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同时出现在一条通道的两端。这条通道顺着伦敦阿德尔菲区的阿波罗剧院一侧而建。此刻的街上落日还很耀眼,散射的余光泛着乳白色,给人空旷的感觉。相对而言,狭长的通道里显得有些幽暗,双方只能依稀看见对方的轮廓。虽然他们仅能看到对面黝黑的剪影,但都已分辨出对方是谁,因为他们的体形特征都很突出,而且彼此憎恶。
这个遮顶的通道一端直通阿德尔菲的一条陡街,另一端的出口则在泰晤士河沿岸阶地的平台上,俯瞰着落日映照下的河水。通道的一面是光秃秃的墙,依存于它的建筑原是老旧的剧院餐厅,因经营不善已关门歇业。另一面有两扇门,正好在通道的两头,但两道门都不是人们通常所指的剧院后门,而是一种特殊、隐秘的剧院后门,专为特殊演员提供方便。这一天,它们专供出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明星演员进出。知名演员们大多喜欢这种专门的出入口,方便他们会见或避开一些朋友。
我们所说的这两个男人就属于这类朋友。他们都从容不迫、信心十足地朝着高处那扇门走去,他们显然都知道这种门的存在,而且确信门会为他们而开。但俩人的步伐有快有慢,从通道远端过来的那位走得较快,这就使他俩几乎同时到达那扇隐秘的后门前。他们彬彬有礼地相互致意,然后在门前等待,但步伐较快的那位似乎更缺乏耐心,不愿多等,便伸手去敲门。
从这方面以及任何其它方面来看,两个人的特点完全相反,却也拥有旗鼓相当的成就。就个体而言,两人都很英俊、能干、广受欢迎。作为公众人物,两人都是响当当的名流。但无论是他们的辉煌成就,还是堂堂相貌,却又如此迥异,难以比较。大凡认识威尔逊·西摩爵士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重要人物。在各种涉及政治和学术的核心圈子里,他的身影总是随处可见。他聪明过人,却在20个平庸的委员会中任职,这些委员会五花八门,面面俱到,从皇家艺术院的改革,到在大英帝国实施金银复本位制的研究项目等等,不一而足。在艺术界,他更是个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这种人实在罕见,没人能说清他到底是个从事艺术的伟大贵族,还是个被贵族们赏识的伟大艺术家。但只要你跟他聊上几分钟,你便会意识到,他完全影响着你人生的方方面面。
他的外表也同样“出类拔萃”,既有传统韵味又富于独特魅力。要论时尚,他头戴的高顶礼帽无可挑剔,却又确实与众不同,或许略高,令他显得更加挺拔。他瘦高的个子,略有些驼背,但丝毫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他的头发是银灰色的,却并不显老;他留着长发,却没有女人气;一头卷发,但看上去并不明显。精心打理的山羊胡令他显得更有男子气概,英姿勃发,就如他家里悬挂的委拉斯开兹肖像画中的古代海军将领那样。与绅士们在剧院和餐厅里四处拍打和挥舞的手套和手杖相比,他的灰色手套颜色更深,银头手杖则更长一些。
另一位个头没那么高,但绝不会让人觉得矮,同样健壮、英俊。他也有一头卷发,却是金黄色的,剪得很短,显露出一颗硬实的大脑壳;就像乔叟笔下那个磨坊主说的那样,他有个适合撞开任何大门的脑袋。他蓄的军人式的八字须和平端双肩的姿势表明他是一个军人,但那双特别坦然、敏锐的蓝眼睛又让人觉得他更像海员。他脸盘方正,长着端正的下巴和肩膀,就连他的那件夹克看起来也是方方正正的。在当时风行于世的漫画作品中,马克斯·比尔博姆曾将他描绘成欧几里得的第四条公理,即“所有直角都相等”。
