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黄冈县衙,徐君猷再三嘱咐舒牧,应细心妥善处理青鹤帮一案,惩恶扬善,安抚民心,以期将功折罪。舒牧感激涕零,再三拜谢。未申时分,徐君猷引众出了黄冈城,出城不远,闻得身后有人高声道:“徐大人、苏大人。”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一男一女。苏公看得清楚,正是元绿与蓝二娘,那元绿手中兀自提着六七壶酒。徐君猷笑道:“原来是你二人,本府倒是忘了发一道公函,赦免元绿之罪。”蓝二娘上得前来,取过一酒壶,呈了上来,笑道:“民妇敬送大人一壶酒,感激大人为民除害。”徐君猷翻身下马,接过酒壶,扯了壶塞,将鼻子闻那酒香,不由惊叹道:“好酒!”蓝二娘笑道:“这酒已藏有四十年了。”又取过一壶,送与苏公。
那苏公正眯着眼睛,拈须思忖甚么,蓝二娘连呼数声,苏公猛然醒悟,急忙接过酒壶。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大人莫非在夜游不成?”苏公幽然道:“适才见得蓝二娘,不由令我想起了焦明月与陈周?”蓝二娘闻听,笑容顿失,叹息一声,道:“凶手已除,他等亦可瞑目了。”苏公捋着胡须,问道:“闻元绿言,你悟出了《诗经》中斧头的玄机?”蓝二娘道:“民妇愚钝,将那书看了不下千遍,翻来覆去两年多,无有头绪,前些日子,猛然间看出那画中竟然隐藏了‘土地庙’三个字。怎比得大人洞幽烛远、明察秋毫,实在惭愧之至。”苏公忽问道:“你可曾想过,这‘土地庙’三字是何意思?”蓝二娘思忖道:“民妇猜想是陈周将紧要物什藏在了土地庙中,不过元绿去查找过几次,什么也没有找到。”苏公点点头,道:“依你之见,会是甚么紧要物什?”蓝二娘摇摇头,道:“民妇亦曾想过,陈周、焦明月两人为此丢了性命,此物什定非寻常之物。”徐君猷皱着眉头,幽然道:“究竟是何物什,竟使得焦、陈二人宁死也不肯说出来?”
苏公忽道:“徐大人,我等且往土地庙查探个究竟,如何?”徐君猷连连点头,遂留下徐溜、颜未,其余人等先行回黄州城。元绿熟悉地形,遂头前引路,抄近道赶往土地庙,一路无话,到得了树林中的土地庙前。徐君猷叹道:“这庙竟破败如此,枉为了一方土地爷。”苏公问道:“两年多前,是否也是这般?”元绿点点头,道:“差不甚多。”苏公点点头,率先入得庙中,环视四下,杂草丛生,少有人迹,正殿虽保全完好,但门窗破烂,荒凉落寞。苏公指着殿前的两座香塔,道:“你等且在塔基下找寻一番。”颜未、徐溜闻听,各奔一塔,蹲下身去察看,元绿在一旁道:“或许在塔下,且挖开来看看。”
苏公上得阶基,看那正堂土地爷塑像,泥彩剥落,满身灰土,布满蛛丝,塑像前的供桌铺着枯草,左右地上亦铺有枯草破布之类。入得殿堂,苏公环视四下,徐君猷望着那塑像,思忖道:“这土地爷可是泥身,物什莫不是藏在其中?”蓝二娘站在门槛处,道:“如此言来,岂非要砸了这土地爷?”苏公摇摇头,道:“若物什果真在土地爷里面,陈周必是自某个口子放入,而后又泥封了这个口子。我等只要细细察看土地爷上下,必有破绽。”苏仁闻听,一个箭步跳上了供桌,道:“我来看看上面。”徐君猷点点头,道:“我且看前后左右。”苏公思忖道:“若果真如此,陈周必定做了暗记。”蓝二娘也凑了上来,细细察看。
徐君猷绕至土地爷后,见得两行字迹,惊喜道:“苏兄快且来看,此处刻有诗句。”苏公急忙过来看,却原来是一句诗,“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徐君猷道:“此处字迹清晰,分明是不久前有人抹擦过。”那供桌上的苏仁闻听得,笑道:“是我前番抹擦过的,却不知是哪个借宿于此的失落过客所刻?”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可记得此诗句?”徐君猷一愣,探头细看,口中念诵着诗句,迟疑道:“可是荆公之诗?”苏公笑着点头,捋须道:“正是荆公之《乌江亭》。”
