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斯卡纳的青年诗人圈中,伟大的穆斯卡里也算是个名人,他以独创性享有盛誉。此刻,他疾步迈进了最中意的那家餐厅。它坐落在地中海边,可以俯瞰海景,头顶有遮阳篷,四围拢着一圈柠檬树和橘子树,形成天然的篱笆墙。系白围裙的服务生早已开始布置一张张洁白的餐桌,为精美的早午餐做好准备;这种讲究的场面似乎又为优美的就餐环境添了不少光彩。穆斯卡里长着和但丁一样的鹰钩鼻;他一头黑发,颈上的黑色围巾柔亮而飘逸,背上还披着一件黑色斗篷,令人不由得想到,他真该再配个黑面罩,那样的话便颇有些威尼斯情景剧的风范了。他举手投足间都像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行吟诗人,但同时又像主教那样拥有特定的生活圈子。他充分利用那个时代提供给人的活动空间,如同唐璜携带细长剑和吉他周游世界那样,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
外出旅行的时候,他总要带上两只箱子:一只装各种宝剑,他凭着这些兵刃与无数人进行了精彩的决斗;另外一只装曼陀林琴,他曾在某个假日里用这把琴为恪守传统的埃塞尔·哈罗盖特小姐——一位约克郡银行家的女儿——弹奏小夜曲。然而他既不是江湖骗子,也不是幼稚无知的孩子,而是个思路清晰、热情奔放的拉丁人,如果喜欢什么,他便会身体力行,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的诗歌和别人写的散文一样直白。他渴望声名,他醉心于美酒佳人,热情如火,总是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爱恨情仇,从来不会像北方人那样遮遮掩掩,畏畏缩缩。在那些内向的族群看来,他表现得太过激烈,让人觉得危险,乃至有犯罪倾向。他就像燃烧的烈火或者波涛汹涌的大海,单纯得让人无法信任。
英国银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儿就住在附属这家餐厅的酒店里,这才是穆斯卡里时常光顾这家餐厅的真正原因。他朝四处匆匆扫了一眼,就知道那家英国人还没有离开房间下楼来。餐厅里杯盘闪耀,但仍然是食客寥寥,显得空空荡荡。餐厅一角坐着两位正在闲聊的教士,穆斯卡里虽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此刻却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只当他们是两只聒噪的乌鸦。更远处有个座位掩映在挂满金橘的矮树后面,原本坐在那儿的客人此时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他的衣着风格与自己的迥然不同。
只见来者穿着彩色格子图案的花呢服装,扎着粉红领带,衣领挺括,脚上则是惹眼的黄色靴子。他刻意搭配的这身装束,体现了地道的马盖特乡间传统风格,华丽花哨却毫无新意。随着这个貌似伦敦佬的家伙渐渐走近,穆斯卡里惊异地发现:这个英式打扮的人分明长着一个意大利人的脑袋。一头密实的卷发,面孔黝黑但表情生动,兀然端立在硬挺的衣领和喜庆的粉红色领带之上。事实上,他太熟悉这副尊容了。那套令人眼花缭乱的英式度假装并不能妨碍穆斯卡里认出他:那个几乎已被遗忘的老朋友埃萨。他在大学时曾是众所周知的奇才,刚满15岁便名噪欧洲。但他登上社会大舞台后,却一事无成。他最初的公开身份是个剧作家和蛊惑人心的政客,后来在私下里做过几年演员、旅行家、委托代理人或者记者。穆斯卡里最后只记得他是个演员,再后来就没了音讯。在聚光灯下大出风头令他陶醉,只是,据说他后来卷入了一桩大丑闻,把自己的舞台生涯断送掉了。
“埃萨!”诗人大叫着站起身,惊喜交加地握住他的手。“喔,我以前经常在演员休息室见你穿着各种戏装,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打扮成英国人。”
“这个,”埃萨一本正经地回答,“可不是英国人的服饰,这是意大利人未来的服饰。”
“果真如此的话,”穆斯卡里说,“我得承认,我更喜欢意大利人过去的服饰。”
“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穆斯卡里,”穿花呢服装的埃萨摇摇头说:“当然,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16世纪,我们托斯卡纳人就开创了现代文明:最新的钢制品、最新的雕刻品和化学工艺。为什么我们现在就不该有最新型的工厂,最新款式的汽车,最新颖的财政学——最时髦的服饰?”
“因为没必要,”穆斯卡里答道。“意大利人很难真正进步,因为他们太精明了。一旦找到了过上舒适生活的捷径,他们就绝不会再看一眼那些复杂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来,马可尼,或邓南遮才是意大利的骄傲,他们的光辉至今犹存。”埃萨答道。“所以我现在成了未来主义者——和一名导游。”
“导游!”穆斯卡里笑了起来。“这是你一连串职业中最新的一个?给谁作导游呢?”