他同样是个公众人物,只不过成功的路径不同。你不必身处精英阶层就能听说卡特勒上尉的事迹,他围困香港、在中国长驱直入的故事广为流传。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他。半数的明信片都印着他的肖像,半数的插图版作品中都附着他的作战地图和他参加的战役。半数音乐厅或手摇风琴演出会把称颂他的歌用作转场曲目。虽说这些都只是风行一时,但他的名声远超威尔逊爵士,更受大众欢迎和发自内心的爱戴。在众多英国家庭里,他的声名甚至可以与纳尔逊并驾齐驱。可是,他在英格兰享有的权力却远远不及威尔逊爵士。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年老的仆人,或者说是“化妆师”。他形容憔悴,身体衰弱,一身破旧的黑衣服,和女明星流光溢彩的化妆间形成强烈的反差,极不相称。化妆间里按不同角度安装了多面镜子,恍若置身于一颗巨型钻石的内部,眼前有无数向内折射的切面。房间里另有几样透着奢华气息的装饰物——几束花、几个彩色靠垫和丢在一旁的戏服,诸如此类的东西在镜子的多重反射下充满了整个空间,而在那个仆人慢吞吞地将一面镜子向外挪动或推到墙边时,镜中的场景便跳跃着、变幻反射出无限重叠的影像,宛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疯狂场景。
面对这个邋里邋遢的化妆师,俩人都异口同声地叫出他的名字帕金森,并提出要见奥萝拉·罗梅小姐。帕金森说她在另一个房间,不过他可以去通告。一丝愁云浮上两位来访者的眉间,因为那个房间属于与罗梅小姐配戏的男明星,而且她还是那种不仅要让人欣赏她,更要让人为她妒火中烧的人。然而过了大约半分钟,化妆间里面的一道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就像往常那样,即使是在私下里她也要摆出明星的架子。此刻,房间内的静寂也被她当成了欢声雷动,而她也理应领受这种待遇。女演员身着一种怪异的丝质服饰,颜色介于孔雀绿和孔雀蓝之间,闪烁着孩子们和美学家为之兴奋的蓝色、绿色的金属光泽。她浓密的棕红色头发勾勒出一张令所有男人——尤其是小男孩和中老年男性神魂颠倒的妩媚面庞。她与伟大的美国演员伊西多尔·布鲁诺一起,将《仲夏夜之梦》演绎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突出表现了奥布朗和提泰妮娅这两个艺术形象,换句话说也就是布鲁诺和她自己。置身于舞台上仙境般美妙的布景中,跳着曼妙神秘的舞蹈,绿色服饰犹如锃亮的甲虫翅膀,所有这些都出神入化地表现出仙后提泰妮娅难以捉摸的个性。但在依然还是大白天的现实场景之中,一个男人见到她时,只会被她的面容所吸引。
她微笑着迎接两位男士,这笑容灿若晨星又令人困惑,曾使众多男士望而却步,不约而同地与她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她接过卡特勒献上的鲜花,这些鲜花热烈地绽放,如同他曾取得的胜利那样代价高昂。稍后,她又接过威尔逊爵士若无其事地献上的另类礼物。威尔逊爵士的教养令他举止矜持冷静,同时他又总表现得超凡脱俗,对献花这种俗套不屑一顾。他解释说,他挑选了一件小玩意儿,看着很新奇,是一把古希腊迈锡尼时期的匕首,忒修斯和希波吕忒时代的人都可能佩带过它。像任何展现英雄气概的武器一样,这把匕首也是铜制的,但奇特的是它很锋利,完全能刺伤任何人。威尔逊爵士还说自己很喜欢它叶片状的刀身,如同古希腊花瓶那样,精美绝伦。如果罗梅小姐看得上眼,或在剧中能派上用场,他希望她会——
就在这时,里边那扇门一下子被重重推开,闯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其体貌特征与正说话的西摩如此不同,甚至超过了卡特勒上尉与西摩之间的差异。此人便是伊西多尔·布鲁诺,身高约6.6英尺,膀大腰圆、肌肉发达,与他的演员身份不大相称。他一身剧中人物奥布朗金褐色的华丽豹皮服饰,犹如一位野蛮神灵。他倚着一支狩猎用的长矛站在那里,若在舞台上挥舞,它看上去不过是根轻巧的银色魔杖,但在这狭小拥挤的房间里,就显得格外刺眼,寒气逼人。他的一对儿黑亮的眼睛热切地转动着,在他英俊的古铜色脸庞上显露出高高的颧骨和整齐洁白的牙齿,不由得让人猜测,说不定他祖上是美国南方种植园中的黑奴。