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惭愧惭愧。若非苏兄一问,我竟思索不起来了。细读之下,隐约记得是荆公之诗,其后两句却记不得了,苏兄可还记得?”苏公笑道:“其后两句是:‘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徐君猷闻听,一拍脑门,哈哈笑道:“正是这两句:‘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想当年我等初读此诗之时,兀自不解其意。与杜牧《乌江亭》之‘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一句相比,逊色甚多,但后来细细思索,又别有意境。”苏公点点头,叹道:“荆公诗句立意往往与众不同,他认为,项羽拒纳人才,刚愎自用,使江东子弟疲于奔命,枉自捐躯。如此无德无能,又怎能再使江东子弟为其霸业卷土北上,血洒疆场?”徐君猷叹道:“荆公之心思,非我等可知也。”
苏公又轻声诵了一遍,喃喃道:“项羽?项羽?”徐君猷一愣,笑道:“此诗与杜牧《乌江亭》一般,言是便是西楚霸王项羽。”苏公点点头,淡然一笑,道:“‘破釜沉舟’一句,岂非也是源于项羽?”徐君猷一愣,点点头,道:“此句似出于《史记·项羽本纪》?”苏公点点头,道:“其云: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徐君猷惊讶道:“苏兄之意:陈周《诗经》上画的破斧头,以‘破釜沉舟’一句来暗示项羽,而画中隐藏的土地庙三字,指点玄机在土地庙,而土地爷背后这句诗,亦与项羽相关,两者岂非巧合得很?”
苏公点点头,道:“或许只是巧合而已。”遂唤蓝二娘过来,指着那诗句道:“蓝二娘且看,此字可是陈周所刻?”蓝二娘细细察看,迟疑道:“与陈周刻字确有几分相似,但民妇不敢肯定。”徐君猷思忖道:“若是陈周所刻,他有何用意?此诗句暗示甚么?”蓝二娘道:“莫不是物什藏在这诗句后面?”徐君猷点点头,道:“此诗句便是陈周标明方位的暗记?”苏公趋上前去,用衣袖又抹了诗句四周灰尘,隐约见得诗句旁刻有甚么,细细辨认,却是寥寥数笔刻的一座亭子。徐君猷惊喜道:“寻常人题刻诗句,绝不会刻一座亭子。此处定是陈周留下的暗记无疑了。”那厢苏仁闻听,绕了过来,道:“如此,我用刀捅个窟窿出来看个究竟。”徐君猷颇有些欣喜道:“烦劳苏爷了。”
苏公急忙道:“且慢。”复又上前,细细看那两行诗句,道:“徐大人且看,此亭子刻的位置偏上,与两行诗齐头。”徐君猷茫然点点头,不知苏公何意。苏公又道:“徐大人再细看,这两行诗乃是刻成隶体,而为首第一个字却似是魏碑。魏碑者,横、捺似隶体,又常出字形边界;撇、捺向两侧伸展,收笔前之粗顿则更显厚重稳健,其字形较隶体更为扁方。”徐君猷笑道:“苏兄乃当世书法大家,便是一毫之差,亦可辨别出来。”苏仁诧异道:“同一诗句,为何要使两种字体?”
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苏兄悟出了甚么?”苏公笑道:“徐大人可还记得:那日我等郊游,遭遇大雨,在山林腰间一处亭中避雨?”徐君猷茫然点点头,眼前一亮,惊喜道:“百中亭?”苏仁闻听,恍然大悟,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这两行诗的第一个字与刻画的小亭便是暗示百中亭?”蓝二娘诧异道:“或许是巧合而已,这一切与百中亭又有何干系?”
