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城北槿妍园,园门紧闭,两名男子上得石阶,一人上前扣敲那门环,不多时,园门开启,一名老年家人探出上身来,打量来人,诧异道:“你等敲门寻哪个?”一人拱手施礼,陪笑道:“敢问大哥,花员外可在?”那老年家人望着来人,满脸疑惑,正待问话,那来人笑道:“我等受鄂州朱老爷之命,来寻花员外,有亲笔书信奉上。”那老年家人点点头,似有些信了,道:“我家老爷此刻不在,你等将信交与我便是。”说罢,伸出手来讨信。
来人有些迟疑,道:“我家老爷有言在先,此信定要亲呈给花员外。”那老年家人道:“既如此,二位且稍候片刻,我去唤仆人来,令他引二位去寻老爷。”来人道:“花员外莫不是在水云间?”那老年家人连连摇头,道:“这几日评花榜,老爷端在玉楼春阁楼。”来者正是乔装改扮的颜未与苏仁。
不多时,那老年家人引来一个年轻仆人,与颜未引见道:“他是家仆花五郎,引二位去寻老爷。”那花五郎连连点头。颜未、苏仁拱手谢过老年家人。花五郎引颜未、苏仁离了槿妍园。
行不多远,颜未便问那花五郎:“闻听说花员外在水云间有个相好,唤做画屏,花员外莫不是为画屏捧场去了?”那花五郎连连点头,而后又连连摇头,叹道:“我家老爷也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弄得神魂颠倒,却害苦了我等。”
苏仁不觉好奇,问道:“花五哥何出此言?这与你等又有何干系?”那花五郎颇有些不满,道:“我家老爷为着这女人,竟在黄州买了这槿妍园,自己少来居住,却让我等来守着,三月半载难回鄂州一次,好生无趣。”颜未连连点头,笑道:“花五哥说的是。但也可学你家老爷,在黄州寻个女人,何其逍遥自在?”
那花五郎连连摇头,叹道:“我等下人,每月便是那少许铜钱,兀自要养家糊口,哪里还有钱去寻女人。”苏仁问道:“这画屏可曾来过槿妍园?”那花五郎道:“好似去年来过一次,今年没来过。每每是老爷宿在水云间。”颜未问道:“此番花员外来黄州,想必也是宿在水云间吧。”花五郎连连摇头,道:“老爷是五月初六来黄州的,来时天色已黑,正是小弟开的门,因着小弟手脚慢了些个,老爷一进门来,不由分说便将小弟我臭骂了一通。”
颜未连忙追问何故,花五郎愤愤道:“小弟想来,定是因为水云间那女人。”苏仁疑惑不解,道:“你家老爷既回来歇宿,想必是那女人不在水云间?”花五郎白了苏仁一眼,道:“我又何尝知晓。或是不在,或是被别人抢了先去,青楼女人,只是认钱不认人的。”颜未嘿嘿笑着,连连点头。
正说话间,后面赶上来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三名男子,正喝酒吃肉,划拳猜掌。驾车的男子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持缰绳,高声呼喊:“前面的人闪开一旁!”气势甚恶。颜未三人急忙闪至路旁,苏仁望那四名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颜未鼻子哼了一声,发出一声冷笑。
待马车过去,颜未故意道:“黄州府人怎的这等凶恶?”那花五郎连连摇头,道:“他等不是本地人。”颜未一愣,诧异道:“花五哥怎知他等不是本地人?”那花五郎笑道:“他等是顾影园的客人,前些日子才来黄州府的。”颜未一愣,问道:“甚么顾影园?”花五郎道:“便是我槿妍园的邻居,那园子的主人姓程,与我家老爷一般,置得家业,却难得住上一晚,也只留些可怜的家仆守着。”颜未故作姿态般点点头。
苏仁皱着眉头,似有所思,问道:“花五哥可见过这程员外?”花五郎连连摇头,道:“我从没有见过。闻听他园中人说,这程员外唤做程吉,是个木材商。”颜未笑道:“原来也是个有钱人,看来若要发财,还是要做些买卖的。”苏仁疑惑道:“依花五哥之意,适才那四人不是常住顾影园的仆人。”花五郎连连点头,道:“顾影园的仆人我都识得,这几日见他等出入园子,想必是随程员外一同回来的。”
三人边走边言,行至一个僻静处,见前方过来一人,花五郎见着,急忙招手,高声道:“老爷,老爷。”颜未、苏仁不由一愣,对视一下,如此说来,来人就是花慈露。但见来人约莫四十岁,脸稍胖且无须,身着一件黑丝绸袍,行色匆匆。
花五郎急忙上前道:“老爷,我正要去寻你。”那花慈露狐疑看着颜未、苏仁,问那花五郎道:“你寻我做甚?”花五郎忙道:“因着这二人有鄂州朱老爷来信,要交与老爷亲启。”说罢,又对颜未道:“这便是我家老爷,二位且将信取出来。”颜未淡然一笑,道:“这位员外便是花慈露花员外?”
