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沃德雷爵士身穿浅灰色的夏装,灰白头发的脑袋上,扣着他非常喜欢戴着招摇过市的白礼帽。他轻快地走在河边从他家通往一小片房屋的路上,那里就像是他宅子的附属建筑,他走进去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仿佛是被仙女拐走了。
这起失踪事件极不寻常,又出乎意料,因为爵士对那地方轻车熟路,事发的环境又是那么简单。那个地方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村子;实际上,它也就是孤伶伶的一条小街。它位于开阔的田野与平原中间,只是沿街而建的四五间店铺,都是附近居民日常生活必需的;所谓的居民指的是住在大宅子里的一家人和替这家干活儿的几个农夫。街角处是一间肉铺,那好像是最后有人见到阿瑟爵士的地方。见到他的是住在他家的两个年轻人——他的秘书埃文·史密斯和被当作他保镖的约翰·达尔蒙。肉铺隔壁的那件店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是乡村中常见的那种小店,有个小老太婆在店里卖糖果、拐杖、高尔夫球、口香糖、毛线球、还有褪色的信纸。下一间是一家烟草店,两个小伙子正是在往那里去的时候,最后一次看见了他们的主人,当时爵士就站在肉铺前面;再远处是由两位女士经营的一间昏暗的小裁缝铺。在店铺区的尽头是一家粉刷的白得晃眼的店,向过往行人出售非常清淡的大杯青柠檬水;顺着这条路朝前走,还可见到此地唯一一家像样的小旅店,只是它自成一体,孤零零地立在更远处。在小旅店与小村子间有个十字路口,一位警察和一名穿着制服的汽车俱乐部负责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致认定阿瑟爵士从未打那里经过。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老绅士当时轻快地大步走在路上,一边甩动手杖一边拍打黄色的手套。他是个好打扮的花花公子,但是属于精力充沛又富有阳刚气的那种人,尤其是以他的年纪来说,更是如此。他的体力和浑身散发的活力依然令人赞叹不已,他的卷发是泛白的浅黄色,而非由黄变白。他的面庞刮得干干净净,分外英俊,有个跟惠灵顿公爵一样的高鼻梁;但最突出的还是他的双眼。说它们突出并不完全是比喻;其突出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鼓胀,恐怕是爵士五官中唯一不协调的地方;而他的嘴唇很敏感,似乎总是故意微微闭紧。他是那一带的地方乡绅,也是那个小村子的拥有者。在那种地方不只是每个人都相互认识,而且通常都能知道别人在某一时刻呆在哪里。阿瑟爵士通常的行程是,先步行到村里,与屠夫或其他人闲聊几句,然后再遛达回他的宅子,前后大概半个小时:两个年轻人买了香烟又走回去,全程基本上也花了这么长时间。但是他们没见有人从路上回来;实际上,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别人,只有来访的另一位客人,阿博特医生,他坐在河岸上,宽阔的后背对着他们,正在专心致志地钓鱼。
当三位客人回去用早餐的时候,他们大概没怎么把一直没见到乡绅当回事;但是等到日上三竿,爵士又错过了一顿饭,他们自然也开始起了疑心,而家中的女士,西比尔·赖伊更是忧心忡忡。他们一次次派人去村里寻找,但没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最后,天色已晚,整个宅子完全陷入恐慌。西比尔叫了人去请布朗神父,那是她的朋友,过去曾经帮她排忧解难;迫于她目前的危险处境,神父答应呆在这个宅子里陪她度过难关。
就这样,直到第二天拂晓,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布朗神父早早便起床,四处寻找异常迹象;他黑色的五短身材出现在花园小径上,小径就在沿河修建的堤岸旁,而他正在用近视模糊的眼神细细打量周围的风景。
他意识到又有一个人影沿着路堤走过来,神情甚至更加慌张,他叫出对方的名字打招呼,那是秘书埃文·史密斯。
埃文·史密斯是个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的年轻人,看上去相当烦躁,或许在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时刻,这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他平时也总是显得无精打采的。这种精神状态与他的外貌反差太大,从而给人的印象很深,因为他拥有运动员的体魄与风度,以及雄狮般的金发与唇须,又伴随着不失“英国青年”(总是虚构的,偶尔是真实的)直率与开朗的举止,具体到他身上来看,就是深陷的眼窝和憔悴的神色与之相伴,这与人们有关高大身材和金发蕴含着浪漫气息的传统认识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对比不免给他蒙上一层阴险的色彩。但是布朗神父和蔼可亲地冲着他微笑,然后严肃地对他说:
“这事真让人难受。”
“这事让赖伊小姐非常难受,”年轻人沮丧地回答:“我也没理由掩饰,对我来说那才是最难受的,尽管她已经跟达尔蒙订了婚。估计你会觉得很吃惊吧?”
