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费利西亚·卡普约好四点见面。我提早十分钟来到她位于斯塔福德大道的房子,到了四点二十分我开始担心。又过了十五分钟,我跑上门廊,检查通往她二楼住处那扇门上的锁,思考着如果我设法进去的话,会惹上什么麻烦。想到自己可能因非法闯入被逮,我当然有点担心,却更害怕我闯进去后可能发现的事情。毕竟她的住处离海伦·沃特森溺毙的浴缸很近,走路只要十五分钟而已。
我从皮夹里取出一条可弯曲的钢丝,转头看看,确定我把门弄开的时候不会有人在看我。街对面有个人正开着一辆福特想停进一个小车位里面。我可以在那部车子停好之前打开那道门上楼去,可是我等着,却看到费利西亚·卡普从车上下来。我收起我的小偷工具,上前去跟她碰面。
“真抱歉,”她说,“真的就在最后一刻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可是我临时没法联络到你。”她把帆布提袋交给我,空出手来打开门。进门之后,她带着我到厨房,把两杯早餐的咖啡放进微波炉中加热。墙上那只黑猫一边摇着它的钟摆尾巴,一边朝我转动眼珠。
我把雷·加林德斯画的画像拿给她看。她拿起来,问我画中人是谁。
“你认识他吗?”
“看起来很面熟。他是谁?”
“他曾在一家保安公司当巡逻警卫,今年二月,他在大陆大道另一头他负责的那几个街区巡逻时,发现了艾伦·沃特森的尸体。沃特森是被刺死的,这个人很轻易就成为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你的意思是,就是他杀了沃特森?”
“是的。”
“艾伦也属于我丈夫每年一度参加的那个晚餐聚会吗?”我说是,“那这个人呢?是他杀了我丈夫吗?”
“我相信是。”
“天哪,”她说,然后盯着那张画像,颤抖着说:“我就知道弗雷德不是自杀的,”她说:“老天哪。”
我说:“你说这个人看起来很面熟。”
“我认识他。”
“哦?”
“我知道我见过他。他之前在哪儿巡逻?这一带没有私人警卫,不过大家一直在讨论要去找保安公司。你刚刚说是在大陆大道的另一头?我不可能在那边见过他。那个区不错,比起这里要高级,不过我没有理由去那边。总之,我认得这张脸,但不会是从窗口瞥见路过巡逻车而看见的。我怎么会认得他的脸?帮我想想。”
“你最近在附近见过他吗?”
“没有。”
“他来过你家吗?”她摇摇头,“你在学校见过他吗?他可能假装成学生家长。”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危险吗?”
“有可能。”
“看在老天分上,”她说,低头研究那张画像,“他的长相太普通了,”她说,“仔细看看,你会觉得他长得太猥琐,不像个警卫。”
“你能想象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比较卑微的,完全平凡、单调的那类工作。”
“闭上眼睛。现在他正在工作,你看到他在做什么?”
“怎么,这是新式引导想象的技巧吗?没用的,我太理性了,那是我的毛病。”
“无论如何试试看。他在做什么?”
“我想象不出来。”
“如果你能想象的话,他会是在做什么?”
“我不——”
“不要分析,回答就是了。他在做什么?”
“拿着扫帚。老天,我真不敢相信。”
“怎么了?”
“就是他。他是弗雷德办公室所在那幢凯新大楼的工友。他穿着制服,灰绿色成套的裤子和衬衫。我怎么会记得?”
“我不知道。”
“有时候我会去弗雷德的办公室找他,两人一起吃晚饭或看戏。有一回碰到了这个人。我想——”
“怎么样?”
“我记得好像是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弗雷德的办公室扫地、清垃圾桶。”
“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丈夫可能向你介绍过。”
“恐怕……约翰。他的名字是约翰!”
