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颜未来见,徐君猷令颜未换去官差衣服,与他同行。四人出了府衙,直奔阿谁街,一路之上,四人说及评花榜,苏公问道:“今天已是第四日,却不知是哪十位姑娘对局?”颜未笑道:“小人看了昨日的对局,水云间的画屏姑娘独占鳌头,月下坊的佳佳姑娘屈居第二。”徐君猷疑惑道:“我先前闻听那前二十名榜中,月下坊佳佳姑娘位列第一,水云间画屏姑娘是第二?”颜未点头道:“他两人各有千秋,难分高下,角逐甚是激烈。今日前五名之争,又将是一番明争暗斗。”苏公幽然笑道:“苏某兀自押了佳佳姑娘头魁。”徐君猷一愣,疑道:“不知苏公押注多少?”苏公笑道:“兀自买了十文钱。”徐君猷嘿嘿一笑,道:“佳佳姑娘夺头魁,有一半的可能,若是苏大人赢了,定要请我等喝酒。”
苏公捋须而笑,连连点头。那颜未低声笑道:“大人错了,何止一半?据小的所知,这佳佳姑娘夺头魁是十之七八。”苏公一愣,问道:“颜爷这话怎解?”颜未低声道:“这前十名姑娘都是玲珑剔透、俏丽动人、才艺不凡,定要说谁不如谁,颇有些难度。今之媲美,若要想成为梅花仙子,定要占得先机。”苏公点点头,问道:“却不知这佳佳姑娘有何独到之处?”颜未笑道:“市井都知道,佳佳姑娘所唱之词,是苏大人佳作,这便是先机之一。”
苏公苦笑一声,道:“颜爷如此奉承苏某。”颜未连连摇头,道:“苏大人乃当世名士,名震天下,凭借着苏大人的名声,这佳佳姑娘便占了五分先机。加之,这佳佳姑娘与主评之一石昶水交情甚厚,这又占了五分先机,如此焉能不夺头魁?”苏公苦笑道:“颜爷这番言语,倒令苏某想起诸多选拨之事,名为择贤选能,实则任人唯亲,不要你那学识才能,不要你那品行道德,要的只是你那钱财与干系。却不曾想,这瓦市勾栏的评花榜,也不免落入窠臼之中,端的是世风日下呀。”
徐君猷幽然笑道:“可惜苏兄聪明一世,不想也被那石昶水一番花言巧语所蒙骗。”苏公幽然叹息一声。徐君猷又道:“那日,石昶水分明是为了苏兄诗词而来,却假模假样拿出一张胭脂笺,胡乱画着物什,有意迷惑苏兄。”苏公苦笑一声,道:“徐大人以为,那胭脂笺是石昶水自己所画,想以此掩盖索要诗词的真正用意?”
徐君猷点头道:“石昶水与你素不相识,毫无交情可言,若冒失前来,索要你的诗词,恐怕被你拒绝,如此岂非失却脸面,好生羞愧?他打探得苏兄善断疑案,便编造了一个胭脂笺的奇异怪事,胡乱写着银子与利刃,意图引起你的兴致,从而掩盖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苏公捋须笑道:“徐大人这番推想,也有几分道理。只可惜徐大人忽略了一桩事。”徐君猷一愣,问道:“甚么事?”苏公笑道:“石昶水是邀郭遘同来,郭遘与他有些交情,苏某虽不识得石昶水,但看在好友郭遘的情面上,苏某也不便拒绝,他又何必故弄玄虚呢?”徐君猷一愣,哑然无语。
苏公捋须笑道:“何况,苏某竟意外间见着了这浅青色的胭脂笺。”徐君猷一愣,追问道:“你在哪里见得?”苏公低声道:“五湖茶馆。”徐君猷疑惑道:“五湖茶馆要这胭脂笺做甚么?”苏公低声道:“乃是下注的凭据。”徐君猷闻听,不由皱起了眉头。
一路言语,四人到得阿谁街,那街中观者如市,好生热闹。那玉壶冰阁楼一段,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不时传来欢呼叫喊声,宛如春雷。徐君猷、苏公往那七步香酒肆而去,街巷两边生意依然兴隆,到得酒肆门前,有伙计笑脸相迎:“诸位可曾事先订了桌位?”颜未一愣,摇了摇头。那伙计笑道:“诸位客官若没有事先订得桌位,烦劳先在一旁等候。”
苏公嘿嘿笑道:“你这酒肆好生有趣,喝碗酒却要事先预定桌位。”那伙计笑道:“客官休怪,无奈这几天生意好得吓人。”苏公笑道:“如此说来,你家掌柜要加你等的月钱了。”那伙计连连摇头,低声愤愤道:“客官休说加月钱的事了,我等伙计累得腰酸腿疼,只求能早些打烊,快些上床,多躺得一时半刻便知足了。想加月钱,梦中去吧。”苏公连连点头,笑道:“小二哥说的是,钱赚得再多,也是你家戚掌柜的。敢问小二哥,你可识得林仝这厮?”那伙计点点头,问道:“客官何故问起他?”