布朗神父并没显出有多吃惊,不过他的脸总是那么面无表情的;他只是和善地说:
“自然啦,她很担心,我们都很同情她。我倒想知道,你有什么新消息或者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吗?”
“我也没听到任何消息,”史密斯回答说:“至少没有外边传来的消息。至于看法……”他不再往下说,又显出那副消沉的老样子。
“我很乐意听听你的看法,”小个子神父亲切地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说,我看你有心事。”
年轻人陡然变色,他定睛看着神父,紧锁的眉头使得他深陷的眼窝隐入更深的阴影之中。
“是啊,你猜得没错,”他终于开口了。“我想我是要找人说说。你看着很可靠,我可以告诉你。”
“你知道阿瑟爵士遇到什么事了吗?”布朗神父冷静地问,就好象这是世上最平常的事似的。
“是的,”秘书粗暴地说,“我想我知道阿瑟爵士遇到什么事了。”
“多美的早晨呀,”一个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样美的早晨,人们却要在忧郁中聚到一起。”
这一次,秘书就像中了枪般猛地一跳,只见强烈的日光将阿博特医生巨大的影子投到小径上。阿博特医生还穿着睡衣——那是一件东方式样的华丽睡衣,上面满是鲜花和飞龙,看着像是在明媚的阳光下璀璨无比的花坛。他还穿着一双大拖鞋,因此能够凑到离别人如此近的地方却没被察觉。按理说,他是最不可能轻手轻脚靠近别人的,因为他是个身宽体重的大块头,他有一张十分和善的面庞,晒得黑黑的,长着一圈老式的络腮胡子,灰白色的胡子长得很繁茂,与他可敬的脑袋上的灰色长卷发交相呼应。他细长的眼睛里睡意未消,说实在的,以他这把年纪,现在起床是早了些;但他给人一种身体健康而又饱经风霜的印象,就像一个曾经风雨无阻、奔波劳碌的老农夫或者船长。在宅子里的这群人中间,他是乡绅唯一的同辈人和老朋友。
“这事真离奇啊,”他摇着头说。“那些小房子就像玩偶之家,总是四门大开的,很难藏人,就算有人想把他藏起来也不可能。而且我敢肯定没有人那样做。昨天,达尔蒙和我已经盘问过所有人;她们大都是连只苍蝇也不会伤害的小老太婆。除了屠夫以外,男人们基本都去收庄稼了;而且有人见到阿瑟从肉铺走出来。也不可能是在河边出的事,因为我一整天都在那里钓鱼。”
接下来,他看着史密斯,此刻,他细长的眼睛似乎不再只是睡眼惺忪,还透出一点狡黠。
“我想你和达尔蒙可以作证,”他说,“从你们去那里,到走回来,你们都见到我坐在河边。”
“是的,”埃文·史密斯简短地回答,似乎对于长时间的打扰很不耐烦。
“我唯一能想到的,”阿博特医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这时他也被打断了。有个人轻快地跨着大步,快速穿过绚丽的花坛间的草地,朝他们走来。来人是约翰·史密斯,手中还拿着一张纸。他衣着整洁,皮肤黝黑,有一张拿破仑式的方脸膛,眼中充满哀伤——这双眼睛给人一种悲恸欲绝的感觉。他看着还很年轻,但是鬓角的黑发过早染上了白霜。
“我刚接到警方发来的电报,”他说。“我昨晚给他们拍了封电报,他们说会马上派人过来。阿博特医生,你说我们还需要去找其他人来吗?我是说,亲属之类的。”
“当然了,爵士有个侄子,叫弗农·沃德雷,”老人说。“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来的话,我应该可以把他的地址给你——还能说说他那些不一般的事儿。”
阿博特医生和达尔蒙两人离开,向宅子那边走去。在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以后,布朗神父就像没被人打断过一样,直接说道:
“你刚才说的什么?”