“奥萝拉,”他开口了,他的浑厚嗓音曾打动过无数的观众。“你能不能——”
他刚开口,便犹疑地打住了,因为此时第六个人突然出现在这个房间的门口,这人的模样与此情此景反差极大,几乎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此人个头不大不高,一身罗马天主教会的黑色教士服,模样看起来(特别是在布鲁诺和奥萝拉的衬托下)很像从方舟里走出的木制诺亚。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木讷又不失礼貌地说:“我想是罗梅小姐叫我来的。”
有心人可能会察觉到,正是这种不带丝毫情感的突然造访,反倒激得原本暗藏的情感更加热烈。一个职业禁欲者的超脱无疑让其他人猛然意识到,他们竟然是围绕在那个女子身边的一群情敌,这就如同浑身结满冰霜的陌生人走进一个房间,让人恍然觉出原来这房间里竟像火炉一样温暖。一个对她根本不在意的人的出现使罗梅小姐更强烈地感受到其他人对她的爱慕之情,而且每个人爱慕她的方式都隐含着某种危险:男演员表现出露骨的欲望,像个野蛮人和被宠坏的孩子;那位士兵展现的是一种被意志而非理智左右的纯粹的自私;威尔逊爵士则像年事渐高的享乐主义者那样找到新嗜好,专注度与日渐增;不仅如此,可怜的帕金森在她功成名就之前便已相识,如影随形地跑前忙后,也像只忠犬一样依恋着她。
有心人还会觉察到更奇怪的一件事。那位像黑色木头诺亚的人(他并非全无精明之处)注意到了这一点,正憋不住地暗自发笑。很明显,伟大的奥萝拉就算很在意异性的仰慕,但她此刻也只想摆脱眼前这些仰慕者,以便与并不欣赏自己——至少欣赏方式完全不同的那个人单独相处。她为了达到目的运用了刚中有柔的外交手腕,小个子神父对此种方式不仅欣赏,甚至乐在其中。也许奥萝拉·罗梅只在一件事情上很聪明,那就是她深谙人的另一半——男人的心理。神父看着她迅速、精确地一一出击,迫使他们不得不自行退下,却又不得罪任何人,这场面就像是拿破仑指挥的战役一样。大个子演员布鲁诺非常孩子气,只要把他惹毛了,他就会一气之下摔门而去。英国军官卡特勒脑子反应迟钝,是个行动派,他或许对各种暗示无动于衷,却会义无反顾地听从女士的调遣。对于老西摩,她得另想招数,只能留到最后对付。劝他离去的唯一方法是以老朋友的名义私下请求他,让他知道为什么要请众人回避。当罗梅小姐一举实现了3个目标时,神父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见她来到卡特勒上尉面前,柔情似水地对他说:“我非常珍爱你送给我的这些花,因为它们一定是你最喜欢的。可你知道吗?这里面没有我最喜欢的花,还算不上完美。就请你去街上拐角的那家花店买些铃兰配上,那就太好不过了。”
说完这些话,她的第一个目的立刻就实现了,怒容满面的布鲁诺拂袖而去。当时,布鲁诺已将那根被他当成权杖的长矛傲然交给了可怜的帕金森,然后将一个有靠垫的椅子当成他的宝座,正要坐上去的时候,却看到奥萝拉公然向他情敌献媚的场面,这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两只乳白色的眼球燃烧着奴隶般的桀骜不驯和逆反怒火。他棕色的双手一下子攥成了巨大的拳头,只在片刻之间便破门而出,消失在后面他自己的房间里。与此同时,罗梅小姐支开英国军官的目的实现起来却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的确,卡特勒就像听到一声号令,忽地一下站得笔直,连帽子都没戴就走向门口;但是,西摩懒洋洋地靠在一面镜子上,有意炫耀的那种优雅姿态令他心里犯了嘀咕,于是刚要出门的卡特勒上尉情不自禁地收住脚步并回头看着这边,像一只不知所措的斗牛狗。
“我得去告诉这个笨家伙该怎么走,”奥萝拉悄声对西摩说,然后跑到门口,催着上尉赶紧走。
