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两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一个暗色皮肤的赤膊黑人跃起投篮。剃光的头闪闪发亮,上背部的斜方肌和背阔肌鼓胀得像是服用过类固醇似的。另一个身形和体格相同、但穿了T恤的人则跳起来要盖火锅,两人身体在半空碰撞。有点像是跳芭蕾舞,凯勒心想,又有点像是徒手搏击,然后球擦板后穿过篮圈落下。
没有篮网,只有光秃秃的篮圈。这个球场位于格林威治村,就在第六大道和西第三街交叉口的角落;高高的铁丝网围篱外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在看,凯勒是其中之一,他懒洋洋地望着场内,十个人一半打赤膊、一半穿着T恤,正进行一场竞争激烈的半场篮球赛。
如果是在麦迪逊广场花园进行的NBA职业篮球赛,最后一次关键时刻的进攻往往就会造成罚球。但这里没有裁判吹犯规,而是以比较简单的形式维持秩序;只要有人犯规太多,就会被踢出球赛。凯勒觉得这种自由心证的折衷办法很有趣,于是以为或许值得站在场边旁观,但却隐隐觉得恐怕很难看得高兴。
凯勒看了几回合攻防,感觉兴致愈来愈低,但怪的是又舍不得离开。他刚在几个街区外补牙,那个牙医多年前是肯塔基大学的篮球校队成员,凯勒从诊所出来后,就四处走走逛逛,想等麻醉药退了之后去找地方吃午餐,这场篮球赛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就站在场边看了起来。他越看心情越沉重,因为篮球赛老是让他沮丧。
他的嘴巴不再觉得麻痹。于是过了街,往东走了两个街区,右转上了沙利文街,然后碰到布里克街左转。他一路走过好几家餐厅,经过考虑之后都否决掉了,他知道此刻唯有辛辣的食物才能转换心情。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好奇怪,也不明白所以然,但却知道的确有用。
他选中的是一家印度菜餐厅,凯勒还跟侍者交代,免得他没搞懂自己的意思。“你们会针对西方人把口味调淡,”他告诉那个人,“我只是外表像欧洲裔的美国人。但在内心里,我是个斯里兰卡人。”
“你要辣。”那个侍者说。
“我要很辣,”凯勒说,“然后再加得更辣。”
那名小个子侍者满脸笑容:“你想流汗。”
“我想受苦。”
“包在我身上。”小个子侍者说。
那顿饭简直辣得难以下咽。虽然名为羊肉咖哩,但里头的原料可能什么都有,羊肉、牛肉、狗肉、鸭肉、豆腐、桂皮、白塞木、纸黏土、熟石膏?红辣椒那种灼热的辛辣,把其他一切滋味都盖了过去。凯勒逼着自己吃下每一口,从头到尾都又爱又恨。等到他吃完,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感觉好像才跟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打完十回合拳赛。他也感觉到一种成就感,还有种一贯与世界和平相处的感觉。
有个什么让他打电话回家听电话录音留言。两个小时后,他已经坐在汤顿广场那栋古老大宅的前门廊上,喝着一杯冰红茶。三天后,他来到了印第安纳州。
在印第安纳州首府印第安纳波里斯的国际机场,凯勒去埃尔维斯租车公司的柜台交还了他从纽约开来的雪佛兰,然后去赫兹租车公司的柜台取他预订的那辆福特的钥匙。他把袋子拿到车上,开到短期停车场,然后又拎着袋子回到机场。有个家伙正在提领行李处等他,头上戴着之前讲好的绿金两色棒球帽,上头有约翰·迪尔农机公司的徽记。
“啊,你来了,”凯勒跟他招呼之后,那个家伙说,“行李才刚开始运出来。”
凯勒拍拍他的随身袋子,说他没有托运行李。
“那么我想你没有带指甲剪,”那个人说,“或者瑞士刀,更别说是火箭筒了。”
凯勒的随身袋子里有把瑞士刀,口袋里的钥匙圈上还有指甲剪。但因为他没搭飞机,所以也就没问题。至于火箭筒,他这辈子从没关心过,现在也没有理由要开始关心。
“我们先来个暖身吧,”那名男子说,他年约四十,瘦瘦的,却有个不太相称的大肚子,好像刚吞下一颗小西瓜,“我开车先带你转一圈,熟悉一下环境,让你看看他住的地方。开我的车,等逛完了,你就放我下车,车子你留着用。”
这个机场位于印第安纳波里斯的西南角,而那名男子(他的车是一辆方背式车身的现代汽车,他把棒球帽扔在后座,旁边放着凯勒的随身袋子)开着车子到卡尔默镇,那是位于环城的州际465号高速公路北边的一个高档社区。他几次试着想交谈,但凯勒没怎么搭理,于是他就放弃了,转而打开收音机。他转到一个纯谈话节目的电台,这会儿两个坚持己见的家伙正在争辩有关工作机会移转至国外的问题。
凯勒考虑要把收音机关掉。你是个杀手,人家花了大把钱把你从外地请来,有个跑腿小弟来接你,听听收音机,结果你给关掉,他会怎么想?凯勒猜他会印象深刻,还有点被吓到,但最后决定没必要惹这个麻烦。
下了环城高速公路后,他们驶入了卡尔默镇绿荫夹蔽的街道,开车那家伙主动把收音机关掉。这会儿凯勒开始专心起来,留意着街道名和地标,还仔细观察司机指给他看的房子。他注意到,那是一栋荷兰殖民式建筑,有复折式斜坡屋顶,让他想起了奥瑞冈州玫瑰堡的一栋房子。
人类的记忆真是好玩。
看完之后,那个人问他还有什么想看的吗?凯勒说没有。“那我载你到我家,”那名男子说,“我下车后,你就可以把车开走了。”
凯勒摇摇头。“你载我到机场,放我下车就行了。”他说。
“喔老天,”那个人说,“有什么不对劲?我说错了什么吗?”
凯勒望着他。
“因为如果你要退出,我会被怪罪的。他们会气得半死。是因为地点的关系吗?因为,你知道,不必在他的房子动手。哪里都行的。”
原来如此。凯勒解释,他不想开这辆现代,他已经在机场挑了一辆车,比较希望就开那辆。
开回机场的路上,那个人显然想问凯勒为什么要开他自己的车,但也同样明显地不敢讲半个字。他也没开收音机。车内笼罩着一片沉重的静默,但凯勒无所谓。
他们到了机场,那个家伙说他想凯勒是要租辆车吧。凯勒摇摇头,指示他开到停车场内原先停放那辆福特的位置。“继续往前,”他说,“或许是那辆……不,那辆才是我要的。停在这里。”
“你打算做什么?”
