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在一间画廊中闲逛,从神情可以看出他不是来赏画的。其实他很喜欢绘画作品,只是现在不想看。倒不是因为那些极具现代感的构图有些伤风败俗或者不成体统的地方。那些未来风格的画面上满是不规则的漩涡、颠倒的锥体和破碎的圆柱,既能激发人的灵感又有些吓人,神父真该对着它们大发雷霆,甚至可能像异教徒一样做出过激行为。事实上,布朗神父是在寻找一个年轻的朋友,他们约好在这个不那么合适的地方见面,因为那姑娘是个更加未来派的人。那姑娘同时也是他的亲戚,是神父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之一。她名叫伊丽莎白·费恩,简称贝蒂,她的母亲是布朗的妹妹,当年嫁入了一个有教养但却家道中落的乡绅家族。那位乡绅在潦倒中故去,布朗神父作为教士担起了保护人的责任,同时作为舅舅又担负着监护人的职责。他眨巴着眼睛在画廊里的人群中寻找,但是眼下还没见到他外甥女那熟悉的棕色头发与欢乐的脸庞。然而,他倒是见到了几个熟人,还有几个并不认识的人,其中包括不合他的品味,本不想结识的人。
在神父不认识的人中间,有一个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一个步态轻盈、表情警觉的年轻人,他衣着华丽,样子挺像外国人,因为他的胡子修剪成了铲形,很有老式的西班牙风格,他的头发理得很短,就像紧扣在脑袋上的黑便帽。在神父不大想认识的人中,有一位盛气凌人的女士,她身穿一件扎眼的绯红色外衣,金黄色的头发说是短发吧,又太长了,松松垮垮的不知算是什么发型。她的脸色带着病态的惨白,表情专横又很阴沉。她看着别人的时候,总透着一股蛇怪的恶毒劲儿。她进门时还拽进来一个人,那是个矮个子男人,留着大胡子,脸盘宽大,一双细长的眯缝眼显得睡眼惺忪。即便他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表情也是洋溢着喜气和亲切的;不过从背后看,他那短粗的脖子不免让他带着几分蛮横之气。
布朗神父凝视着那位女士,心想如果他的外甥女来了,一定比她看着让人舒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不由自主地继续凝视着她,直到觉得此刻无论是谁出现在他面前,都会比她顺眼。正因为如此,当他忽听有人叫他时,他就像从恶梦中猛醒一样,尽管心里一惊,但立刻便释然了,他转过头去见到的是一张熟面孔。
那人的脸很尖,但样子并非不友好,他叫格兰比,是个律师,他头上的斑斑灰发,犹如假发套上掉落的灰粉,这与他富有青春活力的动作很不协调。他在伦敦金融城里工作,是一个在办公室里总像个学童一样跑进跑出的人。他没办法在这间时髦的画廊里到处乱窜;不过看样子,他还真想那样做,他在那边焦躁地左顾右盼,在找他的熟人。
“我还真不知道,”布朗神父笑着说,“你居然是新艺术的赞助人。”
“我不知道你也是,”另一位回敬道。“我来这里找个人。”
“我希望你能如愿,”神父答道。“我也是为这才来的。”
“他说他要飘洋过海去欧洲大陆,”律师轻蔑地哼了一声,“还叫我来这个古怪的地方见他。”他思索了一阵,突然说:“嘿,我知道你能守口如瓶。你认识约翰·马斯格雷夫爵士吗?”
“不认识,”神父回答说:“尽管大家都说他躲在一座城堡里,可我不认为他是什么秘密。你说的就是那个有很多传言的老人吧?说他住的塔楼真的配有闸门与吊桥,而且他与世隔绝,拒绝走出‘黑暗时代’。他是你的客户吗?”
“不,”格兰比简短地回答:“是他儿子马斯格雷夫上尉跑来找我们的。但那位老人跟这事有重大干系,而我又不认识他;这才是重点。哎,就像我说的,这事要保密,不过我信得过你。”他住了嘴,拉着他的朋友去了一间侧室,那里陈列的是各种写实的艺术品,不过相对来说冷清多了。
“这位小马斯格雷夫,”他说,“想要以他在诺森伯兰郡的老父亲的遗产为抵押向我们借一大笔钱。老人都七八十岁了,归天是迟早的事;但问题是他的遗产要怎么处置?他死后,他的钱财、城堡、还有吊桥之类的怎么办?那块领地非常好,仍然值一大笔钱,但是很奇怪,它的继承权还没定下来。所以你就知道我们的处境了。问题在于,就像狄更斯作品中的人物说的那样,那个老人是否友善?”