苏公笑道:“我与他有些远亲,前几日曾到林家庄他家中,他老娘说他多日不曾回去了,故而顺便问问。”那伙计点头,道:“昨日我曾见着他,今日不曾见他。”苏公问道:“却不知他与你酒肆哪位要好?我想嘱咐些小事。”那伙计笑道:“他与我家掌柜颇有往来。”苏公点头,问道:“却不知戚掌柜此刻可在店铺中?”那伙计笑道:“我家掌柜此刻尚未起床呢。”
苏公一愣,疑惑道:“早已过了巳时,他怎的还未起床?他平日里可是这般?”那伙计一愣,摇摇头,道:“平日里,他卯时就起床了。今日不知怎的,没有见他起来,待到辰时吃饭了,我去后院厢房唤他,敲了多时门,也没见他吱声,想是昨日太累,睡得又晚,便任他睡去。他不在这酒堂中,我等伙计也舒坦些个,免得他骂这个骂那个。”
苏公皱着眉头,问道:“敢问戚掌柜可是独居一室?浑家何在?”那伙计笑道:“他二人自是同睡一室,只是此刻都没有起来。”苏公瞥眼望了徐君猷、颜未,喃喃道:“端的奇怪。”徐君猷皱着眉头,使个眼色与颜未,颜未会意,道:“且引我等去后院唤你家掌柜。”那伙计连连摇头,道:“为何唤他?任他睡去,我等耳根图个清静。”颜未摸出捕头腰牌,道:“我等有事想询问你家戚掌柜,烦劳小二哥引我等往后院,敲门叫唤由我来便是。”
那伙计后悔多嘴,无奈何,只得引徐君猷等人往后院,经过一段回廊,来到后院厢房,那伙计在东厢房一室前立住,指了指窗格。苏公上前,推了推两扇厢房门,兀自紧紧的,又示意苏仁推那两边窗格,两边窗格闭合严实。颜未忽然举起拳头,狠狠捶那房门。把一旁的伙计唬了一跳,急道:“差爷手且轻些个。”颜未不理,兀自狠捶了一番,然而厢房内悄然无声。
苏公破了窗纸,凑眼上前,窥视房内,一张方桌,数把座椅。那伙计见得,忙道:“我家掌柜爷睡在内室,若要望见,须到厢房后面的窗格去。”苏公回过头来,道:“颜爷,且到厢房后面看个究竟。”颜未点头,绕过屋廊,转到厢房侧后去了。
不多时,颜未流水奔来,急道:“大人,出事了。”众人闻听,都把眼来望颜未。颜未近得前来,低声道:“大人,屋内一男一女已经死了。”那伙计闻听,脸色顿变,惊恐道:“甚么?我家掌柜死了?怎的可能?”