苏公拈着胡须,淡然一笑,问道:“蓝二娘,这陈周又唤作陈立之?”蓝二娘望着苏公,点点头,诧异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不答,原来在蓝记酒肆时,苏公听得蓝二娘无意中言及陈立之,初未留心,今猛然想起,不由追问道:“他名周,字立之。”蓝二娘点点头,思索道:“想必是大人查了他的户籍?”苏公淡然一笑,道:“原来陈立之便是陈周。”苏公叹道:“若苏某不曾看错,那百中亭亭梁上刻着七个字?”徐君猷追问道:“七个甚么字?”苏公欣喜道:“苏某见得,乃是‘陈立之到此一游’七字,那时刻,苏某兀自暗笑,只道我大宋多的是文人骚客,处处不忘留下墨宝,这厮居然爬到亭梁上去题字了!”徐君猷惊讶道:“苏兄看了这七个字,竟然牢记在心?竟又与白骨案有丝缕之连?”苏仁思忖道:“或许是他以前刻下的,与这诗句并无关联?”
苏公摇摇头,道:“但凡人题名刻字,不会爬到亭梁上去。此乃是陈周有意为之。”徐君猷叹道:“陈周设下如此谜局,寻常人又怎能参悟出来?若不能悟出此玄机,又怎能找到那紧要物什?若找不出来这紧要物什,设下此谜局又有何用?”苏公叹道:“如此正说明那物什甚是紧要,陈周费尽心机,方设下这一谜局。或许他曾将此谜局玄机告知了焦明月,却不曾料想焦明月也因此丢了性命。”徐君猷点点头,道:“既如此,我等速赶到那百中亭去,或许陈周将物什藏在那亭中。”苏公点点头。四人出了正殿,那厢颜未、徐溜、元绿正挖掘塔基,苏仁道:“休要再挖了,我等且到百中亭一看。”
七人出了土地庙,赶往百中亭。过了陈家镇,路经田家庄外焦明月白骨掩埋处,苏公幽然叹道:“可怜陈周,结交了田器这般小人,却害了焦明月这般朋友。”蓝二娘叹道:“还有常砉这厮,亦是个小人。”苏公问道:“常砉是何时入得县衙做了押司?”蓝二娘回想道:“似是陈周失踪后不久。”苏公思忖片刻,问元绿道:“你可识得常砉?”元绿摇摇头,道:“小人只是听说过,却不识得。”苏公思忖道:“你曾言,在田器家中见得一书生模样者,此人是谁?莫不就是常砉?”徐君猷道:“辛何、常砉、田器本就是一丘之貉,如此推想,那书生定是常砉。”
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忽然想起那日田五郎欲言又止:那是自然,他等本就是……!适才听得徐君猷之言,猛然醒悟,原来田五郎之言是:他等本就是一丘之貉。
苏公淡然一笑,拈须思忖道:“那时刻,陈周或许尚未识破常砉、田器真面目,危急关头,他将物什托付给焦明月,或许让他去找朋友田器寻求躲避。焦明月到得田器家中,被田器挽留下来,言语中,焦明月起了疑心,不肯吐露玄机秘密,借故离去。田器不允,二人打斗起来。焦明月乃是个文弱书生,敌不过田器,挣扎中咬下了田器左手食指一截来。田器恼怒至极,便用钝器砸死了焦明月。”众人皆点头,认同苏公推测。
苏仁闻听,忽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低头思索甚么。颜未回头来看,见苏仁落在后面数丈远,呼唤道:“苏爷,快些跟上。”众人闻听得,皆回头来看,却见苏仁猛然跳了起来,叫道:“不是他,不是他!”众人甚是奇怪,却见苏仁快步跑了过来,神情激动,口中叫道:“不是他,不是他。”徐君猷疑惑道:“你道那书生不是常砉?”苏公追问道:“不是谁?”