“借辆车。”凯勒说。
之前他已经把车钥匙串在他的钥匙圈上了,这会儿他站在那辆车旁,假装翻找钥匙,最后选中了租车公司给他的那把。他用来开车门,毫无意外地打开了。他又用来开启动器,也同样奏效。然后他熄了火,回到那辆现代拿他的随身袋子,那个司机瞪大眼睛,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偷那辆车。
“我只是借用而已。”他说。
“可是如果车主报案——”
“在他报案之前,我就会完工了,”他露出微笑,“放心,这种事情我常干的。”
那个家伙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改变心意。“好吧,”他说,“那你要不要家伙?”
那个人是要提供妓女给他吗?或者,老天不会吧,难道他自己要提供性服务?凯勒皱起眉头,然后才明白那个“家伙”指的是枪。凯勒松了口气,摇摇头,说他随身袋子里已经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了。心想一把瑞士刀和指甲剪,不晓得还能造成什么伤害。
“好吧,”那个人又说,“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他从胸部口袋拿出两张票。“步行者队的球赛,”他说,“他们要跟尼克斯队打,所以你有机会看到家乡的球队赢球。今天晚上八点整。不是在场边,不过位置很好。你要的话,我可以找个人陪你去,跟你作伴。”
凯勒说他自己看着办吧,那个人听了似乎并不惊讶。
“他是证人,”之前桃儿告诉过他,“不过显然没人想到要把他列入联邦证人保护方案,也或许因为这不是联邦案子。一定要牵涉到联邦的案件,联邦政府才会保护你吗?”
凯勒不确定,桃儿说反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证人不在保护方案里,也根本没躲起来,这时就轮到凯勒上场了,因为他们的客户实在很不希望这位证人站在法庭上作证。
“或者坐在法庭上作证,”桃儿说,“通常都是坐着,至少在我看过的电视节目里是这样。律师站着,甚至还会走来走去,但证人只是坐在那里。”
“他到底是要给什么作证,你会不会刚好晓得?”
“这一点呢,”她说,“他们讲得很模糊。跟我谈那个人不是正主儿。他比较像是经纪人。我之前跟他合作过,当时他的客户是有OC的案子在身。”
“啊?”
“就是组织犯罪(organized crime),所以他来找我。不过这回的案子不是组织犯罪,我的感觉也不是暴力的案子。”
“不过很快就会出现暴力的结果了。”
“哎呀,你反正又不是要大老远跑去印第安纳州跟他讲道理,对吧?他要作证的,我想是企业诈包那类的。怎么回事?”
“诈包。”他说。
“这个字眼好得很。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只是以为大家都不这么讲了,”他说,“如此而已。”
“唔,也许大家该讲讲。天晓得有时候还真派得上用场。”
“如果是企业搞五鬼搬运什么的……”他说,然后看到桃儿举起一只手,便停了下来。
“五鬼搬运?你还敢对‘诈包’有意见?”
“如果是那类事情,”他说,“那么其实就可能是联邦案件了,不是吗?”
“我想是吧。”
“可是他没被列入证人保护方案,因为他们不认为他有危险。”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是这样。”
“所以他们大概没有派人去保护他,”他说,“而且他大概也不会特别提防。”
“大概吧。”
“应该很容易。”
“是啊,”她同意,“那你为什么沮丧?”
“沮丧?”
“我感应到你的颤动频率。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比方事情将会演变得比表面上要复杂很多?”
他摇头。“我想事情会很简单,”他说,“我希望如此,也没有任何犹豫。而且我当然不是故意一副沮丧的口气,因为我不觉得沮丧。我用得上那些钱,而且我也可以干点活儿。我不想荒废了手艺。”
“所以就没有问题了。”
“没错,至于你所感应到的颤动频率,唔,那是因为我上午去看了牙医。”
“别再说下去了。换了谁都会觉得沮丧的。”
“本来没那么严重,真的。但接着我看了几个人打篮球。印度食物是有帮助,但那种沮丧还是没有完全摆脱。”
“凯勒,你真是鬼扯大王,不是吗?”她举起一只手,“不,不必解释。你要去印第安纳波里斯,好运兄弟,你的行动自然会说明一切。”
凯勒住在一家连锁的“奔途旅店”,位于州际465号接上69号高速公路的交流道附近,离卡尔默镇有点近又不会太近。他用信用卡上的名字登记入住,又编了个车牌号码写在登记卡上。进了房间,他逛了一下电视上的频道,然后关了电视机。他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又打开电视,然后又关掉。
然后他上车找到往康塞科球场的路,那里是印第安纳步行者队的主场,他们将在这里迎战来访的纽约尼克斯队。
球场位于市中心,但路上的标志指示得很清楚,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戴着硬边圆帽的男子低声问他有没有多余的门票,凯勒想到他的确有,这才第一次好好看了那张票,发现那是两张位于214区的座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他可以卖掉一张,但如果他卖的人就坐在他旁边,那不是有点尴尬吗?他大概很爱讲话,凯勒可不想坐他旁边。
但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疑虑就消失了。那个戴着硬边圆帽的男子——凯勒发现他那张脸就像场外下注站的典型赌客,一脸后悔不迭又焦躁——是在做小生意,从票太多的人手里买来,再卖给票太少的人。所以他不会坐在凯勒旁边。他的邻座将是另有其人,但不会是他见过的,于是可以轻易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
凯勒走向那个戴帽男子,把一张票给他看。那名男子说:“五十块,”凯勒指出票价是九十六元。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凯勒把票收起来。
“老天,”那人说,“那你想卖多少?”