苏公瞥了那伙计一眼,正色道:“你且站在此处,休要走开,也不要声张。颜爷,我二人且去厢房后面。”徐君猷皱着眉头,瞥了那伙计一眼。苏公、颜未转到厢房后侧,苏公道:“前方门窗紧闭,凶手定是从后窗逃走的。”颜未点头,道:“适才小人一推后窗便开了,探头望去,却见地上倒着一人,床上一人,地上床上尽是污血。”
苏公点头道:“且小心察看。”环视四下,屋后有三处瓜棚,棚架是用三四寸粗的树干搭建而成。绿色的藤蔓顺着棚柱攀爬,悬着一些瓜果,沿着墙脚又栽有一些菜蔬,三十步远处便是后院侧门。苏公往那后门走去,近得门前,却见那门兀自闩着,还上了一把铜锁。苏公猜想,门后巷道定是往五湖茶馆的小巷,那日正见着戚胜出来,便是这门了。
颜未跟在苏公身后,疑道:“此门锁着,看来凶手是从他处逃脱的。”苏公低声道:“或许是里应外合。”颜未一愣,连连点头,思忖道:“如此说来,凶手不只是一个人,外贼出门逃脱后,内贼再将门锁了。”苏公点头,沿着高墙察看,忽然眼前一亮,那靠墙处的瓜棚上面有两根藤蔓断了,棚架上数片瓜叶已然坏了,分明是践踏所致。
苏公捋须而笑,指着那瓜棚。颜未上前一看,醒悟道:“原来那凶手攀上了瓜棚,上得墙头,然后跳墙出去了。”苏公近得瓜棚前,看着那断了的藤蔓,道:“颜爷且看这瓜藤切口,分明是被刀砍断的。定是那厮嫌瓜藤妨事,或是被缠了手足,所以用刀将瓜藤砍断。”颜未连连点头。
苏公抬起脚来,踩着一根横着的树干,身子向上一跃,双手抓着竖着的树干,另一只脚又踩上了上方一根树干,上身到了瓜棚顶,探头可看见墙外的巷道,顶部瓜叶零乱,有践踏痕迹。正待下来,忽见得数片瓜叶间有一件物什,不由一愣,急忙伸手去拿,却原来是一块折成方形的纸。
下得瓜棚,苏公急忙将方形纸展开,却原来是一张浅青色的胭脂笺,再看那纸笺四角的红色篆体印鉴,分明是五湖茶馆的下注凭据。看那胭脂笺上的字迹,是“花榜前三”下注凭据:红色“壹”下写着“花儿苑月香”,红色“贰”下写着“探春阁春晴”,红色“叁”下写着“翠江楼红桃”,这字骨力遒健,结构劲紧,分明学的是柳公权。
苏公再看那下注金额与赔率,不由唬了一跳,下注金额赫然写着“银子壹仟两”,字后红色印章赫然是“赔额壹佰倍”,如此推想,若是赢得,岂非便是十万两银子!
颜未探头来看,不免吃了一惊,苦笑道:“却不知是哪个好赌的家伙,恁的不知死活,竟下得如此大注。”苏公皱起了眉头,思忖道:“能以一千两银子下注者,必是个有钱的角儿。”颜未连连点头,又不免疑惑道:“莫不是伪造的假凭据?”苏公看着那胭脂笺,摇了摇头,道:“这凭据确是出自五湖茶馆,可惜上面没有记名,否则便可知是何许人了。”
颜未叹息道:“可惜过了今日申酉时分,这一千两银子便付之东流水,只是废纸一张了。”苏公点点头,叹道:“我黄州百姓有贫穷者,一年辛勤劳苦却难得一两银子,如此一张纸笺却抵得辛苦一千年,贫富之差别竟然如此巨大,端的可怕呀。”
颜未瞥了厢房一眼,思索道:“这凭据既无记名,谁拿得便是谁的。莫不是戚掌柜下注之时,这厮站在一旁窥见了,顿时起了贪欲,夜间来盗。不想被戚掌柜察觉,他夫妇想反搏,或是想高声呼叫,那厮见势不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他夫妇性命。因他杀了人,仓皇出逃,在攀越瓜棚时甚不小心,竟又将这凭据落下了。”