花慈露满脸疑惑,点点头,茫然道:“不知是鄂州哪位朱老爷?”颜未道:“乃是府衙朱寿昌朱大人。”花慈露惊诧道:“原来是太守大人。不知朱大人何故书信与花某?”颜未笑道:“无有书信,只有口信。因着我家大人修缮书斋,要买些上好木料,特来寻花员外。”花慈露满面堆笑,道:“如此甚好,花某正待回鄂州去,愿与二位爷同行。”苏仁笑道:“原来花员外要回鄂州,莫不是黄州花榜已然揭晓?”花慈露尴尬笑道:“因着鄂州有些事务待花某回去处置,无暇看花榜了。”
颜未暗想:定是官府侦缉命案,花慈露惊恐,想潜逃回鄂州去。幸亏我等来得及时,若教这厮走了,此案便麻烦许多。颜未想着,忙道:“既如此,我等便同行吧。”又瞥了苏仁一眼,苏仁会意,只是点头。花慈露道:“如此甚好。二位爷且在北城门外等候,花某先回槿妍园,收拾些物什便赶来。”
苏仁淡然一笑,心中暗道:这厮恁的狡猾,心中甚是戒备,假言想支开我等,而后逃脱。苏仁瞥眼望了一眼颜未,颜未会意,急忙指着花慈露身后,惊诧道:“他等是何人?”花慈露惊恐,急忙回头张望。颜未眼急身快,扑将上去,抓住花慈露肩头,使了一个绊脚,那花慈露不曾防备,翻身倒地,颜未用膝盖死死顶住。那厢花五郎惊恐不已,正待施手来救。苏仁喝道:“休要动手,我等是衙门公差。”花慈露挣扎不开,急道:“花某无罪。”
颜未反扭了花慈露双手,将他拉将起来,冷笑道:“花员外,你做的好事,只当我等不知?”花慈露惊恐道:“花某素来安分守己,公爷何出此言?”颜未冷笑道:“花员外何事如此着急离开黄州?”花慈露辩解道:“实是鄂州家中有事。”苏仁道:“花员外身在花场,却不知何人告知你鄂州家中有事?莫不是槿妍园的家人?花五哥,你可知道是何事?”花五郎吱吱唔唔,不敢言语。
颜未推搡了花慈露一下,厉声道:“花员外且随我等到黄州府衙大堂一遭,到得那时,便知是你鄂州家中有事,还是在黄州犯下了事。”花慈露急道:“公爷冤枉花某了,花某断然不曾做甚坏事。”
苏仁冷笑道:“因着黄州评花榜,花员外从鄂州赶来,是为给水云间的画屏小姐捧场,然而今日花榜前三尚未选出,梅花仙子究竟花落谁家,翘首以待,或就是水云间的画屏小姐。如此紧要时刻,花员外怎会离开花场?画屏小姐若是知晓花员外临阵逃脱,何其气恼?”