“八十五,”凯勒随便挑了个数字。
“太夸张了。”
“步行者队和尼克斯队的比赛?214区的座位?我敢说我能找到肯花八十五元的人。”
最后他们以七十五元成交,凯勒把钱放进口袋,用另一张门票进了球场。接着才想到他可以把两张票都卖掉,拿到一百五十元,然后直接回旅馆,省得还要经历一场篮球赛的考验。但他想到时,已经进了十字转门,此时他已经没票可卖了。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看球。
身为独生小孩的凯勒,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他后来才明白母亲大概精神有问题。他当时从没疑心过,不过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妈妈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凯勒父亲的裱框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男子,凯勒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个军人,死在战场上。他十来岁时,有回打工去清理一处储藏室,在一箱箱过时的商品中,他翻出了一个装满了相框的纸箱,其中半数内都裱放着那张据说是他父亲的熟悉的戎装照。
他曾想过该跟他母亲说这件事,但又想想,就决定不提了。他回家看看那张照片,很纳闷他父亲到底是谁。他判断是个军人,但不是这个。某个一夜情的过客,永远不知道自己留下了一个儿子。
然后死在战场上?嗯,很多军人都是如此。他父亲很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成长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母亲又似乎没有任何朋友,也好像没认识什么人,这本来曾是凯勒进行心理治疗时要处理的问题,但结果他的心理医师出了事,这个实验因而告终。他无法判定自己对母亲的想法,但最后结论是:尽管有种种缺点,但她是个好女人,善尽职责抚养他。她做菜可能缺乏创意,但十分牢靠,他每天都有热腾腾的早餐和热腾腾的晚餐吃。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教凯勒要把自己打理干净。她很疏离,跟自己讲话的机会比跟他讲话要多——到了下午,她就会改跟她收看的电视肥皂剧里头的角色讲话。
碰到圣诞节和他生日,她会买礼物给他。通常都是新衣服,以取代他穿不下的旧衣,但偶尔也会是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有一年她买了一套组装模型的玩具给他,于是他努力想照着图解,组装那个平板拖车,却证明自己这方面毫无天赋。还有一年的礼物是一套集邮入门工具——一本集邮册,一小袋邮票,一根用来夹邮票的镊子,还有一组可以置入集邮册中保护邮票的胶水纸。那套组装模型的玩具最后收进了柜子里招灰尘,但那本集邮册后来却成了他一生嗜好的根基。当然,他高中后就放弃了集邮,原来那本集邮册也早就不见了,但凯勒长大后又重拾这个嗜好,开开心心地把自己大部分的闲暇时间和多出来的钱投入其中。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礼物,他会成为邮票收藏者吗?有可能,他心想,但机会不大。这就又多了一个感谢她的理由了。
那套组装模型的玩具是个失败的好想法,而集邮册则是个启发。不过在她送给他的所有礼物中,最意外的并不是上述两者。
而是那个篮板。
卖给那个戴硬边圆帽的男子的票,凯勒没费事去看座位号码。他自己的号码是117,毫无意外,位于116和118之间,他坐下时,左右两个位子都没人。然后两名男子出现了,坐在115和116号。一个比另外一个年长很多,凯勒不自觉地开始猜想他们是父亲与儿子、上司和下属、叔舅和甥侄,还是爱人同志。他其实不在乎,但就是忍不住在纳闷,而且不断改变自己的答案。
球赛开始后,才有个男人出现,在118号坐下。他穿着一套细条纹的深色西装,看起来像是从办公室直接赶来的,而且感觉上,他在那个办公室日复一日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会说是有趣,他自己更不觉得有趣。
戴圆边硬帽的男子花了七十五元跟凯勒买了那张票,这表示隔壁这名穿西装的男子一定付了至少一百元接手,或许还会高达一百二十五元。但当然,这个家伙不晓得那张票原来是凯勒的,他也根本没留意凯勒,而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场上的动静,开场时步行者队取得领先。
凯勒也不太情愿地把注意力转到球赛上。
小时候,凯勒家对面再往前头两栋,有一户姓布莱巴特的人家挤在一栋大大的木板屋里。布莱巴特先生在欧几里德街开了一家家具店,布莱巴特太太则是家庭主妇,而且至少有几年是每年生一个小孩。凯勒出生那年,她生下了双胞胎儿子安祖和兰道,会取这两个名字无疑是希望他们的小名能押韵,成为安迪和兰迪。这对双胞胎是家中仅有的男孩;其他比他们年长或年幼的,全都是女孩。
每天下午,只要天气允许,附近的男孩就会聚集在布莱巴特家的后院打篮球。有时他们会分成两队,一队脱掉上衣,然后他们会对着一块钉在车库下方的篮板打类似半场的篮球比赛。有时如果来的人太少,或者因为其他原因,他们会找其他的方式比——比方玩投篮,一个人先投,后头每个人都要在同样的定点投篮。还有其他的玩法,不过凯勒只是愣站在对街看,不太清楚那些玩法的规则和目标。
有天晚餐桌上,凯勒的母亲说他应该到对面去跟他们打球。“你老在看,”她说——其实不然,他只是偶尔在人行道上闲晃,看着布莱巴特家后院的动静而已,“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有你加入。我敢打赌你可以打得很好。”
结果,这两个赌她都输了。
凯勒是个安静的孩子,跟成人在一起往往比跟同龄小孩相处来得自在。独自一人时,他的动作轻松优雅;但在团队运动中,他会因为太害羞而容易紧张。不过那个星期稍后,他还是过街来到了布菜巴特家的后院。“是凯勒,”安迪或兰迪说,“对街的那个。”有个人把球传给他,他拍了两下后投篮没进。
然后大家分组比赛前先选人,他因为实力不明,所以是最后一个被选上的,他觉得也很合理。他被分到了打赤膊那队,于是脱掉衬衫,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没想到随后球赛开打,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打篮球,他的防守不起作用。而更糟的是,每当有人把球传给他,他却不晓得该做什么时,更显出他的笨拙。“投篮啊,”有人喊,于是他出手投篮没进。“给我,给我!”有个人喊,于是他把球传过去,却被抄截。他就是根本不会打,没多久,他的队友也看出来了,于是不再把球传给他。