苏公捋着胡须,思忖道:“如此推想,有几分道理。不过,依照今之花榜情形,此注能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颜爷且看:探春阁春晴、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这三人你可曾听说过?”颜未皱着眉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据小的所知,这探春阁春晴、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确在前十人之列,不过那春晴姑娘似排在第四位,月香姑娘与红桃姑娘似乎是第六位、第七位,若要进入前三,超过月下坊佳佳姑娘与水云间画屏姑娘,绝无可能。”苏公看着胭脂笺,皱起了眉头,似有所思,良久不语。
苏公收了胭脂笺,与颜未回转到厢房后的窗格前,苏公指着窗下,那黄土地上微凹着两个足迹。苏公道:“这足印前重后轻,且有前滑迹象,可想是那凶手自窗沿上一跃而下,因身子重力,致使这般。”颜未先前没有留意,急忙蹲下身来,细看那足印。
且说徐君猷见苏公、颜未久未回来,等得焦急,急忙来到厢房后侧,正逢着苏公、颜未回身。徐君猷询问有何发现,苏公点头道:“且请颜爷速回府衙,召仵作公差前来,而后封了这七步香酒肆,凡店内伙计,都要盘问。”徐君猷点头,令颜未赶回府衙。
到得厢房前廊,苏仁与那伙计正说着话。待见得徐君猷、苏公回转来,那伙计满目惶恐,想问又不敢问。苏公令苏仁设法将房门弄开,入得房中,前堂没有异常,内室则惨不忍睹,地上躺着一人,满身污血,面容惊恐痛苦,苏公认出,正是七步香掌柜戚胜。床上的妇人平躺着,身上与床上都是污血,床头倒着衣架,兀自有一堆衣服。地上有倒翻的两把椅子,又有一个尺余长的木匣倒覆着;靠墙的木柜门开启着,木柜内甚是凌乱。
徐君猷站在苏公身后,探头张望,室内的血腥情形令他震惊。苏公小心察看现场,一番察看之后,小心捡起那木匣,木匣长一尺余,宽八九寸,高六七寸,红漆涂面,匣盖有漆花图案,匣盖与匣体有锁扣。苏公环视四下,却见得一旁有一把铜锁,铜锁兀自连着一串钥匙,想必这串钥匙中某把可以开启那后门。苏公打开匣盖,匣内空无一物。
苏公眉头紧锁,拾起铜锁并钥匙,置于木匣内,而后拿着木匣出了内室,至前堂,唤进那伙计,那伙计战战兢兢上得前来。苏公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这匣子?”那伙计茫然点头,怯怯道:“小的见过两次,这是我家掌柜的钱匣。”徐君猷闻听,幽然道:“可惜这匣内没有一文钱。显然,凶手是为钱而来。”苏公拈着胡须,微微点头。
徐君猷又道:“依照室内情形,我等不妨如此推测:凶手潜入室内行窃,那时刻戚胜夫妇已然上床歇息了,那脱下的衣裳本挂在床头的衣架上。那凶手找寻钱匣之时,不想惊醒了戚胜,戚胜翻身起床,正待叫喊,那凶手一刀搠去,又恐戚胜不死,又搠了数刀,结果了戚胜性命,而后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床上戚胜浑家的性命。凶手连害两命后,寻得钱匣并钥匙,劫走匣内钱财,而后便跳窗而逃了。”
苏公皱着眉头,问那伙计道:“你家掌柜可有仇家?”那伙计惶恐道:“小的没有听说过掌柜有甚么仇家。”徐君猷幽然道:“苏大人疑心是仇家杀人,而后伪装成入室抢劫?”苏公淡然道:“不无这种可能。”徐君猷连连摇头,道:“连杀两人,除非深仇大恨。”苏公瞥了一眼那伙计,问道:“你这店内伙计小二共几人?”那伙计吱唔道:“小人等共七人,连着掌柜夫妇有九人。”苏公点点头,问道:“今日你等七名伙计都在店中?”那伙计点点头,道:“七人都在。”苏公问道:“你七人之中,可有手脚不干净者,或是对你家掌柜有怨隙?”那伙计连连摇头道:“掌柜爷甚是厉害,小人等都是老实人,怎敢如此?”