“你这人真有定力,”秘书说。“我想这是常听人告解练出来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要做告解。在那种隐秘的氛围中,诉说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好像看到一条蛇爬了出来,确实会让一些人心里发毛。但是我想我该坚持着说出来,即便那并不是我的告解,本是别人的。”他停下来,皱了下眉,又捋捋胡子;然后突然说道:
“我相信阿瑟爵士是逃跑了,而且我还知道是为了什么。”
一阵沉寂过后,他再次咆哮起来。
“我的处境很糟糕,而且多数人都会说我要做的事也很糟糕。我会变成一个卑鄙的告密者,但又相信自己有责任这样做。”
“你必须自己做决定,”布朗神父严肃地说。“你的责任指的是什么?”
“我的处境一点也不光明正大,因为我要说的是对我的竞争对手不利的事,况且他还是个已经取胜的对手,”年轻人痛苦地说:“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你不是问沃德雷失踪的原因吗?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原因在于达尔蒙。”
“你的意思是,”神父沉着地问,“达尔蒙谋害了阿瑟爵士?”
“不!”史密斯暴戾地吼道。“一百个不是!不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没有杀人。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肯定不是杀人犯。他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有一个痛恨他的人可以给他作证。我不可能偏袒达尔蒙而做伪证;我敢在任何法庭上发誓,他昨天没有对老人做任何事。达尔蒙那天一直和我在一起,至少在爵士失踪前后那一段时间是在一起的,他在村里除了买香烟什么都没干,在宅子这边他也只是抽抽烟,到图书室看看书。不;我相信他是个罪犯,但并没有杀害沃德雷。我甚至可以这样说,因为他是个罪犯,所以他没杀沃德雷。”
“哦,”另一位耐心地说,“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秘书回答说,“他是犯下其他罪行的罪犯:他的罪行需要沃德雷活着。”
“噢,是这样,”布朗神父说。
“我和西比尔·赖伊很熟,她的性格在这件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她优良的性格有两个特点:气质高贵却又过于脆弱。她有良知,却又不像其他有良知的人那样具有坚韧的习性和应对人情世故的老道。她极其敏感,同时又很无私。她的身世有些离奇:她曾经身无分文像个弃儿,而阿瑟爵士把她领回家,对她悉心照料,这令很多人大惑不解;没有要苛刻评判老人的意思,只是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但是,等姑娘快到17岁的时候,其中的缘由可把她吓坏了;她的监护人向她求婚。现在,我要说的是这件事的离奇之处。不知怎么的,西比尔从别人那里听说(我猜准是老阿博特说的),在阿瑟·沃德雷爵士放荡不羁的青年时代,他犯过罪,或者起码是把某人害得不轻,也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那姑娘正处在感情脆弱的年纪,这种事对她就是噩梦,在她眼中爵士就像个怪物,至少婚姻这样的亲密关系是不可能了。她接下来的做法是她性格的典型表现。她既恐慌又无助,便鼓起了勇气,战战兢兢地向爵士吐露了实情。她承认自己对老人的拒绝也许是病态的;也坦承那是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疯癫。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松了口气的是,爵士心平气和、温文尔雅地接受了现实,从此再也没提过结婚的事;接下来的事更让她感受到了爵士的宽宏大量。有个孤独的男人闯入了她同样孤独的生活。这人像个隐士一样在河中的一座小岛上风餐露宿;我想就是这种神秘感让他显得更具吸引力,当然了,我承认他本来就够有魅力的;一个诙谐机智的绅士,只是神情很忧郁——我想这增添了他的浪漫气质。这人就是达尔蒙;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姑娘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他;但是足以让他去见姑娘的监护人了。我能想象出她在这次会面前内心经受的煎熬,她既害怕,又想知道老追求者在见到情敌时会做何反应。可是她发现自己明显又一次误解了爵士。老人热情款待了年轻人,并且为这对恋人未来能结良缘感到高兴。他和达尔蒙一起去打猎、钓鱼,就像是最要好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姑娘又一次受到惊吓。有一次闲聊时,达尔蒙说漏了嘴,他说老人‘这三十年来没什么变化,’她立即明白了这两个人异常亲密的原因。所谓的引荐与殷勤接待都是伪装的;这两个男人明显早就认识。这也是为什么年轻人来这个地区时鬼鬼祟祟的。也解释了老人为什么会网开一面,乐见他们结缘。我想知道你对这事怎么看?”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的,”布朗神父笑着说,“而且你的看法似乎完全符合逻辑。大体上看,我们了解到沃德雷有着不光彩的过去——有个神秘的陌生人跑来纠缠他,向他要什么他都得给。简单地说,你认为达尔蒙是勒索者。”
“没错,”另一位说:“这事我想想都觉得恶心。”
布朗神父思索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我想我现在该进屋去和阿博特医生聊几句。”