苏仁神色飞扬,急切道:“不是田器。”苏公一愣,疑惑道:“你道杀死焦明月的凶手不是田器?”众人皆望着苏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苏仁道:“我等以为,那夜金迷阁内毒死尚青鹤的三人是辛何、常砉与田器。方才猛然醒悟,那背对着窗格的人不是田器。”苏公一愣,道:“午前我等在那宅院中,见得常砉、田器并青鹤帮三名堂主等五具尸首,认定凶手是辛何。”苏仁道:“起先我也如此认为,但适才听得老爷言语,那田器左手食指少了一截,我猛然想起:那时刻我看得清楚,那背对窗格之人起身倒酒时,左手指头并无残缺。”
苏公一愣,皱着眉头,喃喃道:“如此说来,除却辛何,还有一个凶手。”徐君猷疑惑道:“此人与辛何合谋,杀死了所有知情人,今辛何潜逃,令我等不再深查,他亦得以逃脱。”苏公点点头,蹙眉道:“此人才是真正的幕后真凶,尚青鹤、辛何、常砉等不过是其帮凶罢了。”徐君猷惊讶道:“如此言来,此人会是谁?”苏公摇摇头,幽然道:“不可言,不可言。”徐君猷恼怒道:“莫非是他?”众人惊讶,望着徐君猷,又望着苏公,苏公长叹一声,淡淡道:“无有人证物证来佐证,不可言呀。”徐君猷冷笑道:“证据?前些时日,苏兄不是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公幽然叹息道:“如今之计,唯有捉拿到辛何,或可问得出线索来。但我疑心,这辛何不定也被杀灭口了。”徐君猷疑惑道:“苏大人之意:这辛何潜逃,乃是凶手伪装的假象?”苏公点点头,捋须思忖。
众人无语,赶到百中亭,苏公指引众人来看,果然见得亭梁上刻有“陈立之到此一游”七字。颜未思忖道:“这厮定是沿着亭柱爬到亭梁上去的。”苏仁眼尖,指着上方,道:“老爷且看,那字旁似刻了一个小箭头。”徐溜、元绿急忙来看,果然如此。徐君猷、苏公眯着眼睛,花了好一番工夫,方才看得清楚,在“陈”字上方有个小小的箭头,那箭头指向上方亭梁。
苏公遂令苏仁爬上去,苏仁身手利索,沿亭柱爬到亭梁上。苏公站在亭下,问道:“可曾看到甚物?”苏仁比照箭头所指方向,却见得一根横梁上方有一道小槽,槽中似有一件物什,伸手摸去,却是一节七寸长的竹筒,看那竹筒两端,一端是竹节,另一端却见得里面塞着一卷纸。苏仁大喜,低头对苏公道:“老爷,且接住。”而后抛了下去,颜未眼急手快,于坠地前便抓住了竹筒,而后交给苏公。
众人急忙围了上来,苏公看那竹筒内,道:“里面卷有一张纸。”将那竹筒倒过来,用力甩了几下,那纸出来一截,苏公遂将纸卷抽了出来,展开来看,却见上面写着:“三缄桥西下,五丁麻石中”。蓝二娘看罢,哀叹道:“此是陈周字迹。”徐君猷疑惑道:“三缄桥西下,五丁麻石中,是何意思?”苏公问道:“三缄桥在何处?”苏仁顺着亭柱滑了下来,闻得苏公问话,诧异道:“我似曾见过此桥。”元绿道:“便在土地庙南向,行一两里地便是,依此道可达黄冈城。”苏仁闻听,马上想起来,道:“那桥边可是一个乱坟岗?”元绿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里甚多坟墓,阴气甚重,小的平日都不敢走那条道。”苏公点头,道:“我等即刻赶到三缄桥去。”