且说颜未去了半个时辰多,引来仵作公差,先将酒肆内客人驱逐出去,而后封锁店面。店中众伙计不解何故,早被公差赶到前堂,待那引路的伙计到来,私下言语,方知掌柜夫妇丧命了,个个惊恐。酒肆外街巷里挤满了围观者,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何事。
仵作勘验了尸首,报知徐君猷,两人都死于利刃,没有中毒症状,死亡时辰端在亥子时分。徐君猷令人将尸首移出,另置他处,又令颜未等仔细勘察现场。廊前,徐君猷思忖道:“入室行窃,残害性命,或是那市井惯偷所为。”苏公幽然道:“那行窃的惯偷,往往隐蔽行事,唯恐惊动主家,若被发现,便速逃离,少有行凶杀人者。入室行窃而杀人者,为盗之不齿,盗虽为盗,但盗亦有道。”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问道:“不知苏大人有何高见?”苏公捋须道:“这厮心狠手辣,不是寻常的盗贼。苏某推测,或是见财起心,这厮身怀利刃,分明是有备而来。”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或是戚胜不小心露了财,被歹人窥见,起了劫财之心?”苏公点头,道:“凶手或是市井的泼皮无赖,或是店中伙计,或是近几日来拜访戚胜的朋友。”徐君猷皱着眉头,幽然道:“徐某窃以为,店中伙计嫌疑最大。”
苏公疑惑道:“徐大人莫不是忘了樟树林的命案?昨日约莫未牌时分,林仝自这后院门满脸笑容走出去,不想夜里戌牌时分竟被人杀了,而随后的亥子时分,戚胜夫妇也被人杀了,这二者之间可有干连?”徐君猷皱着眉头,连连点头,疑惑道:“苏兄以为,两处命案是同一凶手?”苏公摇头道:“只是推想罢了,尚无佐证。”随后摸出那张胭脂笺,递与徐君猷,并将瓜棚情形细细相告。
徐君猷疑惑道:“苏兄疑心凶手是为了这张下注凭据而来?”苏公幽然道:“此凭据绝非伪造,出自五湖茶馆无疑。徐大人可前往五湖茶馆询问,下此注的人是何人?”徐君猷一愣,疑道:“下注的人甚多,又没有记名,那五湖茶馆未必记得清楚。”苏公摇了摇头,幽然道:“此注一千两银子,那五湖茶馆焉能不记得?”徐君猷连连点头,道:“苏兄言之有理,如此大注,定然记得。若查明买家何人,必知命案原委了。”
正说话间,有公差来报,只道前堂伙计有要事禀告。徐君猷望了苏公一眼,令公差将那伙计带来。公差回身去了,不多时,引来一名中年伙计。那中年伙计战战兢兢,到得徐君猷面前,正想下跪,徐君猷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唤做甚名?”那中年伙计哆嗦道:“回大人话,小人杨再,是店中伙计,与死者戚掌柜是姑表亲。”徐君猷点点头,和颜道:“杨再,你有何事,且细细说来。”那杨再唯喏道:“禀大人,适才小人闻知掌柜遇害,便想起一桩事情来。”徐君猷问道:“何事?”那杨再颤栗道:“昨日午时,黄掌柜曾与小人家掌柜在后院厢房说事,那情形甚是机密。”
徐君猷一愣,问道:“哪个黄掌柜?”那杨再一愣,忙道:“回大人话,这黄掌柜便是黄记酒店的掌柜,唤做黄谋。”苏公闻听,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说这掌柜唤作甚么?”那杨再复又说了一遍,确是黄谋,苏公心中暗道:这黄谋岂非就是樟树林外一醉轩的主人?
徐君猷道:“你且从头到尾说来。”那杨再连连点头,道:“这黄掌柜与小人家掌柜因着买卖,往来甚久,昨日午时,黄掌柜来寻小人家掌柜,二人往后院厢房去了。小人因着采买的事,到后院想询问主家,到得厢房廊下,便听得屋内有争执声。小人好奇,侧耳偷听,只听得那黄掌柜厉声道:‘一百两银子,一文钱也不得少!’只听得戚掌柜嘀咕着甚么,那黄掌柜又冷笑道:‘你既如此,休要再言。’小人不知何事,哪还敢进去问事,便急急回前堂去了。”
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问道:“你可曾见得那黄掌柜出来?”那杨再连连摇头,道:“小人一直在前堂,不曾见得黄掌柜出来,想必他是从后院门走了。”苏公捋着胡须,问道:“除了这黄掌柜,午后还有何人来见过戚掌柜?”那杨再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而后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有他人了。”苏公问道:“你可识得林仝?”那杨再一愣,眼前一亮,连忙道:“小人想起来了,午时前,那林仝来寻过掌柜爷,他二人往后院去了,却没有见他从前堂出去,那时刻小人甚忙,未曾留心,现在想来,他定是从后院门走的。”
