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在路口等着信号灯转绿,想不透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红绿灯没问题,这世上有红绿灯远比他所记得的要久,也远比他出生前更早。他假设,几乎从有了汽车开始,应该就有红绿灯了;不过显然是汽车先出现的,然后才会有设置红绿灯的必要。他假设,一开始车子没有红绿灯也照样开得好好的,然后等车子多到会彼此相撞,就有人觉得有必要设置某些控制器,以某种装置来阻止东西向车流,而同时让南北向车流前进,然后再转换过来。
他可以想象一个早期的汽车司机破口大骂这种新的支配关系。整个世界都去死吧。他们把我们的权利一个接一个抢走。红灯会亮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定时器叫它亮的,碰到的人就得踩刹车停下来。就算方圆五十英里都没别的车也一样,他得像个该死的傻瓜一样停下来,直到绿灯亮了,告诉他说他又可以走了。谁想住在这种国家?谁会希望自己的小孩生在有这种狗屁倒灶鸟事的世界?
有人按喇叭,把凯勒忽然从12世纪的古老时代惊回21世纪初。他发现信号已经从红灯转为绿灯,而紧跟在他后方那辆越野休旅车里头的家伙觉得,有必要提醒凯勒注意这个事实。凯勒不太有被激怒或生气的感觉,只是又想象一下他转到路边停下,拉上手刹车,然后下车往后走到那辆越野休旅车旁,车上的司机已经开始后悔朝他按喇叭了。虽然那名男子(凯勒想象他有张猪脸和双下巴)伸手想锁住车门,但凯勒抢先一步拉开门,抓住那名男子(此时他满头是汗,大声嚷嚷,满口威胁又同时不断找借口)的领口,把他扯下车来,丢在柏油路上四脚朝天。然后,正当那个人的小孩(不,换成他太太好了,一个肥肥的泼妇,一头染过的头发,眼角还淌着眼屎)惊恐旁观时,凯勒弯下腰,以他从缅甸高僧虞明幽那儿习得的功夫,一招之内就将那人解决掉,熟练的双手简直看不出碰过那人,但他死了,尽管痛苦得难以形容,但几乎瞬间就过去了。
凯勒幻想得很满足,然后继续开车上路。他后方那辆越野休旅车——现在凯勒注意到,司机是一名单独开车的女子,绑着一条印花头巾,旁边的乘客座上放着一袋杂货——跟着他开了半个街区,然后右转,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才刚与死神擦身而过。
你再继续掰下去嘛,他心想。
都是开车害的。在一切没糟到这步境地前,他根本不必开车越过全国。他会搭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再搭飞机到凤凰城;到了那里他会租一辆车,开着到处绕一两天把工作办妥,然后还掉车子飞回纽约。来去迅速,案子处理掉,接下来他就可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你上飞机前会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这个规定已经实施好几年了,但以前不必是太好的证件。现在登机前却什么都要检查,只差没让你摁指纹了;而且他们会检查你的托运行李,还会用足以致命的辐射线量对付你的手提行李。如果你的钥匙圈上有个指甲剪,那就拜托上帝保佑你吧。自从新的安全措施开始之后,他就再也不搭飞机了;而且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搭飞机。他从报上看到,现在大家已经大幅减少出差旅行,而他明白为什么。一个出差者宁可跳上车开五百英里,也不愿意提早两小时到机场,去面对一大堆新系统必经的繁琐程序。如果你出差是跟一群推销员开会,讲一堆打气的话,那就已经够糟糕了。而如果你是做凯勒这一行的,好吧,那就更不可能搭飞机了。
凯勒旅行大半是为了工作,但有时候他会去参加邮票拍卖会,或者碰到纽约严冬时节,他偶尔会很想去个能躺在大太阳底下的地方。他想这类时候他应该还是可以搭飞机,出示真正的证件,登机前剪好自己的指甲,但他想这样吗?如果你必须历经这一切,只为了到达目的地,那还会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吗?
他觉得自己有如想象中的那名汽车司机,对着红灯发牢骚。去死吧,如果他们要逼我遵守红绿灯,那我就走路算了。或者我就待在家给他们看!
这一切,当然,都是从一个9月的上午开始改变的,那天两架飞机撞上了世贸中心双塔。凯勒住在第一大道,离联合国大楼不远,但当时他不在家。他人在迈阿密,已经花了一星期准备要杀掉一个名叫鲁本·奥利瓦雷斯的男子。奥利瓦雷斯是古巴人,也是古巴流亡组织中的重要人物,但凯勒不确定为什么有人愿意花一大笔钱雇人杀他。当然,有可能因为他是卡斯特罗政权的眼中钉,有人判定雇个人要比从哈瓦那派出一组情报员来得安全又划算。也有可能奥利瓦雷斯根本就是哈瓦那派来卧底的间谍,于是他的流亡同志们决定把他除掉。
不过呢,他也可能是跟人家老婆睡觉,得罪了不该惹的老公,或者插足他不该碰的毒品交易。只要做点小小的调查,凯勒应该就可以查出谁希望奥利瓦雷斯死掉,以及为什么,但他早已打定主意,这类事情不关他的事。反正有什么差别呢?他有活儿要干,而他唯一该做的,就是去办完。
星期一晚上,他跟踪奥利瓦雷斯到处转,看着他在南郊珊瑚阁市的一家牛排馆吃晚饭,然后尾随他和两个晚餐的同伴一起去了迈阿密海滩的两家上空酒吧。奥利瓦雷斯跟一名舞娘离开,凯勒跟着他到那个女人的公寓,守在外头等他出来。过了一个半小时后,凯勒判定这家伙会在里头过夜了。凯勒一直在观察那栋公寓大楼的灯光明灭,颇确定他知道那对男女住的是哪一户,而且不认为要进入那栋大楼会有多困难。他考虑过要进去把事情办完。现在三更半夜的,没有回纽约的班机了,但他可以把工作完成后,回汽车旅馆冲个澡,收拾行李,然后直接到机场,看能不能搭第一班飞机回家。
或者他可以睡到很晚,然后过午再搭飞机回家。好几家航空公司都有纽约飞佛罗里达的航线,一整天都有班机。迈阿密国际机场不是他最喜欢的机场——也不是任何人最喜欢的机场——但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避开这里;只要开着租来的车往北到罗德岱堡或西棕榈滩,然后在当地机场还掉车子,再搭飞机回家。
一旦工作完成,他可以选择的路线是多得数不清。
但这么一来,他就得杀了那个女人,那个上空舞娘。
有必要的话,他也会动手的;但杀人只因为他们在场?他不喜欢这个想法。尸体越多就会引来越多警方和媒体的注意,但这不是重点,也不是因为不想滥杀无辜。他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无辜的?要真讲起来,谁又能说奥利瓦雷斯不是无辜的呢?
之后他回想起来,当时他决定的关键纯粹是身体状况。他前一夜没睡多少,又一大早就起床,花了一整天开车在不熟悉的街道上转来转去。他累了,实在不怎么想爬一层楼撞进门去杀一个人,更别说两个了。何况要是她有个室友,而那个室友又有个男朋友,而且……
他回汽车旅馆,好好冲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
醒来时他没打开电视,而是过街到对面他每天吃早餐的那家餐馆。进门时,他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店里后方柜台上有架电视机,每个人都盯着看。他看了几分钟,然后点了一杯咖啡带回旅馆房间。他坐在旅馆里自己的电视机前,看着同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他想到,如果前一夜他把工作完成,事发时他可能也会在空中。也或许不会,因为他大概会决定先补个觉,所以他还是同样会在旅馆房间里,望着那架飞机撞进世贸中心大楼。唯一可以确定的不同之处,就是鲁本·奥利瓦雷斯,照目前状况看来,他大概跟全美国所有人一样,正在看同样的新闻画面,只不过他看的很可能是西班牙语电视台——好吧,如果昨天凯勒把事情搞定,奥利瓦雷斯现在就不会在看电视了。而且他也上不了电视。一个寻常的迈阿密凶杀案在这种日子根本不值得花时间报道,即使死者是古巴流亡小区里的重要人物,即使他是在一个上空舞娘的公寓里被双双谋杀的。换了另一天,这条新闻绝对有报道价值,但今天却非如此。今天只有一种新闻,只有一个主题以无尽的方式排列,而凯勒看了一整天。
到了星期三,他才想到该打电话给桃儿,而拖到星期四很晚,他才拿起电话打到白原镇给她。“我还一直在想你怎么了,凯勒,”她说,“一堆飞机全跑到格陵兰降落了,事情发生时它们全在空中,后来改降落在那儿,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让它们回家。我还以为你可能会在那几。”
“在格陵兰?”
“当地人把困住的旅客带回家里,”她说,“好好款待他们,给他们牛肉汤和鸵鸟肉三明治,还有……”
“鸵鸟肉三明治?”
“哎呀随便啦。我只是想象你在那儿,凯勒,尽管局势糟糕,我们还是设法应对,我猜想你在迈阿密就是这么处理的。天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让你飞回家。你有车吗?”
“租了一辆。”
“嗯,那要好好保住,”她说,“别还掉了,因为租车商的车子全被抢光了,这会儿有很多人被困在旅途中,想开车回家。或许你就该这么办。”
“我考虑过开车回去,”他说,“但我也在考虑——你知道,那个家伙。”
“噢,他啊。”
“我不想讲他的名字,但是……”
“对,别讲出来。”
“我想讲的是,他还是,呃……”
“照常过日子?”
“没错。”
“而不是像约翰·布朗那样。”
“啊?”
“或者像约翰·布朗的尸体,”桃儿说,“在坟墓里衰败,我记得是这样。”
“不管‘衰败’是什么意思。”
“我们大概可以猜得到,凯勒,只要我们用心去想。你想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照样得进行,对吧?”
“光是去想这问题,都似乎好荒谬,”他说,“但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她说,“他们已经送来一半的钱。我可不想退回去。”
“的确。”
“事实上,”她说,“我更想他们把另一半也送来。如果他们要取消,那送来的钱我们就可以留着。如果他们说照样进行,好吧,反正你人已经在迈阿密了,不是吗?你就守在那儿别动,凯勒,等我打个电话。”
希望奥利瓦雷斯死掉的不管是谁,反正几千英里外死了几千人都没有改变他的心意。凯勒想了想,比起星期一晚上,他也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应该要比较不希望杀掉奥利瓦雷斯。电视新闻里有一些报道,谈到这个悲剧可能会带来什么效应。有人表示,纽约人将会因此更团结,感觉到之前仿佛从来没有过的人性共同点,因而紧密相依。
凯勒感觉到自己和鲁本·奥利瓦雷斯有什么之前没觉察到的紧密相依吗?他想了想,判定没有。如果硬要说什么,他倒是有点隐隐觉察到对这个人的怨恨。如果奥利瓦雷斯少花点时间吃晚饭,而且去上空酒吧少混点时间,如果他就直接去那个上空舞娘的公寓,然后因为性交狂喜后的阵痛而离开,凯勒就可以及时把他解决掉,然后搭晚上最后一班飞机回纽约。攻击发生时,他可能就会在自家公寓里了。
但这究竟有什么差别呢?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儿都没差别。他会看到那个可怕的悲剧在他自家公寓的电视机里上演,就像他在旅馆照看到的一样。而且不论他看的是哪一台电视,他对事件的发生都无能为力。
吃了牛排晚餐跟上空舞娘鬼混的奥利瓦雷斯,实在不配代替那些英勇的警察、消防员,还有不幸罹难的上班族。凯勒不情愿地承认,他的确同样是人类。而如果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么凯勒这个独生子会愿意接受一点:拜托,早在凯勒进入这个行业前许久,就已经有兄弟相残的事情了。如果奥利瓦雷斯是《圣经》上的该隐,那么凯勒会愿意去当杀了他的弟弟亚伯。
即使不为别的,至少他很高兴有点事情可做。
而奥利瓦雷斯让事情变得很好办。在全美国各地,人们都在开支票,涌入银行汇款,想为纽约的罹难者做点事情。警察、消防员和普通公民纷纷开着车子朝北边和东边去,急着想加入救援行列。然而奥利瓦雷斯继续过着他放纵的生活,早上去办公室,傍晚就上餐厅、逛酒吧,最后以兰姆酒配上满屋子裸露的乳房收场。
凯勒跟踪了他三天三夜,到了第三天夜里,他决定不要对上空舞娘手下留情了。他在那个上空酒吧外头等着,直到内急才进入酒吧,经过奥利瓦雷斯那桌(他正在跟三个用硅胶隆过胸的年轻女郎调情),然后来到洗手间。站在小便池前,凯勒还一边在想,如果那个古巴佬把三个都带回家的话,他该怎么办。
他洗了手出来,看到奥利瓦雷斯正在数钱结账。三个女郎都还在桌边巴结他,一个抓住他的手臂,把胸部贴在上头;另一个光是在那边卖弄风骚。凯勒本来已经准备好要牺牲掉一个旁观者的,现在却发现人数已经增加到三个了。
不过且慢——奥利瓦雷斯站起来,肢体语言显示他要告退一下。然后没错,他要去洗手间,显然意识到满满的膀胱对于一夜风流十分不利。
凯勒领先一步溜进厕所,钻到一个空的隔间里。有个老先生站在小便池前头,用西班牙语对自己那话儿轻声细语,或者他是在跟他的前列腺讲话。奥利瓦雷斯进了厕所,站在隔壁的小便池,开始跟那个老先生用西班牙语聊起来,而老先生则是慢吞吞而忧伤地回答。
刚到迈阿密没多久,凯勒就弄到一把0.22口径的转轮手枪。那是把短枪身的小枪,可以轻易放在口袋里。这会儿他拿出来,好奇着枪声会不会传出去。
如果那个老先生先离开,凯勒可能就用不到那把枪。但如果奥利瓦雷斯先上完,凯勒不能放他走,就得把两个都做掉,这表示就得用枪,而且至少是开两枪。他从隔间上方观察着他们,期望能赶紧把事情办完,免得哪个喝醉的窥淫狂忽然想上厕所闯进来。然后那名老人上完了,塞好裤子,朝门走去。
可是他又在门口停下来,转身回来洗手,跟奥利瓦雷斯说了两句话,不管是什么,都惹得他大笑起来。本来凯勒把枪放回口袋了,这会儿又掏了出来,片刻后老人离去,他才把枪又放回口袋。奥利瓦雷斯等到门在老人身后关上,才拿出一个蓝色玻璃小瓶和一根小匙。他朝两个鼻孔各送了一匙东西,凯勒只能假设那是古柯碱,然后奥利瓦雷斯把小瓶和小匙放回口袋,转向洗手槽。
凯勒冲出隔间,奥利瓦雷斯正在洗手,显然在水声中听不到凯勒走近;反正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凯勒就上前一手拢住他的双下巴,另一手抓住他油腻浓密的头发。凯勒从没学过武术,更没跟怪名字的缅甸入学过,但这类事情他长年来经验丰富,已经足以悟得其中一二诀窍。他折断奥利瓦雷斯的脖子,正要把他拖进自己刚刚出来的那个隔间里,拖到一半,该死,厕所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个子男人走向小便池,然后突然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睁大眼睛,下巴一掉,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凯勒就制住他了。
那个小个子生前来不及解放膀胱,死后再也忍不住了。而在活着的最后一刻清空膀胱的奥利瓦雷斯,死后则出清了肠子里的存货。这个男厕本来就不是什么芳香花园,现在则更是臭气冲天。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在州际九十五号公路上朝北奔驰。过了斯图亚特市没多久,他停下来加油,在加油站的男厕里——空无一人,干干净净,闻起来只有一股松香消毒剂的味道——他双手扶着光滑的白色瓷砖,开始吐。几个小时之后,刚过佐治亚州界的一个休息站,他又吐了一遍。
他不能怪罪到杀人上头。躲在男厕所伺机下手,本来就不是个好主意。那里进出的人太多,还有一堆醉鬼和古柯碱毒鬼。他留在那边的尸体所发出的恶臭,加上那个男厕里本来就臭气冲天,很容易会害人反胃;但要吐也该是当场吐,而不是在离开一百英里、记忆都已经消失之后。
他知道,做他这行的,有些人完成一件工作后会吐,就像某些资深演员在表演前总要吐一回。凯勒以前认得一个欢欢喜喜的冷血小个子杀手,他有一双精巧如小女孩的手腕,老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香烟。那个人会叽哩呱啦聊他的工作,然后忽然告退一下,暗自去洗手间吐,然后回到席上继续刚刚没讲完的话题。
心理医师大概会说,这代表身体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憎恶,而理智却不愿意正视,凯勒觉得也很有道理。但却不适用在他身上,因为他向来不是容易呕吐的那种人。即使在入行早期,还不懂得如何自我排解时,他的胃就一向平静无事。
这回的状况的确很不愉快,甚至是一片混乱,但只要他肯逼自己回想,以前有过其他更糟的。
但对他来说,似乎还有另一个更决定性的原因。没错,他在过了斯图亚特市后呕吐,到了佐治亚州又吐了一回,而且在回到纽约前,他很可能还会再吐个几次。但一切不是杀人引起的。
自从他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世贸双塔倒塌后,每隔两三个小时,他就要吐一回。
回纽约后大概一星期,他的录音机有人留话。桃儿要他回电。他看了一下表,觉得太早了。他冲了杯咖啡,喝完才拨了桃儿在白原镇的电话。
“凯勒,”她说,“我一直没接到你回电,还以为是因为你回家太晚了。结果现在你这么早就起床了。”
“嗯。”
“你去搭火车吧,凯勒。我眼睛痛,想拜托你帮我看一下。”
“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她说,“我只是想用一种原创性的方式表达,结果匆忙间编得不好,下回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来看我吧,好不好?”
