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阳光明媚,苏公用过早膳,与苏仁出了雪堂,往黄州城而去。一路上,主仆二人说些闲话。苏公留意,路上颇多员外乡绅、书生相公,有的坐轿、有的骑马,还有的步行,三五成群,都往黄州城而去。苏公侧耳听他等言语,说的都是关于评花榜。
进了黄州城,无须打探,只要随着行走的人群,便可到得阿谁街。待到街口,但见人山人海,毂击肩摩,连衽成帷,热闹喧天。苏仁紧跟在苏公身后,唯恐失散。人群乜乜些些向前挪动,甚是缓慢,满耳充斥着店铺、小贩的叫卖声。好一番时刻,终于到了玉壶冰阁楼前。
那玉壶冰阁楼前方有偌大一处跑马坪,这时刻早已挤满了人,阁楼前搭起了一人高的戏台,戏台披红挂绿,靠着左侧坐着四人,想必其中三人是主评。戏台后侧连着玉壶冰阁楼侧院。苏公抬头环视四下,看见四周的商铺阁楼窗户大开,窗户口也挤满了人。那玉壶冰阁楼两侧的玉楼春、玉京瑶上下共三层,此刻早已人满为患。
苏公主仆无法近前,只得远远站立着,便是踮起脚尖也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向前不能,后面来的人又源源不断,许多人都后悔没有早些赶来,抢占得前方有利方位,感叹只能明日赶早了。这时,却闻得人群雷动,叫喊声大作。苏公与众人一般,急忙跷足探头望去,却见得那戏台站着五名艳丽的女子,一名着红袍的男子站了起来,不知言语些甚么。不多时,却见得最左边那名女子出列,步履轻盈围绕着那戏台走了一圈,当那女子走在戏台最前方时,引得台下观望者一阵呼唤。那女子说些话语,而后回到原位,又不多时,只见得那着红袍的男子高举着一块四方白牌,向四方示意一番。苏仁眼尖,望见那四方白牌写着“二十”。戏台下又一阵骚动。
苏公不曾看清,急忙问苏仁,苏仁疑惑道:“那牌上写着:二十,是甚么意思?”苏公正待回答,旁边一名拿着书卷的白脸书生笑道:“二十是他的考评总和,区区二十,想必此人无缘前二十名了。”苏公问道:“却不知共有多少位姑娘?”那白脸书生笑道:“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苏仁愣愣的道:“这一个个都要走一遭,不知要走多久,只怕是他等没有走完,我等倒先坐地上了。”
那白脸书生嘿嘿笑道:“哪个叫你从早看到晚?今明两日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待前二十名姑娘出榜之后,方才好看。”苏公问道:“如此说来,要等到后天?”那白脸书生连连点头,道:“后天是前二十人媲美,第四日便是前十人,到了第五日,才是最精彩的一日,是前五人相比了,那天最为热闹。”苏公瞥眼望着那书生,幽然道:“一百一十二人?若要入选前二十人,端的不容易。”
那戏台之上,第二名女子出列,与前一位女子一般,围绕着那戏台走了一圈,回到原位,又见那着红袍的男子高举白牌,此番白牌上写着“十九”,比先前那名女子兀自少了“一”。台下不时传来欢呼声。苏仁颇有些失望,嘀咕道:“差得这么远,只看见人走来走去,恁的扫兴。”苏公笑道:“明日定要摸黑起床,早早赶来,站在那台前下,看个清清楚楚,最好带条四方凳来,随时可坐,免得站着腿酸。”苏仁呵呵笑了,道:“老爷说的是,今日且回去吧。”苏公笑道:“不急不急,难得这等盛事,你我却四下逛逛,瞧着热闹,回去也好与夫人等描叙一番。”苏仁点点头,主仆二人说笑着挤出了人群。