“要是他对儿子友善,那么你会认为他友善有加,”布朗神父评论道,“恐怕我是帮不上你了。我从没见过约翰·马斯格雷夫爵士,而且据我所知,如今很少有人见过他。不过很明显,在你把事务所的钱借给年轻的先生之前,必须在这个问题上有个确切答案。他会不会拿不到遗产,被家里人用几个小钱就打发掉呢?”
“这个,我说不准,”另一位回答说。“他很受人欢迎,也很聪明,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不过他常去国外,还是个记者。”
“哦,”布朗神父说,“这算不上罪过。至少不总是。”
“胡说!”格兰比无礼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是个居无定所的人,做的是记者、演讲者或者演员之类的工作。我必须知道我的处境……嘿,他在那。”
一直在冷清的侧室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的律师,突然转身跑进更拥挤的外间。他跑向那个衣着讲究的高个子年轻人,也就是留着短发与外国样式胡子的那个人。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走开了,布朗神父用他模糊的近视眼追随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但是,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因为他的外甥女贝蒂气喘吁吁、甚至是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出乎舅舅的意料,外甥女又带他回到那间空旷的侧室,不容分说就把他按进犹如汪洋中的孤岛一样的椅子上。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这事太怪异了,别人都不能理解它。”
“你太看得起我了,”布朗神父说。“是你母亲跟我提到的事吗?无非是订婚之类的;又不是军史家说的全面开战。”
“你知道吗,”她说,“她想让我和马斯格雷夫上尉订婚。”
“我不知道,”布朗神父无奈地说:“但是马斯格雷夫上尉还真成了热门话题。”
“当然,我家是很穷,”她说,“要说这一点不重要,也是不对的。”
“你愿意嫁给他吗?”布朗神父问,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外甥女。
她皱起眉头看着地板,然后压低声音说:
“我原本以为我愿意。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刚刚被一件事吓到了。”
“那就说说吧。”
“我听到他在笑,”她说。
“这是一种很好的社交技能,”他回答说。
“你没听明白,”姑娘说。“他没当着别人的面。这才是关键——当时周围没人。”
她顿了一下,然后态度坚定地继续说:“我老早就来了,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画廊中间,和那些新画在一起,屋里很空。他不知道我或者其他人在附近;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就笑了起来。”
“是吗,这不足为奇,”布朗神父说。“我本人不是艺术评论家,不过这些画总体来看会让人觉得——”
“噢,你还是不明白,”她几乎有点生气了。“不是那回事。他没在看画。他抬头盯着天花板,看样子是在想心事,他笑起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
神父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步。“这种事你可草率不得,”他开口道。“有两种人——不过我们现在没法讨论他的事了,因为他过来了。”
马斯格雷夫上尉轻快地走了进来,面带笑容地扫视了一圈。律师格兰比跟在上尉身后,他一反常态,不再绷着面孔,而是露出轻松得意的神情。
“我必须为我说过的关于上尉的每一件事道歉,”在他们一起走向门口时,他对神父说。“他非常明白事理,完全理解我的想法。他还邀请我去北方见见他的老父亲;我可以听老人亲口确认继承权的事。他这样说,合情合理,不是吗?而且他也急着把这事办妥,要亲自开车带我去马斯格雷夫湿地。这是那块领地的名字。我想既然他这么热情,我们就一块儿去;明天一早就出发。”
在他们讲话的同时,贝蒂与上尉并肩穿过大门,对于有点儿诗情画意的人来说,这幅图景肯定要比锥体和圆柱更动人。且不说两人因何如此般配,仅仅是他们的外貌,就很耐看;就连律师都不禁对此发出感叹,但旋即这幅画面就发生了变化。
詹姆斯·马斯格雷夫上尉看向外面的大厅,他充满笑意、得意洋洋的双眼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这似乎让他从头到脚换了个人。布朗神父仿佛得到了不祥的预兆,朝四下里打量;他看到了一张阴沉的、几乎是死灰色的脸,这张脸属于那个一身绯红、顶着狮鬃般金黄色头发的高大女人。她总是一副后背微弓的样子,好像一头压低了犄角、蓄势待发的公牛,她面无血色的神情令人压抑,又使人迷惑,以至于没有人再去留意她身边留着大胡子的小个子男人。
马斯格雷夫朝大厅中央她那边走过去,像是一座漂亮的蜡像在僵硬地行走。他对着那个女人耳语了几句。女人没回话;但是他们一起转身离开,一路走过通道,似乎在争执什么,脖子粗壮,又留着胡子的矮小男人紧随其后,仿佛一个怪诞的精灵跟班。
“主啊!”布朗神父皱眉望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嘀咕说。“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呀?”