“现在?”
“有何不可?”
“我累垮了,”他说,“一整夜没睡,我得去补个觉。”
“你是在……算了,我不需要知道。好吧,我看这么办好了。你尽量睡,然后过来吃晚饭。我会叫些外卖的中国菜。凯勒?你怎么都不回答我。”
“我下午会过去。”
他去睡觉了。下午过不到一半,他搭上往白原镇的火车,然后再从火车站叫出租车到汤顿广场那栋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门前。桃儿正在门廊上,一张锡面餐桌上放着一壶冰红茶和两个玻璃杯。“你看,”她说,指着草坪,“我发誓今年叶子落得比往年早。纽约会这样吗?”
“我真没注意。”
“以前有个小孩都会固定来耙树叶,但我猜他一定是去上大学什么的了。如果不耙树叶会怎么样,凯勒?你会晓得吗?”
他不晓得。
“你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我看得出来。你有点不一样了,凯勒,我有个可怕的感觉,我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谈恋爱?”
“嗯,是这么回事吗?出去一整夜,然后回家倒头就睡。那个幸运女孩是谁,凯勒?”
他摇摇头。“没有什么女孩,”他说,“我只是在夜里工作罢了。”
“工作?这是什么意思,工作?”
桃儿逐步逼问,他陆续说出详情。回到纽约把租来的车子还回去一两天之后,他从新闻里听到消息,就跑到哈德逊河的一个码头,那里正在召募义工,为世贸中心灾难现场的救援工作人员提供食物。每天夜里大约十点,他们会在那个码头集合,然后顺流而下,登上另一般停泊在灾难现场附近的船。顶尖厨师会供应餐点,而凯勒和他的同伴们则负责舀给那些因为在闷烧的遗址中辛苦工作而食量大增的人。
“老天,”桃儿说,“凯勒,让我试着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你站在那儿穿着大围裙,替他们的盘子盛满食物?你有穿围裙吗?”
“每个人都穿围裙。”
“我敢说你穿起来很可爱。我没有搞笑的意思,凯勒。你是在做好事,而且当然你会穿围裙。因为你不希望衬衫被大蒜西红柿酱汁沾得到处都是。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如此而已。”
“我只是去做点事情。”
“这是英雄行为。”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英勇。那就像在餐馆里端盘子而已。我们服务的那些人,他们值班时间很长,做辛苦的体力工作,还要吸入那么多烟雾。如果有什么称得上英雄行为,也该是他们。不过我不确定那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唉,他们被称为救援人员,”他说,“但根本没救援到任何人,因为根本没有人可以救援。每个人都死了。”
她回答了些什么,但他没听进去。“那些血也是一样,”他说,“第一天,每个人都冲进医院,捐血给受伤的人。但结果根本没有什么受伤的人。大楼里头的要么就是逃出来了,要么就是没逃出来。如果出来了,他们就没事。如果没逃出来,那就是死了。那大家捐的那些血呢?全都扔掉了。”
“好像很浪费。”
“全都是浪费,”他说着皱皱眉,“总之,我每天晚上就在做这件事。我舀菜给别人,而他们则设法去救援死人。所以我们就都有事情忙了。”
“认识你越久,”桃儿说,“我就越明白我并不——”
“并不怎样?”
“并不了解你。你总是会让我惊奇。不过我从没想过你会去当南丁格尔。”
“我又不是去照顾伤员,我只是去给人舀菜罢了。”
“那就是好主妇贝蒂·克洛格吧。对于一个反社会分子来说,不管扮演南丁格尔或克洛格,都似乎很奇怪。”
“你认为我是反社会分子?”
“这个嘛,凯勒,你这一行的工作性质不就是这样吗?你是个杀手,接案子的职业刺客。你离开纽约,到外地杀掉陌生人,然后人家付钱给你。如果你不是反社会分子,怎么会做这种工作?”
他思索着。
“好吧,”她说,“我不是刻意提起这个话题的。‘反社会’只是个词儿,什么意思谁会晓得?我们来谈谈别的吧,比方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叫你过来这儿。”
“好。”
“其实呢,”她说,“找你来的理由有两个。首先,你的钱送来了。迈阿密,还记得吧?”
“噢,记得。”
她递给他一个信封。“我想你会想拿到的,”她说,“虽然在你心目中一定没什么份量,因为你从没问起过。”
“我几乎没想到过。”
“嗯,当你在忙着做善事的时候,干嘛会去想到这些血腥钱呢?不过你大概会用得着。”
“那当然。”
“反正你总可以用来买邮票,充实你的收藏。”
“是啊。”
“你的收藏现在一定很丰富了。”
“一直在增加。”
“我相信。凯勒,我打电话给你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有人打电话给我。”
“哦?”
她又给自己倒了点冰红茶,喝了一口。“有工作,”她说,“如果你想做的话。在波特兰,跟工会的事情有关。”
“哪个波特兰?”
“你知道,”她说,“我老忘记缅因州也有一个波特兰,但那里的确就有,而且我想他们那里也有自己的劳工问题。不过这个案子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其实呢,是在海狸屯,不过我想那里是郊区,只是邮政编码跟波特兰一样。”
“正好就在这个国家的另一端。”
“搭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
他们彼此相望。“我还记得,”他说,“以前你只要到机场柜台,告诉他们你想去哪里。你数了钞票,他们会很高兴你付现金。你必须给他们一个名字,不过当场现编也没关系,而且除非你想开支票付钱,他们才会跟你要身份证明。”
“现在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凯勒。”
“他们以前连金属探测器都没有,”他回忆,“也没有扫描机。然后开始有金属探测器,但早期那种没法检查到地面。我认识一个人以前常把枪塞在袜子里,走上飞机。从没听说被逮到过。”
“我想你可以搭火车吧。”
“或是快艇,”他说,“绕过南美最南端的合恩角。”
“为什么不能走巴拿马运河?因为有金属探测器?”她喝完杯子里的冰红茶,叹了口气。“我想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就告诉波特兰那边,说我们没办法接,”
晚餐后她开车送他到车站,又陪他到月台等车。他打破沉默问她是否真觉得他反社会。
“凯勒,”她说,“那个评论毫无根据,我根本是随口说说而已。总之,我又不是心理学家,我甚至不确定这词儿是什么意思。”
“是指一个人缺乏是非对错的判断力,”他说,“他明白其中差异,但不认为可以适用在自己身上。他缺乏同情心,对其他人没有任何感情。”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听起来不像你啊,”她说,“你去工作的时候除外。有没有人可能会是兼职反社会的?”
“我想不可能吧。我看过这类主题的书,一些病历之类的。书里所写到的反社会分子,童年时代几乎全都会发生三种状况。纵火、虐待动物,还有尿床。”
“你知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在哪个有关联邦调查局剖绘人员和连续杀人犯的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凯勒,你记得你的童年吗?”
“大部分都记得。我以前认得一个女人,她宣称她记得自己出生那时候。我没法追回那么远,而且有些事情记不全了,不过大部分都还记得很清楚。这三件事情我从没做过。虐待动物?老天,我爱动物。我告诉过你我养过的那只狗。”
“纳尔逊,不,抱歉,那是你几年前养过的那只。你告诉过我另一只的名字,但我想不起来了。”
“士兵。”
“对,上兵。”
“我好爱那只狗,”他说,“而且,我不时也会有其他宠物,就像一般小孩那样。金鱼啦,小乌龟啦。后来全都死光了。”
“宠物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想是吧。我以前老哭。”
“它们死掉的时候?”
“不,是我小的时候。等我长大些,也就能看开了,但宠物死掉还是会让我难过。可是虐待它们?”
“那纵火呢?”
“你知道,”他说,“你谈到那些落叶,还有不耙干净该怎么办的时候,我想到小时候也耙过落叶。我常做这类事情,可以赚零用钱。”
“你此时此地想赚二十块钱吗?我车库里有草耙。”
“我们以前呢,”他回忆,“都是把落叶耙到人行道上堆成一堆,然后烧掉。现在这样会违法了,因为有消防法和空气污染法什么的;但以前那时候,烧掉是理所当然的。”
“真好,秋天空气里燃烧落叶的气味。”
“而且很有满足感,”他说,“你把落叶耙成一堆,点一根火柴,整堆落叶就不见了。我记得我唯一放过的火,就是这种。”
“那我要说你是出手两次投篮都没进,那尿床呢?”
“就我所记得的,从来没有过。”
“三投落空。凯勒,你反社会的程度就跟史怀哲一样。但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干杀手这一行呢?算了,你的车来了。祝你今晚舀菜愉快。还有别虐待任何动物哦,听到没?”
两个星期后,他主动拿起电话,叫她别把工作全给往外推。“现在你可说话了,”她说,“你在家吗?别跑掉,我去打个电话,再回电给你。”他坐在电话旁,后来一响就接起。“恐怕他们现在已经找别人了,”她说,“不过或许可以说,我们运气不错。他们已经找‘空运快递’送东西来了,我老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准备打仗的伞兵。他们发誓明天早上九点前会送到我这儿,不过那个时间你刚到家对不对?你能搭两点零四分那班火车过来吗?我会去车站接你。”
“有一班十点零八分的,”他说,“到白原镇是十一点差几分。如果没看到你,我就猜想你得在家里等伞兵,我会自己叫出租车。”
次日天气寒冷而阴郁,天空下着雨,大到她必须开雨刷,却又不够大到可以消除雨刷上干涩的尖响。她张罗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给他倒了杯咖啡,给他看她记下的事项和“空运快递”信封里连同预付现金一起送来的那几张拍立得照片。他拿起一张照片,里头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圆脸上有白色的小胡子,正举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好像希望有人接过去。
他说这家伙看起来不怎么像劳工领袖,桃儿摇摇头。“那是波特兰,”她说,“这是凤凰城。好吧,应该是斯科特谷,我敢说今天那里的天气比这里好。也比波特兰好,因为我知道那里老在下雨。我指的是波特兰。至于斯科特谷,那里从来不下雨。我不晓得自己怎么搞的,怎么讲话像气象频道。你可以飞过去,你知道。不必全程,但比方飞到丹佛。”
“或许吧。”
她用指甲敲敲那张照片。“根据他们告诉我的,”她说,“这人完全没想到有人要他的命,也不会采取任何保安预防措施。另一方面,他的生活本来就有保安预防措施。他住在一个有围墙和警卫的小区。”
“暮客居。”
“里头有个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周围环绕着住家。每户都有最先进的住家保安系统,但唯一会触动警铃的,就是哪个活宝开球时把球打歪了,打破你家客厅的大片观景窗;因为进入那个围墙小区一定得经过警卫室。没有金属侦测器,他们也不会没收你的指甲剪,但得经过警卫确认,才能放你进去。”
“艾格蒙先生从不离开那个小区吗?”