来来往往的人早已将阿谁街挤得水泄不通,加上左右的店铺摊贩叫卖,端的热闹。苏公一路看去,饶有兴致,不时停下脚步,看着那各式有趣的物什。在一处小摊前,苏公相中了一把桃木梳子,拿将在手,那桃木梳子制作精致,正宗桃木。那小贩察言观色,极力推荐。苏公与那小贩讨价一番,最终以五文钱成交。苏公笑嘿嘿将桃木梳子纳入怀中,瞥了苏仁一眼,笑道:“你也当买件物什送给你浑家。”苏仁环视四下,笑道:“来时早已说好,买些好吃的回去便是了。”苏公连连点头,笑道:“你多买些个,我等也可解解馋。”
说话间,忽然一名男子拦住苏公,举起一卷书,笑道:“这位员外爷,买本谱吧。”苏公一愣,看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他左手拿着六七卷书,右手举着一卷,还背负一个布袋,布袋内沉甸甸的,想必也是书卷。苏公好奇问道:“这是乐谱,还是棋谱?”那书贩笑道:“这是《群芳谱》。”苏公笑道:“原来是花谱,天下花品甚多,何止百千,怎的你这花谱却是薄薄一本?”那书贩连连摇头,道:“员外爷错了,这花谱不是你说的花谱,这是评花榜的群芳谱,上面有所有参评的美女佳人。”
苏公猛然醒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说罢,接过书贩手中的书卷,随意翻阅,果如书贩所言,但凡参评美女,依次排列,姓名、行院、年龄、籍贯、擅长,甚是详细,一共一百一十二人。苏公心中暗道:刚才白脸书生手中那卷书定是《群芳谱》,故而他知晓参评美女的人数。
苏公合上书卷,问道:“你这《群芳谱》要多少文钱?”那书贩笑道:“员外爷学识渊博,一看便知是好书之人,这书卖得甚俏,我便便宜些个,只要三十文钱。”苏公幽然一笑,摇了摇头,将书卷还与那书贩。那书贩却不接书,反推了过来,笑道:“员外爷若是嫌贵,便少些则个。你说多少文?”苏公将书卷塞与那书贩,笑道:“你这《群芳谱》过了明日,便一文不值了,白送给人,还要看他人要还是不要。如此多的美人,我便是看了,也记不清,且待前二十人选出后再说吧。”那书贩闻听这话,急忙低声道:“员外爷,五文钱如何?”苏公依然摇头,连连挥手。那书贩不肯罢休,又低声道:“三文钱如何?”苏公依然摇头,笑道:“我买了你书有何用?明日便成了废纸。”
那书贩正想再说,旁边一名中年男子挤将过来,问道:“你卖的可是《群芳谱》?”那书贩连连点头。那中年男子问道:“多少文钱一本?”那书贩笑道:“看你这位老兄面熟,便卖你三十文吧。”那中年男子鄙夷一笑,道:“莫非你欺我是外地人不成?”那书贩笑着摇头,道:“听老兄口音,似是黄梅县。我家老娘亲也是黄梅县人,你算是我舅家人吧,好好好,便宜些个,十五文卖给你了。”那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自怀中钱囊中摸出十五文钱,递与书贩,书贩笑嘿嘿将一卷《群芳谱》递给了那中年男子,随后,又凑过头去,在中年男子耳边低低的说着甚么,那中年男子听着,满脸堆笑,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苏公看得真切,心中甚是好奇,不知这书贩与那中年男子说了甚么。那书贩回过身来,笑嘿嘿望着苏公,低声问道:“员外爷,两文钱,如何?不可再少了。”苏公摸出三文钱,低声问道:“你这厮端的爽快,我且多给你一文,顺便问一句,适才你与那人耳语了甚么?”那书贩嘿嘿笑道:“买了我这书,便告知你一个好去处。”苏公一愣,问道:“甚么好去处?”那书贩接过苏公递过来的三文钱,塞与苏公一卷《群芳谱》,低声道:“员外爷拿着这书,可往五湖茶馆。”苏公点点头,问道:“这五湖茶馆在何处?”那书贩道:“员外爷往前行,街尽头有个七步香酒肆,那五湖茶馆便在酒肆侧后。”说罢,那书贩吆喝着走了。