“哦,一个叫哈罗盖特的人,应该还有他一家子。”
“难道是住在这家酒店的那位银行家?”穆斯卡里热切地追问。
“就是他,”埃萨答道。
“报酬不错吧?”行吟诗人不无天真地探问。
“会有一笔收入,”埃萨讳莫如深地微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是一般的导游。”接着,似乎是为了换个话题,他突然说道:“那个银行家是带着女儿和儿子来的。”
“他女儿真是个仙女,”穆斯卡里肯定地说,“至于父亲和儿子,我想不过是俗人罢了。抛开他为人和善的优点不谈,难道你不觉得他真是我说的那种俗人?他的保险箱里放着几百万,而我的口袋却空空如也。但你不敢说——你不能说——他就比我聪明,胆子就比我大,更有活力。他并不聪明,那双蓝眼睛就像两粒钮扣,死气沉沉;人也没精神,像个中了风,走两步就得找把椅子坐下。他倒也很守本分,是个和和气气的老傻瓜。他很有钱,可也不过是像小孩子收集邮票那样积攒起来的,没什么了不起。你太有商业头脑了,埃萨。所以你才不会像他那样成功。一个人要想拥有那么多钱,首先得傻到特别想要那么多钱的地步。”
“要这么说的话,我已经有那么傻了。”埃萨沮丧地说。“不过,我看你还是暂停对他的品头论足吧,银行家已经进来了。”
他说的不错。走进来的确实是著名的银行家哈罗盖特先生,可没有人看他。他是个魁梧的老人,那双蓝眼睛混浊无神,淡黄色的髭须泛着灰白。要不是背驼得厉害,说他是个上校也不为过。他手里拿着几封尚未开封的信。他儿子弗兰克长得很帅气,一头卷发,晒黑的皮肤,血气方刚。可周围同样没人关注他。像往常一样,至少是此时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埃塞尔·哈罗盖特身上,紧盯着不放。她有着一副希腊式的面孔和满头的金发,肤色有如晨曦般柔美,活脱脱一幅女神从蔚蓝色大海中升起的画面。诗人穆斯卡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那感觉像是在纵情畅饮。确实可以这么说,他畅饮着祖先所创的娉婷绝代的经典之作。埃萨也凝视着她,只是流露出了更多的迷惑。
哈罗盖特小姐光彩照人,很乐意融入这种场合与人交谈,她的家人则已适应了欧洲大陆轻松随和的习俗,允许陌生人穆斯卡里、甚至导游埃萨与他们同桌交谈。在埃塞尔·哈罗盖特身上,传统习性不仅得以完美体现,同时还闪耀着独特的光彩。她为父亲的成就自豪,也酷爱追求时尚,并乐在其中。她是个被娇宠的女儿,还是个调情的高手,这一切集于一身,再配上她天性中的善良,她的孤傲竟也变得令人愉悦,而她在世俗社会中享有的尊贵也显得那么清新和真诚。
此刻,他们激烈争论的议题是:本周他们去郊游时要经过的那条山路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危险。当然,他们提到的危险与滚石或者雪崩无关,而是一种更具浪漫色彩的情形。埃塞尔确信,当代的传奇故事是真实的,那些强盗是不折不扣的亡命徒,他们仍然在山梁上出没,把持着亚平宁山上的隘口。
“他们说,”她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生那样说道,“统治整个意大利的不是国王,而是万贼之王。但他究竟是谁呢?”
“是个大人物,小姐,”穆斯卡里答道,“是可以媲美你们那位罗宾汉的大人物。大约10年前,万贼之王蒙塔诺的故事开始流传,那时的人们都以为山贼已经绝迹了。可就在这时,蒙塔诺出现在山里。像是一场无声的革命,他很快就威名远扬。在每个山村,人们都能看到他言辞激烈的布告;在各个山谷,都闪现着他那些持枪哨兵的身影。意大利政府曾6次进行剿匪,但每次都在一场恶战之后以惨败告终,他们的对手就像拿破仑一样难以制服。”
“这种事,”银行家忧心忡忡地说,“在英国是绝对不容许的。既然这样,我们恐怕只能另选路线了。但我们的导游认为那儿很安全。”
“非常安全,”埃萨傲慢地说,“我在那儿来来往往20次了。在我们祖母生活的那个年代也许真有个惯犯占山为王,但这种事即便不是人们虚构的,也早就成了历史。拦路抢劫这种事早就被彻底铲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彻底铲除,”穆斯卡里反驳道:“对于南方人来说,武装叛乱不过是家常便饭。我们的农民就像大山一样仁慈厚道,生机盎然,但他们内心深处燃烧着暗火。人一旦陷入绝境,通常会有两种反应:北方人习惯于借酒浇愁——我们南方的穷人就不同了,他们会拿起匕首。”
“诗人的确与众不同,”埃萨嘲笑着说。“如果穆斯卡里先生是英国人的话,他或许仍在伦敦的旺兹沃思自治市寻找劫匪吧。相信我,在意大利不再有被抢劫的危险,就像在波士顿不会再有被剥头皮的危险一样。”
“你主张去那儿走一趟吗?”哈罗盖特先生皱着眉头问他。
“啊,这听起来真可怕!”埃塞尔叫了起来。她闪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穆斯卡里。“你真觉得那个隘口很危险吗?”