花慈露脸色忽红忽白,嗫嚅片刻,吱唔道:“那女人与花某何干?”颜未有意叹息道:“花员外此言,何其薄情。”苏仁冷笑道:“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银。”花慈露闻听,哀声叹息,喃喃道:“这女人端的是祸水。罢了罢了,你等既已追寻到花某,花某便将所知悉数相告。”颜未点头,道:“休要隐瞒半句。”
花慈露叹道:“二位公爷想必是为了月下坊佳佳小姐被杀一案查探至此吧。”颜未笑而不语。花慈露叹道:“花某得知,苏东坡正协助太守大人侦查此案,市井传言,此人断案如神,甚是厉害。花某唯恐惹祸上身,便急着想离开黄州。”颜未冷笑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想必是花员外心中有鬼吧。”花慈露哀叹道:“不想你等竟如此神速,亏得花某不曾做得亏心事,否则追悔莫及呀。”
苏仁淡然道:“花员外还是快些道来吧。”花慈露唯喏,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苏仁道:“你便从头说起。”花慈露叹道:“适才这位公爷所言甚是,花某此番来黄州,确是为了给水云间画屏小姐捧场。花某与这画屏小姐相识已有三年,这女人非比寻常勾栏妓女,很有些风流手段,花某甚是迷恋于他,曾数次提出为他赎身,并不惜重金在黄州购置得一处庄园,便是槿妍园,意欲金屋藏娇。无奈这女人习惯了风花雪月,竟不肯脱籍。花某无奈,只得每十天半月来黄州一次,与其厮混。”
苏仁苦笑不已,心中暗道:这世间确有不肯脱籍的娼妓。
花慈露又道:“此番来黄州,花某便径直到了水云间,他却不在行院中,询问他人,都不知他的去向。花某等了数个时辰,直至天黑,仍然不见他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出了水云间,想赶回槿妍园歇宿。行至一处酒楼前,借着光亮,见得一个男子搂住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自酒楼出来,坐上了一顶轿子。花某猛然觉得,那女人似就是画屏。”颜未淡然一笑,道:“定是你思念心切,见得年轻女子便是画屏。”
花慈露自嘲一笑,又道:“花某心中一动,便尾随那顶轿子,不时闻得那轿内男女嬉笑声,花某听得真切,那女人笑声分明就是画屏。不知为何,花某心中顿生妒火。”颜未听得,忍不住插言道:“人家本就是风月女子,有钱便是夫君,花员外妒火何来?”
花慈露叹息一声,道:“公爷言之有理,花某也是被那女人灌了迷魂汤,哪里去想这些。一路跟随,到得一处小宅院,那对男女下了轿子,正待进去。花某凑上前去,忍不住叫唤道:画屏。那女人闻听,回头来望。花某看得清楚,正是画屏。却不曾想他只是瞥了花某一眼,如同陌路之人,而后笑嘻嘻与那男子相拥进了门。花某复又追上前去,那男子冲着花某恶道:滚开。而后便狠狠关了门。花某满腹怒气,只得先回槿妍园。”
苏仁瞥了花五郎一眼,低声道:“那日臭骂你一通,不是你手脚慢了,而是将你出气。”花五郎闻听得,一脸无辜。花慈露又道:“次日,花某又到得水云间,这女人已回来,花某便追问那男子情形,他却不肯言。花某恼怒,便尖言恶语起来。这女人见状,满脸媚笑,搂住花某,极尽媚态。花某抵挡不住,心便软了。这女人一番甜言蜜语之后,花某怒气全消。随后,这女人与花某说起了花榜之事,想让花某暗中行动。”
苏仁不解,疑惑道:“何谓暗中行动?”花慈露叹道:“这女人说,若要夺得梅花仙子,便要暗中做些事儿。譬如,雇请些闲人在花台四下造势,但若他上场,众人便高声喝彩欢呼鼓掌,如此可托高人气,令主评另眼相看;又可令人四处传说,只道他如何如何出色。凡此等等。”
颜未惊讶道:“不想这女人竟如此精明。”花慈露叹道:“雇佣闲人,却是要出铜钱的,每人每日五十钱,花某为他雇佣了百余人。”苏仁猛然醒悟,道:“难怪那花台之下欢声如雷,想必是受雇如此。”
花慈露又道:“到得初十,花榜强弱渐露端倪,画屏最有力的对手是月下坊的佳佳小姐,画屏甚是着急,天黑之后便来寻花某,因花某在玉楼春阁楼定得一处雅间。这女人竟要求花某对那佳佳小姐使些阴险手段。”
颜未问道:“甚么阴险手段?”花慈露道:“他拿出一包药粉,乃是迷魂安睡散,令花某在最后一夜潜入佳佳房内,将之倒入茶水中。佳佳小姐若是喝下,便要长睡十二个时辰。如此,佳佳小姐便要错过次日的比赛时机,以自行退出论。”颜未冷笑道:“佳佳小姐房中茶杯内果然有迷魂药。既如此,你等为何还要杀了他?”