苏公望着手中的《群芳谱》,瞥了一眼苏仁,笑道:“我等且去喝杯茶。”苏仁点头。主仆二人往前行,到了阿谁街端头,见得右侧一家店铺前悬挂着一面白色红穗旗幌,上方绣着一个隶体“酒”字,下方是“七步香”三字。苏公捋须而笑,心中暗道:这便是七步香酒肆。但见门口车水马龙,人进人出,甚是热闹。路经门前,苏公偏头侧望,店铺内人满为患,甚是吵闹喧哗。苏仁啧啧赞叹:若是平日生意有这般红火,岂非铜钱满仓。
过了七步香酒肆,苏公见得旁边有一条小巷,巷口墙面钉着一块木牌,写着“五湖茶馆”四字,木牌下方画着一个箭头,示意向巷内走。苏公、苏仁进得小巷,巷内清静了许多,但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出入。行了七八十步,苏公主仆行至右侧一扇木门旁,忽然那木门开启,自门内闪出一人,那人约莫四十四五岁,肥头大耳,眯着一双小眼,留着稀落的胡须,身高六尺余,身着一件紫色绣花绸袍,手中兀自拿着一把绸缎扇。
那中年人出得门来,淡然瞥了苏公一眼,然后扭过头,冲着门内一个伙计装束的人道:“且把门关好。”那伙计点头唯喏,急忙把门关了。那中年人顺着巷内而去,苏公苏仁跟在他后面,这时刻,又有一人不紧不慢跟随在苏公主仆身后。
又行了四五十步,巷道向右偏了些许,却见得前方数个店铺,卖些杂物,其中一家店铺墙上赫然写着“五湖茶馆”。苏公心中不免诧异:这等小小茶馆是甚么好去处?那茶馆出进的人甚多,茶馆门口有一汉子,搬了条四方木凳,斜靠着墙坐下,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双眼睃趁着路人。苏公心中疑惑:这厮目光机警,分明是在察看提防甚么,难不成这五湖茶馆内有甚么龌龊勾当?
苏公思忖间,那中年人径直走进茶馆门里去了。苏公稍有迟疑,却被那守门的汉子望见,上下打量苏公主仆,苏公有意将手中《群芳谱》晃了晃,那汉子点头笑了。苏公主仆入得门来,却见得茶厅内七八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不少人正捧着《群芳谱》,窃窃私语。苏公急忙目寻那中年人,却见得那中年人往茶厅后侧去了,又见得两人自后侧出来。
苏公猜想:茶厅后面才是好去处。苏公急忙跟将过去,穿过堂廊,到了后堂,便闻听得嘈杂声,却见得廊下、院中站立许多人,两仨成群,议论纷纷。主仆二人入得堂内,不由一愣,堂内足有一两百人,人头攒攒,吵吵嚷嚷。苏公好奇,费了些力气挤进了人群中,却见得一个高高的柜台,柜台之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写道:“花榜前三,一赔十万”,那柜台后面站立九人,一人正吆喝着,四人正收着铜钱、散碎银两,两人正挥毫写着甚么,又有两人协助,九人手忙脚乱,忙得不亦乐乎。
苏公看罢,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处赌坊!不禁捋须而笑,笑道:“原来如此。”主仆挤出堂内,到了廊下,早已出了一身臭汗。却见得两名书生模样的人出得堂来,眉开眼笑,手中兀自拿着一张纸笺。