过了十五或二十分钟后,“衬衫队”的得分已经超过结束比赛所需的一半,此时一名比凯勒高一年级的男孩出现。“嘿,是雷思曼,”安迪或兰迪说,“雷思曼,你替补凯勒。”
就这样,雷思曼迅速脱掉上衣,加入球赛,凯勒退出。这个改变凯勒也觉得很合理。他走到场边穿上衬衫,心中半是解脱半是失望。他站在那儿看着其他小孩打了几分钟,然后解脱感逐渐退去,失望感愈来愈强。唔,我最好回家了,他本来想说,他练习着这句话,在脑中变换不同的措辞、用不同的抑扬顿挫反复排练。但根本没人留意他,所以干嘛要说什么呢?他转身回家了。
他妈妈后来问起时,他说结果还可以,但他不想再去那儿了。他们已经有固定的队员了,他说,他其实不太能融入。她望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就算了。
几天后,他放学回家,看到两个工人在他们家的车库上方装设篮板和篮网。晚餐时他想问妈妈,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一开始也没说什么,几年后,他听到“大象在客厅里,却没有人谈起”这个比喻,就想起那个篮板。
不过稍后她倒是提了起来。“我觉得有那个篮板很好,”她说,“你随时可以出去练习,其他男孩就会看到你在那里,过来跟你一起打球。”
她的预测对了一半。他练习、运球、上篮,他尝试从不同角度立定投篮和跳投和勾手。他用脚步量出一道罚球线,练习罚球。就算练习不能让他的球技完美,反正也不会有害。他打得愈来愈好了。
而其他男孩看到他在那儿,这点他母亲也说对了。但从来没有人过来跟他打球,没多久,他就不再出去独自练球了。然后他找了个放学后打工的差事,把篮球放在车库里就忘了。
那块篮板还在原处,牢牢钉在车库门上方。那是车道上的大象,没有人谈起。
步行者队在加时赛中赢了球,凯勒猜想这是一场刺激的比赛,但他却不怎么觉得兴奋。他不在乎谁赢,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从头到尾都不集中,即使在比赛几个最关键的时刻亦然。而来访的客队是纽约尼克斯队,对他而言也没有差别。他平常不看篮球,他对纽约市的热爱,并不会让他成为这个城市任何球队的死忠球迷。
唯一例外是洋基队。他喜欢洋基队,他们打赢时他会很开心。但偶尔他们输的时候,他也不会痛心疾首。在他看来,为了一场体育比赛的结果而心烦意乱,就像为了一场电影以悲剧收场而难过一样。我的意思是,搞清楚好不好,那只是一场电影,或是一场球赛而已。
他走到之前停车的地方,上了车,开回之前离开的旅馆。他比几个小时前更富有了,身上多了七十五元,而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想到要把两张都卖掉,根本不要看球了。
格朗达的车道上有个篮框。
那是目标的名字,梅瑞迪思·格朗达,凯勒第一次看到这名字时,桃儿还没把照片给他看,他还以为会是个女的。他甚至还说,“是女人?”然后桃儿问他是不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性别歧视者。“你以前也解决过女人,”她提醒他,“你一向是主张机会均等的人。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位梅瑞迪思是男的。”
他很好奇,梅瑞迪思的朋友喊他什么小名?梅瑞?凯勒判定大概不会。如果他有小名,大概会是巴德或梅克或鲍伯。
格朗达(Grondahl),他心想,在梅瑞迪思的祖先所讲的斯堪地纳维亚语言中,意为“绿色谷地”。所以或许这个家伙的朋友会喊他阿绿。
也或许不会。
篮球赛次日早晨,凯勒开车经过格朗达家时,看到了那块篮板竖在车库前一根两英尺长的柱子上。那个车库可以停两辆车,而柱子就安在车道中间,不会挡到任何一辆的进出。
车库门关着,所以凯勒看不出此时里面停了几辆车。车道上也没人在投篮。凯勒开车离去,想象格朗达独自打着篮球,运球,投篮,同时思索着他的证词可能会揭露企业诈包的内幕,打篮球因而成为一种沉思的体验。
这么一来就可以思索很多了。尤其你是孤单一个人,不会被其他人打断你的注意力。
印第安纳波里斯市中心东南边的一个购物中心里,凯勒找到一家名叫“赫伯·哈斯”的邮票商。他以前跟这个老板交易过,是在eBay上出价击败其他藏家,标得哈斯提供的拍品。所以他翻阅黄色的工商电话簿时,这个名字立刻唤醒了他的记忆。
他带着自己那本斯考特目录,用来当核对的清单,以确定自己已经拥有的邮票不会重复再买。哈斯是个长得像猫头鹰的胖嘟嘟的年轻人,看起来唯一的运动就是开车经过健身房,他很乐意向凯勒展示他的库存。他透露,其实他大部分生意都是在网络上成交的,很少有客人来他店里买,所以这回凯勒的出现,对他也是难得的机会。
“收购,”哈斯说,“我在一个热闹的购物中心里开店,就可以让非藏家晓得我的存在。弗瑞德叔叔死了,他们继承了他的邮票藏品,要拿去卖给谁呢?找个听说过的人吧,而且他们不但听说过赫伯·哈斯,也知道确实有这个人,因为他在格兰岱尔购物中心的店面就足以证明。另外有人经过我的店,想帮他的小孩买本入门集邮册;有收藏者的胶水纸或护邮卡刚好用完了,或是镊子搞丢了得买新的。对店租也不无小补,不过收购才是真正的关键。”
凯勒在哈斯店里找到不少邮票可买,包括一套便宜却出奇少见的委内瑞拉航空邮票。他满怀成就感走出店门,花了几分钟在购物中心里逛了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能增添他的成就感。
那个购物中心有一般常见的那些店家,他一路浏览橱窗走过去,不必挣扎停留,直到他来到图书馆。
谁听说过公共图书馆会设在购物中心里的?但眼前明明就是,占据了二楼和三楼颇大一片空间,门口有十字转门,还有金属探测器,凯勒不明白目的是什么。难道会有乡民带枪进去把书抢光吗?
无所谓。凯勒没带枪,除了车钥匙和几枚硬币之外,身上也没有任何金属。他进门时没有引起任何警示音,十分钟后他已经在浏览过期的《印第安纳波里斯星报》,查阅一切关于梅瑞迪思·格朗达的事情。
“非常有趣,”他告诉桃儿,“有这么一家公司叫‘中央印第安纳金融’。他们买卖抵押权,做很多再融资放款。这家公司的股票也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代号是CIFI,不过大家通常称之为‘印第金融’。”
“如果这叫有趣,”桃儿说,“那你认为很无聊的事情,我就真不想听了。”
“刚刚讲的不是有趣的部分。”
“真的。”
“这家公司的股价波动很大,”他说,“他们付很高的股息,因此很吸引投资人;但他们的股价会严重受到利率变化的影响,所以我猜想风险很大。已经有两个避险基金在大量做空了,另外很多私人投资者也一样。”
“凯勒,等你说到有趣的地方再通知我,好吗?”