“幸好她不是我的朋友,”格兰比冷言冷语又有些轻佻地说。“看样子跟她调调情都可能送命,对吧?”
“我认为上尉并没有跟她调情,”布朗神父说。
与此同时,他们提到的那几个人转过了通道尽头,并且分开了,马斯格雷夫上尉急匆匆地走回来找他们。
“嘿,”他喊道,语调很自然,不过他们都发觉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实在抱歉,格兰比先生,我明天恐怕不能与你一起去北方了。当然,你还可以坐我的车去。请别客气;我用不着它。我——我要去伦敦几天。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带个朋友一起去。”
“这是我的朋友,布朗神父——”律师说。
“既然马斯格雷夫上尉如此盛情邀请,”布朗神父严肃地说。“我想我能给格兰比先生的调查帮上忙,而且如果我能去的话,会深感宽慰。”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一位气质优雅的司机驾着一辆精致典雅的小汽车一路向北,飞驰在约克郡的荒野上,只是车上的乘客显得格格不入,一位神父,看着像个黑色的大包袱,而那个律师,则从来都是靠着两条腿到处跑,并不习惯坐在别人的车上飞奔。
在旅途中,他们曾在西区的一处大峡谷中愉快地小憩,住在一座舒适的小旅店里并在那里用餐。隔天一早他们再次启程,开始沿着诺森伯兰郡的海岸线一路狂奔。终于,他们到了一处乡下地方。那里像是沙丘组成的迷宫,海边的草地层层叠叠,在正中心矗立着一座古老的边防城堡。它依然保有其独特的样式,而且已经鲜为人知,成了对过去边境上战事的纪念碑。他们顺着深入内陆的狭长海域边上的小路往前走,直到这片海湾最终缩窄成一条类似运河的天然水道,直通城堡的护城河,就这样他们终于找到了城堡。这座正方形的城堡货真价实,诺曼人将这种样式的城堡盖得到处都是,从加利利直到格兰扁山区。他们发现城堡真的配有闸门与吊桥,而切切实实地提醒他们注意到这一点的,却是耽搁了他们进城堡的一个意外情况。
他们趟过又粗又长的蓟草,来到护城河岸边,河水像是一条黑色的绶带,河面漂浮着残枝枯叶,仿佛镶了金的乌木。越过黑绶带一两码就是绿色的对岸,还有门口的巨大石柱。急脾气的格兰比向对岸闸门后模糊不清的人影打招呼,不过看来这座孤伶伶的堡垒极少有人来,因为那边的人往下放生锈的大吊桥时明显费了不小力气。它开始向下落,好像一座高塔向他们倒过来,然后就卡住了,以一个挺吓人的角度杵在了半空中。
格兰比在岸上急得直跺脚,他大声对同伴说:
“噢,我真受不了这些老古董!哎,我还不如跳过去。”
以他的性格哪里等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跳上去,落地时有点踉跄,但还是平安地到了对岸。布朗神父的小短腿可不适合跳远。他落到泥水里,溅起一片水花,不过与别人不一样,他对这件事满不在乎。还好他的伙伴眼疾手快,他才没陷得更深。但在被拉上有些泥泞的绿色河岸以后,他只顾弯腰看着长满草的山坡上的某处。
“你在研究植物吗?”格兰比急躁地问。“我们可没时间等你采集稀有植物,你不是刚才还扎到水里,打算测测水深吗。快走吧,别管身上有没有泥了,咱们得去见从男爵了。”
他们一走进城堡,就有一位老仆人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们,不过这也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位仆人,表明来意之后,老仆人领他们来到一间装饰着橡木墙板的长形房间,屋里的格子窗都是老旧样式的。暗色的墙上挂满来自不同时期的兵器,全都对称摆放,一套完整的14世纪盔甲立在大壁炉的一旁,好像一名哨兵。穿过一扇半掩着的门可以看到,在另一个长房间中挂着一排深色的家族肖像。
“我觉得我这不是进了屋子,而是掉到小说里了,”律师说。“我真不知道还有人保持着《神秘乌多弗》中的风格。”
“是啊;老先生的确体现了他对历史一贯抱有的狂热,”神父答道:“这些东西也都不是赝品。收集这些的人很懂行,不会以为中世纪的人都生活在同一时代。人们有时会把不同时期的配件拼凑成一套盔甲;但眼前这个很完整,不是拼凑的。你瞧这是一套晚期的比武用盔甲。”
“我看他是个晚到的主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格兰比抱怨道。“他居然让我们等这么久。”