穆斯卡里将他那头黑发往后一甩。“我知道那儿有危险,”他说。“明天我会去看看。”
一番争执之后,埃塞尔陪着老哈罗盖特起身离开了,埃萨和穆斯卡里则仍你来我往地高声讽刺挖苦着对方,小哈罗盖特一时遭到了冷落,独自一饮而尽杯中的白葡萄酒,然后点了根香烟。就在这个当口,一直坐在餐馆角落的那两位教士站起身来。那位高个、白发的意大利教士离开了餐厅,另一位矮个教士则转身朝银行家的儿子走来。小哈罗盖特惊奇地发现:这位罗马天主教教士居然是个英国人。他隐约记得似乎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一次聚会上见过这个人。但尚未等他想起来,那位教士便开口了。
“弗兰克·哈罗盖特先生,”他说,“我想我原来跟你介绍过我自己,不过我并不指望你还能记得我。我不得不说的这件怪事要是由陌生人来说可能更合适。哈罗盖特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说完就走:照顾好你悲痛欲绝的妹妹!”
这话从何说起?尽管做哥哥的弗兰克平常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却也避不开她那活灵活现的音容笑貌,讽刺挖苦之声仍清晰地在耳畔回响;此时此刻他还能听到妹妹的欢笑声从酒店花园那边传来。弗兰克大惑不解,紧盯着神情忧郁的劝告者。
“你说的是那些强盗?”他问道,又想起自己曾隐隐担心过的事情,“还是说需要提防穆斯卡里?”
“人从来都不会理会真正的悲伤,”这位古怪的教士说道,“只有事到临头才会萌发善心。”
教士说完便匆匆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弗兰克,愕然地僵坐在那里。
一两天后,一辆马车满载着这群人上路了,一路颠簸,缓缓爬上森然兀立的山嘴尖坡。无论埃萨如何轻松地否认危险的存在,也不管穆斯卡里怎样激烈地予以反驳,哈罗盖特一家上山游玩的初衷未受任何影响。穆斯卡里本想独自前来,但最终还是选择与众人同行,进山一游。更令人惊奇的是,当马车经过一个海滨小城的驿站时,那位矮个子教士突然现身,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声称自己出公差,正好需要穿过中部山区。然而这不期而遇似乎没那么简单,小哈罗盖特不由想起了昨天他那神秘的警告,以及由此而生的恐惧。
他们乘坐的是四轮轻便游览马车,内部比较宽敞,是现代主义人才埃萨的杰作。事实上,为了促成这次旅行,埃萨跑前跑后地张罗,在整个活动中充分展现出他的科学才能和活泼机智的性格特点。此时,人们不再只是揣度或者空谈劫匪可能带来的危险,注意力开始转向行动上的防范。埃萨和弗兰克都带着上了子弹的转轮手枪,穆斯卡里(此时快活得像个小男孩)则在黑斗篷遮掩下,佩了把短剑。
上车的时候,穆斯卡里抢先一步,坐到了可爱的埃塞尔身边;在她的另一侧则坐着那位教士,他叫布朗,不太爱说话,这让穆斯卡里庆幸不已;埃萨和哈罗盖特父子则坐在后排座位上。穆斯卡里本来坚信此行凶多吉少,但一路上却兴致勃勃,谈笑风生,这种判若两人的表现,说不定会让他的聊天对象埃塞尔小姐以为他精神不正常。马车在郁郁葱葱的峭壁间不断向上攀行,两边的崖壁宛如果园覆盖的连片峻峰,步步登高的旅程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无穷魅力,此情此景不由得感染了埃塞尔,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某种东西吸引着,随他一起上升,进入了异样的紫色天国,眼前是众多旋转、耀动的太阳。泛白的山路蜿蜒曲折,如同爬行在山间的一只白猫,时而像紧绷的绳索横跨阴暗的深渊,时而又如抛出的套马索缠住耸然凸出的山岬。
然而,不管他们爬得多高,眼前的荒原始终如玫瑰花绽放一般繁茂。微风拂过的田野在阳光映照下五彩斑斓,恍如翠鸟、鹦鹉和蜂鸟在其间轻飞曼舞,一派百花齐放,争奇斗妍的景象。谈到草甸和林地,没有哪处比英国的更可爱了;要说山峰和峡谷,哪里都比不过斯诺登峰和格伦科峡谷的壮美。但埃塞尔从未去过斯诺登峰风景区,也从未见过花木丛生的南坡公园背倚着山石嶙峋的陡峭北坡;她也从未亲历过格伦科峡谷的胜景,那里长满各种果树,居然盛产英国东南部肯特郡特有的水果。在英国人的印象中,高山峻岭和莽莽荒原往往意味着寒冷与荒凉,但这里的景色却别有一番风味。它更像是五彩画片筑成的宫殿,在地震中轰然倒地,支离破碎;又像是一个荷兰郁金香花园,被轰然炸起,花瓣纷纷落地。
“这简直是建在比奇角上的邱园啊!”埃塞尔感叹道。
“它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穆斯卡里说道,“是火山的杰作。就像人间发生的革命运动,充斥暴力,却又结出硕果。”
“恐怕你自己就有暴力倾向。”她冲着他莞尔一笑。
