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我坐在一张金属的折叠椅上。他躺在一张下面垫了三夹板的床垫上。他的双手和一只脚都可以自由活动,不过另一只脚踝扣着粗脚镣,上面连着一条链子,另一端扣在地板上的一个金属盘上。
“马修,”他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没那么难找。”
“我花了两小时看恐龙,走进房门,然后哗啦!你用什么摆平我的?镇静剂枪?”
“没错。”
“耶稣啊,我昏过去多久了?一定有两个小时。”
“更久,詹姆斯。”
“‘詹姆斯’,你射我之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对。”
“你叫了我的姓。”
“我叫你塞佛伦斯。”
“我该假装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什么必要。”
“当然如果有窃听录音——”
“没有。”
“因为我没听到任何人宣读我的权利。”
“对。”
“也许你应该宣读给我听。”
“为什么?你又没被逮捕。你不会被以任何罪名起诉。”
“是吗?你在等什么?”
“没有人要打官司。”
“我懂了,你这狗娘养的,干吗不用真枪?为什么不一了百了?”他坐了起来,或者该说是试着想坐起来,然后注意到他脚上的链子。于是他明白,自己现在并不是躺在晨边高地蒂尔尼那户公寓的东方地毯上。
他说,“这是什么?操他妈的脚镣吗?我到底在哪儿?”
“红鹰岛。”
“红钩不是个岛,是纽约一个治安不好的区。”
“红鹰,不是红钩。它是佐治亚湾里的一个小岛。”
“操他妈佐治亚湾在哪儿?”
“加拿大,”我说,“是休伦湖里的一个狭长湾口,我们现在是在克利夫兰北边几百英里的地方。”
“你是编的吧,对不对?”
“坐起来,詹姆斯,看看窗外。”
他两脚荡到床边,坐好,两脚撑着站起来。“吁,”他说,又坐回去,“有点头晕。”
“是镇静剂的关系。”
他又站起来,这回站稳了。拖着脚链,他走到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边。“好多松树,”他说,“那儿有个操他妈的森林。”
“嗯,那不是中央公园。”
他的脸转过来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来的?”
“两个人把你放在担架上,抬出蒂尔尼的公寓,放进加长型轿车后座,然后载到威彻斯特郡的一个私人机场,搭上一架私人飞机。红鹰岛上有个小跑道,我们就在那儿降落。我们是在中午到这儿的,离你看完电影回家大约十二个小时。现在是下午快五点了,我们替你准备一切的时候,你都因为镇静剂而保持昏迷状态。”
“那这里是什么?打猎小屋?”
我点点头。“岛上有一幢主屋,几个附属外屋。这里就是外屋之一。地板铺了水泥,告诉你是以防万一你好奇。你脚上链子连着的金属板,是埋在水泥地里的,告诉你也是以防万一你好奇。”
“意思就是:我哪儿都别想去。”
“差不多。”
他回到床上坐着。“要杀人可费了不少工夫。”他说。
“看谁在说话。”
“呃?”
“看看你费了多少工夫。”我说。,“杀掉了这些人。为什么,詹姆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一直叫我詹姆斯,那是你遇见我时我用的名字,詹姆斯·肖特。真好笑,因为以前我一直没用这个名字。多年来,我一直用不同的化名,缩写都一样,但从没用过詹姆斯或詹姆士。我用过几次乔、约翰、杰克。当过一次杰里米,还有杰夫里,我杀掉卡尔·乌尔时就叫杰夫里。‘哦,老天,杰夫,你在干什么!’他还求我饶他一命,那个吹喇叭的。”他恶意的笑容一闪。“都是不同的名字,可是我从没用过自己的本名。最后我想,为什么不用,用了有什么不好吗?于是你遇到我时,我就叫詹姆斯,是我的真名,我意思是,我的名,不是姓。”
“你是怎么开始杀人的?”
“操他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任何事情?”