“非常好。”
“没人介绍过他。名字在他的衬衫上头。”她的眼神在画像左边胸部上方水平的移了一小段距离。“在口袋上方,绣着白字。不!不是白色,是黄色。”她摇摇头,“真不可思议,我居然会记得这些事。”
“他名叫约翰。”
“是的。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的气质。我觉得他偷偷摸摸的,事实上我差点跟弗雷德提起,不过后来还是算了。”
“你本来打算说些什么?”
“我想警告他。”
“你觉得那个人有危险性?”
她摇头。“不是身体上的危险。我觉得他会偷东西,他身上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气质。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不过那种事情没重要到让我放在心上。我相信那天之后,我根本没再想起过他。而且我很确定我没再看过他。”
“如果你再看到他——”
“是的,”她说,“我会立刻打电话给你,放心。”她朝着那幅画像皱眉。“肯定是黄色。我是说他的名字,约翰,是黄色的绣线,就在左边胸部口袋的上方。”
凯新大楼的管理员不认得那幅画像,结果弗雷德·卡普死的时候,这管理员根本不在那儿工作。我到位于西三十七街的大楼管理公司办公室,那里也没人认得画像上的人,可是一位年轻小姐检查了个人档案,查到了一个名叫约翰·西伯特的员工。他在卡普死前五个月开始工作,卡普死后三个星期辞职。那位小姐告诉我,“离职原因”那一栏填写的是“搬到佛罗里达州”。
“我猜想他是决定退休了。”她说。
在届临生命终点那段日子,哈尔·加布里尔过着隐居的生活,很少离开公寓,从中国餐馆叫外卖食物,请卖酒的杂货店送货。在他位于九十二街和西缘大道交口那幢公寓的附近几个街区有半打中国餐馆。我不知道十二年前加布里尔被发现上吊后,至今哪些店家还没倒闭,不过我也还没听说过哪家中国餐馆会雇用白人当送外卖的小工。
我在百老汇大道往东一个街区那一带问了两家卖酒的杂货店,两家最近都刚换过老板。其中一家转手是因为原来的老板退休搬到迈阿密,另外一家的老板死于五年前的一桩抢案。两家店都没人认得画像上的詹姆斯·肖特。
我带着TJ,两人分头负责街道的两边,去咖啡店和比萨屋拿画像给人看。海神餐厅的柜台职员看了看画像说:“好多好多年没看过他了。两个炒蛋炒老一点,英式松饼不加奶油。”看到我的表情,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记忆力很好,嗯?”
简直太好了。我恭维他之后走出来。TJ跟我报告说,对街一家干洗店也同样认得画像上的肖特,而且还记得他名叫史密斯。
“没错,史密斯。”我说,“而且他的英式松饼上不许加奶油。”
“啊?”
“你说叫史密斯?那个店主记得一个十二年前见过的人?”
“是个女的。”TJ说,“她会记得,是因为他一直没回来取当年送洗的西装外套。老太太替他保管了很多年,去年终于捐给慈善团体。我把画像给她看,她马上就一副很怕惹上麻烦的样子。‘我保管好久了,’她说。”
哈尔·加布里尔那幢公寓里,没人认得那张画像里的人,一九八一年的房客名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转角有家单人房旅馆,旧的登记资料记录着,加布里尔死前曾有一个叫约瑟夫·史密斯的人在四楼住过好几个月。尸体被发现一个星期之后,史密斯先生就搬走了,没有留下转信地址。
胡贝斯提斯金。
我常常想到这个童话故事里的侏儒妖怪。我不知道肖特给我这个线索代表什么,或甚至这到底是不是线索。我追查了许多老旧时期的线索,寻找他曾出现在其他死亡现场附近的踪迹。
然而这不重要,线索并没有指引出任何方向。
我从事侦探工作多年,侦察的某种固定过程其实对我来说已经是本能反应。这几年我偶尔也会试着去做其他工作,但最后都会明白,我的行业就是侦探,而且我做得不错,我的经验和天生的条件都没法做其他事情。
可是现在我还摸不出头绪。
有时明确合理极了。你从街道这端往另一端走,敲每一户门。这是形容,也是事实,每一个资讯的小碎片拼起来,指引你去另外一条街道,敲其他的门。等到你走过许多街道也敲够了门之后,最后一扇门打开,答案就在那里。不轻松也不简单,可是要找出真相,这是一个很合逻辑的方法。
但这招不是永远行得通。
有时候查案子就像拼图。先把边缘是直的图块找出来,拼出周围那圈,然后按照颜色分类,试试这块又试试那块,试半天才有一点点进展。有时你要找特定的一块,却找不到。一定不见了,你想写信给制造商抱怨,这时候你拿到一片之前试过三四次的小图块,你知道这不是你在找的那片,可是这回,居然对上了。
这招也不是永远行得通。
詹姆斯·肖特,又名约瑟夫·史密斯,又名约翰·西伯特。难道又名胡贝斯提斯金?