“你要这样想,在这种地方,凡事节奏都很慢,”布朗神父说。“要我说,两个陌生人居然跑来问他极为私密的问题,他愿意见我们就不错了。”
实际上,当城堡的主人出现时,他们也没有理由再抱怨自己的境遇了;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对方的行为举止上,尽管他独自生活在荒郊野岭,常年在乡下百无聊赖,但却毫不费力地继承了传统,保持着尊贵的气质。面对难得一遇的访客,从男爵丝毫没有惊讶或者尴尬的神色;即使他们猜测对方已经有小半辈子没在家里接待过陌生人了,可他表现得就像刚刚恭送了几位公爵夫人离开。当他们提及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核实一些很私人的问题时,从男爵既没有表现出羞怯,也没显得不耐烦;老人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既然是这种情况,他们的好奇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是个清瘦的人,看起来是个热心肠的老绅士,有两道浓黑的眉毛,长下巴,头上精致的卷发无疑是假发,但他很明智,知道老人就该戴一顶灰白假发。
“关于你们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他说,“答案其实很简单。我决意将全部财产传给我儿子,就像我父亲传给我一样;不会有任何事——我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会有任何事——能让我做出其他选择。”
“这让我非常感激,”律师回答说。“不过,你的善良也使得我要对你说,这种说法或许太绝对了。我不是说你儿子有可能会做任何事,让你对他继承财产的资格产生怀疑。即便如此,他可能——”
“确实,”约翰·马斯格雷夫爵士面无表情地说,“他有可能。说有可能都太客气了。请你们随我到隔壁房间来一下。”
他引着两人继续往里走,进了画廊,也就是之前他们瞥见的那一间,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排昏暗的肖像前。
“这位是罗杰·马斯格雷夫爵士,”他指着一张戴着黑色假发的长脸说。“在奥兰治亲王威廉那个乌烟瘴气的时代,他是最卑劣的骗子和无赖,曾经背叛过两任国王,还可能谋杀过两位妻子。那是他的父亲,罗伯特爵士,一位绝对诚实的老骑士党人。那一位是他的儿子,詹姆斯爵士,一位尊贵的雅各派烈士,最早提出要向教会与穷人做出补偿的人。在马斯格雷夫家族中,财富、荣誉、权力可以从一个善良的人传给另一个善良的人,中间出个坏人又有什么关系呢?爱德华一世将英格兰治理得很好,爱德华三世也将荣耀洒遍英格兰。在这前后两个光荣时期的中间,却出了个声名狼藉、愚蠢无能的爱德华二世,他对加弗斯顿宠幸有加,被罗伯特·布鲁斯打得抱头鼠窜。相信我,格兰比先生,在历史上,在伟大的家族中,即使偶尔出现几个不能为其增光的败家子,也不会妨碍它的卓越。我们家的财产是父子相传的,也会一直这样传下去。你可以放心,先生,也可以让我儿子放心,我才不会把钱财留给流浪猫收容所。哪怕天塌下来,马斯格雷夫家的财富也只会留给姓马斯格雷夫的人。”
“是的,”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很愿意,”律师说,“向你儿子传达这个保证。”
“你可以这样告诉他,”主人严肃地说,“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能得到城堡、头衔、土地和金钱。只有一个小小的私人附加条件。不管是什么情况,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见他。”
律师保持着一贯的恭敬态度,但此时却恭敬地瞪着对方。
“为什么呢,他到底怎么——”
“我是个孤僻的绅士,”马斯格雷夫说,“同时也是一大笔财产的保管人。我的儿子做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因此,别说是绅士,他都算不上是人了。简直十恶不赦。你们还记得道格拉斯在他的客人玛米恩伸手要与他握手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是的,”布朗神父说。