一两个小时以后,他从宅子里走出来,应该是和阿博特医生聊过了,不过陪着他出来的却是西比尔·赖伊。她面色苍白,一头红发,看似体态纤纤,弱不禁风的模样;一个人只要看上她一眼,瞬间就会理解为什么秘书说她的羞怯中暗含着耿直。这令人不禁回想起戈黛娃夫人或是某些殉道的贞女;一个人只有问心无愧,才会有这种既羞怯又无所顾忌的表现。史密斯迎上前去,他们三人便站在草地上聊了起来。这一天从清早就阳光明媚,此刻更是天光大亮,甚至有些晃眼;但是布朗神父照样拿着他的黑雨伞,并戴着那顶硕大的黑帽子;他还和平时一样把扣子扣得紧紧的,像是要防备暴风雨。或许这只是他无意识的习惯动作;也可能他要迎接的是另一种暴风骤雨。
“我讨厌这种事,”西比尔低声说,“已经开始有传言了;每个人都有嫌疑。我想,约翰与埃文可以相互作证;但是阿博特医生和屠夫大吵了一架,他认为屠夫有嫌疑,随之对其大加指控。”
埃文·史密斯似乎很不自在;随即脱口而出:“听我说,西比尔,我没有太多可说的,但是我们认为没必要闹得这么厉害。这样说确实很残忍,可是我们认为并没有发生——任何暴力事件。”
“这么说,你有一种说法了?”姑娘说着,立即看向神父。
“我听到了一种说法,”他回答说,“对我来说似乎很有说服力。”
他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河水;史密斯与西比尔压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简捷地交谈起来。神父一边思考一边沿着河岸溜达,他来到了一处几乎悬空的陡岸,这里稀疏地种着几棵树。稀薄细小的树叶在强烈的阳光下舞动,好似绿色的小火苗,群鸟在树上歌唱,仿佛树上长着成百条舌头。一两分钟以后,埃文·史密斯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但声音很真切,是从绿树丛中传出来的。他快步朝那边走去,正好碰到返回的布朗神父。神父用非常低的声音对他说:
“别让女士过来。你能把她支走吗?叫她去打个电话什么的;然后你再过来。”
埃文·史密斯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那姑娘面前;好在她天性便乐于助人,不管多小的事都会认真对待。没用多长时间,她就消失在宅子里了,史密斯回来后,发现布朗神父又钻进了树丛。在树丛的那一边有块小小的凹陷,草地在那里下陷到与河边沙地齐平的高度。布朗神父正站在凹陷的边缘向下看;但是不知道是没留神,还是有什么想法,虽然是烈日当头,神父却把帽子抓在手里。
“你最好自己来看,”他心情沉重地说,“也算是做个见证。但是我要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另一位问。
“准备见识一下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怖的景象,”布朗神父说。
埃文·史密斯凑到草地的边缘,禁不住惊呼起来,简直像是在尖叫了。
阿瑟·沃德雷爵士双眼圆睁,咧着大嘴笑嘻嘻地向上瞧着秘书;那张脸扬得如此之高,他差点踩上去;那脑袋向后仰着,发白的金黄色假发套冲着他,他看到的是上下颠倒的一张脸。这就更让他感觉像是在做噩梦;那模样就像一个人脑袋翻转着四处走动。他在干什么?难道沃德雷真的是在到处爬行,藏身在草地与河岸的裂缝中,以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向外窥视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有些蜷缩,甚至是弯曲,让他看起来像个瘸子或是有残疾,但是如果仔细观瞧,那不过是肢体摞在一起产生的视觉误差。他发疯了?不是吗?史密斯越看越觉得他的姿势很僵硬。
“你从那边看不太真切,”布朗神父说,“不过他的喉咙被人割断了。”
史密斯感到不寒而栗。“我真的相信这是你见过的最可怖的景象,”他说。“也可能是这张脸是上下颠倒造成的。这十来年我每天都在餐桌上看到这张脸;它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可是反过来一看,竟然像是恶魔的面孔。”
“这张脸真的是在微笑,”布朗神父镇定地说:“令人费解之处还不只是这个。即使是自己动手,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在喉咙被割断时还面带微笑。他醋栗一样的眼睛在脸上总是很突出,眼中露出的笑意足以说明他当时的情绪。但你说的没错,事物在反过来看时,就不一样了。艺术家通常会将画作倒过来,以验证其准确性。有时候,事物本身难以颠倒过来(举个例子说,比如阿尔卑斯山的马特洪峰),人们只好拿大顶,或者弯下腰从两腿间去看。”
神父为了安抚另一人的紧张情绪,说话时尽量表现得轻松些,只是在下结论时,语气稍微严肃了些:“我很理解这一定让你感到难过。很不幸,它也推翻了其他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它彻底推翻了我们的说法,”另一位回答说;与此同时,他手脚并用下了堤岸,来到那一小片河边沙地上。
“也许是他自己下的手,”史密斯唐突地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容易想到的解脱方式,而且符合我们的说法。他想求得安宁,就来到这里,然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他根本就没有来这里,”布朗神父说。“至少,不是活着来的,走的也不是陆路。他并不是在这里被杀的;这里的血迹太少。现在,阳光已经完全晒干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沙地上还留着两道水痕。来自大海的潮水正好在这附近形成了漩涡,把尸体冲到了小河滩上,等到退潮的时候,就被留在了那里。但是尸体一定是先沿河顺流而下的,大概就是从小村子那边漂下来的,因为河水正好从那排小房子和店铺后面流过。可怜的沃德雷不知怎的死在了小村里;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他是自杀;可问题是在那种小地方,谁想要或者有机会杀他呢?”