“或许他偷了几个贴了姓氏缩写的行李箱,”埃莱娜设想,“走到哪里都不愿意丢掉那些箱了。”
“他住的那些地方,”我说,“搬进去时都不会带行李箱的。不过他似乎一直保持用JS这两个字首的姓名,为什么呢?”
“琼·谢尔曼。”
“谁是琼·谢尔曼?”
“一个摄影家。她昨天来我店里,想租下那个彼德麦风格的古董椅子当杂志广告的道具。那张椅子我标价三百五,打算可以用三百块成交,现在她付一百块跟我租两天,很棒吧?”
“问题是椅子还能不能收得回来。”
“哦,她给了我一笔预防损坏或其他状况的押金。这样赚钱真好,你不觉得吗?不过这对你没帮助。”
“对。”
“JS,JS,JS,Just Shopping。Jonas Salk。Jesus Saves。Jelly Sandwich。抱歉,我大概一点忙也没帮上。”
“没关系。”
她故意作出惊讶的样子。“我明白了。”她说,“犹太肉弹(Jewish Sexpot),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该睡觉了。”我说。
于是我上床睡觉,忘掉詹姆斯·肖特和他的几个化名。第二天早上起床,刮胡子,然后忽然明白了。
我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喝了一杯咖啡,乘出租车到宾州车站。
十六个小时之后,我从宾州车站走出来,已经过了午夜。我想打电话找某个人,不过现在打电话去太晚了,得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天气变冷了,虽然白天走了很多路,不过过去几个钟头都在火车上,我想让两条腿舒展一下。于是我移动两腿,来到第十大道和第五十街的交会口。
“我今天想到你,”我告诉米克·巴卢,“当时我在华盛顿特区,而且还去看了越战纪念碑。”
“真的去看了。”
“我看到你弟弟的名字。”
“啊,”他说,“可见没有人去把名字涂掉。”
“是啊。”
“我想不会有人涂掉的,”他说,“不过这种事情很难说。”
“是啊。”
“真是壮观,对吧?那个纪念碑,它的形状,还有那些名字,一个接着一个。”
“那是一长串的死者,”我说,“你说得没错。”
“你不可能是为了要看丹尼斯的名字去的。你根本不认得他。”
“那倒是真的。”
“你认识艾迪·邓菲。艾迪认识丹尼斯。可是除此之外——”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没错,我并不认识他。”
“所以你去华盛顿一定有别的事情,只是顺便去看看那个纪念碑罢了。”
“不,”我说,“事实上,我去华盛顿就是专程看纪念碑的。”
“哦。”
“我利用索引,”我说,“找到了丹尼斯的名字,也找到了几个死于越战的熟人。我高中时认识一个女孩子的哥哥就是这样。那些人二十或二十五年前死于越南,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他们,跑去找他们的名字,他们就在那儿。”
“啊。”
“然后不知不觉,我就做着你做过的事情,只是走下去,随意看着那些名字。真让人感动。光凭这一点,我就觉得不虚此行了。”
“可是你去不光是为了这个。”
“嗯。”我说,“没错,我去那里,还为了找另外一个名字。”
“找到了吗?”
“没有,不在上头。”
“所以你大老远跑去,结果没找到?”
“不,”我说,“我找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