“这个嘛,其实整件事都蛮有趣的,”他说,“你在一栋购物中心里头逛,不会想到能查出这类东西的。”
“我人在家里,还不必离开屋子,就能查到了。”
“有这么一个集体诉讼的官司,”他说,“代表印第金融的持股人提出控诉,不过其实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持股人反对。这个官司是控告该公司的管理阶层以不正当手段掩饰信息,诸如此类的。官司背后的操纵人是做空这支股票的人,操作避险基金的那批家伙,他们提出控诉的原因,似乎只是要摧毁大家对这个公司的信心,让股价下跌的压力更大。”
“他们能这么做吗?”
“任何人爱告谁都可以。他们真正的风险,就是白花律师费,还有整个案子有可能被法官判定不起诉。同时印第金融必须为官司辩护,整个民事纠纷会使得股价持续低迷,而且就算最后官司的结果有利于印第金融,投资人卖空股票也有机会赚钱。”
“这些我其实都不关心,”桃儿说,“但我必须承认你开始勾起我的兴趣了,只是原因我也说不上来。我们的猎物想去替那些起诉的人作证吗?”
“不是。”
“不是?”
“他们是要强制传唤他,”他说,“梅瑞迪思·格朗达。他是印第金融公司首席财务主管的助理,他要作证的是有关他们公司会计流程中的违法事项。但他不是告密人,反而比较像个拉拉队。据他所知,印第金融是一家很棒的公司,他自己就买了一大堆这家公司的股票打算当退休金。他不可能对这个官司的任何一方造成太大的影响。”
“那为什么有人决定要叫你去印第安纳波里斯呢?”
“我也搞不懂。”
他还以为电话断线了,但她只是花点时间好好想一遍而已。“好吧,”最后她终于说,“凯勒,虽然这个情况勾起了你我的兴趣,但我们也同时没兴趣,不晓得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不变。”
“这就是我的意思,没错。我们接了个活儿,已经收了一半的费用,所以种种原因和衍生的后果,都不会造成任何改变。只要你把他解决掉,你就可以回家玩你的邮票了。你刚刚不是说你今天买了些邮票吗?所以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把那些邮票贴在你的本子里。然后我们就可以拿到另一半的钱,你又可以去多买一点了。”
次日早晨,凯勒很早就起床,直接开车到卡尔默镇的格朗达家。他把车停在对街,坐在租来的福特车上,报纸摊在方向盘上头。他先阅读国内和国际新闻,然后是体育版。他注意到步行者队昨天晚上在两个加时赛后赢了球。当地的体育记者描述这场球赛紧张刺激,还说第二个加时赛时间即将结束之前,从半场出手投篮命中的那球证明了“我队选手的正直气节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凯勒真希望他再进一步发挥,干脆说那一球不偏不倚掉进篮框,正是全能的神显然偏爱本地英雄们的证据。
他边看报边留意格朗达家的前门,等着阿绿出现。等到凯勒看完体育版,屋主还没出来。好吧,现在时间还早,他告诉自己,然后继续看商业财经版,了解到道琼斯指数大幅上涨。
他不是白痴,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从没注意过这类事情,因为跟他无关,也不会对他有影响。凯勒工作的报酬丰厚,日子过得也不奢侈,多年来他把其中颇大一部分存了起来。但他从没用来买过股票或共同基金。他把其中一部分存进防火保险箱,其他的放在存款户头里。那些钱即使有利息也微乎其微,但至少钱不会变少,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最后他来到了一个可以选择退休的年纪,他明白他需要一个嗜好以度过黄金晚年。他又开始集邮,但这回认真得多。他开始花了不少钱在邮票上,随着收藏增加,他的退休存款也逐步减少了。
他从没对股票和债券的世界产生兴趣。但今天早上,出于某些原因,他发现商业财经版很有趣,不光是因为里头有一篇谈“中央印第安纳金融公司”的报道而已。CIFI当天开盘时是一般43.27元,盘中巨幅震荡,最高时上涨了五点,最低时下降了七点,最后以40.35元作收。他从新闻里得知,一方面是因为派息日快到了,做空的人都忙着回补,免得要付出可观的股利。但另一方面,很多玩家因为集体诉讼官司仍悬而未决的影响,仍在继续放空股票,把价格压低。
他正思索着那篇文章时,门开了,梅瑞迪思·格朗达出来了。
格朗达一身要去上班的打扮,身穿白衬衫和暗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手里拎着公文包。这也料得到,今天是星期四,但凯勒这才明白,自己无意间竟期待那个人会穿着汗衫短裤,运着篮球走出来。
格朗达走到车道上,完全没留意那个篮板,只是按了一个钮,打开车库的门。凯勒发现,车库里头只有一辆车,另有一大堆杂物(他只看到了一个烤肉架和一些除草设备)占据了本来留给第二辆车的空间。
以格朗达在公司里的职位,显然买得起另一辆车给他太太。凯勒因此猜想他没有太太。但另一方面,这栋郊区房子很好,显示他以前有过太太,凯勒疑心他太太是决定离开,而且把自己的车开走了。
可怜的混蛋。
凯勒舒舒服服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格朗达把他那辆Grand Cherokee倒出车道,然后开走。他考虑过跟踪那个人,但为了什么?不过说起来,他又为什么要来这里看着他离家呢?
当然,还有其他更基本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赶紧干活儿完成任务?为什么他要观察梅瑞迪思·格朗达,而不是赶紧把他给解决了?
然后还有一个问题,严格来说不关他的事,但他就是忍不住一直想:为什么有人希望梅瑞迪思·格朗达死?