花慈露忙道:“公爷且听花某说完。花某虽迷恋画屏,但还是懂得是非,绝不会为他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卑鄙勾当。花某当即便拒绝了他,画屏很是生气,拂袖而去,不理花某了。花某也未在意。不想到得今晨,忽然闻知说佳佳姑娘被人杀了,花某顿时惊恐万分,万不曾料想这女人竟如此凶狠歹毒。待到太守大人率众入得玉壶冰阁楼查勘命案。花某心上心下,不知是否该首告。若知情不报,万一被官府查得,甚是不利,花某便打定主意,速速离开黄州,以免惹祸上身,不曾料想你等公爷赶在花某之前了。花某所知情形,便是这些,绝无半点隐瞒。”
颜未微微点头,道:“我等权且信你,不过你当随我等前去见太守徐大人,细细禀明前后,以便尽快侦破命案,缉拿真凶,也可为你洗脱干系。”花慈露唯喏。苏仁问道:“既然花员外拒绝了画屏,想必画屏又另觅了他人。依花员外之见,画屏或会去找谁?”花慈露摇摇头,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他自己行动。”颜未令花五郎先回槿妍园,又告诫他万不可将此事说出半点。花慈露也叮嘱一番,花五郎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颜未、苏仁与花慈露赶往玉壶冰阁楼,此时阿谁街热闹非凡,众说纷纭,都在议论两桩事,一是五湖茶馆被官府查封;二是月下坊佳佳姑娘被杀。颜未恐花慈露引人注目,在巷弄中寻了个熟人的小店坐下,让苏仁去禀告苏公。苏仁到得花场,把守的公差上前阻拦,为首公差识得苏仁,急忙令手下让路,苏仁入得阁楼,径直来见徐君猷、苏公。
且说徐君猷、苏公二人询问了贾曲宗、冯汜并帮闲的众书生后,又令归路遥取来玉楼春、玉京瑶阁楼的客簿,翻阅查找,并依照红桃所述,到得玉楼春后院,进入画屏与神秘男子密谋的厢房。客簿记着客人唤做刘二,预付了五两银子房钱,但此刻房中无人。
苏公细细察看一番,却发现那床榻下有一小包物什,急忙拾了起来,黄纸包裹,呈方形状,约莫一寸余宽。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询问道:“这是何物?”苏公小心拆开纸包,却是些许粉末,置于鼻前,轻轻嗅了嗅,道:“乃是迷魂药。”徐君猷道:“看来凶手确是这刘二。”苏公又环视四下,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痕迹。徐君猷吩咐一名公差暗中监视此房。
回到玉壶冰堂中,有人报苏仁回来了,徐君猷急忙放下客簿,唤苏仁进来。不待苏仁施礼,徐君猷急切问道:“苏爷可有发现?”苏仁便将花慈露相关情形粗略相告。听到紧要处,徐君猷忍不住插话询问,苏公听得出神,一言不发。苏仁说完,徐君猷皱眉思忖,喃喃道:“这花慈露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苏公幽然道:“莫非大人忘却了红桃?”一语点醒徐君猷,徐君猷笑道:“此番可着红桃辨听花慈露的声音,他是否是房中是神秘男子,还是另有其人。”苏公点头。因着花场外人多眼杂,徐君猷令苏公引红桃自玉楼春阁楼后门出去,绕道与颜未会合。苏公建议,红桃姑娘当乔装改扮一番,以免被人认出,暴露行踪。徐君猷点头,急忙令人将红桃唤来,不多时,红桃姑娘到来,身着一件绛紫色襦裙,徐君猷吩咐一番,红桃便依照此计,着黑色装束乔装改扮成一名随行书童。