他开始用他粗短雨伞的尖头在沙地上画起草图来。
“我们来看看;那排店铺是如何排列的?第一间是肉铺;当然了,手拿一把大剔骨刀的屠夫做这事最方便。可是你看见沃德雷从肉铺出来了,他不太可能在店铺门口等着屠夫对他说:‘早上好。请允许我割断你的喉咙!谢谢。再来点什么?’在我看来,阿瑟爵士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乐呵呵地站在那里听凭这种事发生。他身强力壮又精力充沛,脾气也很火爆。除了屠夫,还有谁对付得了他呢?下一间店是个老太太经营的。接下来是烟草店,店主倒是个男的,不过我听说他个子不大,胆子也小。然后是两位未婚女子开的裁缝铺,再就是小吃店,不过店主人恰好去了医院,留下来看店的是他老婆。那边还有两三个小伙子,负责打下手和跑腿,但他们都有事出去了。小吃店那里就是街尾了;再远处就只剩下那间旅店了,其间还站个警察。”
他用雨伞的金属头在地上一戳,代表那个警察,而他本人依然心神不宁地盯着河的上游。然后他轻轻挥了下手,迅速凑到尸体跟前,弯腰检查。
“啊哈,”他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说。“是烟草店!我怎么会忘了烟草店的事了?”
“你这是怎么了?”史密斯有些恼怒地追问;因为布朗神父只顾着转动眼珠,自言自语,当他说出“烟草店”这个词的时候,好像它代表着可怕的厄运。
“你没发现吗?”神父停顿了一下说,“他脸上有些稀奇的地方?”
“稀奇,我的老天啊!”埃文想起那张脸不禁又打了个哆嗦,他说:“无论如何,他可是被割了喉咙……”
“我说的是他脸上,”教士冷静地说。“此外,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受伤了,上面缠着一小圈绷带?”