“他天天都打高尔夫,除非下雨,但我们都已经晓得那里从来不下雨。他中餐通常就在高尔夫球俱乐部会所里吃,里头有餐厅。他有个管家每星期来两三次——我猜警卫室的人认得她哩。除此之外,他都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大概常常有人邀他出去吃晚餐。他未婚,而住在这类怪胎休闲小区里头的男人通常都有六个女人。你一直瞪着他的照片看,我敢说我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很眼熟,对吧?”
“对,可是我想不出为什么。”
“你玩过‘大富豪’吗?”
“老天,这就是了,”他说,“他看起来像‘大富豪’里面画的那个银行家。”
“是因为那个小胡子,”她说,“还有那张圆脸。别忘了‘经过原点’,凯勒,可以拿两百元。”
她开车送他去火车站,因为下雨,他们就没去月台上等车,而改在车里等。他说他大概不会再上食物船当义工了。她说也不认为这种事他会做一辈子。
“他们改了,”他说,“红十字会接手了。这类事情他们常做,他们的专长就是救灾,而且他们很专业,可是这就把整件事从一件自动自发的纽约活动变得没什么人情味了。我的意思是,刚开始时,我们有著名的厨师拼了命做出一堆救援人员喜欢吃的东西;然后红十字会接手,我们就改把意大利通心粉加奶酪,还有熏牛肉片舀进他们的盘子里。一夜之间,我们就从纽约金牌主厨变成了罐头食品。”
“剥夺了其中的乐趣,对不对?”
“唔,如果你刚花了十小时去搬移金属废料,捡拾破碎的尸骸,你会咽得下那种像是军队里大锅菜的食物吗?我把那堆烂面糊舀进他们盘子里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有天晚上没去,觉得好罪恶;于是第二天晚上去了,结果感觉更糟糕,从此我就再也没去了。”
“你本来大概也已经有放弃的打算了,凯勒。”
“不晓得。在红十字会出现之前,我一直觉得做这件事的感觉很好。”
“但这就是你会去的原因,”她说,“去让自己感觉好。”
“我去是为了要帮忙。”
她摇摇头。“一开始你感觉好,是因为你能帮上忙。”她说,“但你继续回到那个地方做下去,是因为做这件事让你感觉好。”
“唔,我想是吧。”
“我并不怀疑你的动机,凯勒。就我来看,你还是英雄。我的意思只是,当义工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一旦你不再觉得感觉好,就很容易筋疲力尽。这个时候就需要专业人士了。他们做这些事是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觉得好不好都不重要。他们会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完。他们给的食物可能只是奶酪通心粉,用的奶酪还可能是便宜的大众化品牌,但不会有人饿肚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应该懂吧。”凯勒说。
回到纽约,他打电话给一家航空公司,打算照桃儿的建议飞到丹佛。结果电话转到自动录音机,他乖乖按照指示按键,然后在那边等,因为所有服务人员都在忙着接其他顾客的电话了。等候时播的音乐就已经够难听的了,中间还每隔十五秒钟就打断一下,告诉他如果改用网络订票会怎样怎样更好。等了几分钟后,他就改拨给赫兹租车公司,马上就有个真人接电话了。
次日早晨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挑了一辆福特钍星,然后在上班高峰时间穿过隧道,上了新泽西收费高速公路。他租那辆车是用自己的名字出示自己的驾照,而且用的是他自己的美国运通卡;但他有另一张桃儿给他的卡,上头是另外一个名字,他沿途住汽车旅馆就用这张。
他花了漫长的四天,才开到亚利桑那州的土桑市。沿路一直开一直开,开到他饿了,或该加油了,或想上厕所,然后去办完该办的事又接着继续开。开到累了,他就找家汽车旅馆,用那张伪造信用卡登记,进房冲个澡,看一下电视,然后睡觉。睡醒了就再冲个澡,穿好衣服,找个地方吃早餐,然后继续回去开车。
开车时他会打开收音机,听到再也受不了,就关掉;然后等他再也受不了那种安静,就又打开。到了第三天,那种孤寂感开始攫住他,他搞不懂为什么。他向来都是一个人,独居了一辈子,而且工作时绝对不曾也不想要同伴。但他现在忽然想要人陪了,中间有一度在奥马哈,他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到一个调频电台的谈话节目。有人打进去反驳主持人,或反驳前一个打进电话的人,或批评某个五年级时对他不好的老师。当天讨论的主题是枪械管制,但真正的主题,就凯勒看来,其实是憎恨,而大家的恨意还真是多。
凯勒听着,一开始很专心,没多久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如果手边有把枪,他可能会拿起来朝收音机开火,但他最终只是关掉就算了。
结果,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有人跟他讲话。他有了这个想法,然后过了一会儿明白,自己不但在想,还真的说出声来。他在自言自语,然后很好奇——感谢老天,以下这部分他没讲出话来——自己以前会这样吗。就像打鼾,他心想。如果你是独睡,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打鼾?除非你打鼾太大声,把自己给吵醒。
他把手伸向收音机,却在打开之前阻止了自己。他看了一下速度表,定速器让车子保持在比规定限速高三英里。没有定速器的话,你就会开太快或开太慢,不是浪费时间就是有吃罚单的风险。有了定速器,你根本不必去想自己开得有多快,因为车子会替你想。
下一步,他心想,就会是方向控制器了。他上了车,用钥匙打开启动器,设定好各种控制器,就可以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了。车子会自动转弯,碰到另一辆车出现在前方时,会有一套感应系统帮你踩刹车,在安全无虞的状况下帮你超车;而且油表下降到某个程度后,就会自动驶出下一个交流道。
听起来像是科幻情节,但定速器、自动电话答录系统,或者今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在凯勒小时候才更科幻。凯勒绝对相信,就在这一刻,某个住在底特律或大阪或不来梅的聪明年轻人正在研究方向控制器。在整套系统完成除错之前,会发生很多次迎面相撞的车祸;但不久之后,每辆车就都会安装这套系统,车祸比率会大幅下降,高速公路巡警也就没机会开罚单了。而且每个人都会迷上科技的最新突破,除了少数住在英格兰的怪胎,他们会说服你用老方式更能控制更省油。
但此时此刻,凯勒的双手还是放在方向盘上。
威廉·华莱士·艾格蒙的家“暮客居”位于斯科特谷,是凤凰城郊的一处高档小区。土桑市则在往东约两百英里处,凯勒觉得那辆钍星最多只能开到这里了。他循着路标开到机场,把车停在一个长期停车场。过去多年来,他也曾把别的车子停在长期停车场,但那都是别人的车,车主就塞在后头行李厢里,而凯勒既然没必要再回来取车,所以总是尽快就把停车票给扔了。但这回不一样,所以他把停车场服务员给的票放进皮夹,还记下了车子停放的位置和号码。
他走进航站楼,找到了租车柜台,在埃尔维斯租车公司挑了一辆丰田Camry,用他的假信用卡和搭配的宾州驾照。他花了几分钟才摸清车上的定速器。这就是租车的麻烦,换辆车就得学一整套新的系统,从车灯和雨刷到定速器和座位调节装置。或许他该去赫兹柜台再挑一辆钍星,从头到尾都开同款车有好处吗?或者另有一个抵消的坏处,而某种意识到此坏处的直觉引导他走向埃尔维斯的柜台?
“你想太多了。”他说,然后才发现他又说出声来了。他摇摇头,没那么不高兴,倒是比较觉得好笑。又开了几英里,他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一路上他一直想要的,不是有个人跟他讲话,而是有个人听他讲话。
过了一个出口交流坡道没多久,路边出现一个背着圆筒旅行包的小鬼竖着大拇指,想搭便车。记忆以来第一次,凯勒有个冲动想停下来载他。那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如果他的脚踩在油门上,那么在他推翻这个想法而继续疾驰之前,他就会稍稍放松一下踩在油门上的力道。但因为他用了定速器,所以他的脚根本没移动,而那个搭便车客就溜比他的后视镜,丝毫未觉他刚刚躲过了千钧一发的危机。
因为他让那小鬼搭便车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找个人听他讲话;而凯勒会告诉他一切。然后,一旦他说出来了,接下来他还能怎么办?
凯勒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小鬼瞪大眼睛听着凯勒非说不可的每件事。他想象自己放下心中大石,很感激那年轻人听他讲,但情势却迫使他必须灭口。他想象车子滑行停下,想象会有短暂的挣扎,想象尸体被推入路边水沟,然后这辆Camry则继续以高过限速三英里的速度往西奔驰。
凯勒挑的汽车旅馆在凤凰城东郊的天普市,是一对老夫妇经营的独立旅馆。他以现金预付了一星期的费用,外加二十元的电话费押金。他没打算打任何电话,但如果有需要的时候,他希望电话是通的。
他用戴维·米勒的名字登记,瞎掰了一个旧金山的地址和邮政编码。资料上还得填他的车牌号码,他调换了几个数字,又把代表亚利桑那州的缩写AZ换成了加州的CA。实在不太值得费这个事,根本不会有人来查登记卡,但有些事情他是习惯成自然,掰登记数据就是其中之一。
他向来轻装旅行,只带一个随身小包,里面放着一两件衬衫、几条内裤、几双换洗袜子。如果是搭飞机,带这样的行李就很合理;可是如果你开车,明明就有空荡荡的行李厢和后座可以放东西,那就不那么有道理了。他抵达凤凰城时,已经没有干净的袜子和内裤了。他在一条商店街买了两包三条装的内裤和半打装的袜子,正在找垃圾桶要把脏衣服扔掉,然后看到了一个善心二手店的回收箱。他把脏袜子和脏内裤丢进去,感觉很好,但还是不如他舀精致食物给那些在世贸遗址被熏得一身脏兮兮的搜救人员感觉那么好。
回到旅馆,他用一部在二十三街买的预付手机打电话给桃儿。他是用现金买的,店员连他名字都没问,所以到目前为止,他知道这部手机完全无法追踪。顶多有人能查到拨出的电话是发自一部芬兰生产,电器连锁店“无线电屋”卖出的手机。就算他们还能查出是“无线电屋”哪个分店卖出来的,但那又怎样?根本追不到凯勒身上,也追不到凤凰城这边。
但另一方面,手机通讯一点也不安全。很多收听设备都能听到你的对话,你所说的一切都很可能有半打人从他们汽车收音机里就能听到,或是哪个老头儿用牙齿里面填塞的小东西就能完全收录到。这并不困扰凯勒,因为他认为每部电话都有人窃听,所以讲电话向来谨慎。
他打给桃儿,电话响了七八声,他挂掉了。他判定,她大概是出门了,或者在洗澡。或者会不会他拨错了号码?总是有可能,他心想,于是按了重拨键,然后才想到,如果他真的拨错了,那再拨一次也还是错的。电话接通正在响,他赶紧挂断,然后重新按了号码,但这回是忙线中。
他摁了重拨键,又是忙线中,他皱起眉,等了一下,再试。刚响她就按起来厉声对着电话,“喂?”简单一个字却充满了焦躁不耐。
“是我。”他说。
“真是惊喜啊。”
“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刚刚门口有人,”她说,“笛音水壶又在响,等我最后终于接起电话,只听到拨号声。”
“我让电话响了很久啊。”
“你真好心。所以我放下又转身离开,结果电话又响,第一声还没响完我就接起来了,结果只来得及听到你挂断。”
他解释自己按了重拨键,然后想到不对就挂了。
“结果其实没拨错,”她说,“因为你第一次拨的号码就是对的。我就猜一定是你,所以就拨了*69。结果不管你用的是什么电话,*69都没用,有个奇怪的声音和一个录音讯息告诉我,你的电话网拨功能被锁住了。”
“我是用手机。”
“别再说了。喂,你在吗?”
“在啊。你刚刚叫我别再说了,所以……”
“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告诉我你都办好了,然后要回家了。”
“我才刚到这里呀。”
“我就怕是这样。那边天气怎么样?”
“好热。”
“这里不热。据说可能会下雪,但当然也有不下的可能。你只是打电话来讲一声,对吧?”
“对。”
“唔,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也很想跟你聊聊,不过你现在是用手机。”
“对。”
“随时打电话来,”她说,“接到你电话向来是件开心的事。”
凯勒不知道“暮客居”占地多大、住了多少人,尽管直觉上这两个数字都不会太难打听到。但打听到有什么好处?这个小区大得足以容纳一个完整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外加球场旁可以随时打高尔夫球的众多住户。
环绕整个小区外头,有一圈十英尺高的泥砖墙。凯勒猜想“暮客居”这个名字会比较容易把房子卖掉,但改叫“阿帕契堡”却比较能传达这个地方的战俘营之感。
他开车绕行这个小区两回,得知有两道大门,一个在东边,另一个却不是在正对面,而是在西南角。他把车停在可以监视西南角大门的地方,结果看不出什么,只知道每辆进出小区的车都得停下来跟穿制服的警卫交涉。或许是朝他亮出通行证,或许是他打电话给住户确定你是受邀者,或许他们是要你的指纹和精子样本。看不出来,至少从凯勒监视的地方是这样。愿意住在一堵几乎是自己身高两倍的厚墙内的人,大概也希望有高水平的保安,如果有哪个警卫办不到的话,就得去另找新工作了。
他开回汽车旅馆,坐在电视机前,看“发现频道”上一部有关在澳洲大堡礁戴水肺潜水的专题片。凯勒不认为那会是自己想做的事。他有回去阿鲁巴岛度假时试过用呼吸管潜水,结果老是因为管子里进水、面具里进水而中断,而且反正他根本没办法看到什么。
“发现频道”里的潜水人则幸运得多,而且那里有好多彩色的鱼让他们(也让凯勒)可以看。但是过了十五分钟之后,他就觉得看够了,可以转台了。去那儿潜水看鱼好像麻烦得很,要大老远飞到澳洲,然后戴着面具、穿着蛙鞋下水。去水族馆或中国餐馆看鱼缸不也能得到类似的效果吗?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人说,“如果你决定买下‘暮客居’的房子,绝对不会后悔的。从来没有人后悔过。”
“这是很不寻常的推荐。”
“因为这里的房子很值得买,米勒先生。我想我就不必问你打不打高尔夫球了。”
“应该是超过消遣,但还不到上瘾的程度吧。”他说。
“真希望你带了球杆来。暮客居的高尔夫球场超棒的,你知道。劳勃·沃克·威尔森设计的,克雷·布尼斯是顾问。我们位于沙漠中央,但在暮客居的墙里却感觉不到。这里的高尔夫球场绿得就像爱尔兰中部的牧草地似的。”
凯勒后来才晓得,她名叫米歇尔·普伦蒂斯,但每个人都喊她蜜琪。那他呢?他喜欢别人喊他戴维(David),还是一般昵称的戴夫(Dave)?