西摩仍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似乎在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听到奥萝拉最后又对上尉大声交待了几句,便猛地转过身,笑着跑向通道的另一头,也就是对着泰晤士河岸边阶梯的那边,他这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西摩又皱紧眉头犯起了愁。他知道,以自己的处境来看,有很多对手。他想起通道的另一头有一道供布鲁诺进出他房间的门。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寒暄着对布朗神父说了一些有关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正在修复其拜占庭式建筑的情况,然后就很自然地出了门朝通道上端出口走去。此刻房间里只剩下了布朗神父和帕金森,他们都不是那种没话找话的人。帕金森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那些镜子拉出来又推回去。他手里仍然拿着仙王奥布朗闪亮的长矛,更显得他那身黑色外套和裤子又黑又脏。他每拉出一面镜子,上面便会反射出又一个布朗神父的黑影,使得这间荒诞的镜子屋充满了布朗神父的身影,呈现出各种形态,如头朝下悬在空中的天使,翻着筋斗的杂技演员或后背对着他人的粗鲁之人。
对于这些影像,布朗神父似乎视而不见,他只是无所事事地用目光追随着四处走动的帕金森,直到他拿着那支可笑的长矛走向布鲁诺的房间。然后,他才像往常一样放松身心,沉浸在抽象的思考中:计算镜子的角度、反射影像的角度、镜子嵌在墙上的角度……突然,他听到一声被压抑住的呼叫。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仔细聆听。与此同时,威尔逊爵士冲了进来,脸色惨白。“通道里那个人是谁?”他大叫着。“我的匕首呢?”
布朗神父还没转过身,威尔逊爵士已经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他的匕首。但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匕首或任何类似的物件,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卡特勒那张方脸庞随即出现在门口。他手里仍荒唐地抓着一把铃兰花。“怎么回事?”他叫道。“通道那边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你耍的花招?”
“我耍的花招!”脸色煞白的西摩从牙缝里吐出几个词,朝卡特勒跨了一大步。
就在他俩剑拔弩张的一刻,布朗神父走出门站在高处朝通道那边张望,他被什么东西吸引着疾步走了过去。两个男人停止了争吵,去追赶神父。卡特勒边跑边大喊着:“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我叫布朗,”布朗神父悲伤地说着,弯下腰去查看,随后直起身。“罗梅小姐派人叫我过来,我马上就赶来了。可惜还是晚了。”
仨人同时朝那边看去,他们中至少有一人将在那个下午的夕阳里心痛欲绝。夕阳射入通道,像是开出了一条金色的小径,铺洒在奥萝拉·罗梅身上,她穿着熠熠闪光的黄绿色长袍,脸朝上躺在那里。她的衣服像是在厮打中被人扯破了,右肩裸露,但汩汩淌出鲜血的伤口却在左肩。黄铜匕首横躺在离那滩血约一步远的地方,闪闪发光。
几个人一声不响,久久地沉默着,他们能听到远处查令十字街上卖花女的笑声,还有人招呼出租车的尖利口哨声。然后不知是情绪失控,还是演戏给别人看,卡特勒上尉突然跨前一步,掐住了威尔逊爵士的喉咙。
西摩冷静地看着他,既不反击也不害怕。“你不必杀我,”他冷冰冰地说:“我会自我了结的。”