苏公幽然一笑,心中思忖:林仝午时来的,却是未牌时分自后院门出去,他与戚胜言语了甚么?黄谋来时,这林仝应当还在后院厢房内,如此推想,那时刻房中或许有三个人。
苏公问道:“那时刻,你家戚掌柜婆娘何在?”那杨再道:“小人那表嫂一早便到玉壶冰阁楼瞧热闹去了,直到申酉时分散场方才回来。”苏公又问道:“你可知林仝、黄谋找你家戚掌柜何事?”那杨再连连摇头,道:“掌柜爷的事,小人从不敢问及。”苏公问道:“除却林仝、黄谋之外,还有何人来寻过你家戚掌柜?”那杨再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苏公又问道:“你家戚掌柜有个钱匣,你可知晓?”那杨再点点头。苏公问道:“你可知那钱匣内有多少银两?”那杨再连连摇头。苏公问道:“据你估摸,你家戚掌柜蓄有多少银两?”那杨再连连摇头,只说不知。苏公皱着眉头,问道:“近些时日,你家戚掌柜可曾下注押花榜?”那杨再道:“近几日,市井下注成风,小人家戚掌柜颇有兴致,常去那五湖茶馆闲逛,但他是否下注,小的不知。”苏公点点头。
徐君猷问道:“昨夜,你等哪些伙计住在店内?”那杨再道:“是小人与另一个伙计罗元,因着小人两个的家比较远,平日便住在店中,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小人两个住在前院杂货房内。”徐君猷问道:“昨夜你二人可曾闻听得异常响动?”那杨再连连摇头,道:“小人两个在前院,那后院的声响一般是听不到的,除非大声叫嚷。况且,这几日小人等甚是劳累,倒头便睡,雷打不醒。”苏公插话问道:“那后门锁着,却不知钥匙何在?”那杨再道:“那钥匙在小人家掌柜手中。”
徐君猷又问了些闲话,没有得到线索,便瞥眼望了一下苏公,苏公微微点头,徐君猷挥了挥手,让那杨再退下。那杨再唯喏,转身走了三四步,忽又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吱唔道:“小的又想起一桩事来,不知有无干系?”徐君猷一愣,道:“何事?你且说来。”那杨再道:“昨日约莫未时,那罗元曾到后院去找过掌柜爷,回到前堂时,小人见他气乎乎的模样,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不知何事。”
徐君猷闻听,急忙令公差唤伙计罗元前来。公差与杨再去了,徐君猷捋须笑道:“这罗元或许就是凶手。”苏公摇了摇头,道:“徐大人有何高见?”徐君猷露出一丝得意之情,道:“这桩入室劫案,凶手似乎熟悉出入路径,又知道厢房钱匣情形,分明是个知情人。徐某猜测凶手定是这店中伙计。”苏公疑惑道:“适才杨再说,罗元也住在店中,既如此,那瓜棚的行迹又如何解释?”徐君猷嘿嘿一笑,幽然道:“苏兄何等聪明,怎的连这等小伎俩也弄不明白?正因为这厮住在店内,故而伪装有人自瓜棚出墙的假象,以迷惑我等,误以为是外人所为。”
苏公皱着眉头,道:“这厮头脑竟如此精明?却不知瓜棚下的胭脂笺如何解释?”徐君猷笑道:“或许这胭脂笺与命案毫无干系,只是巧合罢了。”苏公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徐君猷的话。徐君猷又自圆其说道:“或许是凶手故意为之,只因这凭据是废纸一张,凶手自他处捡得来,有意放置在瓜棚上瓜叶之间,待我等寻得,便误以为是有人在爬越瓜棚时落下,其实凶手根本不曾出墙去。”苏公笑道:“花榜前三尚未揭晓,焉能说这张凭据是废纸一张?又怎会轻易丢弃?”
二人正推测时,有公差引伙计罗元来到,那罗元约莫三十岁出头,尖嘴猴腮,战战兢兢上得前来,急忙下跪拜礼。徐君猷令他起来说话。那罗元急忙站起,惶恐垂首。徐君猷忽冷笑一声,道:“大胆罗元,你可知罪?”这一声唬得罗元一惊,傻愣愣道:“大……大……大人,甚……甚事?”徐君猷一愣,原来这罗元有一毛病,在情急之时便结结巴巴。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问你,昨夜你在何处?”那罗元一愣,结巴道:“回……回……回大人,小人昨……昨夜在……在……店里,不……不曾出……出去。”徐君猷逼问道:“你可知你家戚掌柜夫妇如何丧命?”那罗元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徐君猷,连连摇头。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这厮,为何谋害戚掌柜夫妇?还不如实招来!”这一声唬得罗元半死,双膝跪地,磕头道:“大……大……大人,冤……冤枉呀,小……小人哪……哪敢做这等事?”