凯勒一时语塞,然后想到自己拖太久才回答。“看情况,”他最后终于说,“两个都可以。”
“我敢说同事都喊你戴夫,”她说,“但真正亲密的朋友都喊你戴维。”
“我的天,你怎么知道?”
她笑得好开心,很得意自己猜对了。“只是猜的,”她说,“运气不错罢了,戴维。”
所以他们成了亲密朋友了,他心想。她后来陆陆续续讲了自己的一些事情,等他们车子开到“暮客居”东边大门的警卫室前,他已经得知她三十九岁,三年前和她那个不忠的混蛋前夫离婚,然后从肯塔基州的法兰克福搬来这儿。肯塔基州的首府就是法兰克福,不过大部分人都以为是路易斯维尔。她在法兰克福本来就是做房地产的,所以搬来后一有机会就拿到了亚利桑那州的房地产中介人执照,结果在这里卖房子比在肯塔基州要好得多,因为这里的房子简直不必推销。她跟他保证,全凤凰城地区的扩张速度简直就像房子着了火,她很兴奋能参与其中。
在东边大门,她把太阳眼镜推到前额上,朝警卫露出大大的微笑。“嗨,哈利,”她说,“我是蜜琪·普伦蒂斯,这位是米勒先生,我们要来去看‘萨瓜罗仙人掌圆环’那边拉蒂莫的房子。”
“蜜琪·普伦蒂斯,”那警卫说,回她一个微笑,然后朝凯勒点点头。他查阅了一面记事夹板,然后溜进警卫室拿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告诉蜜琪可以进去了。“我想你知道该怎么走吧,”他说。
“应该没问题,”驶离入口后,她告诉凯勒,“我两天前才来看过那栋房子,当时就是他让我进去的。但这是他的工作,而且我告诉你,他们可是很当回事的。我知道不能跟他开玩笑,也不能跟任何警卫开玩笑,因为他们不会理你。没办法,因为在摄像机里头看起来可能不太好。”
“有保安摄像机在拍?”
“二十四小时全开着。除非你的名字在名单上,否则不能进来,而且你进出都有摄像机记录,还拍了你开的车、车牌号码之类的。”
“真的。”
“暮客居住了很多有钱人,”她说,“其中一些上了年纪。当然你这个年纪的人也蛮多的,尤其是在高尔夫球场和游泳池边常常会碰到,但的确这里老年人挺多的,而他们对保安总是比较注重。现在你看看吧,戴维。这副景象好美是不是?”
她手伸出车窗指着高尔夫球场,凯勒觉得那也就是个高尔夫球场而已。他承认看起来的确很漂亮。
拉蒂莫家的客厅有个主教堂式的天花板和一个超大的、能让人走进去的壁炉。凯勒认为那个壁炉看起来很好,但实在不太懂。能走进去的大衣柜还有道理,你可以进去挑你想穿的衣服,但谁会想走进壁炉里呢?
而同样地,谁会想在客厅里举行祷告会呢?
他想过要把这话告诉蜜琪,她可能会觉得这两个观点都有挑衅意味,但会符合他想装出的认真买家的形象吗?于是他改问一些自己觉得比较典型的问题,有关暖气和冷气系统以及资金方面,都是些很好的置产人士基本问题。
完全可以预料,客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观景窗,而且果然可以看到一大片高尔夫球场,对面的那片草地,蜜琪告诉他是第五洞果岭和第六洞开球区。有名男子在那里练习挥杆,可能就是艾格蒙本人,虽然从这个距离和角度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但如果那个人稍稍往左转,而且如果凯勒不用通过肉眼而是改用一对双筒望远镜看——
或者呢,他心想,单筒望远镜的视野也行。要弄来应该很快很容易,不是吗?他只要买下这个地方,弄来一支火力强大的步枪,然后艾格蒙家最先进的住家防盗警铃就一点也帮不了他了。凯勒可以像只秃鹰一样守在那儿,早晚艾格蒙会以四次推杆吞下三柏忌打完第五洞,而凯勒可以在这一刻拿下他,省得这个可怜的傻蛋中风;或者等到他离得更近,在第六洞(五百二十五码,标准杆五杆)开球前架球的时候。凯勒不是什么神枪手,但要照着步枪里的十字瞄准线锁定目标,然后扣下扳机,这能有多难?
“我敢说,你正在想象自己身在那片高尔夫球场的样子。”蜜琪说,于是凯勒露出微笑,说她猜对了。
透过房子背面的卧室窗子,可以看到一个沙漠花园,里头种着仙人掌和多汁植物。那些植物就像屋子前方的鲜绿色草地,全都由“暮客居”物业管理公司负责,他们处理所有的维护事宜。蜜琪告诉他,他们会将环境保持得一年到头都完美,让你一根手指都不必动。
“很多人认为他们退休后会想做园艺工作,”她说,“然后发现事情多得不得了。而且如果你想去夏威夷的茂伊岛度假两星期怎么办?在‘暮客居’,你可以放心出门,知道回家时一切还是会很完美。”
他说他可以想象那一定很令人安心。“这里看不到围墙,”他说,“我刚刚还很好奇呢,住在里头会不会觉得是困在墙里。我的意思是,那面围墙蛮好看的,土色泥砖墙什么的,但是很高。”
“将近十二英尺。”她说。
比他估计的还高。他说他在想,住在围墙边是什么滋味,她说没有一栋房子会因离围墙太近而遭到困扰。
“这个小区设计上考虑得很周到,”她说,“十二英尺的围墙里面,间隔着一片十码到二十码的空地,然后是一道内墙,也是泥砖的,大约五英尺高,墙内空地上种了仙人掌和松树造景,所以看起来漂亮又有装饰性。”
“这个设计构思很棒,”他说,而且他喜欢,这样他只要爬过第一道围墙,通过无人地带,再挑个地方爬过比较矮的内墙,“不过那道高墙——我的意思是,那就不是很安全了,对不对?”
“你怎么会这样想?”
“唔,不晓得。我想是因为我住惯了东北部,那边的保安设施都很明显、很清楚。不过那只是一道普通的旧泥墙,对吧?上头没有刺刀铁丝网,没有通电的围篱。看起来好像只要弄把长梯子架在上头,几秒钟就可以翻墙过来了。”
她一手放在他臂膀上。“戴维,”她说,“你问得很小心,但我有个感觉,你很关心保安的问题。”
“我有一批邮票收藏,”他说,“不值什么钱,而且要卖也很困难,问题是我从小就开始集邮,很不希望失去这些收藏。”
“我可以理解。”
“所以我的确很关心保安,没错。大门那边的警卫的确让人很放心,但如果有哪个混蛋拿个梯子就能翻过围墙——”
其实那道围墙呢,她说,还要更复杂一点。上头没有刺刀或六角刺蛇笼铁丝网,因为那会让整个小区看起来像是集中营,但上头有很多感应器构成某种障碍区,只要爬上那道围墙,各种警铃都会响起。就算你能爬过那道墙,也别以为接着就能畅通无阻去别人家里,因为两道墙内的无人地带有狗巡逻,杜宾狗,迅速又安静。
“另外还有无标识的巡逻车,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定时沿着围墙巡逻,”她说,“所以要是他们看到你带了梯子来爬围墙——”
“不会是我,”他向她保证,“我还蛮喜欢狗的,不过我宁可不要碰到你刚刚提到的那些杜宾狗。”
他很庆幸自己问了。稍早他发现有个地方可以买把伸缩铝梯。要是不问的话,他很可能花几秒钟翻过那道围墙,然后刚好撞上迅速先生和安静先生。
在拉蒂莫的厨房里,他坐在一张厚木板条压制的餐桌旁,蜜琪坐在他对面,一一告诉他种种细节。家具全部包括在内,她告诉他,他自己也看得出来,所有家具的状态都很完美。当然,基于个人品味,他可能会想做些改变,但这个地方随时都可以入住。他今天买了,明天就可以搬进来。
“这只是一个表达方式罢了,”她说,然后又碰他的臂膀,“贷款要花一点时间,就算你付现金,也要花点时间处理文书作业。你会考虑付现吗?”
“总是比较方便。”他说。
“的确,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抵押贷款也绝对没问题。银行超喜欢帮‘暮客居’的产业做抵押贷款,因为价钱只会再往上涨。”她手指圈住他的手腕,“戴维,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你,但现在出价的时机特别好。”
“拉蒂莫先生急着要卖吗?”
“拉蒂莫先生一点也不在乎卖或不卖,”她说,“是他女儿想卖。曾经有人出价比她的要价少了一成,当时她才刚挂出去要卖,于是就拒绝了,以为那个买家会加一点,但结果那个买家就去买别栋房子了,然后这位女士从此只要一想到,就恨得直踢自己。换了我呢,我会开出比她的要价低一成五。这个价钱可能买不成,但大不了也至少可以杀一成,照现在的行情还是很划算。”
他思索着点点头,问起拉蒂莫先生怎么了。“说来很不幸,”她说,“不过换个角度来说也好,因为他死的时候,正在做他喜欢的事情。”
“打高尔夫。”凯勒猜。
“他在第十三洞开球,打得非常漂亮,”她说,“标准杆四杆,是向右弯的狗腿形球道,‘这一球开得很漂亮,’他的球伴说,然后拉蒂莫先生说,‘唔,我想我偶尔还是可以打得很漂亮,对吧?’然后他就当场倒地死了。”
“如果早晚都要死的话……”
“每个人都这么说,戴维。尸体火化了,然后他们在俱乐部舍所里举行了一个非宗教性的追思会,之后他女儿和女婿开着高尔夫球车到第十六洞,把他的骨灰撒在水障碍区。”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放开他的手腕去掩嘴,“对不起笑成这样,但我只是想到有个人说的话。说他还有好多球掉在里头,现在他可以去找了。”
她的手又同去圈住他手腕。他望着她,她的双眼也迎视。“唔,”他说,“我的车停在你公司那边,所以你最好载我回去。然后我想回我住的地方梳洗一下,然后我想带你去吃晚餐。”
“啊,真希望可以。”她说。
“你有事吗?”
“我女儿跟我住,”她说,“她上学的晚上,我希望能待在家,尤其今天晚上,因为有个电视节目,我们从来不错过的。”
“我明白了。”
“所以你只好自己去吃晚餐喽,”她说,“可是戴维,我们何必去吃晚餐呢?你干脆就带我进老拉蒂莫先生的卧室,我们狠狠搞一场如何?”
她的身材维持得很不错,而且既饥渴又有想象力。而一心记挂着工作的凯勒,之前只是模糊感觉到有上床的可能性而已,开口邀她吃晚餐时自己都觉得惊讶了。而在拉蒂莫的卧室里,他让自己更惊讶了。
事后她说:“好吧,我本来期望很高的,但我必须说,结果还超出我的期望。我今天晚上有事不是很棒吗?否则我们还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去晚餐,接着还要过不晓得几百年才能上床,干嘛浪费这些时间呢?”
他努力想着该讲什么话,但她似乎不需要他的意见。“这么多年来,”她说,“我是从古希腊时代奥德赛的妻子潘妮洛普以来最忠实的妻子。而且不是没人有兴趣。常有男人追我的。戴维,甚至还有女人追我。”
“真的?”
“但我从来没兴趣,就算有,就算有点心动,有点心痒,好吧,我只是抛开不去想。因为有这么一个叫做婚姻的东西。我发过婚誓,我是当真的。
“结果我发现那个狗娘养的出轨,而且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好多年后才知道,就在我们结婚那天,那王八蛋走狗运,还跟我的一个伴娘搞。而且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外头偷吃。不光是我的朋友而已,还有我妹妹。”
“你妹妹?”
“嗯,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小时候老爸就死了,我妈后来再婚,就生了这个妹妹。”她讲了一堆他没必要知道的童年往事,然后他躺在那边闭着眼睛,让话从耳边溜过。他希望讲完了不会有考试,因为他没有很专心听……
“所以我决定要弥补那段失去的时光。”她说。
之前他睡着了,她吵醒他后,他们在不同的浴室冲澡。现在他们又穿上衣服,他跟着她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看到空的似乎很惊讶。
她关上冰箱门,转向他说,“每回碰到一个我想上床的人,唔,我就勇往直前。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等的?”
“我赞成。”他说。
“我唯一不喜欢做的,”她说,“就是把公事和找乐子混在一起。所以我得先确定你不打算买这栋房子,才能跟你表态。你不打算买,对吧?”
“你怎么知道?”
“只是我建议现在是出价的好时机时,得到的一种感觉。你没有去猜测该出价多少,而是想找托辞逃避——或至少这是我的印象。我无所谓,因为到那时我已经比较有兴趣跟你睡觉,而不是卖房子给你。我不用告诉你一堆税务上的优点;还有你如果不住的期间,这里有多容易就能租出去。这些的确都很有说服力,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整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但你其实不是很想听,对吧?”
“我可能要过一阵子才会想买,”他说,“不过你说得没错,目前我根本还没准备好要出价。我不该拖着你来这里,浪费你的时间,但是——”
“你有听到我抱怨吗,戴维?”