上尉迟疑了一下,松开手。西摩依旧冷冰冰的,坦然说道:“就算我没有勇气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也会在1个月内饮酒过量而死。”
“借酒浇愁对我来说还不够,”卡特勒答道,“在我死之前,我要以血还血。不是你的血——但我想我知道是谁的。”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已抓起那把匕首,朝着通道下坡方向的那扇门跑去,他撞开门冲进去要找布鲁诺算账。就在上尉找到布鲁诺对质时,老帕金森跌跌撞撞走出门,看到了躺在通道里的尸体。他颤抖着走过去,脸颊抽动,软弱无力地看着她,然后又颤巍巍地回到化妆间,跌坐在有厚靠垫的椅子上。布朗神父立刻向他跑去,丝毫没留意拳脚相向、争抢匕首的卡特勒和大个子演员。西摩头脑还算清醒,站在通道出口处吹口哨呼叫警察。
警察赶来拉开了像猿猴一样扭打的两人。经过例行公事的询问,警察依据暴怒的卡特勒提出的谋杀指控逮捕了伊西多尔·布鲁诺。一想到当今伟大的民族英雄亲手抓住了歹徒,警察不能不重视这个案件,要知道他们也不乏记者具有的那种职业敏感。他们不敢怠慢卡特勒,郑重其事地指出他手上有轻微的划伤。就在卡特勒背靠倾斜的桌椅勉力支撑的时候,布鲁诺趁机抢过他手中的匕首并按住他的胳膊使他不能动弹。划伤就是那时造成的。伤口很浅,但直到这个有些野蛮的囚犯被带出房间,他一直微笑着盯着卡特勒流血的手腕。
“真像食人族,对吧?”一名警员悄悄对卡特勒说。
卡特勒当时没搭茬,但过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我们得去照料一下……死者……”他含混不清地说着,没人听得出他下面说的是什么。
“两个死人,”房间远处传来神父的说话声。“我跑到他跟前时,这个可怜的人已经死了。”他站在那里,俯身看着老帕金森。帕金森蜷缩成黑黑的一团坐在那把漂亮的椅子上。他以这种方式向死去的女人表达了自己的哀思,不发一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卡特勒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似乎被这朴素的柔情打动了。他声音嘶哑地说:“真希望我是他。我记得,不管她去哪里,他都关照着她,付出的努力超过——任何人。她就是他的空气。空气消失了,他便死了。”
“我们都死了,”西摩望着路的另一头,以一种奇怪的声音说。
他们在路的拐角处向布朗神父告别,顺势为他们可能表现出的粗鲁道了个歉。他俩都面带悲痛,但同时也显出某种神秘感。
小个子神父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想法,但常常是一闪而过,难以把握,就像在养兔场里,明明眼前有很多兔子,却一只都抓不住。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出现了一个新念头:他们的悲伤都不是装出来的,至于他们是否清白就难说了。
“我们最好都走吧,”西摩沉重地说:“我们也都尽力做了该做的了。”
“如果我说你们已尽力造成了伤害,”布朗神父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人都像自知有罪似地打了个寒战,卡特勒厉声质问:“伤害谁?”
“伤害了你们自己,”神父答道。“假如不是为了公平正义警告你们,我其实不用再给你们添麻烦。如果那位演员最终无罪释放的话,你们的所作所为几乎是将自己送上绞架。他们肯定会传唤我,而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在我听到一声惊叫之后,你们两个都疯了似地冲进房间,开始为那把匕首争吵。只要我的证词得到认可,你们俩都有杀人嫌疑。你们因此害了自己;卡特勒上尉就是用匕首弄伤自己的。”
“弄伤自己!”卡特勒上尉不屑地说。“就那么一点擦伤?”