苏公看得,心中一动,凑前细看。那两名书生见得,甚是警觉,急忙将纸笺收入怀中。苏公见状,拱手施礼,笑道:“在下初来黄州,幸逢贵州花榜盛事,也来凑个热闹,想博个彩头,不知其中规矩,恳请二位仁兄指点。”
一名长脸书生瞥见苏公手中《群芳谱》,嘿嘿笑道:“此事甚易,这谱中有各位姑娘小姐的名号,你选得其中三位,报与庄家便可。”苏公微微点头。另一名胖脸书生笑道:“到得十二日,若你所选三位姑娘与评花榜评出的前三名姑娘一致,你便可得博钱的十万倍。你若下注一两银子,便可得十万两。”
苏公连连咋舌,惊喜道:“原来如此。”转有皱眉道:“这《群芳谱》中共有一百一十二位姑娘,要选出其中三名,也甚是困难。却不知所选的三位姑娘是否要依照前后次序?”那长脸书生点头道:“花榜前三人,自然要依照一二三的次序,故而一赔十万,甚是渺茫。”那胖脸书生嘿嘿笑道:“渺茫虽是渺茫,但万一中了,便可得十万,不妨一博。不过这前三之法,也可单买,即只买头魁梅花仙子,则一赔十,可惜太少了些许。”
苏公连连点头,笑道:“押一两银子,或可得十万两银子,真要是中得,今生便可享福了。”那胖脸书生笑道:“正是正是。”苏公又皱眉问道:“若等到明日前二十人将出时,再来押注,胜算岂不更大?”那胖脸书生连连摇头,笑道:“若如此,庄家岂不亏折了裤子?此番赔率,只到今日午未之交,午时过后,便少一半。待到明日,益发更少了。待到前十人出来,则少之又少了,只有一赔一百;待到五人出来,便只有一赔十了;待到最后一日,也就是十二日午时前下注,便只有一赔五了。若是单买头魁,最后两日,便只有一赔二了。”
苏公捋须思忖,幽然笑道:“余下五人,取其中三人,且要依照排名次序,此般有六十种可能,也甚难买中。这庄家,断然不会做那亏本的买卖?”那胖脸书生瞥了苏公一眼,摇头道:“此不比选数,选数则机会均等,无偏颇侧重。这花榜则不同,人分美丑高下,经得一二三级品评,可依据各姑娘的情形,又揣摩主评的喜好偏重,便可猜出几分大体来。”
苏公连连点头,道:“言之有理,若眼光独到,或许可猜中。”那胖脸书生笑道:“待到第四日午后,这五湖茶馆恐怕要挤死人的。”那长脸书生连连点头。苏公不解,追问何故。那长脸书生笑道:“前两日,博数虽大,但希望渺茫,到得第四日,博数虽小,但胜算大了。但凡大赌者,必在第四日。”苏公听得,恍然大悟:刚才看那柜台收取铜钱、散碎银两,都是些小钱,便是五两以上的银子也没有见得,原来如此。
那长脸书生笑道:“我等先到玉壶冰看一番,趁着未牌之前再来买几文钱,失陪了。”苏公急忙拱手谢过,两名书生拱手离去。苏公嘿嘿一笑,摸出十文钱,递与苏仁,道:“且与我买一注。”苏仁一愣,又笑道:“老爷想试一下手气?却不知要买哪三人?谁先谁后?”苏公皱了皱眉头,随意翻那《群芳谱》,笑道:“适才那书生说可只买头魁,一赔十,你选月下坊佳佳小姐便是了。”苏仁点点头,拿着十文钱,复入堂内去了。
苏公闲着无事,站在一旁,翻阅那《群芳谱》。忽然,身旁有人低声道:“这位员外爷,这厢见礼。”苏公一惊,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立一人,正拱手施礼,而这人正是小巷中出门的那个中年人,手中兀自拿着绸扇。苏公急忙还礼,笑道:“客气客气,这位掌柜不知如何称呼?”那中年人谦恭道:“在下姓戚,单名一个胜字。”苏公一愣,笑道:“莫不是七步香的戚掌柜?”那中年人闻听,惊讶的看着苏公,皱着眉头,赔笑道:“恕戚某眼浊,你这位员外爷面容陌生,在下一时记不起来了,恕罪恕罪。”