“唔,我是想看看这个地方,”他说,“所以我多少夸大了我感兴趣的程度。要不要认真考虑住这儿,得看一两件相关生意的结果,还要等一阵子才能晓得。”
“听起来好神秘喔。”她说。
“真希望可以谈,不过这种事情你也晓得的。”
“你可以告诉我,”她说,“但说了你就得杀了我。既然如此,你就千万一个字都别说。”
他独自在一个墨西哥餐厅吃了晚餐,让他联想到另一个墨西哥餐厅。他慢吞吞喝着第二杯牛奶咖啡,然后才想通了。多年前,他曾为了工作到俄勒冈州玫瑰堡,在那儿他挑了个房地产中介商,花了一个下午开车到处看待售的房子。
他没跟那个俄勒冈的房地产中介人上床,连想都没想过,他也没有利用她以接近下手目标或获取相关信息。他的下手目标是“联邦证人保护计划”中保护得并不完善的对象,简直就是太好找了;而向来公私分明的凯勒,则莫名其妙跟那个可怜的王八蛋交上了朋友。不知不觉间,他就开始幻想自己要搬到玫瑰堡,买一栋房子,养一只狗,在那儿安家落户。
他看过几栋房子,但顶多也就是这样了。那一夜能好好控制住自己,接下来他就牢牢控制住让他来到玫瑰堡的那个人。他用了个铁丝套,牢牢套住了那个家伙的喉咙,接下来他就回纽约了。
现在他想起玫瑰堡的那家墨西哥餐厅了。那里的菜很好,不过他想其实也没那么了不起,另外他对那个女侍有点迷恋,不过就像搬去那儿的念头一样不切实际。他想到他杀的那个人,本来是个会计师,后来成了一家快速印刷店的老板。
任谁都可以在二十分钟里学会。那个人曾这么形容他的新事业。你买下这个地方,当天就可以搬进来了,蜜琪这么形容拉蒂莫的房子。
模式……
你可以告诉我,她说,自以为是在开玩笑,但说了你就得杀了我。怪的是,在他们做爱之后的倦怠感中,他竟有个冲动想跟她吐露秘密,告诉她自己为什么来到斯科特谷。
是喔,好极了。
他开车四处绕了一阵子,然后找到路回汽车旅馆,逛了一下电视频道,没碰到什么有兴趣的节目。他关掉电视,坐在黑暗里。
他想过要打电话给桃儿。有些事他可以跟她谈,但有些事不行。不过无论如何,他不想在手机里谈事情,就算是个无法追踪的手机也一样。
他不觉间想起了玫瑰堡那个家伙。他试图想出他的模样,却没办法。他早年就发展出一个方法,让往事中的那些人脸不留记忆。你在心中想着他们的样子,抽掉其中的色彩,让那些五官变得更昏暗,然后把那些图像缩小,好像透过缩小镜看到的一样。你让那些图越来越小、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只要方法正确,你就能忘记一切,只剩下一些最简单的事项。你对他们没有情感上的责任或负担,而且要回想起他们越来越困难。
但现在他连起一道空隙,接通了一条线路,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他记忆中,长得像只老去的花栗鼠。老天,凯勒心想,拜托你滚出我的记忆好吗?你已经死掉好多年了。他妈的别来烦我了。
他走出门,散步了一圈,然后回到房里坐在床边。他不慌不忙地准备摆脱那名男子的脸,把影像洗成黑白的,在心中推得越来越远,然后让它消失。整个过程不像过去几年那么容易,但还是有用;终于,那个小小的人脸不见了,遁入了其他死人被洗掉的脸孔所去的地方。不管那是哪里,凯勒祈祷他就留在那边,别再回来了。
他冲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
早上起来,他找了个新的地方吃早餐。他看过报纸,喝了第二杯咖啡,然后开车漫无目的地绕着“暮客居”的外墙打转。
回到汽车旅馆,他用手机打给桃儿。“我只能想出一个办法,”他说,“我把车停在可以监视大门的地方。然后,等哪个住户开车出来,我就跟踪他们。”
“他们?”
“唔,他或她啦,看情况嘛。或者如果车子里不止一个人,那就是他们了。然后,早晚他们会停在某个地方,下车。”
“然后你把他们做掉,接下来你持续用这个办法做掉人,那么早晚会碰上对的那个。”
“他们下了车,”他说,“然后我在旁边等,趁没人注意时,我就钻进行李厢。”
“你指的是他们车子的行李厢?”
“如果我想进我自己车子的行李厢,”他说,“我现在就能进去了。没错,我指的是他们车子的行李厢。”
“我懂了,”她说,“他们的车等于是特洛伊木马。等他们把车开回有城墙的城市里,你就在里头,然后期望他们会打开行李厢,放你出来。”
“汽车行李厢现在都有内部的启动装置了,”他说,“这样绑架的被害人就可以逃脱。”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汽车制造商加了个新设计,就为了造福每年被塞进行李厢的八个人?”
“我想每年不止八个人吧,”他说,“另外还有些人,大部分是小孩,是意外被锁在里头的。总之,要出来不是问题。”
“那进去呢?你对汽车锁很有办法吗?”
“那可能会是个问题,”他承认,“现在大家都会把车子锁上吗?”
“我敢打赌,住在那种有围墙和警卫的小区里的人会锁。安安全全待在家里的时候不见得;但等他们出去,置身于凤凰城郊区这么危险的地方时,他们就会锁了。你对这个计划有多热衷?”
“不是太热衷。”他承认。
“你怎么晓得他们会回家呢?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就会刚好碰上他们要去拉斯维加斯玩两个星期。”
“这点我倒是没想到过。”
“不过你当然立刻就会发现了,”她说,“因为你想进行李厢,一打开却发现里头塞满了行李和好几本《击败庄家》。”
“这不是什么好计划,”他同意,“可是你不会相信这里的保安有多严密。我想得出来的另一个办法,就是买个地方。”
“你的意思是,买栋那里的房子?我想我们的预算不够。”
“我可以当成投资,”他说,“不住的时候就租出去。”
“不住的时候,那就是一年五十二个星期吧?”
“可是如果我买得起的话,”他说,“那我也就可以告诉客户自己去想办法吧;不过我想,我可能到最后还是得这么做了。”
“因为看起来很困难。”
“看起来根本就不可能,”他说,“而且最重要的是……”
“喂?凯勒?你跑去哪儿了?喂?”
“没关系,”他说,“我刚刚想到办法了。”
“你也看得出来,”蜜琪·普伦蒂斯说,“这里的视野绝对比不上拉蒂莫的房子。而且只有两个卧室,不像拉蒂莫那边有三个;另外他们的家具也比较朴实点。不过比起要在汽车旅馆住两星期……”
“那就舒服太多了。”他说。
“而且也比较安全,”她说,“万一你把邮票收藏带着的话。”
“我没带,”他说,“不过安全一点总是好事。我租了。”
“也难怪,租金真的很划算,而且对桑德斯托姆夫妇来说,也不无小补。他们夫妻正在加拉巴哥群岛看篮脚鲣鸟。他们墙上的那些垃圾就是这么来的。我指的不是加拉巴哥群岛,而是他们旅行去过的地方。”
“不晓得是什么地方。”
“这个嘛,他们可以告诉你每个宝贝纪念品的一切,但他们现在不在家;而如果他们在家的话,你就不能租这个地方了,对不对?我们待会儿回办公室签一些文件,然后你就可以给我一张支票,我会给你一组钥匙和进出大门的证件。还有俱乐部会所的通行证,以及有关草皮费之类的数据。希望你有时间打高尔夫。”
“啊,我应该可以安排打几回合吧。”
“看得出来你当然会安排,”她说,“提到这个,我们回办公室签租约之前,应该安排去拉蒂莫的房子一下。哦,不,傻瓜,我不是要劝你买那里。我只是希望你再带我进那边的卧室。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期望我在辛西雅·桑德斯托姆的床上做那件事,对吧?墙上挂了那些诡异的面具,一定会搞得我神经过敏。我会觉得好像原始部落的人在瞪着我瞧。”
桑德斯托姆的房子比原来住的汽车旅馆要舒服太多,而且他发现自己并不在乎里头处处都是屋主夫妇旅行的纪念品。主卧室之外的另一个卧室显然是哈维·桑德斯托姆的书房,墙上挂了一批锋利的武器,有各种刀和匕首,还有些他觉得应该是战斧,其他房间还有无数雕刻面具和挂毯。其中某些面具他猜想看起来大概是很吓人,但这类事情向来不会让他神经过敏,而且他还养成了跟其中一个面具打招呼的习惯,那是个西非面具,牙齿像墓碑,还有一堆充当头发的绳穗。他发现自己经过那个面具前会点个头,甚至抬手示意。
很快地,他心想,自己就会开始跟它说话了。
因为越来越明显,他需要一个人讲讲话。他猜想,自己一生始终都有这种需要,但多年来,他过着一种不太能跟别人分享秘密的生活。他成年后几乎都在干职业杀手,这种工作的甘苦可不是能跟陌生人聊的——其实跟朋友也不能聊。你拿钱办事,闭紧嘴巴,一切就是如此。你不会去谈你的工作,因此搞得你根本也不太能谈其他的事情。你可以去运动酒吧,跟坐在吧台上隔壁板凳的人聊球赛,你在公车站可以跟站在你旁边的女人发发天气的牢骚,你甚至可以跟街角小餐馆的女侍抱怨市长有多烂,但若要想谈些稍微更实质的话题,唔,他可就没那个福气了。
几年前有一回,他被人说服去看一个心理医师。他采取了一些自认颇为合理的预防措施,用现金付账,编了个假名字和地址,而且基本上只透露自己童年的事情。结果颇有成效,而且他也渐渐找到一些很管用的观点,但后来事情演变得很糟糕,因为那个心理医师琢磨出了一些讨厌的推断,最后还跟踪凯勒,得知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个人想雇用凯勒,但凯勒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于是就反而把他列为下手目标。心理咨询到此为止,分享机密也到此为止。
那个心理医师退场后,过了几个月,他养了一只狗。不是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士兵”,而是一只漂亮的澳洲牧牛犬,名叫纳尔逊。结果纳尔逊不但是个绝佳同伴,也是绝佳的密友。你什么都可以告诉它,知道它绝对不会说出去,而且那不像是跟自己讲话或跟墙壁讲话,因为狗是活生生、真实的,甚至各种迹象都显示它在很专注地听你讲。有好几次,他敢发誓,纳尔逊每个字都听得懂。
它也不会批判你。你告诉他任何事情,它都不会少爱你一分。
若能一直保持如此,那该有多好呢,他心想。可惜好景不常,而且他想应该是自己的错。他偶尔为了工作得离开纽约,于是找了个人在他出门期间来照顾它,这样比送去寄宿的狗舍好,但结果他迷恋上那个遛狗人,然后她搬进来,于是只有安德莉亚不在的时候,他才真正能跟纳尔逊讲话。这样也不算太坏,有她同住也很开心,但有一天她决定要展开人生新阶段,于是就走了。他们在一起时,他不断买耳环送她,她离开时全都带走了,这也没关系。但她也带走了纳尔逊,于是只剩他,又回到了原点。
换了别的男人,可能会立刻再去买一只狗,然后立刻再去找一个女人帮他遛狗。但凯勒觉得够了就是够了。他没另外找个新的心理医师,没再去买一只新的狗,另外,虽然不断有女人走进又走出他的生命,但他没有再找一个新的女朋友来代替。毕竟,他已经独居好多年了,他过得下去的。
至少,大部分时候是如此。
“现在这样真好,”凯勒说,“郊区延伸得很远,可是一旦离开了,你就身在沙漠里。而且只要不上州际高速公路,那差不多整块地方就只有你一个人了。真是愉快,不是吗?”
隔壁的乘客座上没有回答。
“我付现金租下桑德斯托姆的房子,”他继续说,“两周,每周一千元。比住汽车旅馆贵,但我可以自己做饭省下去餐厅的花费。只不过我喜欢出去吃饭。不过我大老远带你来这里,不是要你听我讲这些事情的。”
又一次,他的乘客还是没有回答,但反正他也不期望有回答。
“有好多事情我得想清楚,”他说,“比方第一个,我这辈子接下来要怎么过。多年来我一直在做这种工作,但现在我看不出自己怎么能继续做下去。如果你要想成那是杀人,取人性命,唔,那怎么有人能一年接一年,一直做下去?
“但其实呢,你不必一直用那个角度去想。我的意思是,面对现实吧,事情就是如此。这些人本来活得好好的,做自己的工作;然后我出现了,而不管他们原来在做些什么,都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做了。因为他们死了,因为我杀了他们。”
他瞥了旁边一眼,看看有没有反应。嗯,很好。
“但问题是,”他说,“到头来,你不会把每个目标想成是一个要杀掉的人,而是当成一个要解决的麻烦。眼前有这么一件活儿你得干,那你要怎么完成?你该怎么尽可能适当地履行合约,同时把压力减到最低?
“现在有些做这一行的呢,”他说,“他们会把事情搞成了私人恩怨。他们找出一个理由去恨他们必须杀掉的人。他们生他的气,觉得很愤怒,因为都是他的错,害他们得去做这件坏事。如果不是为了他,他们就不必去犯下这个罪孽。他将会害他们以后得下地狱,那个狗娘养的,所以当然他们会生他气,当然他们恨他,这让他们杀他也就变得更容易,但其实他们一开始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他了。
“但我老觉得这样很傻嘛。我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什么又不是,也不晓得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活下去而另一个人就该结束生命。有时我会想到这类东西,但想来想去,唔,从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以继续这么过日子,不过真要讲道德方面的话,我其实没有不安。我只是觉得我继续做下去有点太老,这是一部分;而另一方面是,这个行业已经变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付钱去杀掉别人。你永远不必担心没客户。有时候生意会清淡一阵子,但总是又会好转。比方迈阿密那个古巴佬,一定有一百个人有理由希望他死,或是像这个艾格蒙挺着肚皮拿着高尔夫球杆,你会觉得不太可能惹得人家恨死他。有各式各样的目标,也有各式各样的客户,哪一个都永远不会缺的。”
路转弯了,他转得有点太快,还得伸出右手扶正他那个沉默的同伴。
“你该系上安全带的,”他说,“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啊,这个行业改变了,其实是整个世界。机场安全检查,去哪里都得出示你的身份证件。还有筑了围墙设警卫的小区,跟其他的一切。你会想到丹尼尔·布恩,当他每砍一棵树都得想想树会倒向哪个方向时,他就知道是该往西部拓荒的时候了。
“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说个没完,但全都没什么道理。好吧,没关系。你在乎什么呢?只要我转弯时别太猛,别害你摔到地上,你就很乐意坐在那儿,听我爱讲多久就讲多久。对不对?”
没有回答。
“如果我打高尔夫,”他说,“我就可以天天去球场了,也不必花那么多汽油在沙漠里面转来转去。我会把所有时间花在‘暮客居’墙内,不会去购物商场逛,也就不会看到你放在收款机旁边展示。好几种不一样的都在打折,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样的,不过我猜想你是某种犬。犬是很好的狗,精力充沛,很有个性。
“我以前有只澳洲牧牛犬,我喊它纳尔逊。我还没碰到它的时候,它就叫这个名字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我不认为我会给你取名字。我的意思是,买只填充玩具、还带着它开车出去讲话,这就已经够神经了。我喊名字你又不会应,给你取名字感觉也不会更亲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是疯了,但我可不笨。我知道我讲话的对象是一个聚酯和泡沫橡胶组成的玩意儿,或者是其他制造你的那些原料。卷标上说是中国制造的。这是另一个话题,每样东西都是中国或印度尼西亚或菲律宾制造的,再也没有在美国制造的了。我倒不是因此神经质,我也不担心所有工作机会都会流到国外。毕竟,我干嘛在乎呢?对我的工作又没影响。据我所知,没有人会飞到泰国或韩国去雇杀手,把土生土长美国好杀手的工作机会给抢走。
“只不过,你不得不好奇这个国家的人在干嘛。如果他们不再制造任何东西,如果每样东西都从别的地方进口,那么这些美国人去办公室到底在做什么?”