“很多年了,”我说,“现在不也到了该说出来的时候吗?”
“很多年了,我干掉了他们好些人,不是吗?”
“是的,没错。”
“我应该消失的。你知道吗?我遇到你的时候,已经租下这里了。”
“这里?”
“你能相信吗?我以为自己现在还在曼哈顿街呢。我已经安排好转租蒂尔尼的公寓,只等他们上飞机。一旦他们离开美国,再见詹姆斯·肖特,哈罗乔尔·西尔弗曼。他是个犹太好男子,我是说乔尔。你知道你可以信任他,他会帮你的植物浇水,不会在你的地毯上撒尿。”他笑了,“然后你出现了,我没法立刻消失,至少不能按照我原来计划的方式。我得等着你对我失去兴趣。可是我没整你、摆脱你,反而让你带我去参加操他妈的匿名戒酒协会。你能相信吗?”
“参加一次聚会改变了你的一生。”
“是啊,没错,就像那些蠢货讲的私人故事一样。忽然间,你常打电话给我,我也常打电话给你。我该摆脱你、不再当詹姆斯·肖特,对吗?首先我去森林丘解决了海伦,因为跟她那笔风流账还不值一坨大便。寡妇很容易钓,你知道。她不是第一个被我干掉丈夫后再搞的人。有个叫贝利斯的,你根本不晓得他也是——”
“死在亚特兰大的饭店里。”
“对,哦,事后我去探望他老婆。就跟搞海伦一样,发现你丈夫的尸体真是吓一跳,等等等。接下来你所知道的,就是她抬起膝盖让我的香肠滑进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解释那有多爽,就好像再杀她们的先生一次似的。”
“然后你杀了海伦。”
“我想我有办法让你不要发现。你一直在说要去看她,所以我想我最好先去。之后我想,妈的,就算再像意外,看起来也还是很可疑。你要知道,我很善于制造意外的。我知道该结束掉詹姆斯·肖特的任务,赶快消失。你能不能猜到什么,管他去死。所以我想,就用枪声结束吧,戏剧化一点,然后跑去宰了那个操他妈的气象播报小丑。”
“格里·比林斯。”
“屁眼一个。吱吱喳喳的小操蛋,系着他的领结,脸上挂着那个价值百万的笑容。我射杀他的时候,他脸上就那表情。他被吓傻了,你知道。以为是个小车祸,他只是无缘无故被射杀的无辜旁观者。我一直祈祷他会认出我,然后明白这一切,可是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就开了枪,操他妈的赶快走人。”
“为什么要杀他们,詹姆斯?”
“你以为我需要原因吗?”
“我想你总有个理由。”
“为什么我应该告诉你?”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想,或许你会乐意告诉我。”
他从一开始就恨他们。
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讲个不停,他坐在中间,想不透自己去干吗。谁想到要邀请他加入的?谁会认为他适合这个团体?
而且很疯狂。一群成年人围坐在一起等待死亡。整个死亡的念头让他反感得想吐。人人都会死,死亡就在那儿等着每个人,但这就表示他得去想吗?
早在一九六一年第一次聚会的晚上,他离开坎宁安餐厅的时候,就想退出了。至少有一件事情他想得很清楚,那就是他受够了这群神经病。他们明年还是可以碰面,他可不奉陪。他受够了。让他们朗诵他的名字或者烧掉他的名单,随便他们怎么搞,因为他跟这一切一刀两断了。幸好他们没叫他用血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以母亲的性命发毒誓。不必告诉我出口在哪儿,非常谢谢你,我找得到出去的路。
可是次年他又回去了。不是出于本意,但时间一到,不知怎的他就去了。
情况还是一样糟,话题更集中在去年晚餐至今他们的进展——升官、加薪,全是天杀的成功。隔年更是变本加厉。他决定就这样,到此为止了。
然后菲利普·卡利什过世,他就像充了电似的全身兴奋。我击败你了,他想。你比我聪明,比我高,长得也比我好看。你比我会赚钱,你有老婆有家庭,可是又带给你什么呢?因为你死了而我活着,你这狗娘养的。
活着,这不就是重点吗?他们共聚一堂庆祝的不就是这个吗?他们不就是在庆祝自己还活着,而那些缺席的人死了吗?