“但是没有成果,”他承认说,“如果我今晚死去,我将永远是个光棍、一个傻瓜。”
“是你自己要来,又不是我的错”埃塞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当然不是你的错,”穆斯卡里答道,“特洛伊城失守,那也不是你的错。”
他们说话间,马车已行进到一处绝壁之下,堪堪欲坠的岩壁如展开的翅膀,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狭窄、惊险的岩脊,这场面令几匹马受到了惊吓,踯躅不前。车夫跳下车,想要牵着它们往前走,却发现它们不听使唤。一匹马奋力扬起前蹄,后腿力撑着庞大、骇人的身躯,几乎直立起来。这匹马的狂暴动作一下子打破了平衡,马车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车头随之翘起,撞开路边的树篱翻了下去。穆斯卡里急忙伸出手臂揽住埃塞尔,她也紧紧抓着他,惊声尖叫起来。穆斯卡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就是为这种时刻的到来而活着的。
穆斯卡里只感到壮丽的岩壁如同紫色的风车,在眼前不停地旋转,几乎就在同时,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一直昏昏欲睡的老哈罗盖特,腾地站起身,在倾斜的马车翻下之前,径直跳下了悬崖。乍一看,他的举动简直与自杀无异,但转念一想,这再明智不过了。穆斯卡里此刻才明白,自己以前太小看这个约克郡的老人了,他动作敏捷,而且颇具洞察力;但见他不偏不倚,恰好跳到一小片平地上,上面覆盖着一层松软的草皮,长满三叶草,好像是特意安排了用来接住他的。碰巧的是,其他人也很走运,只不过是被甩出后,狼狈不堪地摔落到了地上。那段弯路的正下方,恰好是一块花草丛生的凹地,看上去就像个绿色天鹅绒口袋,缝缀在山丘披裹着的绿色长衣之上。正因为如此,众人滚落下来之后,并未受伤,只是一些小件行李、包括口袋里的物件散落了一地。出事的马车被路两侧的树篱死死缠住,悬在他们上方,那几匹马则吊挂在斜坡上,痛苦不堪。矮个子神父头一个坐起身来,他直愣愣地挠着头,一脸茫然。弗兰克·哈罗盖特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们怎么偏偏掉在这儿?”
神父眨巴着眼,环视身边散落的物件,兀自捡起他那把笨重的雨伞。雨伞另一边躺着穆斯卡里掉落的宽边帽,帽子旁边还有一封尚未开启的商务信函。他扫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接着把它交给了老哈罗盖特。在神父的另一侧,埃塞尔小姐的遮阳帽半掩在草丛里,就在它的外侧有个奇怪的小玻璃瓶,大概有两英寸长。神父把它捡起来,若无其事地迅速拔出瓶塞,凑近瓶口嗅了嗅,他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变成了土灰色。
“天哪!”他喃喃自语道,“这不会是她的吧?难道她的悲痛已经降临?”他顺手把它放进了背心口袋里。“我想我这么做是对的,”他说,“我得多了解些情况。”
神父满脸痛楚地凝视着埃塞尔,穆斯卡里正把她从花丛中扶起来,只听她说:“我们已然掉进了天国;这是一种征兆。凡人爬到高处后,会朝下掉落;只有众神才能掉向上方。”
确实,当埃塞尔从五颜六色的花丛中站起时,她显得如此漂亮,如此快乐。看着眼前的这个场景,神父不禁对自己最初的怀疑产生了动摇,脑子里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说不定,”他想,“这瓶毒药不是她的,也许只是穆斯卡里的一个夸张的鬼把戏吧。”
穆斯卡里小心翼翼地扶她站好,接着又像在舞台上似的,朝她滑稽地鞠了一躬,然后拔出短剑,使劲砍断了紧绷的缰绳,那几匹马这才挣扎着站立在草地上,身体还不住地颤抖着。穆斯卡里一通忙活之后,刚要喘口气,却发现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一个衣衫褴褛、晒得黝黑的人,不声不响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走过去牵住了那几匹马。他腰带上系着一把宽大的弯刀,模样怪异。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悄无声息地突然现身,不免让人生疑。穆斯卡里张口问他是谁,那人也不理不睬。
穆斯卡里环顾左右,只见凹地里的众人,个个都是一副困惑和惊讶的表情。紧接着,他又发现另一个晒得很黑、破衣烂衫的人站在凹地下方突出的一块岩石上,他腋下夹着一枝短枪,胳膊肘支在草地的边缘望着他们。穆斯卡里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在他们刚才摔下来的那个位置,另有4支卡宾枪的枪口指着他们,端着枪的那4个人也都是晒黑的面孔,目光如炬、纹丝不动地紧盯着他们。