“‘我的城堡属于我的国王,从角楼到基石都是,’”马斯格雷夫说。“‘道格拉斯的手则是他自己的。’”
他转过身,带着两位茫然的访客回到另一间房里。
“我希望你们能用些茶点,”他用同样温和的语调说。“要是你们对回程不放心,我很高兴在城堡里款待你们一晚。”
“谢谢你,约翰爵士,”神父闷声说,“我看我们还是告辞的好。”
“我马上叫人去放下吊桥,”他们的主人说;不久,城堡里就回响起巨大的老旧设备运转的嘎吱声,好像是磨坊刺耳的研磨声。虽然吊桥锈的厉害,但这一次却很顺利地放了下来,两人又站在了护城河外绿草茵茵的岸边。
格兰比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
“他儿子到底干了什么事?”他大喊道。
布朗神父没答话。他们再次坐上车,驱车前往不远处一个叫格瑞斯通的村子,并在村里的“七星”旅店前下了车。此时律师有些吃惊地听到神父说不打算往前走了;换句话说,他要在附近住段时间。
“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他严肃地说。“我要把车打发走,你也随车回去吧。你的问题已经得到解答了;余下的事很简单,就看你的事务所能拿出多少钱投在小马斯格雷夫的前程上了。但是我还有疑问;不知道他是否适合做贝蒂的丈夫。我必须查明他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可怕的事,还是说那只是老疯子的臆想。”
“可是,”律师反对道,“要是你想了解他的事,怎么不去找他?这荒郊野岭的,他连来都不来,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找他有什么用?”另一位问。“那毫无意义,难道要在邦德大街上追上一个时髦的年轻人说:‘打扰一下,你是否犯过非人的可怕罪行?’要是他真那么坏,那一定会矢口否认。我们根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那样行不通。了解内情的只有一个人,哪天行为乖张的老贵人再次无端发火,就有可能说出实情。我要留在他附近。”
布朗神父真的留在了怪僻的从男爵附近,而且确实不止一次与他偶遇,双方都尽可能表现得很客气。以从男爵的年纪来看,他实在是精力充沛,健步如飞,经常能见到他蹬蹬地穿过村庄,或是乡间小路。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布朗神父出了旅店去往铺着卵石的集市,正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流星走向邮局的方向。他低调地穿着一身黑衣,但是饱满的面孔在强烈的日光下分外惹眼;他的一头银发、浓黑的眉毛和长下巴,让人不由得想起亨利·欧文,或者另一位著名演员。除了花白的头发,他的身体就像脸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健壮,而他拿手杖的样子更像是拎着棍棒,而不是拄着拐杖。他向神父打招呼,说话的风格依然是直奔重点,就像前一天一样。
“要是你仍然对我儿子的事感兴趣,”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冷漠,“你恐怕没多少机会能见到他。他刚出了国。咱们私下里讲,我看他是逃离了这个国家。”
“的确是,”布朗神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
“有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叫格鲁诺夫,总缠着我打听我儿子的下落,”约翰爵士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发封电报告诉他们,据我所知,我儿子住地的邮件代收处在里加。就连这事都很烦人。我昨天就要发电报,可是晚来了几分钟,邮局关门了。你要在此长住吗?我希望你能再来做客。”
当神父向律师讲述他在村里与老马斯格雷夫的简短交谈时,律师既困惑又好奇。“上尉为什么要跑呢?”他问。“那些要找他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格鲁诺夫又是谁?”
