”我追问道,“我当然听说过那事,但它肯定是迷信的人把单纯的小事渲染成了奇谈。我有时觉得那不过是各种致残,也可能是毁容故事中比较离谱的一种。16世纪的时候,曾经有割耳朵的刑罚。”
“我可不这么认为,”小个子在沉思中回答说,“这并没有超出一般的科学或者说自然法则的范畴,一个家族中确实可能频繁地出现某种畸形——比如说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
大个子图书管理员用一双红润的大手捂着他的秃脑门,仿佛正陷入对自己职责的思考。“不对,”他叹息道,“你误解他了。听好了,我没有理由为他辩护,更不会对他表示什么忠诚。他像暴君一样对待我和每一个人。不要因为看见他坐在这里,就幻想他不是个喜欢作威作福的领主。他会把人从1英里外叫回来,替他摇响一步之遥的传唤铃——就为了从3英里外召来另一个人把3码外的火柴盒拿过来。他去哪儿都要带着专门替他拿手杖的跟班;还要一个贴身仆人替他举着看戏用的望远镜——”
“但却少了个贴身男仆帮他刷衣服,”教士插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了点好奇,“因为那个仆人会连公爵的假发一起刷了。”
图书管理员转向他那边,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看他情绪激动,或许是喝酒喝得。“布朗神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但你说的对。他支使着全世界替他办每一件事——除了为他穿衣服。而且他坚持要求在穿衣服的时候必须四下无人,就像在沙漠里一样。任何没有正当理由出现在他更衣室门口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解雇掉。”
“他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我评论道。
“不对,”马尔博士直白地回答:“我都说过了,你对他的评价是错的。先生,公爵的确承受着他刚刚说过的诅咒带来的痛苦。他确实为此感到耻辱与惊恐,他的紫色假发下面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不是纯粹的毁容,比如说受过刑,或是外貌上的遗传缺陷。我知道,事实比那些更糟糕;因为有人对我说,他亲眼见到了任何人都编造不出的一幕,有个比我们勇敢得多的人对秘密不以为然,想要一探究竟,却被他看到的景象吓得狼狈而逃。”
我张嘴刚要说话,可马尔再次无视了我,他在双手的遮掩下继续说道:“神父,我不介意告诉你这事,因为这更多的是在为可怜的公爵辩护,而不是出卖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次他差点失去了他所有的财产?”
教士摇了摇头;图书管理员开始讲他的故事,他是从自己的前任那边听来的,那人是他的资助人与导师,他完全信任他。一定程度上说,故事的内容稀松平常,无非是一个大家族的财产如何被败光——这还要归功于家族的律师。他的律师有办法诚实地行骗,这么说虽然有些矛盾,但是确实如此。他并不是挪用托他代管的资金,而是利用公爵的粗心大意让整个家族陷入财务困境,让公爵以为有必要由他实际掌握那些资金。
这个律师名叫艾萨克·格林,但是公爵总叫他以利沙;他得到这个名号恐怕是因为他的头秃得像个先知,尽管他还不到30岁。他的地位提升得很快,可他是靠一些下贱的工作起家的;起初是个“眼线”或者说告密者,然后又成了放债人:作为艾尔斯家的事务律师,他工于心计,做事滴水不漏,静候万事俱备再打出致命一击。这一击是在晚餐上发生的;老图书管理员说他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当时桌上的灯罩与酒瓶的样子,当时那个小律师面带微笑,向伟大的领主提出平分财产的要求。后来的结局也不容忽视;公爵一言不发,抄起酒瓶在那人的秃头上打了个粉碎,就像我当天在果园中见到公爵打碎酒杯那样。律师的头皮上留下了一处红色的三角形伤疤,他的眼神也变了,但笑容依旧。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击攻击他的人。“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他说,“现在我能夺走你的全部财产。法律会把它判给我的。”
埃克斯穆尔面如死灰,但眼中还燃着怒火。“法律会把它判给你,”他说:“但你得不到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将是你的末日降临,如果你要夺走它,我就摘下我的假发……怎么样,你这可怜的秃毛鸡,谁都能看见你的秃脑壳。但见过我秃头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噢,你想怎么说,想如何解释都可以。但马尔发誓说那都是千真万确的,律师向空中挥了几下拳头,就直接从房里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在村子里露面;人们依旧对埃克斯穆尔充满恐惧,却更像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术士而非领主了。