众人下了山,经陈家镇、土地庙,又行了一两里路,上得山坡,往下看去,但见得山坡东面数百座坟冢,那坟冢间白幡飘晃,又见得三三五五的人,想必是来祭奠亡灵者。山坡下一条小河,道路延伸到河边,兀自一座石桥。元绿指着那石桥,道:“那便是三缄桥。”苏仁点头,道:“正是那桥。”徐君猷一行七人下了山坡,到得石桥边,徐君猷思忖道:“这边便是桥西,纸上言‘三缄桥西下’,且到桥下去看看。”苏公点头,绕至桥下。苏仁问道:“五丁麻石中,是何意思?”颜未诧异道:“我从未听说过甚么五丁麻石。”苏公抬头细看麻石,却见得每块麻石上刻有字,凡如“一甲、二甲、一乙、二乙、一丙、二丙”等等。
苏公笑道:“原来造桥之前,工匠先精心计算,而后选料,并将石料编号,以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与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并用,待建造时,依次用料。”苏仁笑道:“原来如此。”颜未望那砌了的桥石,急切道:“那五丁麻石在哪里?”苏仁四下察看,却见得桥墩处有“五”字麻石,顺着“五甲”数去,第四块麻石上果然刻有“五丁”字样,此块麻石较其余麻石小了许多,伸手一推,惊喜道:“老爷,这麻石有些松动。”苏公上得前来,用手试之,喜道:“可以拿得出来。”苏仁双手抠住麻石两端,用力将那块麻石扯了出来。颜未急忙伸手到洞中摸出,欣喜道:“里面有东西。”待拿了出来,却是一个油布包。
颜未将油布包交与苏公,徐君猷疑惑道:“这油布包中何物?似不甚重。”苏公看那油布包,包扎得甚是严实,接合处兀自用蜡封住,分明是担心受潮。打开油布包,却见里面还有一层油布,待散开第二层油布,见得里面竟是帐册公文并一大摞纸张。徐君猷诧异道:“此是甚么?”苏公唤苏仁捧了油布包,自上方拿过一本帐册,翻阅来看,却原来是黄冈县赋税帐目,看其日子,竟是元丰二年的。苏公遂将帐册递与徐君猷,徐君猷接过帐册,惊讶不已。苏公又取出一张纸来,那纸折叠数下,展开一看,却原来是一张状纸,那告状人落款是“朱子侃”!
徐君猷、苏公看罢帐册公文状纸等,恍然大悟。
苏公幽然道:“原来这一切竟与黄冈县衙前任押司朱子侃有干连。如此言来,朱押司暴病而亡,实另有玄机。”徐君猷脸色铁青,愤愤道:“所谓暴病,或是谋杀。真凶定是他所告之人!”苏公叹道:“谋杀与否,唯开棺验尸。”徐君猷点头,遂唤过颜未,道:“明日你且再往黄冈城一遭,务必找到朱子侃家眷。”颜未唯喏。七人自桥下出来,上了桥面。徐君猷神色悲苦,幽然叹道:“可惜了朱子侃这等正直的公吏,为了首告贪腐,枉自丢了性命,还搭上了陈周、焦明月二人。”蓝二娘叹道:“陈周与朱子侃乃是十余年前的好友,十年前朱子侃到县衙做押司后,二人便甚少往来,外人甚少知他二人是好友。”
苏公叹道:“陈周好交朋友,但玉石不分,知人知面不知心,常砉、田器皆是小人,也称好友?朱子侃知势不妙,便将物证托付给了陈周,而后陈周与常砉、或是田器言语中,无意间走露了风声。常砉顿时起了私心,必是暗中告密,引来了凶手。此一点可自朱子侃死后,常砉便做了县衙押司之事推测出来。”蓝二娘醒悟道:“原来如此,那时民妇并庄中人曾私下议论,不知常砉这厮怎的做了押司?想那押司一职,往往是数十人争夺,非是官老爷的亲朋心腹,怎能做得上?却原来他是卖友求荣,踏着陈周的尸首。”苏公叹道:“亏得陈周机警,察觉不对,便设下了重重玄机,并告知了自蕲春来黄冈的焦明月,又幸亏那焦明月亦是个正直的书生,宁死不屈。”徐君猷叹道:“今之世道,世风日下,利益之前争先恐后,危难之际畏缩自保。然而,我大宋子民,芸芸众生,不乏刚正不阿、坚强不屈、黜邪崇正、成仁取义的英雄。”众人嗟叹不已。