苏公三人绕道而行,来到巷弄小店,会合了颜未。苏仁、红桃站在一旁。颜未令花慈露将相关情形复述一遍,苏公听罢,问道:“花员外在玉楼春定有厢房,却不知是哪间?”花慈露道:“是阁楼第二层楼字号第三间。”苏公点头,先前查看客簿,没有见有“花慈露”,但有“花心”者,正是玉楼春楼字号第三间,应是他的化名。如此推想,那个所谓的刘二或许也是化名。苏公瞥眼望了一下红桃,红桃微微摇头,言下之意:花慈露不是房中的神秘男子。
苏公颇有些失望,转念一想:画屏为击败佳佳从而夺取梅花仙子之位,他思量出阴险计谋,实施者首先想到的便是花慈露,初十夜里寻他商议,却不曾想花慈露拒绝了他。无奈之下,只得另择他人,或许就是那“刘二”。依红桃所述推测,当夜,画屏便与“刘二”商议了对策,待到昨日午饭时刻,画屏复又约见“刘二”,再三嘱咐,成功与否,便在昨夜。事成之后,刘二不见了踪影。细想前后,足见画屏这女子工于心计,善于利用被他迷惑的男子,心中早已思量了两手准备,第一为花慈露,第二为“刘二”。为了避开嫌疑、摆脱干系,他又以月事为借口,恳请主评允许丫鬟倩儿夜间陪伴,昨夜早早睡下,如此便有了证人,足以证明案发之时他已睡了,反倒是红桃、春晴、月香三人无以证明是否在现场,自然成了怀疑目标。
苏公望着惶恐委屈的花慈露,心中不免可怜他,但同时又为他庆幸,若是依从了画屏,恐怕此刻枷锁已经上了他的身。苏公捋着胡须,问道:“花员外,你既拒绝了画屏,他又会去找何人呢?”花慈露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道:“这女人城府甚深,从没有与我提起过其他人。”苏公问道:“适才你说过,来黄州那日,你曾尾随画屏及一个男子,可还记得那男子宅院所在?”花慈露连连点头。苏公道:“烦劳花员外引我等前去,如何?”花慈露为摆脱干系,自然情愿,当即答应。
苏公五人出了巷弄小店,花慈露头前引路。一路之上,花慈露满口后悔话,又责怪画屏如何如何无情。颜未、苏仁跟在他身后,不时问他些往事。苏公、红桃走在后面,苏公问道:“红桃姑娘平日里与佳佳可有往来?”红桃摇摇头,颇有些痛心,哀叹道:“我等风尘女子,整日里与客人陪酒作乐,少有见面。上一次见到佳佳,兀自是在上巳节那日春游。此番再见面,不想却是诀别了。”苏公叹息道:“人生如梦,何促何延,到头来终是一座坟茔。只可惜佳佳如此妙龄年华,过早离开人世。却不知他可否有意中情人?”红桃摇了摇头,叹道:“不曾听他说及。不过那石昶水公子对佳佳甚好,颇有些情义。”
苏公苦笑一声,叹息道:“好一个有情义。”红桃不解苏公话语之意,又不便问,只是瞪着一双眸子,露出迷茫之情,又有一丝忧伤痛苦。苏公又叹道:“名利之下,丑态百出,不想这评花榜竟生出这多事来,恁的可叹。世人又怎知,名利有如利刃两侧,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红桃闻听,叹道:“苏大人说的是,佳佳一心只想着那梅花仙子,却不曾想反丢了性命。”