所以他去参加了一九六四年的晚餐,听到了菲普·卡利什的名字被朗诵。然后他环视房间,好奇着谁会是下一个。
他就是从此时开始计划的。他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些什么,但他可以开始布置舞台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死掉。他想过很多方法,大部分都是杀掉某个人,然后把自己的身份证放在那尸体身上。但越战打得愈来愈激烈,事情变得很简单。他打电话给霍默·钱普尼,解释他的后备单位征召他去参战,因此他可能没法回纽约参加晚餐聚会。他根本不是后备军人,从没加入过陆军或国民警卫队,体检不合格被刷掉了,这表示那些体检单位根本什么都不懂,一群白痴,因为到头来他成为比那些被录取的人还要好太多的杀手。晚餐聚会前他又打了电话,报告说他要被派到海外去了。
次年晚餐之前,他就战死了。晚餐那夜,他去四十二街看了一场电影,想着他们会如何在卡利什的名字后面念出他的名字,他们都会很好心的哀悼一些他的事情,而且每个小操蛋都会很高兴死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他们知道得可真多。
第一次下手他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好整以暇的慢慢干掉那些人,好奇着在他们起疑之前,他能干掉多少人。哦,到剩下十四个人才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超过一半的人死掉了,虽然不全是他干的。
但大部分是。而且每一次,经过了所有策划和准备的阶段,他都感到生龙活虎,觉得生命真的好像充了电一般。然后当他去做了,哦,其实执行的时候会非常非常刺激,因为很危险,你得非常小心,不能出任何错。
不过,一旦完成了,就会有某种哀伤涌起。
他不是为他们难过。操他们的,他们被宰掉是活该。而且他感到无比的满足,因为每次都多一个人倒下了,而他还挺着,他又击败另一个混蛋了。
不,他哀伤的是这件事结束了。当一只猫玩弄的老鼠到最后终于放弃挣扎而死掉时,那只猫的感觉也会一样的。你可以吃下晚餐了,可是游戏也结束了。你可以说,那是一种苦乐参半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他拖长时间,为什么他花那么多年的时间,而不是一个月干掉一个。他让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现在他们知道了,可是换个方式想,这样一来反而更好,因为他们能怎么样?格里·比林斯已经知道了,他又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们穿的是最好的衣服,去最好的餐厅吃饭,名字常常上报。昂贵的牙医让他们的牙齿保持洁白,昂贵的医生让他们保持健康,而且他们还去昂贵的海滩把皮肤晒黑。这是他们的游戏,不是他的,可是他击败他们了,因为有一天他们全都会死掉,可是他会活着。
“只不过我想我输了,”他说。“你会杀了我。”
“不。”
“那么会有人替你动手。怎么回事?你不想把手弄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雇你,因为我知道那些操蛋不想弄脏他们的手。可是你怎么搞的,竟想逃避责任?我真替你觉得丢脸,马修。我还以为你能耐多大呢。”
“没有人要杀你,詹姆斯。”
“你指望我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说,“大概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跟其他人坐飞机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你会待在这儿。”
“你想说的是什么?”
“你没被逮捕,”我说,“而且你没被起诉,也不会有审判。可是判决已经出来了,而且是不可能假释的终身监禁。希望你喜欢这个房间,詹姆斯。你将在里面渡过余生。”
“你就打算把我留在这里?”
“没错。”
“像这样给我扣上脚镰?我会他妈的饿死。”
我摇头。“你会有食物和水,红鹰岛是埃弗里·戴维斯的产业,他每年会来这里一次,钓小嘴鲈。其余时间,岛上除了一户克里族印第安人之外,就再也没别的人了。那家人会替你送食物的。”
“那我要怎么保持清洁?看在老天分上,上厕所怎么办?”