“强盗!”穆斯卡里大叫一声,语气中居然透着几分兴奋。“这是个圈套。埃萨,你要是能先把那个车夫干掉,我想我们还能杀出去。他们只有6个人。”
“那个车夫,”埃萨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说,“恰好是哈罗盖特先生的仆人。”
“那他更该被打死,”穆斯卡里不耐烦地叫着,“他拿了黑钱,陷害自己的主人。我们护着埃塞尔小姐,猛冲过去,把上面那几个人打散。”
面对头顶上方的卡宾枪口,穆斯卡里毫不畏惧,在野花草丛中艰难地攀爬。但他随后便发现,除了小哈罗盖特谁都没动。他转身挥舞着短剑,示意他们跟上。他看到埃萨依然站在那块草地中间,双腿跨立,两手仍插在口袋里;他一脸讥讽,瘦削的面庞在夜光中越拉越长。
“穆斯卡里,你以为我是同学中的失败者,”他说,“而你自己是个成功者。但我取得了比你大得多的成就,而且将会青史留名。我一直身体力行演绎着史诗,而你只会书写历史。”
“快行动吧,别瞎扯啦!”穆斯卡里居高临下大声吼道。“我们需要救助一名女士,有3个男人能帮着你,而你却站在那儿说废话。就这表现,你叫自己什么好呢?”
“我是蒙塔诺,”冷漠的埃萨声音洪亮,大喊道,“我就是那个万贼之王。欢迎来到我的避暑山庄!”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又有5个人一声不响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都持枪望着埃萨,静候他的吩咐。其中一个强盗手握一大张纸。
“我们大家野餐的这个漂亮的小巢,”这个导游变身的强盗接着说,语气依然轻松,只是脸上露出了邪恶的微笑,“再加上它下方的几个山洞,就是远近闻名的‘盗贼的乐园’。这是我在山里的重要据点;原因嘛,你们无疑已经注意到了,无论从上面的马路上,还是底下的山谷里,都看不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易守难攻,但最重要的是它不容易被发现。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假如警察追踪到此处,我也必定会葬身此地。我可不是那种‘拼死抵抗’的罪犯,我比他们好很多,我会给自己备好最后一颗子弹。”
大家像被雷击了一样钉在原地,愕然凝视着他,惟独布朗神父表现不同。他长嘘一口气,似乎放了心,同时又伸手摸到口袋里那个小玻璃瓶。“谢天谢地!”他喃喃自语道,“这还差不多,毒药当然是这个强盗头儿的。有了它,他就能像加图那样,永远不会被活捉了。”
万贼之王谈兴正浓,依旧以彬彬有礼却暗藏杀机的口吻继续着他的高谈阔论。“接下来,”他说,“我只想向我的客人们介绍一下,在我这里要做些什么事。赎金的事,无非是古已有之的老套路,就不必多加解释了,我身在其位,责任不可推脱。但即使是赎金也只适用于你们中的部分人。明天一大早,我将会释放布朗神父大人和远近驰名的穆斯卡里,并护送他们下山。恕我直言,诗人和教士从来就穷得叮当响。既然他们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捞,不妨做个人情,借机向古典文学和圣教会表达我们的敬意。”
他停顿片刻,面露令人反感的微笑。布朗神父望着他,不断地眨着眼睛,似乎突然对他说的话产生了兴趣,开始凝神倾听。万贼之王从他身边那个喽罗手里拿过那张纸,迅速扫了一遍,继续说道:“至于我其它的意图,都已清楚地写在这份布告上了。过一会儿你们可以传看一下,看完以后,这个布告就要张贴在山谷中每个村子周围的树上和山里的每个路口。它的具体内容我就不详细说了,你们可以自己看。主要是两条:第一,我宣布英国百万富翁和金融巨头塞缪尔·哈罗盖特先生在我手上。第二,我宣布在他身上找到了价值2000英镑的钞票和债券,并说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问题是,我向轻信的公众宣布子虚乌有的事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提议马上兑现,老哈罗盖特先生现在就把口袋里的那2000英镑交给我。”
银行家紧皱眉头看着他,阴沉的脸涨得通红,但看上去他真被吓着了。马车倾覆时,他那纵身一跳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元气。当穆斯卡里和弗兰克采取大胆行动,想要突破劫匪的包围圈时,他只是垂头丧气地呆在原地没动。现在,他红肿的手颤抖着,极不情愿地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叠纸和几个信封,递给了劫匪埃萨。