想是一回事,他提醒自己,做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心思可以任意漫游,只要他的身体去做原来该做的事就行。
开车回旅馆吧,他告诉自己,找个办法打发掉这个白天。然后到了晚上,等梅瑞迪思·格朗达回家,他将会在那里等着他。然后他会把车子交还给赫兹租车公司,去另一家租车店再挑一辆新的,开回纽约。
他点点头,确认这个行动计划安排得很明智。然后他发动引擎,倒车几码,把车子转向格朗达的车道。他下车,找到格朗达刚刚用来拉上车库门的按钮,摁了一下,回到车上,然后把车开进去,停在那辆Grand Cherokee留下来的空位上。
格朗达家前门后方有一颗保龄球大小的卵石。有可能是附近山崩过后遗留下来的,但凯勒觉得不太像。他觉得那看起来像是某个可以藏备用钥匙的地方,结果他猜对了。他拿起钥匙,开门进去。
当然,格朗达还是可能有太太,而且就在家里。或许她不会开车,或许她有广场恐惧症,所以从不离开屋子。但凯勒觉得不太可能,而且没花多久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但这未必表示里头有个女主人;有可能格朗达天生爱干净,或者雇了个人每星期来帮他打扫一两次。
衣橱或抽屉柜里都没有女人的衣服,这点已经透露了真相。而且屋里有两个抽屉橱,一个是高脚抽屉柜,一个是低矮有三层抽屉的梳妆台,三个抽屉全是空的,只有其中一个格朗达刚开始拿来放吊裤带和袖扣之类的。所以的确曾经有个格朗达太太,但现在没了。
确认这一点后,凯勒开始在这栋两层楼的房屋内闲逛,试着看能不能再查出些什么。不过他没太努力,因为他其实没在找什么,就算有在找,他也不晓得可能会找到什么。他更像是在试着了解这个男人,这真是没道理,不过跑进你打算杀掉的那个人屋里乱逛,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也许最好的行动计划就是待在这儿等。早晚格朗达会回来,届时他可能是独自一个人,因为凯勒已经开始发现他是个典型的孤独男子。
典型的孤独男子。这几个字引起凯勒奇异的共鸣,因为他忍不住就认同这个词。面对现实吧,他自己也是个孤独男子,虽然算不上典型。这种共鸣会阻止他去做该做的事情吗?他想了一下,判定会,同时也不会。这让他同情梅瑞迪思·格朗达,也因此更不愿意杀他;但另一方面,难道他不是在帮这个可怜的混蛋一个忙吗?
他皱起眉,找了把椅子坐下。格朗达回家时会是一个人。他会松懈下来,终于回到这个空荡无人的安全港。所以他不会有所警戒,绝对想不到后头有个拿着球杆或刀子或绞索——凯勒还没决定——的男子会制住他。
没错,他一定想不到。
问题在于,当然,要怎么打发这一整个白天。如果他就守在这里,看来至少要等上八小时,格朗达才会回家,说不定还会延长到十二个小时以上。他可以阅读,只要能找到他想看的东西,或者看电视设成静音,或者……
要命,他的车停在格朗达的车库里。这样确保邻居不会看到而起疑,但要是格朗达回家发现他的车位被占了,结果会怎样?
一点也不妙。凯勒得把车移走,而且越快越好,因为他不晓得格朗达会不会觉得有必要回家吃中饭。所以他该怎么做?开到另一个街区,停在哪个陌生人的屋前?然后他就得走路回来,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在这种郊区不会有人走路,一个徒步的行人就是可疑分子。
或许等着格朗达回来根本就不是个好主意。或许他应该赶紧离开,回到旅馆去。
他正朝门走到一半时,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真滑稽,很多事冥冥中自有定数。格朗达回来拿他忘了的东西,也就等于坚持要让凯勒赶紧结束他痛苦的一生。凯勒退出门廊,躲在餐室的角落等着。
门开了,凯勒听到脚步声,好多。一个声音喊道,“哈啰?有人在家吗?”
凯勒第一个想到的是,格朗达这样好奇怪。然后另一个比较低沉的声音说,“你最好期望没有人回答。”
格朗达带了朋友回来?不,当然不是,他恍然大悟。那不是格朗达,几乎可以确定,格朗达本人正待在办公室里忙着办公。那是别人,而且有两个人,他们用钥匙开门进来,希望这个房子里没人。
如果他们进了餐室,他就得设法对付了。如果他们走别的路线,他就得逮住机会尽快溜出门去。然后他得躲在车库里,等着他们从屋里出来开车离开,这样他才能把车开走。
“我想是书房,”一个声音说,“像这样的房子,他又是一个人住,一定有个书房,你不觉得吗?”
“或者是居家办公室。”另一个声音提议道。
“书房、居家办公室,妈的到底有什么差别?”
“其中一个是可以减税的。”
“不过还是同一个房间,不是吗?不管你怎么称呼它?”
“我想是吧,但对于税来说……”
“耶稣啊,”第一个声音说。凯勒发现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或许只是因为讲话的人有印第安纳州的草地腔。“操他妈我又不打算查他的账,”那名男子说,“我只是想把一个信封栽赃到他书桌里而已。”
走出门吧,凯勒告诉自己。让他们随便想把什么东西栽赃到随便他们爱怎么称呼的那个房间里。到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而他们永远不会晓得他原先在那儿。
可是当他离开餐室,心念一动,于是没有朝门走,而是朝反方向。他跟在那两名男子后面,绕过转角进入客厅时,看到他们一眼。他看到的都是背面,而且只有片刻,但已经足以晓得他们两个都是中等身高、中等身材,其中一个脑袋秃得像颗蛋。另一个可能有头发也可能没有;光看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戴着棒球帽。
是绿色的帽子,有金黄色滚边,凯勒是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么一顶帽子的呢?啊,对了。就是他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
那是约翰·迪尔农机公司的帽子,帽子的主人曾去机场接他,给了他两张票去看那场该死的篮球赛。搞得他沮丧万分,毁掉他在印第安纳波里斯度过的第一夜,真是多谢了,你这狗娘养的。
出奇恼怒的凯勒轻手轻脚,静静跟在那两人后头,躲在角落等着他们来到梅瑞迪思·格朗达的书桌旁。“绝对是个居家办公室,”那名秃头男子说,“有档案柜,有书桌和电脑,还有桌上复印机,还有打印机和传真机……”
“还有个大屏幕电视机和单人沙发躺椅,这对我来说明明就是书房,”那个戴着迪尔公司帽子的男子说,“你来看一下,这个抽屉锁住了。”
“这个没锁,底下这个也是。老天在上,你有七个抽屉耶,其中一个锁上有什么关系?”
“这是显示他有罪的证据,对吧?危险的资料?”
“那又怎样?”
“结果这个书桌有个抽屉锁上了,你不认为这鬼玩意儿照理应该锁在里头吗?”
“这个镇上的警察,”秃头佬说,“如果碰到一个锁上的抽屉,大概就会嫌太麻烦,懒得弄开了。”
“有道理。”
凯勒人在隔壁看不见,但听到一个抽屉打开又关上。
“就在这里,”迪尔帽男子说,“他们会发现的。”
“那如果格朗达先发现呢?”