过了石桥,苏公看那桥头石碑,其上刻有“三缄桥”,转至石碑后,依稀见得碑身上刻着的捐资者、造桥者名录,苏公不由一愣,在那主持造桥者之中,赫然有朱子侃姓名,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徐君猷诧异道:“苏兄又悟出了甚么?”苏公遂唤众人上前来看,道:“苏某心中一直疑惑,陈周住在陈家镇,区区一个书生,怎的知晓三缄桥下这五丁麻石是松动的?又怎会将证据藏匿此处?如今想来,这证据乃是朱子侃放置的。”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因他是造桥者,故而知道此处;亦或是他有意为之。”苏仁环视四周,道:“亦或是朱、陈二人同来此处放置。”
众人感叹之时,却见得自黄冈道上来得三人,当先一个中年汉子,留着山羊须,一手提着竹蓝,一手执着白幡,其后跟着一老一幼两人,分明是往坟山上祭奠的。待来人近得前来,苏公、苏仁皆愣住了。
令苏公惊讶的是,后面那一老一幼分明便是先后见过两次的老乞婆与其孙女,衣衫褴褛、面有饥色,甚是可怜,但此刻二人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小女孩面带笑容,老妇人却隐含悲色。苏公幽然叹道:“原来这老妇有儿子,这儿子又怎忍心老母流落街头?”
令苏仁惊讶的是,那执白幡提竹蓝的中年男子赫然是那日追赶并善言告警自己的公差!
那中年公差望见桥头站着数人,急忙低下头来,无意间瞟了一眼,望见了徐君猷、苏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工夫方才醒悟过来,神情激动,上得前来,扑通跪倒在地,呼道:“大人,冤枉呀。”那老妇人停下脚步,眯着浑浊的老眼,颤颤微微上得前来,拉着孙女,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徐君猷急忙上前,搀扶起那老妇人,又唤那中年公差起来,道:“你有甚冤屈,只管道来。”那中年公差道:“小人非是为自己喊冤,乃是为县衙已故押司朱子侃。”徐君猷一愣,惊讶道:“朱子侃?”那中年公差连连点头,道:“小人以为,朱子侃朱押司乃是被人害死的。”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又问道:“朱子侃因何遇害?凶手何人?可有证据?”那中年公差无奈的摇摇头,道:“小人无有证据,亦不知凶手何人。”徐君猷问道:“那他因何遇害?”那中年公差叹道:“小人唤作仇节,亦是县衙的差人,平日里与朱押司甚熟。朱押司为人正直,绝不挠直为曲,因他言语耿直、办事公正,故而获罪了不少人,尚青鹤、辛何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刻,尚青鹤不过是一个市井泼皮,自与辛何勾结,为非作歹,创建了青鹤帮。朱押司曾向县令舒大人、县丞尹大人建议,查禁青鹤帮,不想反被舒大人斥责了一顿。在尚青鹤、辛何看来,朱押司便是手中刺、眼中钉,若拉拢不成,便是铲除。那日,小人闻得朱押司暴病而亡,顿生了疑心,朱押司身体健壮,无有病疾,怎的会突发暴病?”