他又讲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开了一阵子,接着又开始一个人说起话来。最后他找到回“暮客居”的路,绕行围墙外,打算从西南边的大门进去。
嗨,米勒先生。哈啰,哈利。嘿,你那里是什么?好可爱的小兄弟,不是吗?送给我小外甥女的礼物。我明天就寄给她。
去他的吧。开到警卫室之前,他伸手到后座拿了份报纸,打开来盖住了前头乘客座上的填充小狗。
在俱乐都会所的吧台,凯勒同情地听着一个叫蒙蒂的家伙仔细叙述他打的那回合高尔夫,一杆杆讲。“最受不了的是,”蒙蒂说,“我就是时好时坏。比方今天下午的第七洞,我发球正好发到中央球道中间,我用三号铁杆打第二杆,打到了球洞旁边,就在果岭边缘右边。没打进沙坑里,而是飞过去,然后落点很好,就离果岭边缘大概十英尺或十二英尺吧。”
“漂亮!”凯勒说,口气很小心地保持中立。如果这球不漂亮,那么蒙蒂或许会以为他是讽刺。
“非常漂亮,”蒙蒂同意,“现在顶多就剩两杆了,我只要把球往上打得离洞口够近,再加个推杆,就平标准杆了。我可以用挖起杆,但干嘛乱搞呢?还不如用我手上那根铁杆来个小小的切球,往上朝洞口打就行了。”
“嗯。”
“所以我就朝洞口打,没问题,球没打过头,离洞口不到两英寸,但接下来我打得太用力,结果球又加速滚过旗杆旁,一路滚下果岭,比我刚开始时还离洞口更远了。”
“真惨哪。”
“所以我又切球,又经过了洞口,不过没太糟糕。等到我用那根该死的推杆终于把球送进洞,已经打了七杆,比标准杆多出三杆。我用了两杆就解决了前面四百五十码,结果最后五十英尺却化了我五杆。”
“哎,高尔夫就是这样。”凯勒说。
“老天在上,你这话讲得太对了,”蒙蒂说,“高尔夫就是这样,没错。我们再喝一轮怎么样,戴夫,然后一起吃晚饭?有几个家伙你该见面认识一下。”
结果他和其他四个家伙一起吃饭。蒙蒂和另一个叫菲利克斯的住在“暮客居”,其他两个则是菲利克斯的客人,每年固定来斯科特谷住一阵子,属于另外一个当地的乡村俱乐部。菲利克斯讲了一个很长的笑话,里头有个倒霉的高尔夫球手被一回合打坏的高尔夫球气得自杀。讲到关键台词时,菲利克斯两只手腕举起交叉,“几点?”然后每个人都哄笑起来。他们都点牛排、喝啤酒,谈着高尔夫和政治,以及这阵子的股票市场有多糟,凯勒设法也参与些对话,努力别让人注意到他根本不晓得他们在讲什么。
“那你今天打得怎么样?”有个人问,凯勒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
“你知道,”他思索着说,“打高尔夫真是要命。有时候你死命把球打出去,活像要用棍子把那颗球给打死似的;然后有那么一球那么甜那么真实,让你觉得一整天都棒透了。”
他连这段话是何时何地听来的都不记得了,但显然他的晚餐同伴们都深有同感。他们都郑重地点点头,然后有人改变话题讲了些贬低民主党的话,于是就轮到凯勒同意地点头。
没什么难的。
“那我们就明天早上去了,”蒙蒂对菲利克斯说,“戴夫,如果你想一起来……”
凯勒手腕交叉说,“几点?”等大家都笑完了,他说,“真希望能去,蒙蒂。但恐怕明天不行,下回吧。”
“你可以去上个课,”桃儿说,“里头不是有个高尔夫职业选手?他不是可以教课吗?”
“是有,”他说,“我想他可以教课,但我干嘛要去学?”
“这样你就可以出去打高尔夫啦。保护色什么的嘛。”
“如果有人看到我拿着高尔夫球杆在挥杆,”他说,“不管我有没有上过课,他们会搞不懂我在干嘛。但如果照现在这样,他们只会以为我今天稍早已经打过了一回合。总之,我不想花太多时间在俱乐都会所。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离开这里,出去开车。”
“在赛车场吗?”
“就在沙漠里。”他说。
“你就开着车到处转,去看仙人掌?”
“有很多仙人掌可以看,”他说,“不过它们有盗采的问题。”
“你在说笑吧?”
“不是。”他说,解释这些仙人掌是保育类,但坏人会把它们挖起来,卖给花商。
“仙人掌盗猎人,”桃儿说,“这是我听到过最该死的事情。我猜想他们得小心那些刺。”
“应该是吧。”
“如果他们被刺到,那就惨了。你就光是开车到处转,嗯?”
“另外也把事情想清楚。”
“嗯,那很好。不过可别忘记,一开始你是为什么会搬进去那儿的。”
“不会忘的。”
“何况,”她说,“我想念你。我接到了这么一通电话。”
“哦?”
“有点诡异。唔,总之是反常吧。我不晓得打来的是谁,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打。”
“或许是打错号码。”
“不,不是那么回事。真是要命。如果你在这里,我们就可以谈谈了,但电话里不行。”
第二天他还是没去俱乐部会所,第三天也是。然后,到了星期二下午,他开着车在“暮客居”小区里头四处转。他经过拉蒂莫的房子,好奇着蜜琪·普伦蒂斯最近有没有带其他人去看过。他驶经威廉·艾格蒙的房子,看起来跟桑德斯托姆的房子颇像是同一类型。艾格蒙的凯迪拉克停在车棚里,但他自己有一辆高尔夫球车,凯勒没看到。他大概开着高尔夫球车到第一洞发球去了,说不定现在还在那儿,用力挖起大块草皮,想用曲球把掉进乱草区的球打出来。
凯勒回家,把他的丰田车停在桑德斯托姆家的车棚里。他原本担心,自己既然租了这房子两星期,蜜琪就会常常打电话来,甚至更糟,不先打电话就跑来。但结果他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这一点他一直很感激,现在他发现自己竟考虑打给她,打去公司或她家,约个地方碰面。不能在他这儿,因为那些面具;也不能去她家,因为她女儿,所以……
于是到此为止。如果他开始这么想事情,好吧,那就是他该喊停的叶候了。不然接下来他就会跑去上高尔夫课程,买下拉蒂莫的房子,把他买的填充狗换成真狗。
他走到外头,暮色渐浓,凯勒觉得这里似乎天黑得比纽约快。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离赤道近得多,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人跟他解释过为什么,他当时听懂了,但现在唯一只记得:你离赤道越远,黄昏或黎明就会拖得越长。
总之,打高尔夫球的人都已经收拾回家了。他沿着球场边散步,经过了艾格蒙家。汽车还在那儿,高尔夫球车则不在。他又往前走了一阵子,然后回头又从反方向朝艾格蒙家走去,看到前头一辆高尔夫球车上有个人。那是艾格蒙在回家的路上吗?不是,那辆车开近了些,他看到上头的人比艾格蒙瘦,而且头发一点也没秃。然后那辆车还没开到艾格蒙家就转弯了,这就很足以把事情理清了。
何况,接下来他很快就发现,艾格蒙已经回家了。他的高尔夫球车停在车棚里,就在汽车旁边,装着高尔夫球杆的袋子挂在球车后头。这副景象让凯勒想到一首歌,但他想不起究竟是哪首,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跟高尔夫球车扯上关系。应该是某首忧伤的跟风笛有关的歌,但凯勒也不敢发誓就是这样。
艾格蒙的房子有灯光透出。他是一个人吗?还是带了其他人回家?
要查清楚很容易,他走上小径来到门前,按了门铃。他听到铃响,接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正在考虑要再按。他先试了门,锁住了,这也不稀奇;然后他听到脚步声,但很小,好像是轻步走在长毛地毯上。然后门拉开几英寸,直到门链扯直了,威廉·华莱士·艾格蒙往外看着他,一脸困惑的表情。
“艾格蒙先生吗?”
“是的。”
“敝姓米勒,”他说,“戴维·米勒。我就住在过了山坡那边,我租了桑德斯托姆家两星期……”
“啊,是啊,”艾格蒙说,看得出松了口气,“当然了,米勒先生。前两天还有人提到你。我相信我在俱乐部见过你。还有在球场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他看错了,但凯勒觉得没有必要纠正。“大概吧,”他说,“我一有机会就去球场。”
“我也是。我今天打过了,明天也还要打。”
凯勒两手手腕交叉,说:“几点?”
“啊,很好,”艾格蒙说,“‘几点?’你就是那样的高尔夫球迷,对吧?好,那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呢?”
“有点不太好讲,”凯勒说,“我方便进去一下吗?”
“唔,当然可以了。”艾格蒙说,把门链拉开让他进去。
防盗警铃的设定小键盘就在前门右边的墙上。旁边贴着一张纸条,标题是“如何设定防盗警铃”,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着设定警铃的步骤,字体大到老花眼也能轻易看得清楚。凯勒遵照上头的指示设定好,才离开艾格蒙的房子。几分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子——桑德斯托姆的房子。他在桑德斯托姆的厨房里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桑德斯托姆的客厅里;等着咖啡凉的时候,他回想着威廉·华莱士·艾格蒙生前的最后时刻。
那套练习他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在心中把影像从彩色变成黑白,然后看着它们转成灰色,让它们越退越远,越变越小,直到变成一堆小细点,在灰色原野上的灰色小点,消逝在远方,被过往吞没。
喝完咖啡,他走进桑德斯托姆的卧室脱掉衣服,然后在桑德斯托姆的浴室冲澡,当然也用桑德斯托姆的毛巾擦干。他走到书房,哈维·桑德斯托姆的书房,从墙上取下一把斐济的战斧。那是乌木制作的,比看起来要沉,精巧的几何形状暗示其装饰作用大于武器价值。但凯勒琢磨着如何握,如何挥动,还熟练地挥了几下,他于是明白斐济岛的人为何会认为这种战斧很管用。
他原可以带着这把战斧到艾格蒙的房子,于是便想象起来,看着自己双手抓着这把武器,挥动着划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弧,斧刃劈入艾格蒙的头盖骨。他摇摇头,把战斧放回墙上,重拾稍早停下的练习,在心中回忆艾格蒙的影像,重温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让一切变成模糊的灰,让一切越来越小,让一切全部消失远去。
早上他出门吃早餐,回来时刚好来得及看到一辆救护车从东边大门驶离“暮客居”。警卫认出凯勒,挥挥手让他进门,但他踩住刹车摇下车窗问起那辆救护车。警卫面色凝重地摇摇头,说出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他到家打电话给桃儿。“可别告诉我,”她说,“说你确定你办不到了。”
“办完了。”
“真是太神了,我就是感觉得到这种事情,”她说,“你想这会是什么灵媒的力量,或是老式的女性直觉吗?这是个修辞上的问题,凯勒。你不必回答。我本来想跟你说明天见的,但我明天见不到你,对不对?”
“我得花一阵子才能到家。”
“好吧,不急,”她说,“你慢慢来,到处逛逛。你有自己的球杆,对吧?”
“我自己的球杆?”
“你沿途打打高尔夫,好好玩吧,凯勒。这是你该得的享受。”
他的两周租约到期前一天,他去了俱乐部会所,结清了账,把钥匙和识别卡缴回去。他走回桑德斯托姆的房子,把手提箱放进车后头行李厢,小填充玩具狗则放在乘客座。然后他上车缓缓绕行高尔夫球场,从东门驶出小区。
“这是个好地方,”他告诉那只狗,“我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这里。不光是因为高尔夫、气候和保安设施。你会觉得住在这种地方,好像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在你身上。就算你死掉,那也只是事物的自然秩序而已。”
他设定了定速器,驶向土桑的方向,拉下了遮阳板挡住上午的阳光。这是个适合定速器的好天气,他心想。前几天他在车上收听国家公共广播电台,有个一副专业播音员柔润嗓音的男人告诫听众在雨天不要使用定速器。如果车子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打滑,定速器会以为轮子转得不够快,于是会使引擎更加速。然后,等到轮子恢复正常不打滑了,“砰”!