“你身后,”我说,“有个马桶和洗脸盆。恐怕你只能用海绵洗澡,而且没法常常换衣服。有一套像你身上现在穿的连身工作服,那就是你仅有的换洗衣物了。穿这种衣服不必松开脚镣。”
“好极了。”
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认为那会行得通,詹姆斯。”
“你在讲什么?”
“你以为你可以脱身,我不认为你有办法。”
“随你怎么说,马修。”
“那户克里族人替戴维斯工作二十年了,我不认为你有办法贿赂他们或骗他们上当。你也没法逃脱或打开那个脚镣,而且也不可能把那块金属板从水泥底板上挖起来。”
“那我猜我是被困在这里了。”
“我想是的。你可以破坏天花板,可是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你打破窗玻璃,也不会有人替你补新的——这儿冬天可冷得很。如果你砸坏马桶,就只好闻自己的屎尿味。如果你设法纵火,哦,戴维斯已经告诉他所雇用的那家人,就让这里烧毁算了。不会有人费事去救你一命的。”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你的俱乐部会员们手上不想沾你的血,可是他们也不希望再有任何会员的血沾在你手上。这个判决无法上诉,詹姆斯。行为良好也不会减刑。你会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死亡。然后你会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墓下,之后他们每年晚餐聚会开场时,会再度朗诵你的名字。”
“你这狗娘养的。”他说。
我没说话。
“你不能把我像个野兽似的关着,”他说,“我会出去的。”
“或许吧。”
“不然我就自杀。要找出办法不会太难。”
“一点也不难。”我说,从口袋掏出一个火柴盒,扔给他。他从床上拾起来,看了看,满脸疑惑。我叫他打开,他取出里面的东西,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
“这是什么?”
“一个胶囊,”我说,“是肯德尔·麦加里大夫好意赠送的。他特别为你精心调制而成,是氰化物。”
“我该拿这玩意干吗?”
“只要吞下去,你的麻烦就结束了。或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指指房间的角落。一开始他没看到。“高一点。”我说。然后他眼睛往上看,看到了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个绳套。
“只要拖张椅子到那底下,站上去,”我说。“高度应该刚刚好,然后踢掉椅子。接下来应该就会像衣柜上的皮带对哈尔·加布里尔所造成效果的一样。”
“你这混蛋。”
我站了起来。“你无路可逃,”我说,“这是结论,也是你唯一真正需要知道的事情。迟早你可能会试图去诱骗克里特族守卫,我猜你可能会敲昏或制伏他。可是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不能强迫他放了你,因为就算他的命在你手上,他也没办法。他没有钥匙。钥匙根本不存在。脚镣不是锁在你脚踝,而是焊上去的。你得用喷火器或激光枪才能打开,而岛上根本没有这些玩意儿。”
“总有办法的。”
“哦,你可以把自己的脚啃掉,”我说,“狐狸或狼獾就会这样,不过我不知道它们有多厉害,也不知道它们在流血过多致死之前能逃多远。我不认为你会用自己的牙齿去做这种事,万一失败了,你可以试试那根绳子或那颗胶囊。”
“我不会让你称心的。”
“我很怀疑。我个人觉得,你已经杀掉自己了,手边就有迅速结束一切的选择,我不认为你在这种状况下能活多久。但也许我错了,该死,也许你一向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或许你会比每个人都活得久,或许你会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
回到大屋时,戴维斯和格鲁利奥在喝酒。我看着酒瓶和两个装着琥珀色威士忌的玻璃杯,觉得来一杯似乎是个绝妙的主意。但又觉得还是不要放纵。飞机驾驶员正在喝咖啡,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们坐上飞机时,离日落还早得很。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下一件我知道的事情,就是雷蒙德·格鲁利奥摇醒我,我们已经再度回到威彻斯特的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