“我想会是接下来一两天,因为他不会等那么久的。”
“那个杀手。”
“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你讲过了。”
“我告诉过你他怎么走到机场停车场一辆车旁边,然后就把车开走吗?他钥匙圈上有把万用钥匙,一下就打开车门锁,好像量身订做的钥匙似的。‘我只是借用而已,’他这么告诉我。”
“这王八蛋还轻松愉快得很哩。”
“可是开着一辆偷来的车,他打算开多久?拖到现在我都已经很惊讶了。”
“说不定他已经动手了。或许我们去浴室,会发现格朗达跟鱼睡在一起。”
“那只有在河里才会。鱼才不会睡在河床上呢。”
牡蛎,凯勒心想,会睡在养殖塘的底床上。他后退几步,因为没有理由逗留下去了,这两个人是替客户工作的,他们只是要栽赃证据,更加强格朗达被除掉的同一个原因。他们可以请他栽赃,反正只是顺便而已,但他们没想到,或者是不信任他,所以……
那个秃头佬说,“在他死掉之前,一切都不算真正结束,你知道。”
“格朗达。”
“嗯,那个啊,很明显啊。不,我指的是那个杀手。他会被干掉,而他是干掉格朗达的人,而格朗达又跟印第金融管理阶层有关。然后他们就惨了。”
耶稣啊,凯勒心想。他还差点就离开错过这段话了。他们正在走动,两个都是,他也开始走,最后他们走近门边时,他已经跟在后头了。
“我们已经订好计划了,”迪尔帽男子说。
“但是如果他偷了另一辆车跑掉,然后飞回他原来那儿……”
“波特兰,我想有人提到过。”
“哪个波特兰?”
“谁在乎啊?他反正回不去了。我呢,趁他表演他的钥匙有多灵光的时候,我就把一个追踪器安在他保险杠底下。顺便提一句,他去看了那场篮球赛。男人都爱看篮球赛的。”
“谁打赢了?”
“那你得问他了。那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超厉害的。他住在69号州际公路交流道旁边的奔途旅店。那是我们的下一站。接下来呢,我弄到两张明天晚上比赛的门票了,我们会把票放在旅馆柜台给他。我猜想……”
若能知道那两张篮球赛的门票将在那人的计划中扮演什么角色,一定很有趣,但此时他们快走到门边了,这是凯勒所容许的极限。他一路跟着他们,中间停下来从一张桌子上抓了个黄铜烛台,再逐步逼近他们,然后一挥击中那顶约翰·迪尔绿帽子的金黄滚边。那男人刚好步伐迈了一半、句子讲了一半,但两者都没有机会完成了。他倒下来,旁边那个秃头佬才刚意会过来,正要开始反应,凯勒已经拿着烛台反手挥中他,然后又朝他秃秃的额头敲下去。他的脑壳破了,血喷出来,那人大叫一声,一只手朝伤口掩去;凯勒又第三度挥动烛台,像个拿着斧头的伐木工,断然朝秃头男子的后脑挥下。
他想起那首儿歌的歌词:杰克灵巧轻快,杰克跃过烛台。
凯勒花了一会儿回复正常呼吸,不过也只是一会儿。他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烛台,朝下看着那两个人相隔两英尺左右,躺在一张有图案的方形地毯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死了。他检查了一下,那个秃头佬的确每一寸都死透了,但戴帽男子还有一丝脉搏。
在等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凯勒开始动手清理现场。他把烛台洗过擦净,放回原来的地方。地毯上的血是没办法处理了,何况那两个人还躺在上头,他想尝试也没办法。
他坐在他们旁边等着,最后那个戴帽男子终于醒了,凯勒问了他两个问题。那个人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说了,然后就没有必要再留他活口了。
其实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把两具尸体搬出屋子放进他们车上,结果他们的车就是当初去机场接凯勒的那辆方背现代汽车,停在车道上,钥匙在戴帽男子口袋里。
他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们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这回却让我们开了眼界,”桃儿说,“你每件事都做对了,最后客户还要杀掉你。这一行真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种舒适的玫瑰花床啊。”
“啊?大家会这么想吗?”
“凯勒,谁晓得大家怎么想啊?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你最好赶快回家。”
“还得等一下。”
“哦?”
“其中一个家伙给了我一个名字。”
“或许是他最后的遗言。”
“差不多吧。”
“你想去跟这个家伙碰面吗?”
“我想大概没办法了,”他说,“我猜他是被恐惧或后悔压垮了。”
“于是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会觉得惊讶。”
“我也得告诉你,我不会难过得哭出来。好吧,当然,有何不可?搞这种鬼的人,我们可不能轻易饶了他们。你就去办你该办的事情,然后回家。我们已经拿到一半预付款了,我想后半的款项恐怕是收不到了,所以……”
“这点别那么确定,”凯勒说,“我一直在想,你何不先听一听,看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五点半左右,梅瑞迪思·格朗达开上车道时,凯勒的车停在这个街区中段的路旁。他下了车,站在可以看到格朗达车道的地方,五分钟后,格朗达从屋里出来。他已经换下了西装领带,穿上了球鞋和汗衫,拿着篮球在车道上运球。他投篮,没中,从篮板弹出时又接住,然后前冲上篮。
凯勒走上车道。格朗达转身,看到他,把球传给他。凯勒投篮,没中。
他们打了几分钟,只是轮流投篮,大部分都没进。然后凯勒一个后仰跳投居然投进,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格朗达说:“漂亮。”
“运气好啦!”凯勒说,“嘿,我们应该谈谈。”
“啊?”
“你今天稍早有两个访客。他们吵起来,两个人流了一堆血,染得你的地毯到处都是。”
“我的地毯。”
“就是有几何图形的那块方毯,就铺在进门那里。”
“原来就是那个不对劲,”格朗达说,“地毯不见了。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太对,可是却无法用手去指出是什么。”
“也没法用脚去指。”
“你刚刚说,地毯上头有血?”
“他们的血,你不会希望有这种事的。总之,上头沾了一大堆血,再也不是原来的地毯了。所以地毯现在不在那里了。”
“那么,那两个人呢?”
“他们也不在那里了。”
格朗达原先手上拿着篮球,这会儿他转身把球朝篮框轻抛过去。球弹到篮圈弹走了,两个人都没去追。
格朗达说:“这两个人,他们进了我房子?”