“那个伤和这事没关系,”埃文急忙说道。“那是之前发生的,纯属意外。我们一起办公的时候,一个破墨水瓶把他的手划破了。”
“虽然如此,那个伤和这事是有关系的,”布朗神父回答说。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神父心绪不宁地拖着雨伞在沙地上踱步,还不时念叨着“烟草店”这个词,他的朋友被他吓得浑身冰凉。突然,他举起雨伞指着草丛中的一座船库。
“那是这家的船吗?”他问。“我希望你划船送我去上游;我要从背面看看那排房子。刻不容缓。他们或许会发现尸体,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等到史密斯开始逆流而上,划向小村子的时候,布朗神父才又再次开口说话:
“顺便说一下,我从老阿博特那边听说了可怜的沃德雷的事,也就是他不轨行为的实情。那个故事还真是新奇,据说有个埃及官员侮辱老爵士说,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会避开猪猡和英国佬,如果躲不开的话,宁可选择和猪猡在一起;或者是类似的讥诮话。不论当时发生了什么,过了些年这场争论又有了新发展,后来那位官员访问英国;而沃德雷的狂暴劲儿上来了,他把那人拽到别墅外农场的猪圈,然后扔了进去,还打断了那人的手脚,并把他一直关到第二天早晨。这事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但是很多人认为沃德雷出于爱国激情的行为,情有可原。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不足以让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几十年要命的勒索。”
“那么,你认为这事和我们考虑的问题没有关系喽?”秘书疑虑地问。
“我想这事和我正考虑的问题密切相关,”布朗神父说。
他们漂过屋后矮墙和从后门通到河边的后院。布朗神父用他的雨伞指着,仔细地点着数,等到了第三扇门,他又说话了:
“烟草店!这应该就是烟草店了吧……?但在得到验证之前,我该按照猜想的去做。不过,我会告诉你我认为阿瑟爵士脸上什么地方奇怪。”
“是什么呢?”他的同伴问,同时停下来,放下桨。
“他是个好打扮的人,”布朗神父说,“而他的脸只刮了一半……你能在这里停一下吗?我们可以把船拴在这根杆子上。”
过了一两分钟,他们翻过矮墙,踏上小院中的鹅卵石小径,院里还有好几块长方形的菜地与花坛。
“你看,烟草商也种土豆,”布朗神父说。“这要归功于沃尔特·罗利爵士,毫无疑问。土豆和装土豆的袋子还挺多。这些乡下人还没有失去农民的本色;他们还是同时从事两三份营生。不过乡下的烟草店通常会提供一项额外服务,我是看到沃德雷的下巴之后才想起来的。一间烟草店十有八九也是理发店。他割伤了手,自己不能刮脸;于是就来到这里。听了这些,你受到什么启发没有?”
“我深受启发,”史密斯回答:“但是我认为对你的启发更大。”
“比如说,这是否表明一种状况,”布朗神父评述道,“就是说,只有在那种状况下,精力充沛、脾气火爆的爵士才会在被人割喉时还是笑呵呵的呢?”
接下来,他们穿过了房后的一两处过道,走进店铺的后屋,屋中很昏暗,只有依稀从远处透过来的光线,还有一面脏兮兮的破镜子的反光。就好像是池塘里映出的绿色暮光;但是借着这样的光线,还是能看到理发店中的简陋的陈设,还有理发师苍白、甚至是惊慌失措的脸。
布朗神父扫视着整个房间,这里似乎刚刚打扫、清理过,不过他的目光还是在门后落满灰的角落里找到了什么。那是挂在帽钉上的一顶帽子。帽子是白色的,村里人都很熟悉。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会把习以为常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他小心仔细地刷干净了地板,或是销毁了染血的抹布,却把帽子抛之脑后。
“我想,阿瑟·沃德雷爵士昨天早晨是在这里刮的脸,”布朗神父平淡地说。
戴着眼镜的理发师,是个秃顶的小个子,名叫威克斯。对他来说,这两个出现在他后屋中的不速之客,无异于从地板下的墓地中冒出来的鬼魂。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有件事让他感到更恐怖。他缩在阴暗房间的一角,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瘫在那里了;他全身上下全都越缩越小,只剩下他古灵精怪的大眼镜。
“告诉我一件事,”神父平静地说。“你有记恨那位乡绅的理由吗?”
那个人在角落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史密斯完全没听到;但是神父点点头。
“我知道你有,”他说。“你恨他;而且,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不是你杀了他。是你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由我来说?”
屋中一阵沉寂,只能隐约听到后面厨房的时钟的滴答声;然后布朗神父继续往下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达尔蒙先生走进你外面的店铺时,他说要买橱窗里的某种香烟。你像一般的店主那样,跑出去确认他要的是哪一种;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你刚刚放在里间的剃刀,还有理发椅上阿瑟爵士淡黄色的脑袋;很可能这二者都在小窗透进的光线中反着光。他在片刻之间拿起剃刀,割了别人的喉咙,然后又回到柜台前。受害者甚至不会被剃刀和那只手惊动。他死前还在回味着自己想起来的好笑的事。他在想什么呀!我想,达尔蒙自己也不必担惊受怕。他的动作很快,又很安静,以至于史密斯先生会在法庭上发誓说他们两人一直在一起。不过确实有人被惊动了,理所当然,那就是你。你为了欠缴租金之类的事跟你的东家吵过架;你回到店里后,发现你的对头被谋杀了,就在你的椅子上,用的也是你的剃刀。非常自然的,你对洗清自己的嫌疑不报任何希望了,只能选择清理这个烂摊子;于是你清洗地板,把尸体装在土豆袋里,也没系紧就趁黑扔进了河里。幸亏你的理发店总在固定的时间打烊,因此你有充足的时间做这些。你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只是忘了那顶帽子……噢,别害怕;我会忘记一切的,包括那顶帽子。”
神父平静地穿过店铺走到街上,好奇的史密斯紧随其后,只留下目瞪口呆的理发师。
“你看,”布朗神父对他的同伴说,“这就是那一类情况,动机弱到不足以指控一个人,可又强得能够赦免他。一个像他一样惶惶不安的小人物,是最不可能真的为了金钱上的纠纷,杀掉一个健壮的大人物的。只是他是最害怕自己会受到怀疑的……啊哈,杀人者的动机其实是异乎寻常的。”他又一次陷入沉思中,望着甚至是在瞪着不知什么地方。
“这可真可怕,”埃文·史密斯抱怨道。“一两个小时以前,我还在口出恶言,说达尔蒙是敲诈犯或者恶棍,可是听说他真的干了这样的事,我还是很震惊。”
神父还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好像是一个人在望着无尽的深渊。终于他的嘴唇动了,他开始小声咕哝,更像是在祈祷而不是在赌咒发愿:“仁慈的天主啊,这是多么可怕的报复啊!”
