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后,我带埃莱娜到切尔西第九大道的一家高级素食餐厅去。用餐室很舒服,而且服务也很细心,还有,惊人的是,我们两个人这顿晚餐不吃任何爬过游过或飞过的东西,却能花掉一百元。
饭后我们走到格林尼治村,在一家人行道咖啡摊喝意大利式浓缩咖啡。“我想通了几件事。我已经五十五岁了,不必为了想当下一个艾伦·平克顿,把自己累个半死。我会去拿一张私家侦探执照,但是我不打算租办公室,雇一堆人来替我工作。我过去二十年都一直照自己的方式做,我不想改变。”
“如果这样不违背——”
“哦,已经违背了,”我说,“我违背过太多东西。不过有些事情总是有转机的。”
“早晚会。”
“希望如此。我还决定了一件事,真正想做的事情就不要拖延。你去过欧洲几次,三次吗?”
“四次。”
“哦,我从没去过,我想在我得用步行辅助器之前去那儿一趟。我想去伦敦和巴黎。”
“太棒了。”
“他们给了我很不错的聘用金,”我说,“所以只要支票兑现,我就去找旅行社订机票。最好马上把钱花掉。”
“否则你就会拿去买生活必需品。”
“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星期后我们的飞机就会离开肯尼迪机场。我们要出门十五天,这样每个城市我们可以待一个星期。你的店得暂停营业,但是——”
“哦,去他的那个店。那是我开的,我应该有权决定什么时候要关门。老天,太棒了!我答应不带太多行李,我们会轻装上路。”
“嗯,没错。”
“你以前听过那首歌吗?我会试着轻装上路,怎么样?”
“随你爱带多少行李都没关系,”我说,“这是你的蜜月旅行,所以凭什么不能把所有你想带的东西都带着呢?”
她瞪着我。
“我们一直说我们打算结婚,”我说,“可是也一直没真的去办。光是空想该在哪儿举行婚礼、该邀请哪些人,还有其他该死的东西。如果你可以的话,现在我想就这么办。我们星期一早上去市政厅,来个标准的三分钟婚礼。二十四小时后,我们就降落在伦敦的希思罗国际机场了。”
“你真是充满了惊奇,不是吗?”
“你说什么?”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套一句加里·吉尔摩的话,”她说,“去做吧。”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同样的咖啡馆,喝着同样的咖啡,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跟詹姆斯·塞佛伦斯说话。“我老是看到他坐在那里,”我说,“坐在他那张床的边缘,脚上套着脚镣,还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上方,从天花板横梁上的一个钩子垂下来的绳套。”
“胡贝斯提斯金,”她说,“那个侏儒怪。总之,那是什么意思?他告诉过你吗?”
“如果我记得问的话,他或许会说,可是我忘了。但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那个故事里,侏儒告诉少女,假如她能猜出他的名字,就会放过她。也就是说,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你就拥有权力。只要我查出他过去多年使用的所有名字,就能看出他都用同样的首字母,然后就猜得出他是谁了。”
“不过你是反其道而行,对吧?一开始你知道他是谁,然后你猜出那个线索是什么意思,好个线索。”
“我不认为那个线索能指引出什么来。”
“你想,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线索?”
“这样他会觉得自己有权力。他控制局面,施舍我一点线索,好像站在伸手乞讨的乞丐群中,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我想是,”她说,“依你看,他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想是自杀吧。在那种地方,你能撑得了多久才会把脖子伸进绳套里踢翻椅子?”
“似乎很残忍。”她说。
“我知道,可是如果有更符合人性的做法,我会替他争取的。那个绳套和胶囊是我的点子,如果你打算把一个人关一辈子,对我来说,他应该有缩短自己生命的权利。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防止死刑犯自杀,为什么要阻止一个被宣告有罪的人杀掉自己呢?他没有权利吗?”
“我想是这样。”
“格鲁利奥完全反对死刑。我同意他的看法。但这不表示我会热心地上街带头游行。”
“这就跟我对堕胎的观点一样,”她说,“严格来说,我不认为堕胎应该列为非法。但我也不认为应该完全开放。”
“你是个温和派。”
“答对了。”她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法国人怎么称呼,但我确定一定有一个字来形容。
“谈了这么多死亡,”她说:“你不想回到饭店,好好体验一下生命吗?”