“可毕竟出了血,”神父点着头回答道。“我们知道黄铜匕首上现在有血迹,如此一来,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之前匕首有没有沾上血。”
一阵沉默之后,西摩用跟他平常完全相同的腔调强调说:“但我看见通道里有一个男人。”
“我知道你看见了一个人,”布朗神父面无表情地答道,“卡特勒上尉也看见了。这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
两人还没想清楚,更来不及回答,布朗神父便不无礼貌地道了别,拿着他那把粗笨的旧伞噔噔有声地走了。
就现代新闻业而言,有关刑事案件的消息才是最重要、最诚实可信的。假如在20世纪新闻报道最多的是谋杀而不是政治这种说法属实的话,那么出现这种状况的理由也很充足,因为谋杀确实是一个更为严肃的议题。但即使是这样,仍然很难解释伦敦乃至地方上的报刊对“布鲁诺案”或“通道谜案”所作的如此广泛而详细的报道。在持续数周的群情亢奋当中,媒体如实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而对盘问与交叉盘问的报道虽然冗长,甚至繁复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但至少做到了真实可靠。当然,该案引发广泛而持久关注的真正原因是:涉案人物的身份非常特殊。受害者是个女明星;被告是个男明星;而当场抓住被告的,又是当今爱国风潮中最受大家爱戴的一名军人。种种这些情况都使得新闻界只能对此案加以诚实和准确的报道。有关这件奇特案件的其他方面,实际上完全可以从对布鲁诺审判的各种记述中窥见全貌。
主持庭审的是蒙克豪斯法官,他属于那种因诙谐幽默而被人嘲笑的法官,但一般来讲,他们比那些貌似严肃的法官更认真,因为他们表现出的轻佻实在是因为他们对职业上的严谨刻板不耐其烦,而要以轻松活泼的方式加以调节。相反,那些总是板着面孔的法官本质上其实很轻率,因为他们需要表面上的威严来维护自己极强的虚荣心。由于涉案各方均属重量级人物,出庭律师的配备也都旗鼓相当。公诉方是沃尔特·考德雷爵士,一位体态笨重但却很有影响力的出庭律师,他深谙众人心理,擅于表现自己以赢得人们的信任,并且知道在何种情形下运用夸张的手法反击对手。替被告辩护的是皇家大律师帕特里克·巴特勒先生,他的形象很容易被不了解爱尔兰人性格,或者未曾被他盘问过的那些人误以为是个浪荡公子。涉及医学鉴定方面的证词并没有分歧,西摩召到现场的医生与后来查验了尸体的著名外科医生一致认定:奥萝拉是被某种利器刺中致死的,可能是刀子或匕首;至少是一种刀身较短的凶器。伤口位于心脏上方,她当场死亡。当医生到达现场时,她死亡的时间尚未超过20分钟。因此,布朗神父发现她时,她大约刚死了不到3分钟。
随后呈堂的是警方侦探的证言,主要涉及现场是否有搏斗的痕迹,而唯一表明存在搏斗的证据是肩膀上的衣服被撕破,但这似乎与致命一击的方向不太吻合。这些细节情况只是呈上了法庭,并没有做进一步解释,之后,第一位重要证人被传出庭。
威尔逊爵士出庭作证和他做其它任何事一样,表现不只出色,简直是无可挑剔。虽然他的知名度远高于法官,但在代表公平正义的法官面前,他态度谦逊,没有丝毫要出风头的表现。虽然每个人看待他时与看待首相或坎特伯雷大主教无异,但他们除了说他不过是个说话带口音的普通人以外,还真找不出他把自己当成显赫人物的自傲。另外,他的头脑也特别清醒,就像他出席各种委员会的会议时一样。他一一陈述了当时的情况:去剧院拜访罗梅小姐;在那里碰见了卡特勒上尉;被告过来和他们待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化妆间;后来有位自称叫布朗的罗马天主教会神父来了,要见罗梅小姐。再后来,罗梅小姐出了剧院走向通道的出入口,当时卡特勒上尉正要去给她买花,她出去告诉卡特勒上尉该怎么走;他本人则留在屋里,与神父闲聊了几句。然后,他清楚地听见死者送走上尉以后,笑着转身朝通道的另一头跑去,也就是被告化妆间所在的那头。他当时对朋友匆忙的举动有些好奇,便出了化妆间来到通道的上端,朝被告那扇门望去。当被问到他是否看见通道里有什么东西时,威尔逊爵士回答说是的,他看到通道里有某种东西。然后,他不再说话,低下了头,尽管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风度,但脸色变得更苍白了。沃尔特爵士静静地等了很久,然后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要制造紧张气氛,他压低了声音问:“你看清楚了吗?”
无论威尔逊爵士情绪如何不稳定,他的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他说:“轮廓很清楚,但看不清细节或者说根本就看不到细节。通道很长,不管是谁背光站在中间,另一头的人都只能看到一个黑影。”证人再一次垂下眼睛并补充说,“当卡特勒上尉第一次走进走廊时,我就注意到了这种情况。”法庭又一次陷入静寂,法官倾身向前,做了些记录。
“哦,”沃尔特爵士耐心地说,“那个轮廓看着像什么?比如说,像不像受害人的身影?”