此时马尔博士一边讲故事一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带着一股盲从信徒的狂热劲儿。我非常怀疑,这一切很可能是对某些早已过时的街谈巷议的夸大。我这故事的前半部分就要讲完了,但为了马尔博士,我要再列举我采访到的两件事,它们证实了他的故事。我从村里的老药剂师那里打听到,有天夜里确实曾有一个穿着晚礼服,自称格林的秃头男人来找他治伤,那人额头上有个三角形的伤口。而且我从法律文书和旧报纸上发现有过一桩法律纠纷,是一个叫格林的人起诉埃克斯穆尔公爵,虽然结果不详,但确有此事。
《革新日报》的纳特先生在稿件的顶端写了几句极不协调的话,又在旁边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号,然后用他惯有的宏亮却单调的声音对巴洛小姐说:
“我给芬恩先生写信,你记一下。”
亲爱的芬恩,
你的稿件通过了,不过我不得不加几条标题;而且公众也不会接受故事里有一个罗马天主教教士——你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郊野传说上。我把他改成了唯灵论者,布朗先生。
你的,
E.纳特
又过了一两天,思维活跃又睿智的编辑收到了信,这是芬恩先生关于贵族生活的神秘传说的第二部分。他仔细检查着这份报道,蓝眼珠越瞪越圆。稿件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有了惊人的发现。我承认这与我预期的完全不符,自然会令公众更加感到震惊。我斗胆说一句,毫不夸张,我要写下的内容将会传遍整个欧洲,当然也会传遍美洲和各殖民地。这一切都是我在那片小果林中的小木桌前听说的。
这全都归功于小个子教士布朗;他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大个子图书管理员离开了桌子,也许是为自己多嘴多舌而感到羞愧,也许是在担心他神神秘秘的主人,尤其是主人离开时的那股怒气。不论如何,他沿着公爵穿过树林的足迹走掉了。布朗神父拿起一颗柠檬,饶有兴味地盯着它。
“柠檬的颜色真惹人喜欢啊!”他说,“公爵的假发有一点让我厌恶——它的颜色。”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回答说。
“我敢说他把耳朵遮起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像迈达斯王一样,”教士带着天真的欢快神情继续说,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看起来有些无礼,“我当然明白用头发遮住耳朵比用铜盔与皮帽好。但是既然要用头发,为什么又要搞得不像是正常的头发?这世上可没有那种颜色的头发。那颜色更像是照过树林的一片暮色。如果他真的以家族的诅咒为耻,为什么他不掩饰得更好些?我告诉你吧,因为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么丑的假发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他的故事也令人生厌。”我说。
“好好想想,”古怪的小个子回答说,“要是你遇到这种事的话,会怎么想。我不是说你比其他人更势利更病态:但你不认为从某种角度上看,古老的家族诅咒是件好事吗?如果格拉姆斯怪物的继承人拿你当朋友,你会感到羞愧吗?你就不会感到哪怕一点点受宠若惊吗?要是拜伦家的人只向你一个人吐露他家族中的恶行呢?别太苛求那些贵族们,他们的心智不比我们普通人的更健全,他们也喜欢夸耀自家的不幸。”
“天啊!”我大叫,“你说的没错。我母亲的家族里出过一个女妖;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每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都会从中得到安慰。”
“再想一想,”他继续说,“当你提到他的祖先时,那两片薄嘴唇里吐出了多少血腥与恶毒的言辞。如果他不感到自豪,怎么会向每个陌生人展示他家的恐怖屋?他不隐瞒自己戴着假发,不隐瞒自己的血统,不隐瞒自己家族的诅咒,不隐瞒自己家人的罪恶——但是——”
小个子的声音瞬间变了,他使劲拍了下巴掌,就像醒过来的猫头鹰那样,眼睛迅速瞪得又圆又亮,这一系列表现如同小桌上发生了爆炸一般。
“但是,”他总结道,“他却极力隐瞒自己的更衣情况。”
公爵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闪着微光的树林中,着实吓了我一跳,他脚步轻柔,还戴着夕阳颜色的假发,和他的图书管理员一起正转过房子的拐角。趁他还没走到听力可及的范围内,布朗神父镇定自若地补充道:“为什么他要隐藏他紫色假发下的秘密?因为那不是你我所以为的秘密。”
公爵转过拐角,带着他天生的高贵气质坐回到桌子的上首位子。图书管理员窘迫地站在一旁,像头大黑熊。公爵神情严肃地看着教士。“布朗神父,”他说,“马尔博士向我报告说你来这里有事相求。我已经不再信奉父辈们信仰的宗教;但是看在他们的份上,也看在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天的份上,我愿意洗耳恭听。但我希望你能私下里跟我说。”
我的绅士风度迫使我起身离席,我的记者职责却迫使我无法走开。正在我左右为难之际,教士做了一个挽留的动作。“要是,”他说,“公爵大人能恩准我提出真心的要求,或者我能得到向你提议的权力,我强烈地建议越多的人在场越好。在这个国家中,甚至在我的教民中,总有几百人的心灵被一个魔咒所迷惑,而我恳请你打破它。我希望我们能请来整个德文郡的人看你完成这件事。”
“来看什么?”公爵挑着眉毛问。