“很好!”埃萨高兴地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我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谈谈很快就要向全意大利公布的布告要点吧。第三点涉及的是赎金。我要求哈罗盖特家族的朋友们支付3000英镑赎金。我想这肯定不算多,如此低估他家的身价,倒有些侮辱了人家。为了能高攀上这个富贵之家,有机会保持来往,谁会不愿意付出3倍的价钱赎他?实不相瞒,在布告的末尾是些套话,说的是如果收不到钱会产生什么样的不良后果。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女士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这儿就是我的安乐窝,我要在此过夜,享受美酒和雪茄,也请容我欢迎诸位,权当这是次郊游露营,享受一下‘盗贼的乐园’里的奢侈生活吧。”
就在他讲话期间,又有一些喽罗悄无声息地陆续聚拢过来,他们全都拿着卡宾枪,戴着脏兮兮的软边帽,神情可疑。他们的数量之多,使得穆斯卡里也不得不承认,要想挥舞着短剑冲出重围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四下张望,发现埃塞尔早已走到父亲身边,正在悉心安慰他。她以父亲的成就为傲,甚至到了有些势利的程度,但她对父亲本人怀有同样强烈的亲情之爱,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热恋中的穆斯卡里面对这种场景,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对她关怀父亲的拳拳之心不无赞赏,但同时又心生不满。他啪地一声将短剑插回剑鞘,闷闷不乐地走到绿茵茵的边坡那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布朗神父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穆斯卡里转过头冲着他,心头涌上一团无名火。
“喂,”穆斯卡里尖刻地说,“还有人会认为我异想天开吗?你说说,山里的劫匪是不是真的被彻底铲除了?”
“也许是吧,”布朗神父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你说什么?”穆斯卡里厉声问道。
“我是说,我也被弄糊涂了,”神父答道,“把我弄糊涂的是这个埃萨或蒙塔诺,管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总觉得他作为导游就够费解的了。强盗?这就更让我想不明白了。”
“这话怎么讲?”穆斯卡里追问道,“嗨!我还以为,他是盗贼这件事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我想不通的问题有3个,”布朗神父悄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首先,我要告诉你,那天我也在那家海边餐厅吃午饭。你们4个人离开时,你和哈罗盖特小姐说笑着走在前面;老哈罗盖特和埃萨跟在后面,俩人很少说话,而且说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我无意中听到埃萨说‘是啊,就让她有点儿快乐吧。你知道这种打击随时都可能把她击垮。’老哈罗盖特听了之后没有回答。所以,那句话里肯定有什么名堂。我一时冲动,就告诉了她哥哥,说她可能有危险;我没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因为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这个危险就是现在被劫,显然说不通。因为,既然这个强盗兼导游一心想要将老哈罗盖特诱入圈套,他为何要警告他的主顾,哪怕只是小小的暗示呢?所以肯定不会是这个。可如果不是的话,埃萨和老哈罗盖特又都知道,哈罗盖特小姐会大祸临头,会是什么样的灾难呢?”
“哈罗盖特小姐会大祸临头?”穆斯卡里忽地挺直了身,不禁脱口而出。“你接着往下说,快。”
“不过,我心里的谜团全都跟这位万贼之王有关,”布朗神父沉思着继续说,“接下来我要说说第二个疑问。在提出赎金要求时,他为什么要强调当场从受害者身上拿走了2000英镑?这种做法本身丝毫没有表现出他们真想要赎金。事实上,正好相反,反而会让哈罗盖特的朋友们觉得劫匪穷凶极恶,他很可能会发生不测。然而,他却极力渲染当场‘强抢’的事实,而且是他提出要求的第一条。为什么埃萨·蒙塔诺要广而告之,让整个欧洲都知道:在他勒索银行家之前先掏了他的钱包?”