凯勒不记得每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反正比他以为的要多就是了。当时他只是决心,以后每次打开雨刷时就要确认把定速器解除。但现在,他往东行驶在弧利桑那州沙漠中,发现自己思索着这个新知识可有任何实际运用的机会。意外死亡是个很管用的工具,而且最近才夺走了威廉·华莱士·艾格蒙的性命,但凯勒看不出坏天气的定速器要如何成为他的妙招之一。不过呢,一切都很难讲,于是他就一路想下去。
到了土桑,他把那只玩具狗塞进手提箱,还掉租来的车,然后走到外头的热浪中,找到了他原来停在长期停车场的那辆车。他把手提箱扔进后座,钥匙插进启动器,心里还在想车子不晓得能不能发动。就算发不动也没关系,他只要去跟赫兹租车的柜台讲一声就行,但如果他们刚刚看到他在埃尔维斯柜台还掉另一辆车怎么办?他们会注意这类事情吗?应该是不会,但现在机场跟以前不一样了。很多机场里的人会留意各种事情的。
他转动钥匙,引擎立刻启动了。停车场出入口的女人算出他该缴的钱,报上数字时口气带着歉意。他不自觉想起他留在其他长期停车场那些从来没去取回的车,行李厢塞了尸体的,加起来该缴多少停车费。大概很多钱吧,他判定,而且,不会有人去付。他想偶尔付一次也还付得起。他付了现金,拿了收据,回到了州际高速公路。
一边开着车,他一边不自觉地思索着如果车子发不动该怎么办。“老天在上,”他说,“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德性?有些事可能发生,但是并没有。现在一切都结束没事了,你还在想着该怎么办,想找出一套补救方案,但明明就没有什么要补救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思索着。然后他说:“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吗?你在自言自语,就是这么回事。”
他停止自言自语。开了二十分钟后,他驶入休息区,探身到后座,打开手提箱,然后把那只玩具狗摆回乘客座的位置。
“现在我们可以走啦。”他说。
他在新墨西哥州下了交流道,循着指路标来到一个印第安村庄。一个丰满的女人,头发编成了辫子,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个屋子内,里面摆满了她亲手做的罐子。凯勒挑了一个有扇形边的黑色小罐子。她替他小心包好,先裹上好几层报纸,放进一个褐色纸袋,然后再装进塑料袋。凯勒把那一大包塞进手提箱里,又回到驾驶座。
“不要问。”他告诉那只狗。
刚进入科罗拉多州界,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他驶过雨地十英里或二十英里,才想起国家广播电台那名男子。他踩了刹车,定速器就会因此解除,但他为了确定,还是又去按了按键。
“好险。”他告诉那只狗。
到了堪萨斯州,他走州道往北,拜访了一个路边景点,是达顿兄弟一度藏匿过的房子。那帮人是违法歹徒,他知道,等于是现代版的杰西·詹姆斯和杨格兄弟。那房子布置成一个小博物馆,有一些纪念品和剪报,还有个地下通道可以通到房子后头的谷仓,所以警方突袭时,达顿兄弟可以冲进地道逃走。他想看看那条地道,但已经封起来了。
“不过,”他告诉那个女服务员,“知道有那条地道还是很不错。”
她告诉凯勒,如果他对达顿兄弟有兴趣,在堪萨斯州另一头还有个博物馆。就在考菲镇,她说,他大概已经晓得,大部分达顿帮的人都在那儿被杀,当时他们企图一天内连抢两家银行。他的确知道这件事,但只是因为他刚在一个展览牌上看到这些资料。
他在一个加油站停下,买了一份堪萨斯州的地图,琢磨着到考菲镇的路线。半途中他停下来在一家连锁的“红屋顶旅店”过夜,叫了个外送的匹萨,坐在电视机前边吃边看。他一路浏览频道,直到出现一部看起来似乎不错的西部片,要不是有关达顿兄弟的才怪呢。而且不光是达顿帮,还有法兰克·詹姆斯与杰西·詹姆斯兄弟,以及科尔·杨格和他的兄弟们。
而且他们看起来似乎是挺好的人,就是那种你不介意跟他们混一道玩儿的。在他看来,电影里没有一个是虐待狂或纵火狂。而你以为杰匹·詹姆斯会尿床吗?见鬼才会。
次日上午他开到考菲镇,付了入场费用,慢条斯理地细看那些展出品。一口气抢两家银行实在是个很大胆的行动,但恐怕不是美国犯罪史上最聪明之举。当地居民正在等他们,狠狠用子弹招待了达顿兄弟们一顿。扫射停止时,达顿帮大部分成员都已经死了,或者没多久就因为伤重身亡。
恩米特·达顿当时身中十多枪,然后入狱服刑。但故事并没有结束,他后来身体复元,最后还获释出狱,去了洛杉矶,替刚起步的电影业写剧本,还在房地产上头发了小财。
凯勒花很多时间仔细看完那些展览,也因此想了很多事情。
大部分时间他都保持沉默,但偶尔他会跟那只狗讲话。
“就拿军人来说好了,”他说,此时在州际八十号公路往东行驶,刚过了衣阿华州首府得梅因市不久。“他们被征兵入伍,受过基本训练之后,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得瞄准其他军人扣下扳机。或许前两次他们得强迫自己,或许一开始他们还会作噩梦,但接下来他们就习惯了,很快地,他们就还有点乐在其中。这不是性爱,他们不会从中得到那类快感,但有点像打猎。只不过你扣下扳机就好。你不必追踪受伤的军人以确定他们没有受苦。你不必把你的猎物收起来搬回营地。你只要扣下扳机,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
“这些都只是寻常小孩,”他继续说,“十八岁的男孩子,刚从高中毕业就被征兵。或者我猜想现在是志愿从军了,他们现在不征兵了,但总之还是一样。他们只是寻常的美国男孩。他们从小不会虐待动物或纵火,或者尿床。
“你知道吗,我还是不懂尿床跟杀人有什么关系。”
从华盛顿大桥进入纽约市时,他说,“好吧,它们不在那儿了。”
他指的是世贸中心双塔。当然是不在那儿,消失了,这他早已知道。他去过那个遗址够多次,知道那不是魔术相片,双塔的确是消失了。但不知怎地他还是半期待能再看到它们,半期待整个事情到头来是一场梦。老天在上,他无法让天际线的其中一部分就这样消失啊。
他开到赫兹租车公司,把车子还了。他提着手提箱走出门时,一个职员冲出来,挥舞着那只填充玩具狗。“你忘了东西。”那名男子说,一脸微笑。
“喔,对了,”凯勒说,“你有小孩吗?”
“我?”
“给你的小孩吧,”凯勒告诉他,“或者其他小孩。”
“你不要了?”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到家后,他冲了澡,刮了胡子,望向窗外。他的窗子朝东,不是朝南,原先就无法看到世贸双塔,所以窗外景色一如往常。而这就是他往外看的原因,为了确保每件事物都还是在原处,没有什么被夺走。
他觉得一切看起来安好,于是拿起电话打给桃儿。
她在门廊上等他,旁边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壶冰红茶。“你害我等得急死了,”她说,“你一直没打电话,一直没打电话,一直没打电话。花了大半个月才回到家,你干什么去了,走回来的吗?”
“我没有马上离开,”他说,“我已经付了两个星期房租了。”
“所以你要确保你花的钱有那个价值。”
“我觉得如果提早离开会有点可疑。啊,我记得那个家伙,他提早四天离开,就在艾格蒙先生死后马上走掉的。”
“那你觉得在凶杀案现场附近逗留,会比较安全吗?”
“只不过那不是凶杀案,”他说,“那个人有天傍晚从高尔夫球场回家,锁上门,设定了防盗警铃,脱了衣服,放了一缸热水准备泡澡。他进了浴缸,失去意识,然后溺死了。”
“大部分意外都是发生在家里,”桃儿说,“一般不是这么说的吗?你是怎么弄的?敲他的头?”
“他可能是下水的时候一时失足,头撞到瓷砖。或者是轻微中风。很难讲。”
“你脱了他的衣服,安排好一切吗?”
他点点头。“把他放进浴缸。他在水里醒了过来,不过我抓住他双脚悬空,他的头沉下去,然后,唔,就这样了。”
“水吸进肺里。”
“没错。”
“被溺死的。”
他点点头。
“你还好吧,凯勒?”
“我?没问题啊,我很好。总之,我那时就想,最好再等四天,等期限到了再离开。”
“就像艾格蒙。”
“啊?”
“他也是期限到了就离开啊,”她说,“不过呢,从凤凰城开车回纽约要多久?四天,五天?”
“我绕了些路。”他说,告诉她有关达顿兄弟的事情。
“两个博物馆,”她说,“大部分人连一个达顿兄弟的博物馆都没去过,你却去了两个。”
“嗯,他们可是一口气就抢了两家银行。”
“跟那有什么关系?”
“不晓得,没关系吧,我想。你听说过印第安纳州的纳什维尔吗?”
“我听说过纳什维尔,”她说,“也听说过印第安纳州,但针对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没听说过。印第安纳州的纳什维尔有什么?当地版的乡村音乐电台节目吗?”
“那里有个约翰·迪林杰博物馆。”
“老天,凯勒。你这趟是在干嘛?中西部歹徒之旅?”
“考菲镇的博物馆有张传单,我过去也不算太绕路。蛮有趣的,那博物馆里还有他当年用来越狱的假枪,或者可能是复制品。总之,相当有趣。”
“我相信。”
“他们是民间英雄,”他说,“迪林杰和美男子佛洛伊德和娃娃脸纳尔逊。”
“还有邦妮与克莱德。这两个人有博物馆吗?”
“大概吧。他们跟达顿帮和杨格兄弟和詹姆斯兄弟同样都是英雄,但他们不是兄弟。19世纪那个时代,这类事情是家族事业,后来这个传统就没落了。”
“现在的小孩啊,”桃儿说,“那巴克老妈呢?她不是跟迪林杰差不多时代的人吗?而且她不是养了一屋子银行抢匪?或者那是电影里头演的而已?”
“不,你说得没错,”他说,“我忘了巴克老妈了。”
“好吧,我们就还是忘掉她吧,这样你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他摇摇头。“我不确定有正题。我只是慢慢来,没急着回家,如此而已。我有点事情要做。”
“什么事?”
他伸手去拿水壶,给自己添了点冰红茶。“好吧,”他说,“是这样的,这一行我不能再做下去了。”
“我其实不会太惊讶。”
“几年前我打算要退休过,”他说,“还记得吗?”
“历历在目呢。”
“当时呢,”他说,“我认为我退休得起。我存了一笔钱。不是太多,不过够我去佛罗里达州买个平房小木屋了。”
“这样你就可以去丹尼斯连锁餐厅吃早起特餐,还可以节省饭钱。”
“那时你说我需要个嗜好,所以我就重新对集邮产生兴趣。不知不觉,我就花了很多钱在邮票上了。”
“花光了你的退休基金。”
“是花了一些,”他同意,“而且从那时开始,我就少存了很多钱,因为只要有多出来的钱,我就拿去买邮票。”
她皱起眉。“我想我知道接下来会推到哪里了,”她说,“这一行你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但你也不能退休。”
“所以我要想清楚,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说,“恩米特·达顿最后去了好莱坞,写电影剧本,搞房地产。”
“凯勒,你在写剧本吗?或者在恶补要考房地产中介执照?”
“我想不出哪一行是自己可以做的,”他说,“啊,我想我可以找个最低薪资的工作吧。可是我已经过惯了某种生活,也已经习惯不必花很长时间工作。你能想象我在7-ELEVEN当店员吗?”
“我连你去抢7-ELFVEN都无法想象,凯勒。”
“如果我年轻点的话,或许会不同吧。”
“我想武装抢劫是年轻人的活儿。”
“如果我从头开始,”他说,“可以找些入门的工作,一路往上爬。但现在我太老了不适合。首先就没有人会雇我,而那些我够格做的,唔,我又不想做。”
“‘请问要不要加一份薯条?’你说得没错,凯勒。反正这类工作听起来也不像你。”
“我从基层干起过。以前一开始我常来这里,老头就找事情给我做。‘瑞奇要去见个人,你就跟他一起开车去吧,让他有个伴。’或者叫我去见这个人,告诉他我们不高兴他的某些举动。或者他常派我去店里替他找巧克力棒。他以前喜欢的那种牌子叫什么?”
“玛氏巧克力棒。”
“不,他后来才改吃这个,但早期是另一个牌子。很难找,只有几家店有。我想他是我碰到过唯一喜欢这个牌子的人。要命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就在我舌尖上。”
“那是放巧克力棒的好地方。”
“大力屋,”他说,“大力屋巧克力棒。”
“牙医最要好的朋友,”她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生产。”
“‘小子,帮我个忙,看看城里有没有我爱吃的那种巧克力棒。’然后有一天就变成帮我个忙,这里有把枪,你去见这个家伙,朝他脑袋喂两颗子弹。晴天霹雳,多多少少算是吧,只不过那时他大概已经晓得我会去做。而且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不去做。‘枪在这里,帮我个忙。’于是我就拿了枪,帮他一个忙。”
“就这样?”
“差不多吧。我已经习惯照他的吩咐做事,于是就去做了。这也让我晓得我是可以做这类事情的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
“不过你却不困扰。”
“这点我一直在想,”他说,“我想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困扰我。”
“你会把影像的颜色去掉,推到远方……”
“那是后来我才教自己这么做的,”他说,“更早的时候,唔,我想就只是一般所说的否认吧。我告诉自己那种事不会困扰我,然后逼自己去信。然后其中还有一种成就感。看看我做的,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砰,他死了而我没死,随之而来有某种兴奋感。”
“可是呢?”
他摇摇头。“你有种完成工作的感觉,就这样。如果事情很难,好吧,那你总算实现目标了。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好吧,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做了。”
“买邮票,看电影。”
“没错。”
“你只是假装那不会困扰你,”她说,“然后有一天发现不是这样。”
“要假装很容易,因为其实向来不会那么困扰我。但没错,我只是继续做下去,然后我就不必假装了。我在斯科特谷住的那栋房子里,墙上挂了一大堆面具。我想是原始部落那一类的。于是我想到我一开始戴着面具,没多久,那就再也不是面具了,那成了我自己的脸。”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那只是看事情的一种方式,”他说,“总之,我怎么变成今天这样并不重要,问题是我往后要怎么过?”
“你有很多时间去想出一个答案。”
“太多时间了。”
“我猜想,从纳什维尔一路停很多站,最后到咖啡壶。”
“是考菲镇。”
“随便啦。结果你想出什么来,凯勒?”
“这个嘛,”他说,吸了一口气,“第一,我准备好不再做这个了。这一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有航空的安全检查,还有很多人住在厚厚的栅栏围篱里。我也变得不一样了。现在我老了,又已经做这一行做太多年了。”
“好吧。”
“第二,我不能退休。我需要钱,而且我没有其他办法赚到我过日子所需要的钱。”
“我希望还有第三点,凯勒,因为第一和第二点加起来之后,你就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了。”
“我必须做的,”他说,“就是算出我需要多少钱……”
“才能退休。”
他点点头。“我得出来的数字,”他说,“是一百万元。”
“这个数字可不小。”
“这比我上次考虑退休时所存的钱要多。我想这回的数字比较务实。如果投资得当,我每年大概可以拿到五万元的收益。”
“这样够你活吗?”
“我不想要太多钱,”他说,“我又不打算搭豪华游轮环游世界,上昂贵的餐厅。我也向来不在衣服上花大钱,我每回买衣服,都穿到破掉为止。”
“甚至破了还在穿。”
“如果我有一百万现金,”他说,“加上卖掉我那栋公寓,大概会有五十万。”
“你要搬到哪里去?”
“不晓得。应该是哪个温暖的地方吧。”
“暮客居?”