他的朋友向他提问,可是他继续自言自语。
“这个由仇恨引发的事情有多么骇人啊!一个凡人怎么会如此残酷地报复另一个!在人类深不可测的心底居然藏着这样令人憎恶的想法,我们是否也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天主保佑我们远离傲慢;但是我无法想象如此强烈的仇恨和报复心。”
“是啊,”史密斯说:“我也完全想象不到他为什么要杀沃德雷。如果达尔蒙是勒索者,那么沃德雷杀死他才是更合理的。如你所说,割喉是种可怕的行为,但是——”
布朗神父打了个冷战,如梦初醒,眨了眨眼睛。
“噢,那个!”他急忙纠正道。“我想的不是那个。当我提到关于复仇的恐怖故事,我指的不是理发店中的谋杀案。我想到的是更为可怖的事;尽管理发店里的事已经够骇人的了。但是我想的事更容易理解;几乎任何人都会那样做。实际上,那差不多是一种自卫的举动。”
“什么?”秘书怀疑地惊呼。“一个人摸到别人身后,趁着他躺在理发椅上对着天花板微笑的时候,割断了他的喉咙,而你却说这叫自卫!”
“我没有说这是正当防卫,”另一位回答说。“我只是说许多人为了使自己免遭可怕的灾难会被迫反抗——结果当然也是可怕的罪行。我所思考的是另一项罪行。首先,关于你刚才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勒索者会变成谋杀者?其实,在这一点上有许多常见的误解与错误。”他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从先前的惊吓中理清思绪,接着他平静如常地往下讲。
“你看到的是这一老一少两个人,一起到处转悠,对婚姻的事也达成了协议;但他们的亲密关系由来已久,不为人知。一个富有,另一个贫穷;而你猜到了勒索。你说得对,至少在字面上是对的。你的错误是弄反了。你以为是穷人在勒索富人。实际上,是富人在勒索穷人。”
“但是这不合常理啊,”秘书反对说。
“比不合常理还要糟;但也并不罕见,”另一位回答说。“现行的政治体系大半是以富人勒索大众为基础的。你认为这不合常理,因为你的观点是建立在两个荒谬的假想之上的。一条是,富人从不想变得更富;另一条是,一个人只会在金钱上受到勒索。咱们讨论的与后者有关。阿瑟·沃德雷爵士的行为不是出于贪婪,而是为了报复。就我所知,他策划的报复方式是最可怕的。”
“可是他为什么打算报复约翰·达尔蒙呢?”史密斯问道。
“他打算报复的不是约翰·达尔蒙,”神父严肃地回答说。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又开始说,似乎像是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吧,我们找到尸体的时候,那张脸是倒过来的;你还说看起来像是恶魔的面孔。你想过没有,凶手从理发椅后面走过去,见到的也是上下颠倒的脸?”