苏公笑道:“在下姓苏,名和仲,方来黄州不久,不想恰逢贵州花榜盛事。”那戚胜连连点头,笑问道:“既来此,苏员外可有雅兴,押上几注?”苏公扬了扬手中的《群芳谱》,笑道:“这一百一十二位姑娘,只选出三人,若想押中,甚是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那戚胜忽然诡异一笑,低声道:“恕戚某无礼,适才无意间闻听得苏员外着下人去买月下坊的佳佳小姐了。”
苏公捋须点头,心中暗笑:这厮耳大好偷听。
戚胜左顾右盼一下,又低声问道:“戚某不过一时好奇,想询问苏员外,为何单选这佳佳小姐?”苏公嘿嘿笑道:“适才说过,苏某初来黄州,前些时日曾在月下坊喝酒,便是这佳佳小姐相伴,有些情分,故而选他。”那戚胜闻听,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失望,干笑两声,道:“原来如此。”苏公低声问道:“戚掌柜是黄州人,定然熟悉瓦舍情形,可否点拨苏某些许,我也买个前三,若是中了,必然重谢。”那戚胜漠然白了苏公一眼,没好气道:“我若知晓,还告诉你?岂不自己买去?”说罢,扭头怏怏走了。
苏公捋须而笑。不多时,苏仁挤出堂来,见着苏公,将一张纸笺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纸笺,心头一喜,暗道:“果然不曾看错。”原来这纸笺竟是浅青色的胭脂笺!适才苏公见那书生拿着纸笺,似是浅青色胭脂笺,正想细看,那书生却收了纸笺,未曾看得仔细,此番果然得以验证。
苏公看那胭脂笺,上方有红色“壹贰叁”字样,在“壹”字下方,用墨汁写着“月下坊佳佳”五字,“贰”“叁”两字被墨汁涂了。纸笺面四角印有红色印鉴,乃是四个篆体字,分明是“五湖茶馆”四字,其下又书有“铜钱拾文”,字后印着一枚红色印章,是“赔额拾倍”二字。苏公细看那印鉴,心中暗道:这印鉴必有独到之处,以防有人伪造。
苏公将下注凭据纳入袖内,正待回茶厅,忽闻得身后有人低声道:“苏爷。”苏公、苏仁闻听,急忙回过身来,却见得一名中年汉子,满脸落腮胡须,手中兀自拿着一本《群芳谱》,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仁望着这中年汉子,疑惑道:“你是哪个?”苏公眯了眯眼,盯着那厮,俄而,幽然一笑,道:“原来是你,怎的也有如此雅兴?”苏仁闻听,不觉一愣,瞥了苏公一眼,又诧异的望着那中年汉子。苏公凑过头来,低声道:“乃是颜爷。”苏仁听得,再细看那中年汉子,果真是府衙捕头颜未。颜未低声笑道:“我跟随二位甚久了。”苏公一愣,哑然失笑,道:“你尾随我等做甚?”颜未摆摆手,笑道:“且请二位去喝酒。”苏公会意,点头应了。
三人出了五湖茶馆,顺着来时的小巷,到了七步香酒肆前。颜未指着旗幌道:“便在这里吧。”苏公点头,三人入得酒肆,但见大堂人满,没有余座。颜未招手唤那店伙计:“可有空座?”那店伙计瞥了颜未一眼,没好气道:“烦劳客爷自寻空桌空椅。”颜未讨个没趣,引苏公二人上了阁楼,那阁楼之上也是人满。
颜未见临窗一桌只坐着一个人,正自斟自饮,兀自空余着三方的坐凳,便快步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坐下身来。那饮酒的人遮莫四十岁,乡绅装束,正把酒畅饮,桌上摊着一卷书。他猛然间见得颜未,很是不悦,脸色难看,愠道:“我尚未喝完,你且另寻他桌。”颜未瞥了这乡绅一眼,瓮声道:“你且饮你的便是,我等又不碍你。”这乡绅面有怒色,声色俱厉道:“你这厮恁的不长眼,却不见我坐在这桌?”