“我想不出来,”穆斯卡里这次没有异常举动,只是揉搓着自己的黑发。“你或许觉得在启发我,可实际上我越听越糊涂。关于万贼之王的第三个疑点是什么呢?”“第三个疑点,”布朗神父仍在苦思冥想,顺口说道,“就是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位强盗兼导游要说这里是他的重要据点,把它称作‘盗贼的乐园’呢?当然,这片空地确实软绵绵的,掉下来倒是摔不坏,景色也不错。而且,正如他所说的,不论从山顶上还是山谷里都看不到这里,的确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但它不是什么据点。绝不可能成为据点。如果真把它当据点的话,只能算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个。因为,穿越整个山脉的一条大路就在它上方,警察最有可能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你想想看,半个小时前,他们用5条破旧的短枪就把我们制伏了。现在只要有一个排的士兵,就足以把这里所有的人打下悬崖。无论这个长满花草的奇怪角落意味着什么,它绝对不是据点,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具有某种奇怪的重要性,另有利用价值,至于到底有什么价值,我还没弄明白。它更像是被意外发现的天然剧场或者演员休息室;它就像是个演出浪漫喜剧的舞台;它就像是——”
神父很认真地越讲越多,渐渐显得有些单调,几近梦呓。穆斯卡里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但他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此时隐约听到山里传来异样的声响。这声音非常微弱,但他敢发誓,习习晚风中确实夹杂着某种声音,似乎是奔腾的群马,依稀还有叫喊声。
此时那几个英国人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因为他们缺乏在这种环境下的生活经验,耳朵没那么灵敏;但蒙塔诺则不同,他已跑到边坡的高处,在被马车撞坏的树篱后,靠着一棵树站稳,顺着那条路张望。他站在那里时显得很滑稽:为了突出他的匪首身份,他已戴上了一顶怪模怪样两边耷拉着的帽子、佩戴着来回晃荡的肩带和一把短剑,但他这副行头掩饰不住他那身导游身份的粗花呢衣服,鲜亮的斑斑块块显得异常刺眼。
过了片刻,他转过茶青色的面孔,一脸不屑地打了个手势。众劫匪迅速有序地向四处散开,可以明显看出他们接受过游击战术的严格训练。但他们没去占据那条沿山脊而行的马路,而是藏身在路边的林子里和树篱后面,像是在暗中监视着敌人。远处的声音越来越大,可以感到路面开始震动,已经能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大声发出命令。劫匪们纷纷躲进更隐蔽之处,缩成一团,低声咒骂着,有人扣上手枪的扳机,有人解下腰刀拿在手里,枪套或剑鞘划过岩石,令夜晚的空气中到处回响着细微的金属碰撞声。转眼间,两处的声响汇集到空地上方的马路上,只听见折断的树枝噼噼啪啪作响,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呐喊声乱作一团。
“救援来啦!”穆斯卡里大喊一声,腾地站起身,挥舞着他的帽子。“警察开始收拾这些劫匪啦!为了自由,冲上去!一起去干掉他们!来吧,别什么都推给警察;那种现代社会推崇的做法是不对的。咱们从后面袭击那帮恶棍。现在,警察来救我们了。来吧,朋友们,一起上去帮一把吧!”
穆斯卡里说着话,随手把帽子朝树后扔了过去,他再次拔出短剑,开始沿着斜坡向上面的马路爬去。弗兰克·哈罗盖特也跟着跳了起来,手握转轮手枪,跑过去帮他。但他愕然听到父亲开口阻止他,老哈罗盖特声音沙哑,似乎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我不同意,”老哈罗盖特用近乎窒息的声音说,“我命令你不要参与。”
“可是,父亲!”弗兰克满怀热情地说,“这位意大利人冲到了前面,难道你想让人笑话我们英国人畏缩不前吗?”
“没有用,”老哈罗盖特一边说,身体一边在剧烈地颤抖,“没有用。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布朗神父看着这位银行家,然后本能地把手放在胸前,实际上是去摸那只装着毒药的小瓶子。他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道光芒,如同得到了天主的启示。
此刻,穆斯卡里没再停下来等待后援,他冲上边坡,到了大路上,照着万贼之王埃萨的肩膀狠狠一击,埃萨不由得打了一个晃,拔出短剑转过身来。穆斯卡里二话不说,又挥剑劈向他的脑袋,埃萨赶忙招架、抵挡。就在俩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拼杀之际,埃萨故意半途收剑,闪在一边笑了起来。
“何必要这样,老伙计?”埃萨用地道的意大利俗语冲他说道,“这场该死的闹剧很快就要收场啦。”
“你什么意思?想蒙混过关?”步步紧逼的穆斯卡里气喘吁吁。“难道你不仅不诚实,连胆量都是冒牌的?”