“来看你摘掉假发。”布朗神父说。
公爵面无表情,但他呆呆地凝视着向他提出请求的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我能看到图书管理员的两条长腿在打晃,好像池塘里树枝的影子;而我的头脑中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我们周围的树林中,鸟儿已经被一群魔鬼悄悄地取代了。
“我宽恕你的无礼,”公爵的声音里带着虚假的同情。“但我拒绝你的要求。只要把我不得不独自承受的恐惧向你透露哪怕那么一点点,你也会尖叫着跪到我脚下,祈求我不要再讲了。我会给你些暗示。你永远不知道未识之神的祭坛上会刻上什么字。”
“我知道未识之神,”小个子教士说,不知不觉中透出的那种信心有着一股花岗岩高塔般的威严。“我知道他的名字;是撒旦。真正的神是有型的,他就在我们中间。我还要告诉你,不论在哪里,如果有什么秘密支配了人,那秘密一定是邪恶的。假如魔鬼告诉你有什么事物太可怕了,不能看,那你就要看。假如他说有什么太恐怖了,不能听,那你就要听。假如你认为某些真相令人无法承受,那你就要承受。我恳请你,在此时此地这张桌子旁,结束这场噩梦吧。”
“要是我那样做了,”公爵压低声音说,“首先枯萎和腐烂的就是你和你的信仰,以及你赖以生存的一切。在身死之前,你会体会到莫大的虚无。”
“基督的十字架会保佑我免受伤害,”布朗神父说。“摘掉你的假发。”
我倚在桌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听着双方唇枪舌剑的辩论,我也心潮澎湃。“公爵大人,”我大叫,“我看你是在唬人。摘掉假发吧,不然我就把它揪下来。”
我估计我可能会因袭击罪而遭到起诉,但还是十分高兴能那样做。当他仍然很生硬地说出了“我拒绝”时,我当即扑到他身上。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劲儿,猛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我;但我终于按住了他的头,直到假发脱落。我承认,当假发在搏斗中掉落时,我闭上了眼睛。
马尔当时也在公爵身边,他大叫一声,我闻声睁开了眼睛。他和我同时低头瞧着公爵没有假发遮掩的秃头。接着,图书管理员的惊叫打破了沉默:“这是怎么回事?哎,这人没什么要遮掩的。他的耳朵和正常人的一样啊。”
“是的,”布朗神父说,“这正是他要掩盖的。”
教士径直向他走过去,但却看也没看他的耳朵。他只盯着对方光秃秃的额头看,态度几乎严肃到了可笑的程度,然后他指着一个早已愈合但仍依稀可辩的三角形伤疤。“我想,他就是格林先生,”他礼貌地说,“他最终得到了全部财产。”
现在请允许我告诉《革新日报》的读者,在这件事中,我觉得有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这其中的身份转换,在你们看来仿佛波斯传说一样疯狂虚幻,但是(除了我理论上的袭击罪)这一切自始至终都严格地遵循着法律的规定。这个带着古怪伤疤、长着正常耳朵的人并不是冒名顶替的骗子。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戴着别人的假发,自称长了与另一个人一样的耳朵,但他没有窃取那人的头衔。他是货真价实的埃克斯穆尔公爵。事情是这样的。老公爵的耳朵的确有点畸形,或多或少和遗传有关。这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在那暴力的一幕发生时(毫无疑问发生过),他杜撰了诅咒的故事,并用酒瓶打了格林。但此事的结局却大为不同。格林提出索赔,并且获得了财产;失去一切的贵族开枪自杀,且并未留下任何遗孤。过了一段时间,英明的英国政府恢复了“无人继承的”埃克斯穆尔的贵族封号,按照惯例将它授予了当地地位最高的人,也就是那个得到了巨额财产的人。
这个人利用了领地中的古老传言——准确地说,在他势利的灵魂中,他真的羡慕和崇拜这些传言。结果,成千可怜的英国人都在一位神秘的领主面前瑟瑟发抖,以为那人继承了古老的命运,冠冕上邪星闪耀——其实他不过是个市井流氓,不到12年前还是个骗子律师和当铺老板。我认为这是非常典型的案例,可用来揭露今天乃至未来贵族阶层真实生活的丑恶面目,直到有一天上帝会帮助我们变得更加勇敢,那时就是他们的末日。
纳特先生放下手稿,用不寻常的尖利声音大喊:“巴洛小姐,请记录下我给芬恩先生的信。”
亲爱的芬恩,
你疯了吧;我们不能刊登这种东西。我要的是吸血鬼、邪恶的陈年往事还有贵族们的迷信事。读者就喜欢这些。你要知道埃克斯穆尔家绝不会宽恕这种报道。况且我们的人又会怎么说,我倒很想知道!唉,西蒙爵士和埃克斯穆尔家是老交情;而且这会败坏我们在布拉德福德的支持者的名声,他家和艾利斯是表亲。还不止这个,我的老板是个老顽固,他去年没得到册封很恼火;我要是因为登出这篇疯狂的文章害他失去爵位,他会连夜发电报解雇我的。还有达菲呢?他为我们写了一些关于“诺曼人的脚后跟”的好文章。如果他只是个事务律师,他那些诺曼人的文章还怎么写啊?理智点吧。
你的,
E.纳特
巴洛小姐欢快地走开了,纳特把稿件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中;但是没动手以前,他的习惯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划掉“神”,换成“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