颜未白了这乡绅一眼,道:“这桌子四方,你自坐你那方,这三方我等坐着,又不碍你。”这乡绅怒道:“你这厮好不讲理,若再不起身离座,休怪我不客气了。”颜未一愣,苦笑一声,有些怯意道:“你要怎的?”这乡绅冷笑道:“我乃公门中人,惹得老子性起,将你拘了,判你个妨碍公干之罪,关入班房中。”颜未闻听,脸色惶恐,急忙站起身来。这乡绅鄙夷的瞥了颜未一眼,甚是得意,端起酒杯,冷笑道:“你等平头百姓,算个屁,恁的不知高下。”
颜未自腰间摸出一把牛耳尖刀,置于桌上。这乡绅望见,唬了一跳,惊恐不已,急忙站了起来,哆嗦道:“兄台好话有说,且请坐。”颜未收了牛耳尖刀,招呼苏公苏仁坐下来。这乡绅满脸堆笑,道:“你等且坐,我喝完了。”急忙拿起桌上书卷,惶恐下楼去了。颜未苦笑一声,道:“这等人若真做了公人,怎生得了?”苏公叹息一声,幽然道:“你等平头百姓,算个屁!这话说的倒是实在。能说出这等话的人,也恐不是寻常百姓呀。”苏仁低声道:“老爷认为此人是公门中人?”苏公微微点头,道:“观他的举止言行,气势甚恶,隐含吏人之相。”颜未连连摇头,道:“这人不是府衙公人,不过是借公人名头来吓唬人罢了。”
说话间,早有店伙计过来,收了先前的杯碟碗筷。颜未令他先上两斤好酒,又要了三碟下酒菜。不多时,店伙计将酒菜端上。颜未拿过酒壶,先为苏公斟满,又为苏仁斟上。三人且先饮了一杯。颜未又为苏公斟酒,苏公问道:“颜爷怎的这身打扮?”颜未道:“今年评花榜,甚是热闹,徐大人恐人多生事,故而令我等混入市井中,一半人着公差装束,一半人乔装改扮。”苏公笑道:“原来如此。”
颜未又道:“这五湖茶馆,名为茶馆,实为赌坊,这赌坊主家唤作宫宽度,是个出名的赌徒,竟赖此发了家,开了这五湖茶馆,暗中做些赌博营生。”苏公点点头,道:“这五湖茶馆不比寻常赌坊,其下注之法甚是诱人,当留心则个。”颜未点头。苏公自袖内摸出那张押赌凭据,平摊于桌上,细细察看。颜未与苏仁对饮,说些闲话。
这时刻,却见楼梯口上来四人,气势汹汹,当先一人正是刚才那喝酒的乡绅。苏仁最先望见,急忙示意颜未,颜未侧过头来,那四人已经到了面前。那乡绅站立,指着颜未,怒道:“便是这厮。”乡绅背后三条汉子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左颊脸上一道疤痕,面容凶狠,举着一面腰牌,呵斥道:“我等乃是公差,且与我等走一遭。”颜未瞥了那厮一眼,又看着那腰牌,问道:“你等是哪里的公差?”
那汉子知颜未身怀利刃,不敢近前,冷笑道:“休要鸹噪,到了官府大堂之上便知。”邻桌喝酒的客人见势不妙,唯恐祸及自身,纷纷躲闪一旁瞧热闹。颜未冷笑一声,道:“你等不是黄州府衙的公爷,却不知要拿我到哪个大堂之上?”那汉子一愣,稍有迟疑,凶狠道:“休要罗嗦,且站起身来,与我等走,若教我等动手,打你个哭爹喊娘。”颜未冷笑一声,道:“你等在我黄州府城,竟如此蛮横无理?我却不信,你等但有手段,只管使来。”
苏公坐在一旁,捋须笑道:“听你言语,似是麻城口音,想必是麻城县衙的公人,却不知麻城县令陈祥仪陈大人可否同来?”那乡绅并汉子闻听得这话,脸色顿变,把眼来望苏公,惊疑不已,互视一下。那乡绅干笑两声,拱手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急忙扭身与三名汉子急急下楼去了。
众看客见状,各自回桌,私下议论。颜未疑惑道:“麻城公人到我黄州城来做甚?”苏公笑道:“公人自是公干。”颜未低声道:“若是公干,怎的不报太守衙?”苏公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来,假公谋私者何其之多?便是宿个娼妓,也要府帑支出,美其名曰公干。”颜未疑惑道:“大人之意,他等是为评花榜一事而来?”苏公捋须而笑。苏仁道:“适才见喝酒那厮看的也是《群芳谱》,想必是为看花榜而来,不定还要到那五湖茶馆博上一博。”
颜未闻听,苦笑一声,叹道:“这评花榜甚是闹腾,弄得我等心紧,只求这五日快些过去,千万不要闹出甚么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