苏公捋着胡须,忍不住问道:“病发之时,朱押司身在何处?身旁有何人?”仇节道:“朱押司发病之时,乃是在夜间,估摸是戍亥时分,那时刻他兀自在县衙整理公文,身旁似无他人。后来,值守的衙役闻听得他叫喊,赶了过去,见得他抱着肚子,脸色惨白,疼痛难忍,众衙役将他抬到值守厢房的床上,又着人去叫郎中,但不待郎中赶到,他便气绝身亡了。”徐君猷思忖道:“这朱子侃死得果然有些蹊跷。但凡这等亡故,或是暴病,或是中毒。”仇节连连点头,道:“更为蹊跷的是,县衙急于料理朱押司后事。可怜朱押司家只有老母、妻室与一个女儿,无人做主,只得听任县衙将朱押司埋了。”
徐君猷愤愤道:“舒牧不曾勘验尸首?”仇节叹道:“县令大人说,县衙死人,不甚吉利,何曾验尸?”苏公指着老妇人并小女孩,问道:“他二人是朱押司家眷?”仇节叹道:“正是朱押司母亲与女儿。”苏公问道:“我见他老幼二人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不知朱押司浑家何在?”仇节长叹一声,悲愤道:“朱押司死便死了,可恨那些奸人竟不肯放过其家眷。闻听说,青鹤帮曾到得朱押司家中,将他家中物什悉数砸了,又奸污了朱大嫂,朱大嫂含辱自尽了。”徐君猷等人闻听,皆悲愤填膺。苏公愤怒至极,竟扯下了数根胡须,愤然道:“端的是一帮禽兽。”
仇节叹道:“更令人发指的是,青鹤帮毁了朱押司家宅,致使老母幼女流落街头,且扬言任何人不许收留他二人。但与朱押司往来的亲戚朋友皆受到了青鹤帮威吓,其间有同情者暗中收留了他二人几日,被青鹤帮知晓,兀自被毒打了一顿,轻则养病数月,重则断手断脚。便是小人等县衙公差,亦不敢为之。”颜未怒道:“青鹤帮众徒人人足以诛之。”仇节叹道:“青鹤帮不足怕,可怕的是为虎作伥的县衙官吏与某些大人。受害的百姓真可谓走投无路,申告无门,只得忍气吞声,任人宰割。”颜未疑惑道:“某些大人?”仇节点点头,道:“辛何如此肆无忌惮,乃是其后有人。”颜未问道:“何人?”仇节摇摇头,默然无语。徐君猷恼怒道:“可恨那舒牧,美其名曰铜匣收状,恁的可笑至极。”
苏公望着仇节,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得朱子侃母亲与女儿讨饭时,一个中年公差将他二人拽入家中,匆匆将门扇关了,神色紧张,行径怪异。那中年公差正是面前的仇节!他惶恐害怕的是青鹤帮以及县衙的某些官吏!还有某些官府大人!
苏仁忍不住插言道:“受害百姓为何不到州府状告?”仇节叹息一声,道:“青鹤帮与县衙官吏鼠猫一窝,黄冈百姓,人人知晓,只有那县令舒大人浑浑噩噩,没眉没眼,摇头稾脑,偏听偏信。若言到州府衙门告状,一则奈何那青鹤帮势力过大,一旦走露风声,便会祸及亲戚朋友,人人惊恐担心,哪里敢去?二则,所谓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州府衙门告状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便是小人这般公差,亦不敢轻信徐大人。得到今日,徐大人清剿青鹤帮并县衙奸恶,小人方才醒悟。”
苏公叹道:“我不为官,不知何为官官相护。官官相护,有如一张无形之网,百姓便如那无助的飞蛾,无论撞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恁的可怕。”徐君猷叹息道:“今青鹤帮已除,你可往县衙申告,想必舒大人会接审此案的。”仇节摇摇头,叹道:“此事已过两年多,物去人非,死无对证。纵然舒大人接了此案,恐难有结果。小人闻听说徐大人、苏大人断案如神,或有回天之术。此案与小人本不相干,但每每夜深人静,小人思想起朱押司在世之时,便觉良心不安。”徐君猷点点头,叹道:“你心有善念,吉神亦当助之。”仇节闻听,欣喜不已。
苏公问道:“你等此行,可是为了祭奠朱子侃?”仇节点点头,指着那坟山坡,道:“朱押司尸骨便埋在那山坡之上。”徐君猷点点头,道:“我等也去拜祭一番,如何?”众人皆附和。苏公摇摇头,拈须道:“要破此案,还须朱押司的坟茔。”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苏兄有何妙计?”苏公幽然道:“此事还得烦劳徐大人与颜爷。”