“就从那扇门。他们有钥匙——不是你藏在那块假石头下面的那把。”
“然后,他们进了我屋子,后来吵起架来,然后……杀了对方?”
“差不多就这样。”凯勒说。
格朗达想一想,“我想我了解状况了。”
“你大概了解你所需要知道的状况了。”
“听起来是这样。那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他们打算留下一个信封。”
“一个信封。”
“放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
“那个信封里装着……”
“一桩谋杀案的动机。”
“谋杀我吗?”
凯勒点点头。
“他们的雇主,”凯勒说,“已经先雇了另外一个人去办这件事。”
“谁?”
“一个陌生人,”凯勒说,“一个从外地飞来的无名杀手。”
格朗达一脸思索的表情望着他,就是望着一名他推测是无名杀手所可能有的表情。“但他不打算动手,”他说,“至少我想他不会。”
“没错。”
“为什么?”
“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一旦他完成工作,他们就计划杀了他。”
“然后把一切归咎于印第金融的管理层,”格朗达说,“这么一来,我被杀害,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公司要阻止我去说出不利他们的证词,但其实我根本没打算说那些。耶稣啊,这招可能会奏效。我可以想象那个信封里装的会是什么了。信封还在吗?或者跟着那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那两个人最后还是会出现的,”凯勒说,“但信封则是永远消失了。”
格朗达点点头,去拿回篮球,运了几下。凯勒几乎看得见那个男人脑袋里的齿轮正在转动。他很聪明,凯勒很开心地留意到。你不必把详情一一告诉他,只要把第一段告诉他,他就自己琢磨出整页内容了。
“我欠你一次。”格朗达说。
凯勒耸耸肩。
“我说真的,你救了我一命。”
“我也同时救了我自己的命。”凯勒指出。
“那两个人,呃,出了事情,我承认那是因为你要自保。但你可以一走了之的,而且你当然不必来这里把情况告诉我。所以接下来,我就要问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我人在这里?”
“希望你不介意我问。”
“我不介意,”凯勒说,“其实呢,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呢。”
“我想我懂了,”桃儿说,“我本来完全不懂这些的,凯勒。我已经记下来了,待会儿我会念给你听,好确定我全都弄对了。”
她念完后,他告诉她,她讲的完全正确。
“真是奇迹,”她说,“因为这有点像是在听写外国话。我明天会去办,可以在同一天做这些事吗?”
“大概吧。”
“我会去办,那你会……”
“留在印第安纳波里斯,等待时机。顺便讲一声,我换旅馆了。”
“很好。”
“而且我找到安在我保险杠上的那个追踪器,改放到另一辆跟我的车同颜色的福特车保险杠上。”
“这样应该可以把水搅浑了。”
“我想是。所以我会去做我必须做的,然后我会花一两天开车回家。”
“别担心,”她说,“我门廊的灯会为你开着的。”
整整一个星期后,凯勒开着他租来的丰田车驶过林肯隧道,找到了全国租车公司在纽约的分店,把车还掉。他回家,打开行李,花了两小时整理他的邮票收藏,然后才拿起电话拨到白原镇。
“赶快来吧,”桃儿说,“这样我才能把灯关掉,招了好多飞蛾。”
在汤顿广场那栋大宅的厨房里,桃儿倒了一大杯冰红茶给他,说他们进行得的确很顺利。“一开始我搞不懂,”她说,“因为我买了一大堆印第金融,结果一开始它跌了两点。可是接着回头反弹,又开始上升了,我最后一次看,已经比我买的时候上涨了超过十点。我也买了选择权,为了加强杠杆效应。我不晓得到底杠杆是怎么运作的,但反正我买了,今天早上我把那些选择权卖掉,你想知道我们赚了多少钱吗?”
“讲个大概的数字就行了。”
她讲了,还讲到小数点后一位,是个令人满意的数字。
“我们当初买股票的钱,现在差不多已经翻一倍了。”她说,“不过我还没卖掉股票,因为我有点想继续持有,尤其他们一直在涨。或许我们可以卖掉一半,留着其他的继续看,诸如此类的,不过我想该等你回来,看你想怎么办。”
“我们会商量出办法的。”
“我也是这么想。”她往前坐,两只手搓着。“股票真正开始涨,”她说,“就是克拉克尔自杀的消息传出时。之前他的避险基金一直在放空印第金融,那个集体诉讼的背后操纵人也是他,等到他死了,而且表面上看起来又是自杀,于是呢,印第金融的股票就涨回了原来该有的水平。而他的避险基金……”
“跌了?”
“像石头似的笔直往下掉,”她说,“我们先做空,再用很便宜的价位回补,因此赚了一海票,超杀的。不用开车出去就可以杀,真是太棒了。你怎么知道该如何操作这些呢?”
“我找了个人咨询,”他说,“他自己不能做,因为做了就是内线交易了。但是你我不是圈内人,所以就没问题了。”
“唔,我这边是没问题啦,凯勒,这点很确定。你知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杀掉客户了。”
“我知道。”
“这个客户是他自找的,没问题。但通常客户死了会害我们损失钱,这回我们还多赚了钱。你确实可以拿去买一大堆邮票了。”
“我也正在想呢。”
“而且我们离退休金的理想数字又迈进了一大步。”
“这一点我也有想到。”
“而且你跟那个家伙还合作,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瑞迪思·格朗达。”
“那他朋友喊他什么?你会晓得吗?”
“我一直没机会问。我不确定他有任何朋友。”
“啊。”
“我在想,我应该给他一些什么,桃儿。该怎么在股市赚钱,我原先有点概念,但仔细说明给我听的人是他。我根本不懂选择权,也从来不会想到要去做空避险基金。”
“你想分他多大一份?”
“不是分。他很循规蹈矩,而就算他不规矩,那么他也绝对不希望拿到一笔他无法解释的金钱。不,我在想的比较像是礼物。有象征意义的,不过是某种他想要、却大概永远不会买给自己的东西。”
“比方呢?”
“步行者队主场比赛的季票。他喜欢篮球,两张场边位置的季票应该会让他很受用。”
“要花多少钱?”他还没回答,她就挥挥手取消了问题,“比起我们刚刚赚到的,根本无所谓。这个主意太好了,凯勒。而且你知道吗?下回你去印第安纳波里斯,或许你们两个就可以一起用那张季票了。”
他摇摇头。“不,”他说,“饶了我吧,我恨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