“一点都不像,”西摩平静地说。
“那么在你看来它像什么?”
“在我看来,”证人答道,“像个高个子男人。”
法庭里的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笔,或伞把,或书籍,或靴子,或任何碰巧在眼前的东西。他们似乎在极力避免正眼去看被告席上的犯人,但他们能感觉到被告庞大的身影。在人们眼里,布鲁诺身材本来就很高大,而一旦你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在想象中的形象更是不断膨胀,愈加高大了。
沃尔特爵士一脸严肃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抚平他的黑丝袍,又捋了一下银丝般的胡须。威尔逊爵士又提供了许多证人可以佐证的几个细节,便要离开证人席,这时辩护律师巴特勒先生跳起来,叫住了他。
“我只占用你一点儿时间,”巴特勒先生说,他看起来很粗俗,长着红眉毛,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请你告诉法官大人,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呢?”
西摩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恐怕跟裤子有关,”他说。“当我看到两条长腿之间的光线时,我才最终确定那应该是个男人。”
巴特勒惺松的睡眼突然睁得溜圆,似乎有了重大发现。“最终!”他缓缓地重复道。“这么说你最初以为那是个女人喽?”
西摩头一次显得有些不安。“话不能这么说,”他说,“但如果法官大人要我说出我的印象,我当然会。是有些地方看着不完全像女人,但也不完全像男人。身材的曲线不同,还有就是看起来像是有一头长发。”
“谢谢,”皇家大律师巴特勒先生说完这句话便突然坐下,仿佛已如愿以偿。
卡特勒上尉远不如威尔逊爵士那样镇定自若,能说会道,但他对起初情况的描述与西摩所说的没有出入。他叙述了布鲁诺如何回到自己的化妆间,他又如何被打发去买铃兰花,他回到通道时看见了什么,还有他对西摩的怀疑以及他与布鲁诺厮打等情况。至于他和西摩曾看到的那个黑影,他描述不出任何更多的细节。当被问及影子的轮廓时,他说他不懂艺术,说不太清楚——这显然是在讥讽西摩。当被问到是男是女时,他说看着更像头野兽——这显然是把矛头指向了被告。看来上尉真的已被悲伤和愤怒搅得心烦意乱,考德雷很快就结束了盘问,事实显而易见,再追着他去证实也没什么必要了。
辩护律师的盘问也很简单。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他一贯如此)。“你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词,”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卡特勒说。“为什么你说那个影子更像头野兽,而不是男人或女人?”
卡特勒显得异常焦躁。“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他说:“但那畜生长着像黑猩猩一样的肩膀,头上长着猪鬃一样的毛发——”
巴特勒急不可耐地插话。“别管他的头发像不像猪毛,”他说,“我只问你像不像女人的头发?”
“一个女人的?”上尉叫道。“天哪,不可能!”
“可刚才那位证人说是女人的长发,”辩护律师劈头盖脸地追问。“那身影看起来是否呈现出曲线或者像刚才那位证人暗示的有点儿女人样?没有?没有女人那种曲线?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照你的说法,那个身影显得很强壮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对吗?”
“他也许弓着腰,”卡特勒的声音有些嘶哑,而且相当微弱。
“也可以说,他也许没有,”巴特勒说着,再次突然坐下。
沃尔特爵士传唤出庭的第三个证人是那个小个子天主教神父。与其他证人相比,他的个子确实很矮,站在证人席上几乎露不出头,就像一个儿童在接受交叉盘问。但不幸的是,沃尔特爵士已先入为主地认为(主要受他家庭的宗教影响)布朗神父会站在被告一边,因为被告是邪恶的,又是一个外国人,甚至还有一部分黑人血统。因此每当那位骄傲的神父想要解释什么时,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逼着他回答“是”或“不是”,只讲事实,不需任何解释。当布朗神父简洁明了地说他认为通道里的人是谁时,沃尔特爵士却对他说,他并不想听他的那套推论。
“大家看见了通道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你说你也看见了。那么,那个影子是什么形状?”