“太贵了。我才不想关在围墙里面,何况我又不打高尔夫。”
“你可能会想打,只是找事做的性质。”
他摇摇头。“那些人,有的喜欢高尔夫,”他说,“但有的,你感觉他们只是一直给自己洗脑罢了,跟彼此说他们对高尔夫有多么痴迷。‘几点?’”
“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笑话的关键笑点台词,不重要。不,我不会想住在那儿。但在新墨西哥州的亚伯喀基北边有一些小城,就在高地沙漠上,你可以在那边买个小屋,或挑个拖车屋再找个地方停就行了。”
“你觉得这样你受得了?住在那种穷乡僻壤?”
“不晓得。问题是,比方我卖掉公寓有了五十万元,再加上存了一百万元。这些钱的比方百分之五,就是一年七万五千元,那么没错,这些钱就够我过得很好了。”
“你的公寓值五十万?”
“差不多吧。”
“所以你需要的就是一百万,凯勒。我很愿意借给你,但这个月我有点缺钱。那你打算怎么办?卖掉你的邮票吗?”
“那些邮票才不值那么多钱呢。我不晓得我在这些收藏上花了多少钱,但绝对不到一百万元,而且反正也绝对卖不到我当初花的那么多钱。”
“我还以为集邮是不错的投资。”
“是比把钱花在鱼子酱和香摈上要好,”他说,“因为卖掉的话,你总是可以拿些钱回来,但邮票商也得有利润,所以如果你能拿回一半的钱,就已经不错了。总之,我也不想卖掉。”
“你想留着那些邮票,而且继续集邮?”
“如果我每年有七万五千元收入,”他说,“而且如果我住在沙漠里的哪个小镇,那么一年花个一万元或一万五千元在邮票上,我就负担得起了。”
“我敢说新墨西哥州北部住满了这样的人。”
“或许没有吧,”他说,“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办不到的。”
“你可以当第一个,凯勒。现在你所需要的,就是一百万元。”
“我就是这么想的。”
“好吧,我上钩了。你要怎么弄到?”
“这个嘛,”他说,“这几乎是不解自明的,对吧?我的意思是,我会的赚钱方式就只有一种啊。”
“我想我懂了,”桃儿说,“你不能再做这一行下去了,所以你得先大干一票。为了要脱离杀人这一行,你得先消灭掉这个国家的一半人口。”
“你要这么说的话……”
“这事情有某种讽刺意味,你不觉得吗?不过里头也有某种逻辑。你想抓住每个出现的高报酬工作,好让你可以存到足够的现金,永远离开这一行。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什么吗?”
“什么?”
“警察,”她说,“他们的退休金是以他们最后一年工作的所得计算的,所以他们会尽可能抓住每个加班的机会,然后他们退休后就可以过得很享受。通常我们是坐在家里等工作上门,挑挑拣拣,你不工作的时候就休息,但现在你不想这样了,对吧?你想做完一份工作,回家,喘口气,然后转身再去做下一件。”
“对。”
“直到你赚到恰恰一百万元整。”
“我就是这么想的。”
“或者再多赚个几元,以防通货膨胀。”
“或许吧。”
“还要再喝点冰红茶吗,凯勒?”
“不必了,我很好。”
“还是你想喝咖啡?我可以去弄咖啡。”
“谢谢,不用了。”
“你确定?”
“确定。”
“你在斯科特谷花了好多时间。他长得真的就像大富豪里的那个人吗?”
“照片像,本人不太像。”
“他没给你任何麻烦吧?”
他摇摇头。“他稍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那他的确是完全没提防到。”
“嗯。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要他死。”
“要我猜的话,是某个没耐心的继承人。这件事情很困扰你吗,凯勒?之前、中间,或之后?”
他想了想,摇摇头。
“然后你就拖了点时间,才不慌不忙地离开那儿。”
“我想多逗留几天会比较合理。再多留一天就可以去参加葬礼了。”
“所以你是在他下葬前一天离开的?”
“嗯,只不过他没下葬,”他说,“他的葬礼跟拉蒂莫先生的一样。”
“我该知道这位是谁吗?”
“他有栋房子,我可以买下的。他被火化,然后在一个非宗教仪式后,把他的骨灰洒在水障碍区。”
“离他的前门只有用五号铁杆挥一杆的距离。”
“唔,”凯勒说,“但总之,没错,我是多花了点时间才回到家。”
“还有那些博物馆。”
“我得彻底想一想,”他说,“琢磨出我的余生想怎么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你余生的第一天。我来确定一下我把整件事情都弄懂了。你前阵子去世贸中心遗址替救援人员舀食物,然后又跑去看一堆已故歹徒的博物馆,现在你已经准备好,要去为死去的英雄杀人。是这么回事吗?”
“很接近了。”
“因为我之前一直把工作往外推,凯勒,而现在我想做的是到处放消息说我们准备要干活儿了。我们不是要举行什么买一送一活动,不过这可是要认真下海了。这样讲够明白了吗?”她站起来,“这倒是提醒我了,你先别走开。”
她拿着两个信封回来,一个扔在他面前的桌上。“他们马上就付清了,你拖这么久才回家,搞得我都开始觉得这是我的钱了。这是什么?”
“我在路上买的。”
她打开包装,把那个黑色的小陶罐拿在双手里。“真漂亮,”她说,“这是什么?印第安的?”
“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印第安村庄买的。”
“要送给我?”
“我一时冲动就买下来了,”他说,“买了之后又不晓得该拿来作什么。然后我想到或许你会喜欢。”
“放在壁炉台上会很好看,”她说,“用来放圆形针也很好用。但只能用于其中之一,因为在壁炉台上放回形针就没什么道理了。你说你是在新墨西哥州买的?就是你想退休去养老的那个小镇吗?”
他摇摇头。“那是个印第安人部落,我想只有印第安人才能住在那儿。”
“反正,他们的手艺很好。我很高兴拥有它。”
“很高兴你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它很美啊。另外我想你会喜欢这个。”她说,挥挥第二个信封,“也或许不会。我告诉过你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那是好一阵子之前了。”
“对。”
“你当时不愿意在电话里谈。”
“一部分是因为在电话里,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噢。”
她在椅子上往后靠。“有这么个家伙打电话来,”她说,“声音我不认得,他只说他叫艾尔。”
“艾尔?”
“我问他,‘贵姓?’他说,‘就只有艾尔。’”
“只有艾尔?”
“他说他想寄点东西来给我,”她说,“想知道该寄到哪儿。”
“他想寄什么给你?”
“我也是这么问的。他说是某种预付款。”
“预付款?”
“什么的预付款,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他说就是某种预付款,问我希望他寄到哪儿。”
“他想查出你的地址。”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她说,“然后我想告诉他滚他的蛋去吧。我说,我才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你,然后他说他已经知道地址了,但或许我比较希望在另一个地方收到那个包裹。什么包裹?我问他。就是我打算要寄给你的包裹,他说。”
“预付款。”
“没错。这个时候,我就搞糊涂了。”
“我明白为什么。”
“我告诉他让我想一想,然后他说他过一两天会再打来。上回我跟你讲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
“当时你说,你有一段很诡异的对话。还真不是开玩笑。”
“过两天他又打来,”她继续说,“那时我才刚判定我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那是最好,但结果他在电话另一端。‘我是艾尔。’他说。”
“然后呢?”
“我已经花了些时间想过了。你知道,这些年我用过几次邮局信箱,或者那些私人信箱之类的。就是跟一些我们不认识对方对方也不认识我们的人打交道的时候,用这些信箱能让我们保持距离。但如果他已经知道汤顿广场这里的地址,那干嘛还要跑邮局一趟?”
“他还不见得真的知道地址。”
“这个嘛,他一定知道的,不是吗?他都有我家电话号码了,随便哪个四岁小孩都可以上Google用电话号码查出地址的。”
“这我倒没想到。”
“所以我叫他就寄来吧,随便要寄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是个炸弹邮包。跑去私人信箱拿到,难道会比在这里拿到要好吗?”
“所以你就叫他寄来,”他朝那个信封点点头,“就是这个吗?”
她摇摇头。“我拿到的,”她说,“是隔夜送达的联邦快递。”
“不是炸弹邮包。”
“我其实也不认为会是。我想应该会是钱,结果的确是。”
“钱。”
“现金,”她说,“五万元。”
“预付款。”
“答对了。”
“那是……很大一笔钱哎。”
“没错,”她说,“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凭经验大概可以猜得到。我猜想我会再接到一通解释的电话。”
“结果有吗?”
“我是接到了电话,但没怎么解释。‘我是艾尔。我希望你收到的那个包裹完整无缺。’我说没问题,但我不明白这包裹的用意是什么。‘我会再跟你联络,’他说,‘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只能从他那边问出这些来了。”
“五万元。”
“全是百元大钞,”她说,“旧钞,不连号的。总共有五百张。”
“这可比炸弹邮包要好太多了,”他说,“只不过……”
“会让你想很多。”
“的确。”
“反正,”她说,“艾尔早晚会要求我们去赚这笔钱。就像电影里面的教父,跟那个葬仪社老板说:‘有天我会需要你帮一个忙。’”
“我想那应该是马龙·白兰度的台词。”
“如果我会模仿,”她说,“我就去上喜剧电视台表演啦。不管这个艾尔是谁,他都有一笔预付账款在我们这里。我猜想他会再跟我们联系。同时,你就收着你那份吧。”
他把信封拿在手中掂掂份量。“你其实不必分给我的,”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不时也会找其他的人办事。谁晓得艾尔的活儿你不会找其他人去办呢?”
“然后害你无法更接近一百万元的目标?我看不太好吧。不,我拿了五万无预付款,你就得分一半,同样是预付款。有了这两个信封,我想你有了个好的开始。不过我看你会想把其中一部分花在邮票上。”
两天后,他正在整理邮票时,电话铃响了。“我在城里,”她说,“其实呢,就在你家转角这边。”
她告诉他那家餐厅的店名,他去了,发现她在店内后方的卡座上,正在吃一客冰淇淋圣代。“我小时候,”她说,“沃乐斯杂货药房卖这种玩意儿才三十五分钱。如果想在上头撒核桃再加五分钱。我真不愿意告诉你,他们这客美美的冰淇淋要收多少钱,而且还没有核桃可加。”
“一切都变了。”
“一点也没错,”她说,“光是这么一个观察所得的哲理,就值得我跑这么一趟了。不过这不是我来的原因。女侍来了,你要吃一客冰淇淋吗?”
他摇摇头,点了咖啡。女侍端过来,她一离开听力所及的范围,桃儿就说,“我今天早上接到了一通电话。”
“艾尔打来的?”
“艾尔?不,不是艾尔。我一直没接到艾尔的消息。这回是另一个人。”
“哦?”
“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的,不过这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讨论,我又觉得叫你来自原镇不太对,因为我很确定那会浪费你的时间。所以我想我就进城吧,也可以来吃一客冰淇淋圣代。顺便提一声,光为了这玩意儿就值得跑上这么一趟了,尽管卖得贵死人。你确定你不要来一客?”
“确定。”
“我接到一通电话,”她说,“是一个我们以前合作过的家伙,中间人,很可靠那一型的。他有个工作想找我们,非常好的活儿,钱很多,可以替你的退休基金添上肥肥的一小笔,也替我这边的添上一小笔。”
“麻烦出在哪里?”
“是在加州的圣塔芭芭拉,”她说,“而且时间很紧。你得在星期三或星期四完成,所以就不可能了;因为就算你马上动身,中间只停下来加油,开车到那边也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假设你能三天内开到那里,但总之也太荒谬了。你开到那边一定会累垮,然后那会是什么时间?最早也是星期四下午了对吧?要完成工作就不可能了。”
“是不可能。”
“所以我打算告诉他们不行,”她说,“但我想先问问你。”
“告诉他们,我们接了。”他说。
“真的?”
“我明天上午飞过去。或者如果办得妥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去。”
“你再也不搭飞机了啊。”
“我知道。”
“然后有活儿找上门了。”
“于是忽然之间,不搭飞机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说,“别问我为什么。”
“其实呢,”她说,“我有个理论。”
“哦?”
“世贸双塔垮掉后,”她说,“对你造成很大的心理创伤。对其他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你必须调整自己去面对新的现实,这并不容易。你的整个世界都倾斜了,于是那阵子你就不搭飞机了,然后你到市中心去替那些饥饿的人舀菜;你等待时机,想慢慢找出一个方式过日子,不要做原来的工作。”
“然后呢?”
“然后时光流逝,”她说,“一切风平浪静下来,你调整自己面对了现在的世界。然后你明白,如果你打算退休的话,那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你把事情整个想得很彻底,想出了一个计划。”
“嗯,算是计划吧。”
“许多事情在前一阵子似乎很重要,比方不搭飞机免得要面对一堆安全检查和证件检查什么的,现在似乎只是小小的不方便而已,不该让你的生活彻底改变。你会再去找一组身份证件,或者你就用自己真正的证件去搭飞机,找其他方法掩盖你的行踪。无论如何,你会想出办法的。”
“我想是吧,”他说,“圣塔芭芭拉。在洛杉矶和旧金山之间,对吧?”
“比较接近洛杉矶。但圣塔芭芭拉本地就有机场。”
他摇摇头。“那个机场他们留着自己用吧,”他说,“我会飞到洛杉矶国际机场,或伯班克,那里更好,然后我会租辆车北上到圣塔芭芭拉。你刚刚说星期三或星期四,对吧?”他两只手腕交叉,“几点?”
“几点?你说‘几点’是什么意思?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噢,是个打高尔夫球的人在斯科特谷的俱乐都会所讲的笑话。有个人出去打高尔夫,打出生平最糟的一回合。他的球掉进乱草区,又无法从沙土障碍区里弄出来,还一球接一球打进水障碍区。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等到他打到第十八洞的果岭,只剩下一根推杆,因为其他球杆都被他气得在膝盖给一折两断了,然后四次推杆终于进洞后,他把那根推杆也给折断扔掉了。
“他走进更衣室,一肚子火快气炸了,然后他锁上他那扇更衣室的门,拿出剃刀打开,双手手腕各划一刀。然后他站在那儿,看着血流出来,这时更衣室外头有人喊他。‘嘿,乔,’那个人说,‘我们明天早上要打二对二的比赛。你有兴趣吗?’
“然后那个家伙说——”凯勒把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手腕互压在一起——“几点?”
“几点?”
“对。”
“几点?”她摇摇头。“我喜欢这个,凯勒。你想要几点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