苏公淡然一笑,道:“红桃姑娘岂非也是为了梅花仙子而来的?”红桃苦笑一声,道:“若非妈妈逼我,我是不肯来的,至于头魁梅花仙子,佳佳本已十拿九稳,不曾想那画屏竟会下如此毒手。”苏公叹道:“昨夜院中四人,唯他有一个证人,你等反而脱不了嫌疑。”红桃道:“这画屏恁的狡猾,竟偷得月香的刻刀行凶杀人,意图嫁祸月香。幸亏有苏大人在,方才没有冤枉好人。苏大人定会将他真面目揭开。”
约莫半个多时辰,五人来得一处宅院前,花慈露示意众人,便是这里。苏公令苏仁上前打探,苏仁近得院门前,将拳头捶门。不多时,院门开启,一个老者探出身来,迷着一双昏花老眼,疑惑的打量苏仁。苏仁大声道:“借问一声,刘爷可在?”那老者莫名其妙,反问道:“哪个刘爷?这里没有姓刘的。”苏仁不免意外,疑惑道:“刘爷怎的不在这里?你这老者是何人?”那老者一愣,急忙辩解道:“这是朱春涧家宅,我是老家人朱竹,你定是找错人家了。”
苏仁拱手道:“断然不会错的,我是受水云间的画屏姑娘之托,来朱爷家给刘爷送口信的。”那老家人朱竹连连摆手,道:“我已说过,这里没有姓刘的,你往别处去寻吧。”正待关门,忽又想起甚么,问道:“你说的是水云间的画屏姑娘?”苏仁连连点头,笑道:“你或许不认得刘爷,但你家朱爷一定知道的。请问朱爷可在家中?”那老家人朱竹听了苏仁言语,觉得有些道理,点点头,又疑惑道:“我家老爷适才已随岳爷等到水云间去了。”苏仁一愣,疑惑道:“朱爷到水云间去了?还有岳爷?我怎的没有见着?”那老家人朱竹道:“定是走的不同道,因此错过了。”苏仁连连点头,急忙谢过老家人,拱手道别。
苏仁在拐角见了苏公等人,将前后说了。那红桃闻听“朱春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蹙眉思索着甚么。颜未道:“既如此,我等速速赶往水云间。”苏公点头,瞥眼望红桃,那红桃终究是温柔乡中弱不禁风的女人,如此来回赶路,脸色苍白,甚是疲倦。苏公怜惜,令他先回玉壶冰阁楼。红桃先行回去,不题。
且说苏公四人赶到水云间,花慈露是水云间的常客,颇有人缘,很快便打探到朱春涧在寻梅轩内。花慈露引着苏公三人依曲廊而行,来到寻梅轩外。那寻梅轩内有十余株桃树,此时刻结满了桃子,桃林中有青瓦白墙房,又有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处传来言语声,颜未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借着桃林的遮挡,蹑手蹑足摸将过去。
这时刻,听得凉亭处有人笑道:“今年花榜梅花仙子端是画屏小姐无疑了。”又有人笑道:“此事全倚仗岳爷。”先前那人笑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要谢的话,还是谢我家老爷吧。”又有人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有人道:“来来来,且饮一杯。”从他等言语推测,应有四五人。
苏公看了看苏仁、颜未,低声道:“我等且先出去。”正说话间,忽自曲廊过来了一名丫鬟,端着果品,猛然见着桃树后四人,不由尖声惊叫起来,引得凉亭内有人警觉,一名三十余岁的白袍男子跑将过来,望着颜未等人,厉声呵斥道:“你等是何人?”