布朗神父好像受到责难似地眨眨眼,但他早已深知服从这个词的字面含义,便说道:“从形状上说,那个影子又矮又粗,但它脑袋两侧或者头顶上伸出两个黑色带尖的东西,向上卷曲着,就像两只角,而且——”
“啊,长角的魔鬼,毫无疑问,”考德雷大叫着,语气中不无讥讽,得意洋洋地坐下。“一定是魔鬼来吃清教徒啦。”
“不,”神父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是谁。”
法庭中人们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们感受到了某种荒谬但又那么真切的骇人情境。他们已将被告席上的那个人抛到了脑后,一心想着通道里的那个身影。而那个身影,有三个人见过,有三个才华横溢、受人尊敬的人描述过,它就像变幻莫测的噩梦:一个人说那是个女人,另一个人称那是头野兽,第三个人则说那是魔鬼……
法官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布朗神父。“你是一位极不寻常的证人,”他说:“但你给我的感觉是你想说出真相。好吧,你在通道里看见的人到底是谁?”
“是我自己。”布朗神父回答道。
法庭上一片寂静,但皇家大律师巴特勒腾地站了起来,很冷静地问:“可否请法官大人允许我盘问证人?”紧接着他向布朗神父抛出了一个显然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这把匕首;你是否知道专家们说案犯用的是刀身较短的凶器?”
“刀身是很短,”布朗神父严肃地点头表示同意,“但刀柄很长。”
难道神父居然真的亲手用一把长刀柄(这似乎让这场谋杀变得更加可怕了)短刀身的匕首杀了人!就在这个念头仍然萦绕在听众心头的时候,神父继续解释说:
“我是说匕首并不是唯一有短刀身的东西。长矛的矛头也很短,握住长矛矛头的底端,就像握着一把匕首,尤其是剧院里的那种花哨长矛;也就是可怜的老帕金森用来杀死他妻子的那支长矛。她已派人去叫我来解决他们的家庭纠纷——但我晚到了一步,愿天主宽恕我!但他也因悔罪而死,他无法容忍自己做的事。”
法庭中人们普遍的印象是,那位滔滔不绝的小个子神父在证人席上真的发疯了。但法官仍旧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而辩护律师则不为所动继续盘问。
“如果帕金森是用那支道具长矛做的案,”巴特勒说,“那他肯定是从4码开外刺过去的。你怎样解释那些搏斗的痕迹,比如衣服从肩膀处撕开了?”他已自然而然地把他的证人转换成了鉴证专家,但现在人们已无暇他顾了。
“这位可怜的女士,”神父解释说,“刮在恰好从她身后伸出的一块玻璃板上,撕破了衣服。她挣扎着要脱身,可就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帕金森从被告的化妆间出来,用长矛朝她刺去。”
“一块玻璃板?”辩护律师好奇地重复道。
“其实是另外一边的镜子,”布朗神父解释道。“我在化妆间里就注意到了,有些镜子是可以滑到通道里边去的。”
法庭内再次陷入一片异乎寻常的死寂,而这一次法官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当你朝通道那边张望时,你看到的那个人其实是镜子中的自己?”
“是的,法官大人,这正是我要说的,”布朗回答道,“但他们问我影子的形状,我们教士的帽子上有折角,就像动物的角一样,所以我——”
法官探身向前,一双老眼异常明亮,以一种异常的语调问道:“你是说,当威尔逊爵士看见那个不管你叫他什么,反正是显出曲线、似乎长着像女人的头发、穿着男人裤子的那个人时,其实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正是,法官大人,”布朗神父回答道。
“你是说当卡特勒上尉看见那个双肩高耸、长着像猪鬃一样头发的黑猩猩时,他看见的其实是他自己?”
“是的,法官大人。”
法官舒适地向后靠在椅子上,那样子让人很难分辨他是在讥笑还是赞赏。“你能说说,”他问道,“为什么你知道那是你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子,而另外两位杰出人士却不知道呢?”
布朗神父更加痛苦地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说真的,法官大人,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不经常照镜子才会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