“对第一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布朗神父回答说。“其次,也许他的秘密罪行曝光了。我估计有人正为这事敲诈他。第三个问题,我想我知道一些。那个可怕的黄发胖女人就是格鲁诺夫太太,那个矮小的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
又过了一天,布朗神父疲惫地走了回来,随手放下他那把黑雨伞,好像是朝圣者放下了行李。他的神色有些沮丧。明显是与他的犯罪调查有关。不是因为失败而沮丧,却是因为成功而沮丧。
“真是惊人啊,”他闷声说:“但是我早该猜到。我一进他家见到那些陈设就该猜到。”
“什么陈设,你什么时候见到的?”格兰比急不可耐地问。
“当我见到只有一副盔甲的时候,”布朗神父回答说。有那么一会儿,律师只是盯着他的朋友,谁都没出声,随即神父又继续说。
“那天,我正要对外甥女说,只有两种人会在独自一人时发笑。可以这么说,不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坏的人。你看,他可能在向天主吐露心声,也可能在跟魔鬼说笑话。但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是有秘密的。唉,真的有一种人会跟魔鬼说笑话。他并不介意没人理解它;因为他不会允许有人活着听到这个笑话。笑话本身就可以称得上是阴险恶毒的。”
“你在说什么呀?”格兰比质问道。“你说的是谁?我是说,那都是些什么人?与撒但陛下分享恶毒玩笑的那个人是谁?”
布朗神父从对面看着他,露出一个吓人的笑容。
“啊哈,”他说,“就是那样一个笑话。”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仅仅是无言的沉默,而是有种紧张的压抑感,犹如由黄昏渐渐入夜时分的暮霭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布朗神父麻木地坐在那边,手肘撑在桌子上,说话时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我对马斯格雷夫家做了些调查,”他说。“他们家人一向是精力充沛又长寿的,我想即使以正常的情形来看,你们要想拿回钱,也是有的等了。”
“我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律师回答说:“但是总不至于永远等下去。老人就快80岁了,不过他还能四处走动,而且旅店里的人都笑称,他会长生不老的。”
布朗神父以少见的敏捷蹦起来,但手还放在桌子上,向前倾身与他的朋友脸对脸。
“就是这个,”他低沉却又兴奋地叫道。“这是唯一的问题。这是唯一真正的难题。他会怎么死呢?他究竟会有怎样的死法?”
“你究竟什么意思?”格兰比问。
“我是说,”阴暗的房间中传出神父的声音,“我知道詹姆斯·马斯格雷夫犯了什么罪。”
神父的声调中蕴含着如此彻骨的寒意,格兰比禁不住浑身颤抖;他又咕哝着问了一句。
“这真是万恶的罪行,”布朗神父说。“至少,多数社群和团体是这样认为的。早在远古,这种罪行就要在部落或者村子中受到严惩。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了小马斯格雷夫干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要那样干。”
“他干什么了?”律师问。
“他杀害了他父亲,”神父答道。
听了这话,律师腾地站起身,隔着桌子皱起眉头盯着神父。
“可他父亲就在城堡里,”他尖声叫道。
“他父亲在护城河里,”神父说,“我看到那副盔甲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我真蠢,居然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个房间的样子吗?其中的装饰与布置是何等的精心?两柄战斧交叉摆在壁炉的一侧,又有两柄摆在另一侧。一扇墙上挂着一面苏格兰圆盾,另一扇墙上也挂着一面。壁炉一侧立着一套盔甲,但另一侧却是空的。我不相信一个把房间其余部分布置得极端对称的人,会留下一处不协调的地方。一定有另一个人穿了盔甲。他遇上了什么事呢?”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言之凿凿地说:“你仔细想想,这是个极好的谋杀方案,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处理尸体的实际问题。尸体可以在比武用的全副盔甲中藏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仆人们来来往往,谁也注意不到,直到凶手找到机会趁着夜色把它拖出去,沉到护城河里,连桥都不用过。然后他便有了脱身的好机会!尸体在浑浊的水中一腐烂掉,就成了14世纪盔甲中的一副枯骨,这种东西在古老的边境城堡护城河中很寻常。应该不会有人去那里找什么,就算有人去了,他们也只能找到我刚才说的东西。对此我是有根据的。当时你说我在寻找珍贵植物;如果你能原谅我开个玩笑的话,那可是一株意义重大的植物。我在河岸上看到了陷得很深的脚印,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分量很重的人或者在搬运重物的人。同时,我还从另一件小事得到了启示,就是我那像猫一样优雅的一跳。”
“我已经晕头转向了,”格兰比说,“不过我已经开始对这一场噩梦是怎么回事有些头绪了。你,还有你猫一样的一跳是什么意思?”