过了一会儿她说:“哇,你真的,哦,让我看到les étoiles。意思是星星。”
“别开玩笑了。”
“你这老骨头,老天,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哦,到了法国——”
“没错,他们发明了特殊技术,对不对?至少这方面享有盛名。你要不要听一件荒谬的事?”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以前曾担心我们结婚后就不会那么美好了。”
“现在我们结婚了。表现得就像一对新婚夫妻一样。”
“新婚夫妻,我们这把年纪了。谁会这样以为?”她的手指移过来,抚弄着我的胸毛。她说:“我喜欢结婚。”
“我也是。”
“不过那的确不过是一张纸罢了,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的。”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不必只因为自己戴了结婚戒指就硬要改变。戒指在我们手指上,不在我们的鼻子上,我们可以像以前,拥有同样多的空间。我想你应该留着你在对街旅馆的那个房间。”
“你真这么想?”
“当然。就算你只是过去看看棒球赛或瞪着窗外也好。没有必要改变。”她的手找到我的,紧紧握住。“没有什么会改变,我们偶尔还是可以去玛丽莲小屋,我还是可以穿我的皮衣,看起来充满危险。”
“而我可以穿我的瓜亚贝拉衫,看起来很可笑。”
“没有什么会改变,”她说,“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听到了。”
“你的私人生活是你的事,只要别停止爱我就行了。”
“永远不会停止的,”我说,“永远不会。”
“你这老骨头,我爱你。”她说,“没有什么会改变。”
十二月初,我和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在艾迪生俱乐部共进午餐。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漫无边际的聊天。喝过咖啡后,他说:“我有件事情想要求你,真不晓得该怎么开口。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小俱乐部有个会员没法再来参加聚会了,事实上,他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了会员资格,但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还是会员吗?他如果真去世的话,我们还应该再朗诵他的名字吗?”
“这些问题很有趣。”
“反正现在没有必要回答,但此外,有个人不是我们的会员,我们也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一个非会员非常熟悉这个俱乐部。你已经见过我们大部分的会员了,也了解我们的历史。事实上,你已经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了。我们有些人讨论过要让你享有更特殊的地位,有人提议,也许你应该成为我们的会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以前从没添过新会员,”他说,“也从没有找人取代过世的会员,因为这样就违反了俱乐部创立的本意。但这一次,我们是要找一个人取代还没死的会员,而这似乎相当适合。当然这样的事情,需要我们全体会员无异议通过才行。”
“我想也是,没错。”
“结果大家都同意了,马修。我被授权来邀请你成为三十一俱乐部的会员。”
我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然后呢?”
“然后,我接受。”
今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是五号。我和其他十三个在世的会员坐在金氏小馆楼上的贵宾室。我听着我们这一章最年长的会员雷蒙德·格鲁利奥朗读过世会员的名字,从菲利普·卡利什开始,最后是格里·比林斯。他没念詹姆斯·塞佛伦斯的名字,不过这个省略并非出自政策性决定,塞佛伦斯还活着,还用链子拴在红鹰岛那个小屋的地板上。
也许他会比我们其他人都长寿。
年度晚餐后的三星期又一天之后,雷蒙德·格鲁利奥打电话给我。“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他说,“匿名戒酒协会在佩里街那个小店面现在还有办聚会吗?”
“还有,”我说,“每天六次或七次。”
“以前我去,房间里都是烟雾,从这头望不到尽头。”
“现在禁烟了。”我说。
“哦,真不得了,”他说,“我在想,我最近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那儿变成什么样。你愿意陪我一道去吗?”
我去他家跟他碰面,和他一起走到那儿。他说:“我觉得有点滑稽,我是那种有点争议性的人物。多年来知名度始终很高,媒体老是在报道我。”
“甚至有种三明治都用你当名字。”
“我告诉过你,对吧?”
“嘿,如果有个熟食店老板把他的某种三明治命名为马修·斯卡德,我会到处宣传。但你最恐惧的是什么?你是怕佩里街的人认出你来?还是怕他们认不出你来?”
他走到一半停住了,瞪着我,然后发出一声大笑。“耶稣啊,”他说,“都是自我意识在作祟,不是吗?”
“好像是。”
“我太太离开了,三次婚姻冲进了马桶。上星期我在选择陪审团员时宿醉,选得很一团糟。我的肝肿大,而且前天醒来的时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打电话给你之前,我正想着塞佛伦斯,想到把脖子伸进那个绳套再踢翻椅子有多惨,整个人都吓呆了。你知道吗?我才不在乎谁认出我谁又认不出我。只要我还认得出自己,就得做点改变。”
“听起来你好像准备好了。”
“耶稣啊,”他说,“希望你是对的。”
“我也希望,”我说,“上回我带一个家伙去参加聚会,结果不怎么行得通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