颜未正待回话,那白袍男子望见花慈露,脸上露出一丝嘲笑,道:“原来是花掌柜,你邀来一帮人在此做甚?画屏姑娘不在,可往玉壶冰阁楼去寻他。花掌柜气势汹汹,莫不是来寻我的?”
苏公听得明白,此人定是那朱春涧。花慈露脸色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一时竟想不出甚么话语反驳。苏公捋须笑道:“想必你就是朱春涧朱爷吧?”朱春涧望着苏公,满是蔑视,道:“是呀,又如何?”
苏公冷笑道:“画屏姑娘若夺得花魁,是我家花老爷的功劳,与你等何干?”那朱春涧闻听,哈哈大笑,指手画脚道:“你等无知小人,知晓甚么?我劝你等快快滚蛋,若惹得老子性起,打你个哭爹叫娘。”
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说来,朱爷想必知晓许多了。敢问朱爷,刘二是何人?”朱春涧闻听,脸色顿变,惊诧道:“甚么刘二?你是何人?”苏公笑道:“原来朱爷不知刘二,如此说来,朱爷也不知道昨夜之事了。”朱春涧闻听,脸色大变,高呼道:“岳爷,岳爷。”不多时,自凉亭跑来四条汉子,气势汹汹,近得前来。
苏仁看那四人,心中一动,急忙近得苏公身旁,附耳细说。苏公听得,微微点头。朱春涧在一个中年人耳旁说着甚么,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神色,望着苏公,问道:“你等究竟是何人?”
苏公淡然一笑,道:“阁下恁的健忘,我等早已见过面了。”那人愣愣的望着苏公,有些莫名其妙。苏公笑道:“颜爷,你可还记得他四个?”颜未也愣住了,望着对方四人。几乎同时,那人与颜未猛然醒悟:原来是昨日在七步香酒楼争抢座位之人!
那人脸色铁青,冷笑道:“原来是你等!今日既然到此,岳某便要留下你等了,好好招待一番。刘二爷,你知道如何待客吗?”那姓岳的身旁一个精壮男子冷笑应声,脸上露出一丝凶恶。
苏公听得真切,心中暗道:原来真有个刘二,我还当是个化名。苏公捋须笑道:“却不知你等要如何留客?”那刘二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另外两条汉子快速分开,左右包抄,截住了退路。苏仁冷笑一声,低声道:“颜爷,前面留与你,后面却是我的。”颜未点头。花慈露脸色惨白,战战兢兢。苏公捋须笑道:“二位休要害怕,且静观其战。”
那刘二冷笑一声,忽自腰间摸出一把短刃,刃尖对准颜未,颜未沉下脸来,以静待动。那刘二猛然一挥左手,似手中有物什砸向颜未,右手快速一刀刺来,原来左手是虚招,意图迷惑颜未。颜未果然中计,稍有迟疑,苏公惊呼:“小心。”颜未惊退三步,不由恼怒,骂了一句,自腰间也抽出一把短刃,在面前划过一道弧线,猛然将短刃往那刘二面门掷去,大喝一声:“看刀!”唬得那刘二抽身便退,双手来护面门。
颜未瞧出破绽,飞身一跃,右腿对准那刘二胸口猛的一蹬。颜未手中短刃并没有掷出,原来也是虚招,但此时刻却真的当头劈下了。那刘二提防上方,却疏忽了下方。颜未一脚正中刘二胸口,刘二接连后退,终于跌坐在地上。颜未见势,挥刀刺将过来,那刘二惊恐万分,急道:“爷爷饶命!”