“有关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埃萨已彻底放松,他愉快地答道,“我是个演员,早就丢掉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既不是真的导游,也不是真的强盗,我只是一堆假面具,你不能与这些面具决斗。”这话一说完,他就像个小孩子那样天真地笑了起来,然后又恢复了双腿跨立的姿势,背对着马路上的战场。
绝壁下夜色渐浓,很难看出冲突双方的胜负,只是依稀可见那些高大的警察催马向前,冲击那群顽抗的盗贼,而后者似乎无意厮杀,只是不断地骚扰,推搡他们。在穆斯卡里眼里,这场面简直就像一群市民围着警察不让他们通过一样,根本不像是大祸临头、负隅顽抗的歹徒该有的表现。穆斯卡里转动着双眼,大惑不解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就在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肘部,是小个子布朗神父,他就像小一号的诺亚戴着顶大号的帽子,神情诡异地站在那里,他表示想跟穆斯卡里说几句话。
“穆斯卡里先生,”神父说,“在这场奇怪的危机中,任何不当言辞都是情有可原的。我无意冒犯,只是想告诉你,有件事能让你显得更有用,你不用帮警察,他们迟早会赢。请允许我冒昧地干预你的私生活,我想知道,你爱那个姑娘吗?我是说真心爱她,要娶她,做她的好丈夫,是吗?”
“是的。”穆斯卡里的回答很干脆。
“她喜欢你吗?”
“我想是的,”这回答同样很庄重。
“那就过去帮帮她吧,”神父说道,“为她献出你的一切,为她献出天和地——假如你有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什么?”诗人惊奇地问道。
“因为,”布朗神父答道,“她的厄运就要来了。”
“除了救兵,”穆斯卡里反驳道,“什么都不会来。”
“好吧,你快过去,”神父说道,“从你说的救兵那里把她救出来吧。”
正当神父说着话时,溃败的劫匪们彻底冲开了路边的树篱。他们俨然是一群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纷纷钻入灌木丛和草丛深处;透过破损的树篱,人们可以看见骑马走过的警察戴着的三角帽。然后是一声令下,只听到众人纷纷下马的嘈杂声。紧接着,在树篱的缺口处,也是“盗贼的乐园”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官,他头戴三角帽,蓄着已显灰白的帝髯,手里还拿着一纸公文。大家一时间都静了下来。但老银行家异乎寻常的举动打破了现场的沉默,他像被扼住了喉咙般地嘶吼起来:“抢劫!我被抢劫了!”
“是啊,你被抢了2000英镑,”他的儿子弗兰克惊讶地说:“但那都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
“不是2000英镑,”银行家说道,突然镇静得让人害怕,“只是一个小瓶子。”
那位蓄着花白帝髯的警官阔步走过绿草如茵的凹地,中途与万贼之王打了个照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然后使劲儿一推,埃萨不由得打了个趔趄。“你要是不想惹麻烦,”警官说道,“就别耍这些花样。”
穆斯卡里再次发现,这根本不像是抓获走投无路的万贼之王的场面。警官走过他身边,在老哈罗盖特一家人面前停了下来,说道:“塞缪尔·哈罗盖特,你涉嫌盗用赫尔-哈德斯菲尔德银行的资金,我现在以法律的名义宣布逮捕你。”
这位大银行家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古怪表情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琢磨了一会儿。然后他半转过身,迈出一步站在了悬崖边上,还没等他人做出任何反应,他就像当初跳出马车时一样举起双手纵身跳了下去。但他这次没有跳到下面那一小片草地上,而是跳进了1000英尺深的峡谷,摔了个粉身碎骨。
意大利警官憋着一肚子气,对着布朗神父唠叨个没完,但他的钦佩之情也溢于言表。“看来他这次是彻底地逍遥法外了,”他说,“要我说的话,他才是个大强盗。我想,在他一生所设计的骗局中,最后这个绝对无与伦比。他挟带公司的巨款潜逃到意大利,然后出钱找人扮成劫匪,自导自演了这场绑架闹剧,想以这种方式掩盖巨款和他本人失踪的真相。当时大多数警察都信以为真,觉着确实发生了绑架案。可是,他多年来一直变着法耍弄人,跟这次差不多,只是不如这次巧妙。对他的家人来说,他的死确实是个重大的损失。”
穆斯卡里牵着埃塞尔的手,准备离去,她很悲伤,紧握着他的手,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会这样相依相伴。就算刚发生了不幸,穆斯卡里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半开玩笑地向已解除武装的埃萨·蒙塔诺表达着友情。“接下来你准备去哪儿?”穆斯卡里回过头来问他。
“伯明翰,”演员埃萨一边喷云吐雾地吸着烟,一边回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未来主义者吗?如果说我有什么信仰的话,那就是那些东西:变化、忙碌和每天早晨起来都有的新事物。我要去曼彻斯特、利物浦、利兹、赫尔、哈德斯菲尔德、格拉斯哥、芝加哥——总之,去开化的、文明的、充满活力的地方!”
“总之,”穆斯卡里说,“是去真正的盗贼的乐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