苏公望着跪地的罗元,见他全身如筛糠般颤抖,显然是惧怕至极,心中不忍,问道:“你且将昨夜情形细细道来。”那罗元连连点头,道:“昨……昨夜,上……上板打烊后,小人便……便与杨再老……老哥洗脚上……上床歇息了,因……因着忙了一天,小……小人夜间睡得象死……死猪般,直……直到方才……才知道掌柜爷被……被杀了。”
苏公问道:“昨日午时,你曾到后院去找过你家掌柜?”那罗元一愣,而后茫然点了点头。徐君猷冷笑道:“你寻你家掌柜做甚?”那罗元吱唔道:“小……小人寻他,是……是想支些铜钱。”苏公微微点头,问道:“你且慢慢道来。”那罗元唯喏,稍许平静些个,言语竟不结巴了,他道:“因着那花榜的事,小人整日都听那些客人说话商讨,说来说去,有两个人最可能夺得花魁,一位是月下坊的佳佳小姐,一位是水云间的画屏小姐,二人难分上下,颇有一比。街坊市井都在下注,小人不免也心痒痒的,听说那赌坊中可单买头魁梅花仙子一个,前几日兀自是一赔十,昨日便是一赔五,到得今日便是一赔二了。昨日小人思量,若将佳佳小姐与画屏小姐各买一注两百文,无论他二人谁第一,小的还可赚得六百文。”
苏公闻听一愣,捋须而笑,道:“你这厮倒颇有些头脑。却不知你可否下注?”那罗元连连摇头,叹道:“因着身上没有钱,昨日未时,小的便去后院寻掌柜爷,想先支四百文月钱。小人到得后院,正见得掌柜爷与林仝二人出来,往那后院门走去。小的见他二人要出去,便急忙唤住掌柜爷。”
苏公眨了眨眼,疑惑道:“你见到你家掌柜与林仝要出门去?”那罗元连连点头,道:“待小的叫住了掌柜爷,那林仝便先行出门去了。”徐君猷望着罗元,颇为不信,问道:“那后门分明上了铜锁,若他二人自后门出去,何人关门?若不关门,那戚掌柜又怎会放心?你这厮,分明在欺蒙我等。”那罗元委屈道:“那……那……那后门是小人关的。”
苏公点点头,问道:“你可曾支得了铜钱?”那罗元连连摇头,道:“小人刚一开口,便被掌柜爷骂了一通,他斥责小人不好好在前堂干活,还要扣我月钱。小人不敢再言,他便往后门走去,小人无奈,正待回前堂,却被掌柜爷叫住。那时刻,小人心中一喜,以为他改了主意,会支小人铜钱,却不曾想他是叫小人关门。他出门后,小人便关了门,回到了前堂。”
苏公捋须思忖,问道:“你可知晓:戚掌柜与林仝去了哪里?”那罗元连连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问道:“你可曾见得他二人拿了甚么物什?”那罗元一愣,回想道:“若不是大人提起,小人倒真是忘了,那时刻,掌柜爷手中确是拿着一个蓝布包袱。”苏公闻听,急忙与徐君猷言语,令人到厢房中去寻找蓝布包袱。徐君猷问道:“你可知那蓝布包袱内是何物?”那罗元迟疑道:“看那包袱沉甸甸的,小人猜想,或是银子。”
不多时,有公差过来,手中拿着一个蓝布包袱。徐君猷取过蓝布包袱,问道:“可是此物?”那罗元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徐君猷思忖道:“戚掌柜包袱中或是银子,或是其他物什。”苏公又问罗元道:“你可曾留意:你家戚掌柜是何时回得店来的?”那罗元回想道:“遮莫是申酉时分,掌柜爷到了前堂,小人因着忙活儿,不知他何时回来。”苏公问道:“他回来时有何异常?”那罗元想了想,摇了摇头,只道和平时一样。
徐君猷、苏公问了些闲话,罗元一一回答。罗元退去后,颜未来报,没有发现其余可疑痕迹。徐君猷点头,令颜未引一班公差盘问酒肆伙计、询问左邻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