“那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他的同伴抗议说。“我只是更习惯那张正常的脸。”
“说不定你根本就没按正确的方式看过它,”布朗神父说。“我告诉过你,艺术家想要从正确的方向看一看画作的时候,会把画倒过来。也许你在早餐时,在茶桌旁,已经对一个魔鬼的脸庞习以为常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史密斯不耐烦地质问。
“我在打比方,”另一位语气沉重地答道。“当然,阿瑟爵士不是真的魔鬼;他的禀赋本可以向好的一面发展,却在现实中演化成他后来的性格。但是那双滴溜乱转多疑的眼睛;还有紧闭的颤动的嘴,都能说明一些问题,可惜你已经对它们熟视无睹了。你知道在有些人的身体上,创伤是无法愈合的。而阿瑟爵士的精神就属于那种。他的精神像是裸露的;他疯狂地守护着自己的虚荣心;利己主义让他患上了失眠症,那双不得安宁的眼睛整天就那么睁着。敏感并不一定要以自我为中心。比如说,西比尔·赖伊的精神也是不加遮掩的,但她却能够表现得像个圣女。而沃德雷则将一切都变成了恶毒的傲慢;那份傲慢已不仅是过分自信或者自鸣得意。他灵魂表面的每一道伤痕都会化脓溃烂。他把人扔进猪圈的陈年旧事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如果他在被人叫做猪的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就把对方扔进猪圈,那么可以说是一时冲动,是可以原谅的。但是那里没有猪圈;这才是重点。沃德雷年复一年地把那个愚蠢的侮辱记在心上,直到他终于找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东方人带到了猪圈附近;然后他就动手了,他认为那不过是恰如其分和艺术性的报复……噢,主啊!他要让自己的报复恰如其分,还显得很有艺术性。”
史密斯好奇地看着他。“你想的不会是猪圈那件事吧,”他说。
“不是,”布朗神父说:“我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强忍住声音中的颤抖,继续说道:
“请记住猪圈那件事有多么的奇异,那是经过耐心谋划的,报复的方式与对方的罪行是相符的,再想想我们眼前的事。据你所知,还有谁侮辱过沃德雷,或者做了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的事?是的;有个女人侮辱了他。”
埃文眼中逐渐浮现出惊恐;他听的入了神。
“一个小姑娘拒绝嫁给他,就因为他曾经犯过罪;他在对埃及人施以暴行之后,的确坐过一小段时间的牢。而那个疯狂的人在他充满罪恶的心中说:‘她只配嫁给杀人犯。’”
他们走上去往大宅子的路,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谁也没说话,然后他接着说:“沃德雷在勒索达尔蒙,因为对方很久之前杀过人;或许他还知道自己年轻时胡作非为的伙伴们的一些罪行。一桩野蛮的罪行或许还不是无可弥补的;因为最野蛮的谋杀犯从来都不是最坏的人。而在我看来,虽然达尔蒙杀了沃德雷,但他是个知道悔改的人。可是他屈服于沃德雷的淫威,他们两人合伙欺骗那姑娘应下婚约;情况可能是让情人先去碰碰运气,另一位只是殷切地鼓励他们。不过达尔蒙本人并不了解实情,大概只有魔鬼自己才知道老人真正的想法。
“然后,就在几天前,达尔蒙有了一个可怕的发现。他被利用了,尽管不完全是被迫的;他成了一件工具;他突然了解到他会遇到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在图书室中偶然看到了沃德雷的一些笔记,它们应该都是被小心收藏起来的,其中记录着向警方通风报信的准备工作。他明白了整个计划,顿时惊呆了,就像我最初弄清楚这个计划时一样。只要新娘与新郎一结婚,新郎就会立即被逮捕并绞死。那位挑剔的女士,既然拒绝了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做她丈夫,那么她就只能有一个挂在绞架上的丈夫。在阿瑟·沃德雷爵士看来,这才是整件事富有艺术性的结局。”
埃文·史密斯面如死灰,默不作声;此时,在路的远处,他们看到阿博特医生顶着宽边帽的庞大身影在向他们跑过来;从他的轮廓中都能看出他的焦急。不过他们还在为自己推测出的灾难性结局而震惊。
“就像你说的,憎恨才是可憎之物,”埃文最终说道:“而且,你知道吗,有件事让我松了口气。我对达尔蒙的所有恨意已经烟消云散了——因为我现在知道他是一个双重谋杀犯。”
他们安静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然后碰上了迎面赶来的大块头医生,他边走边用绝望的姿势挥动一双戴着手套的大手,他的灰胡子也被风吹乱了。
“有个可怕的消息,”他说。“阿瑟的尸体被找到了。他好像死在了自家花园里。”
“哎呀,”布朗神父很呆板地说。“太可怕了!”
“还不止这个呢,”医生气喘吁吁地大喊。“约翰·达尔蒙跑去找爵士的侄子弗农·沃德雷;但是弗农·沃德雷没见到他,达尔蒙似乎从人间消失了。”
“哎呀,”布朗神父说。“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