那厢两条汉子围住苏仁,捏着拳头,望着惊恐害怕的苏仁,冷酷笑道:“你这厮跪下来,磕头叫爷爷,便饶你狗命。”苏仁哭丧着脸,双膝颤抖,似要跪将下来。那两条汉子哈哈笑出声来。苏仁身子往下一蹲,似是跪下了,但右腿如闪电般横扫过去,面前汉子何曾料想,双腿被苏仁右腿扫中,身子一歪,直挺挺倒在地上,不待反应过来,苏仁早扑将过来,对准那汉子鼻梁狠狠一拳,这一拳打得这汉子痛得半死,眼冒金星,鼻血喷将出来。另一汉子未曾料到苏仁身法如此之快,竟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待苏仁走了过来,这汉子急忙抽出一把短刃,比划着,口中叫嚣道:“休怪老子心狠手辣了。”说罢,一刀刺来。苏仁眼急手快,一闪身,猛然出手抓住汉子手腕,反手一扭,顺势夺过汉子手中短刃,飞起一脚,踢中汉子屁股,那汉子扑倒在地。
苏仁飞身上前,踩住那汉子后背,将短刃抵在他的脖颈后方,唬得汉子惊恐道:“爷爷饶命。”那被打鼻梁的汉子满脸鲜血,爬将起来,勃然大怒,顺势从地上拾过一块青石,狠狠朝苏仁砸去。花慈露见得,不由惊呼起来。苏仁知不妙,猛一闪身,那青石正砸在地上汉子的后背,痛得地上惨叫一声,几将晕死。
苏仁回身过来,扑向那汉子,那汉子见势不妙,急忙抽出一把短刃,想抵御苏仁。苏仁将手中短刃横在面前,逼视着那汉子,满脸杀气道:“你这厮,想死还是想活?痛快一言,若想死,就此一刀。若想活,跪下来。”那汉子见苏仁如此凶狠,心中早已胆怯,又见得那厢刘二被擒,更是胆怯,唬愣愣站立片刻,待苏仁威吓一声,急忙抛了短刃,跪地求饶。
苏公见颜未、苏仁取胜,幽然一笑,捋着胡须,望着那朱春涧、岳爷。朱春涧惊诧不已,急忙望那岳爷。那岳爷脸色铁青,低声道:“你等究竟何人?可知我等厉害?如若识相,还是及时收手为上,免得到时后悔晚了。”苏公淡然一笑,道:“你这厮好大的口气,到底是公门中人,将我等平民百姓视为草芥。可惜呀可惜,可惜此地不是麻城县,不是陈祥仪陈县令辖地。”那岳爷脸色顿变,低声道:“既知我是陈大人手下,此时收手,尤未为晚,我尚可放过你等。”
苏公冷笑一声,道:“你肯放过我等?哼哼,只怕我不肯放过你等。”那岳爷闻听,勃然怒道:“你这撮鸟,不知死活,我定要将你等刁民办个殴打官吏、滋事叛乱之罪,将你等施以重法。”
苏公冷笑一声,呵斥道:“我大宋天下,便是因你等污吏赃官,利用圣上赋予之职权,横行霸道,暴戾恣睢,胡作非为,逆施不法,以至百姓道路以目,苦不堪言。我倒想见识一下你所说的陈大人,他身为堂堂麻城县令,擅离职守,率一班乌合之众来到这风月勾栏,所为何事?”那岳爷冷笑道:“我等乃是为了公干。”言罢,扭头便走,苏公见状,道:“颜爷,休要走了这厮,快且拿下。”
颜未早将那刘二反手捆绑了,一个箭步追将过去。那岳爷快步奔入寻梅轩内,颜未追将进去,却见得那岳爷依着回廊,入得一间厢房。颜未到得厢房前,飞起一脚将门踢开,持刀冲进房中,但闻得厢房内香气扑鼻,室内奢华,一张偌大雕花檀香木床,一顶白如冬雪薄如蝉翼的合欢蚊帐,帐帘稍开,那岳爷离着木床约莫一丈多远,正哆嗦说着甚么,隐约见得那蚊帐内赤条条的一男两女!
待颜未持刀冲将过来,室内四人忍不住同时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