“今天在邮局,”布朗神父说,“我无意间确证了昨天从男爵对我说的那番话,他说他前天到邮局时刚好关门了——就是说,他不仅是在咱们到他家那天去的邮局,而且正好赶上咱们到他家那段时间去的。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是在咱们叫门时出去的,让咱们一直等到他回来;因此咱们才等了那么久。当我想到了这一点,这件事的全貌就立刻呈现出来了。”
“哦,”另一位急切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七八十岁的老人能四处走动,”布朗神父说。“一个老人可以走出很远,可以在乡间小路上漫步。但老人是跳不起来的。他的跳跃能力恐怕连我都不如。可是,如果他是在我们等待时回来的,他进门的方式必须跟我们的一样——跳过护城河——因为吊桥是后来才完全放下去的。我猜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他才有意拖延,没把吊桥全放下来,不然的话,怎么那么快就修好了。但这不重要。我想象着那个银发黑衣人在护城河上一跃而过的情景,我当即明白了那是一个装扮成老头的年轻人。整件事就是这样的。”
“你是说,”格兰比缓慢地说,“那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杀了他父亲,先把尸体藏到盔甲中,再扔进护城河,还伪装成父亲的样子什么的?”
“他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神父说。“你可以从家族肖像中看出他们家人有多么相像。至于你说他伪装成父亲。其实每个人的着装都是种伪装。老人用假发伪装自己,而年轻人用外国样式的胡子。当他刮掉胡子,把假发套在短发上以后,再画点妆,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现在你应该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客气,请你第二天乘车过来。因为他自己要连夜乘火车赶过来。他要赶在你前面,先犯下罪行,再做好伪装,为关于遗产问题的会谈做足准备。”
“啊,”格兰比若有所思地说,“关于遗产问题的会谈!你是说,真正的老男爵来谈判的话,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会直白地告诉你上尉一个便士也甭想拿到,”布朗神父说。“这套计划,虽然很古怪,却是唯一能阻止他告诉你这些的办法。不过我想请你回味一下那家伙对你说的话有多么狡黠。他的计划同时解决了好几个问题。他因为作恶被那些俄国人敲诈;我想是因为在战时有过叛国行为。他趁这个机会摆脱了他们,也许还能把他们一路引向里加。但是最精妙的地方就是他宣布承认儿子为继承人,但又不拿他当人看。你没发现吗,如此一来,遗产的事定下来了,同时还为紧接着的最大难题提供了某种答案?”
“我发现了不少难题,”格兰比说:“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指的是如果儿子没有被剥夺继承权,那么父子永远不见面看起来就很奇怪。他通过私下里宣称父子绝交便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只剩下一个难题了,要我说,那位先生很可能正在犯愁呢。究竟老人要以何种方式死去?”
“我只知道他有多该死,”格兰比说。
布朗神父显得有些困惑,更加心不在焉地继续说。
“这还不算完,”他说。“他中意的那套理论另有更——嗯,更深层的含义。那让他能体验到近乎疯狂的智力上的愉悦,以一种身份向你诉说他在另一种身份下犯的罪——而且他确实那样干了。这就是我所说的恶毒的讽刺;与魔鬼分享的玩笑。我给你讲一点人们所谓的悖论如何?有时候说实话本身就是一种饱含邪恶的乐趣,尤其是可以通过实话误导所有人的时候。因此他喜欢做出装成别人的滑稽举动,借此往自己脸上抹黑——只不过他真的做了那些坏事。这也是为什么我外甥女会听到他自己在画廊里发笑。”
格兰比略微一惊,好像一个人撞上了什么,如梦方醒。
“你外甥女,”他大叫。“她母亲不是想让她嫁给马斯格雷夫吗?我想她是看中了他的财产和地位吧。”
“是啊,”布朗神父冷淡地说:“她母亲在婚姻的事上一向是很谨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